星期天,下着雨。我曾在诗集和故事书中读到过六月的阳光,还有学校放暑假时的艳阳天。但我猜想,这些诗集和故事书里写的应该是这个国家的另一边吧,或者是世界的另一边。在那些地方,六月是阳光灿烂的。而在这里,太平洋西北岸,六月的天气是多风多雨的。
我喜欢这样的天气。我之所以喜欢,是因为这样的天气似乎是在用清新的雨水给树洗最后一次澡,好让它们在灼热的夏日里放肆地生长。当然,这里夏季的温度其实最高只有二十六摄氏度,不算非常热。可这恰恰就是这片地区生长着各种常绿树的原因:道格拉斯冷杉、西部红雪松,还有白松。一旦气候发生变化——由于人类的作用——太平洋西北岸的平均气温上升零下十五到零下十六摄氏度,这些常绿树就会全部死光。它们生来不适应湿热的环境。
幸运的是,太平洋西北岸并不是一个湿热的环境。星期六,雨下了一整天。我去后院散了一小会儿步,那儿有许多蕨类植物正在疯长。我看着水珠从蕨类植物的叶片和隔壁那棵红雪松的松针上滴下,雨水在樱桃树的树皮上流成一条条小溪,雾蒙蒙的小水珠在大叶枫宽宽的叶子上缓慢地凝聚。
我轻轻触碰其中一颗小水珠,它瞬间消失了,大概是与我手指上的雨水融为了一体,又或许是融进了叶片中,即刻消失在周围由无数水珠形成的小水洼里。
不知成为这样一颗小水珠会是什么样的感受。要是我也能在一触之间融入其他水珠,消失不见的话,一切将会怎样?会不会其实那样对每个人来说都更好?一个没有马奇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
树没了,我照样可以活得很好,妈妈的生活则会变得更好,我想。她将不用再去参加那种会议,任由一些不认识的人当着她的面对我评头论足,也不用再为我包扎伤口,不用在树底等我下来。
我又触碰了第二颗小水珠,然后是第三颗。每一颗都平静地消失,干干静静,清清爽爽。它们消失之后,树叶看起来漂亮多了,绿色的表面不再布满斑点。阳光逐渐暗淡,没有出现真正意义上的日落。天空从明亮的铝色变成了微暗的锡色,接着是沉闷的铁灰,最后陷入一片黑暗。
我回到了室内,看着外面的雨。窗户上满是水滴的痕迹,可当我伸出手去触碰时,却无法使它们消失。从这里看去,它们似乎要永远待在那儿,如同一个个闪亮的棱镜,扭曲了外面的一切景象。它们让这个世界变得模煳不清、捉摸不透,它们抹杀了光线。
第二天早晨,我们去了教堂。伊尔莎牧师穿着她的白色牧师袍,肩上披着的却不是往常的紫色圣带,而是一条新的、印有一棵树的圣带。那树的图案顺着她的肩膀向下蜿蜒。
趁礼拜开始之前,我上前去跟伊尔莎说话。这个时间,我是可以站起来走动、和别人说话的。我走向伊尔莎,想知道她圣带上的树是什么种类。离她越来越近,我发现那似乎是一种常绿树,树枝弯曲而繁茂,类似于道格拉斯冷杉或红冷杉。这棵树是深绿色的,在浅浅的蓝绿色背景下,仿佛身处幽深的雾霭,从远处透过晨曦的样子。
我无法确定它到底是什么种类。这是一幅抽象而模煳的画,不像萨拉的画那样清晰。
“这是一棵什么树?”我问伊尔莎,手指着她肩上的圣带。
“嗯,”伊尔莎头看看自己的圣带,“真是个好问题,马奇。这是皮埃尔在我们结婚纪念日那天送给我的,我倒从来没想过它是什么种类。本来可以问问皮埃尔的,不巧他今天没有来。”我们一起观察这棵树,它从她的肩头一直垂到胸口。
最后,伊尔莎说:“我猜这是一棵抽象的树——某种艺术的图案,不是任何现实中的树。它不像照片那么精确。这么说,你能理解吗,马奇?”
我看着这棵树,感觉自己几乎就要猜到它的种类了,也许还要再近一点看。我凑近它,直到布料离我的眼睛只有一英寸的距离。
不,在这么近的距离,所有的树枝都煳成了一团,如同树叶上的水珠。
“我还是想知道这是一棵什么树。”我说。
“是啊,你当然想。”伊尔莎说着,笑了笑,轻轻拍了一下我的肩膀,然后后退了一步。她低声对我说:“马奇,大家都在盯着我们看呢,我得上台开始布道了,好吗?”
“可这到底是种什么树呢?”我说。
“嗯,”伊尔莎说,“我们就叫它生命之树吧。这是《圣经》中的一个概念,也是我今天布道的主题。我想你或许会喜欢这场布道,马奇,在某种程度上,是为了表扬你在市议会和鹰树的事情上取得的成功。所以,你要仔细听,好吗?”
“好的。”我说。
伊尔莎牧师向台前走去。她登上四级台阶,来到布道台前,拿起一个铃铛摇了摇。铃铛发出一个清脆的丁零声,我总想去模仿,却怎么也学不像。
这天早上,我总算找到了合适的音调,随着铃铛一起哼唱,两个声音融为了一体。室外大雨瓢泼,不停地拍打着窗户,我想起了那些小水珠。如果我也能和水融为一体,悄无声息地消失不见,那该有多好。
伊尔莎摇响铃铛后,教堂里互相谈话的人渐渐安静了下来。我能听见教堂外面呼啸的风声。北面的窗外,一棵高大的美国梧桐被风吹得摇来摆去。只要凝神静听,甚至能听到树叶与树叶、树叶与窗户之间相互摩擦发出的哗哗声。
美国梧桐的树叶是手掌状的,每个叶片都有三到五个小尖,有点像人类的手指——如果你眯着眼睛看的话。树叶的边缘呈波浪状,长着一些小小的刺;叶柄很长,比枫树、橡树等阔叶树的叶柄都要长。此外,美国梧桐树叶还有一个有趣之处:它们的颜色变幻不定。树叶尖端是明亮的翠绿,另一端却是苍白的浅绿。
风停了一会儿,我回头去看站在教堂前面讲台上的伊尔莎。她一直在讲话。
突然间,我意识到,既然她只是站在那儿讲话,手里又没有拿书或者任何别的东西,那就意味着这是她的布道时间。我错过了布道的开头,当时我正在思考关于美国梧桐的问题。我希望伊尔莎能重新讲一遍,从开头开始讲,因为我错过了关于自己和树的那一段,但我不能在教堂里站起来要求伊尔莎讲别的东西。这是妈妈的规矩之一,从我十岁那年开始的。十岁之前,还没有这个规矩的存在,我曾多次在伊尔莎当着会众的面讲话时站起来跟她说话。可现在,我已经超过了十岁,再也不能像那样打断伊尔莎了。我只好努力集中注意力听她讲话,以防再错过任何内容。
“我相信,上帝的荣耀以多种多样的形式存在于我们之间,”她说,“存在于一切之中,因为物质本身就是一层薄薄的面纱,罩在上帝辉煌的荣光之上,正如阳光照射进每一条缝隙。”
我很惊讶,她说的话让我想起树叶上的雨水。我本以为接下来她会讲到树,没想到却是关于水的内容。这时候,我才意识到,原来刚才又走神了,于是只好再一次努力集中精神,倾听伊尔莎讲话。
“我愿这样想:上帝在世界上的每一个角落都留了恩典的印记,”她说,“在太平洋西海岸,我环顾四周,有时候不禁会想:我们真的都睁大了眼睛,看见上帝的荣光了吗?”
我又忍不住去看那棵美国梧桐,它的树枝正在摩擦着教堂的窗户。不知道如果我也在外面的话,能不能够到这棵大树最低矮的树枝呢?
美国梧桐上长着一小簇一小簇的种子,彼此紧贴在一起,人们称之为瘦果。瘦果就是干瘪、长刺的果实,但也能繁衍生命。它们会飞,能随风飘落到新的地方。有时候,我希望自己就是一枚瘦果——被风吹到一个新的地点,然后在那里生根发芽,茁壮成长。
这时候,伊尔莎说了一些话,把我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正如我刚才提到的,今天早上,我想谈的不仅仅是《圣经》里关于种子的寓言,还有当我看到我们的彼得·马奇·王以及他的家人,在几周前的市议会会议上,为了保护自然界的荣耀挺身而出时,我的亲身感受。你们可能都知道,彼得成功地讲述了他在那片树林中观察到的重要现象,最终使得市议会宣布将这片原始森林改造成一个公园。我认为这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就,非常值得庆祝。”
教堂里响起一声清脆的拍手声,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我看看左右两边,发现许多人都在拍打双手:他们是在为伊尔莎的话鼓掌。他们在庆祝。
“在布道时提及这样的成就、谈论我们的原始森林真的合适吗?我认为非常合适,现在,我就来告诉你们为什么。你们中的许多人都知道,我在去普林斯顿进修神学之前,曾是华盛顿大学的一名植物学学生。你们也一定知道,我的丈夫——皮埃尔,是奥林匹亚常青藤州立学院的一名植物学家兼植物学教授。”
我四处寻找皮埃尔的踪迹,后来才想起今天上午皮埃尔没有来教堂,伊尔莎说过的。
“但这不仅仅因为我个人与植物学的关联。我还从中看到了一种神学意义上的关联。我发现,对自然的学习与对上帝的学习之间存在一种十分清晰的关联。自然是上帝伟大的调色盘,我相信每个人都能从眼前所见的一切中发现神圣的指纹。”
一阵暴雨骤然打在教堂的彩色玻璃上。我想起了鹰树,还有LBA树林中的其他树木。
大雨下了整整四天。这就意味着,雨水应该已经浸到了树林地表以下三四英尺的土层。第一天,雨水只会浸入几英寸。但过了第二天或第三天,表层泥土的含水量达到了饱和,雨水就会开始潜入更深层的地下。
伊尔莎还在讲话,她的声音抵消了外面呼啸的风声。她的声音升高时就像一阵疾风,嘹亮而动听,在教堂的穹顶之下缭绕。
“今天早上,我们读了《圣经》中关于种子的寓言。”她说,“在这些话语中体会到了上帝的荣光。但我不认为《圣经》中的这些象征与寓言是我们了解上帝的唯一方式。伟大的神学家奥斯丁曾说过,世界上有两本书让我们了解上帝。其一是《圣经》,其二就是自然之书。所以,今天就让我们一起来读一读这第二本书吧。”
伊尔莎的手在讲台上翻了一页纸,我的注意力被她圣带上的树所吸引。自然之书。她正把它穿在身上呢。
“人类正处在毁灭自然界的风口浪尖,根据《圣经》的记载,这伟大的自然界原本是上帝馈赠给人类的礼物,好让我们充当地球的管家。但在二十世纪,我们很显然没有尽到管家的职责。这是为什么呢?”
我觉得伊尔莎提了一个很好的问题,我非常想知道答案。她给出的答案让我惊喜。
“我认为,”她说,“原因之一就在于我们失去了亘古以来所固有的与自然的联系。我们不再睁大眼睛好奇地环视周围的世界,而只要我们这样做了,我相信,就会为摧毁这个非凡的世界而感到惋惜。作家蕾切尔·卡尔森曾说,当我们专注于观察周围的世界、专注于眼前所见的奇迹时,摧毁的欲念就会变少。就我个人而言,在太平洋西北岸,没有什么比眼前这些参天大树更能代表上帝荣光的了。你们只需要看看外面,就会发现上帝的存在——树无处不在。”
我突然感到伊尔莎是如此可爱,尽管我并不相信上帝。我好想站起来大声对她说:“你说得对。”但我很努力地忍住了想要站起来大喊的冲动。她在呼求人们去看看那些树,我们都应该去看看树,一直一直。
“一棵树最初是幼小而脆弱的,”她说,“正如耶稣作为婴儿降生人世,十分脆弱,需要被照顾。当我得知这里的大型常青树竟能播撒如此多的种子时,我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力量。一棵道格拉斯冷杉一年能产出四千磅的种子,一棵美国黄松能产出整整十万颗种子。在我们把孩子看成未来希望的同时,我也把每一棵树的每一粒种子看成未来的希望。
“我们今天在《圣经》里读到,种子播撒在不同的土地上,最终会结出不同的果子,而这一切完全取决于那片土地。我们都希望能结出好果子,不是吗?”
又一阵暴雨打在彩色玻璃上,我开始观察美国梧桐树叶左右摇摆的影子。那棵梧桐的树干又长又直,在离地二十英尺的地方,树干分裂成好几条粗壮的树枝,形成一个皇冠状的落脚点,非常适合攀爬。可现在这个时候,树上到处都是雨水,太滑了,没法爬上去。大风还会把雨水吹得到处都是,打湿我的运动衫。
伊尔莎提高了嗓音,在风声中清晰可闻。
“一棵树,”伊尔莎说,“需要经历很长的时间才能成熟——有时甚至要好几百年。我能感觉到,上帝也在用同样的方式与我们共度一段相当长的时光,观看那漫长的循环,那漫无边际的巨大图景。上帝希望我们都结出好果子。
“上帝的能量闪耀在我们所见的一切之上,再没有比一棵古树历经百年的沧桑更好的证明。我仰望LBA树林里鹰树宏伟的树冠,心想那大概就是被永恒的存在拥抱的感觉吧。”
此刻,我心里想的是鹰树所在的山坡。大雨会使任何一片没有被植物根系牢牢固定住的空旷土地变得极不稳定。长有杂草或小树的山坡不会有事,但土壤本身会变成一种不稳定的物质,而非固体。我看着美国梧桐的树枝在狂风中摇来摆去的样子,猜想鹰树周围的树林大概也是同样的情景。较为矮小的树木基本不会在大风中受伤,因为它们的树冠会创造出一个天然的防风屏障,保护好彼此。
“当你得知这棵树——这个向导,在你之前,”伊尔莎说,“甚至先于你上百年就早已存在,并且在你死后依然存在的事实——难道不会给你带来某种平静吗?正如当你得知上帝的恩典一直与你同在,坚不可摧。”
可是,鹰树矗立在整个树林之上,比周围所有的树都要高出五十到七十五英尺。这就意味着,它会在风中孤立无援。再加上脚下不稳固的土地、湿滑的雨水,美国黄松较浅的根系可能无法牢牢抓住地面。如果狂风把它吹得摇来摆去,一些事情就有可能发生。
它会倒塌,甚至都等不到下周,不给他们砍倒它的机会。我就要失去爬上鹰树的最后一次机会了。
伊尔莎在讲台上动了动手,翻开一本书,开始大声朗读书中的内容。通常,我不喜欢教堂里读的书,可这一次的内容却是我喜欢的。
“这是安妮·迪勒关于自然恩典的描写。”伊尔莎说,“在这一章中,她写到一棵生机勃勃、富有奇迹与荣耀的树,一棵‘透出光芒’的树。现在,让我来问问大家,你们是否都在寻找一棵透出光芒的树呢?你们有没有睁大眼睛,看到周围满世界的荣光呢?”
伊尔莎抬起头,所有人都在看着她。有一会儿,我也在看着伊尔莎的脸。就是那一刻,我突然理解了为什么有些人喜欢看着彼此的脸。一个人的眼睛里有你在别处看不到的东西——一些挥之不去、令人不安的东西。
伊尔莎再次开口说话,我不再看她。大风把美国梧桐的树枝吹得摇来摆去、忽左忽右,贴在玻璃窗上,一下又一下,就像一把扫帚。雨下得更大了,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屋顶上的雨水流入排水沟的声音。
鹰树会被淋得湿透,鹰树会在风中摇来摆去,但在眼下,它依然会继续耸立。它大概是喀斯喀特山脉以西唯一一棵依然耸立着的美国黄松了。
“安妮·迪勒用同样的描述作为书的结尾。”伊尔莎说道。她把书放下,从讲台上走开,抬头凝视着教堂的有色玻璃窗,看着风中的树叶摇晃的影子,继续说道:
“‘透出光芒的树在闪耀,山峦在歌唱’,安妮·迪勒这样写,‘我的左脚说荣耀,右脚说阿门,我跳起舞来,欢欣鼓舞——伴着两只银色的号角,它们吹响赞美的颂歌。阿门,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