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早上,我想起那天本该在市议会上说的重要内容。许多人以为树之所以长得如此高大是因为土壤和水,这是不对的。树的质量来自空气。它们从空气中吸收大量的二氧化碳,进行一种化学作用,利用太阳能来分解二氧化碳分子,释放氧气——人类与动物呼吸所必需的气体,同时把碳元素储存在葡萄糖中,用于新陈代谢。从本质上来说,是阳光与空气造就了树。我没能把这一点告诉给人们。
吃早餐的时候,我一直在想自己那天应该讲却没有讲到的内容。事实上,地球上的一切生命体都是以碳元素为基础的。人类也是一种碳基生物,只不过,人类如果燃烧起来的话,并不会释放出像树那样大量的碳元素。
妈妈去前院拿报纸,回屋的时候发出一声大大的尖叫,吓得我赶紧捂住耳朵。当我把双手放下时,发现她正拿着一份《奥林匹亚日报》,头版上印着我的照片,还有萨拉画的鹰树。
“我们赢啦!”妈妈说,“上了报纸头版!市议会投票否决了开发商在LBA树林的开发权,他同意把森林卖给市政府,让他们拿来建公园。也就是说,这片原始森林会被保留下来,就在奥林匹亚市中心边上。”妈妈接着说,“多亏了你的演讲,马奇,快来看看这篇报道。”
可我正在思考报纸由树转变而来的过程。我看过一个视频,人们把树砍倒,碎成木屑,捣成稠稠的木浆,最后把它压成纸。我想知道,光合作用所固定下来的碳元素会有多少存留在制作一份报纸所需要的木浆中?释放回大气中的比例又有多少呢?真希望自己能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目前,这对我来说似乎至关重要。
“马奇,”妈妈一边说,一边在我脸旁“哗啦哗啦”地抖动着报纸,我被迫停止思考,“听着,马奇——他们要去拯救鹰树了,就是因为你说的那些话。他们还在报纸上说到了你,看,这里有你的照片。”
我从她手里接过报纸。
照片中的玛利亚·艾略特站在我身旁,而我看起来比她高大许多。我的嘴巴是张开的,牙齿也露了出来。我不喜欢看见自己的牙齿。照片上的我看起来仿佛在微笑,但我知道,那个表情并不是微笑。
这张照片旁印着萨拉画的鹰树。我喜欢萨拉的画。
我浏览着这篇报道,读着不同的人对LBA树林所说的不同的话,其中有一段是这样写的:
残疾的年轻人彼得·王指出,最近他在这片树林中发现了一只大理石纹海鸠——一种濒危的海鸟,就栖息在林中的一棵古树上。除此之外,王还就砍伐树林对林地健康的威胁与环境变化的影响做出了一些尖锐的警告。最后,他离开了会场,没有给出进一步评论。
奥林匹亚环境保护委员会的玛利亚·艾略特称,王的言论属实,并且十分重要。“彼得·王在树林中的发现至关重要。根据联邦法律关于保护濒危物种的规定,市议会应予以慎重考虑。”她说,“据我亲眼所见,他对自然现象的观察十分准确。我们有必要予以认真对待,应指派一组科学家前去勘测,确定这片树林是否为联邦保护物种的栖息地。”
公开听证会结束之后,市议会召开闭门会议,投票否定了这片土地的出售与开发。开发商随后同意将土地出售给奥利匹亚市政府,用作公园的建造。
“真是个好消息,马奇。”妈妈说,“可我原本以为玛利亚·艾略特不认识你。对了,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呀?”
“她就是那个在树林里跟着我好几次的女士,还问了我许多问题。”
“那你跟她说话了吗?”
“我对她讲了关于树的事情。”
“是啊,你当然会这么做。”妈妈说着,一只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让我感觉有点不舒服,但她开始轻拍我的肩膀,用我喜欢的那种方式。我喜欢她抚摸我的方式。
我看着后院里的红雪松投射在草地上的影子,回忆起自己在它的树叶上数到过的斐波那契数列。今年春天,新的树叶长了出来。令人惊讶的是,它们竟然朝我预期的相反方向生长。
“这篇报道里,我唯一不喜欢的地方就是‘残疾’这个字眼,太不恰当了。”妈妈说,“你在我眼里才不是什么残疾人,这个记者在写之前应该先跟我们谈谈才对。”
“这里没有谈到阳光反射率,”我说,“我认为反射率的结论非常重要。还有,碳固定的问题也很重要。我们应该到树林里去,测量一下那里的碳储存量。”
妈妈叹了一口气。我再次想象自己能把她冻起来,把她的叹息冻起来。这样,我就能听到每一粒小小的空气分子从她鼻子里呼出来的声音。这些小小的分子相互碰撞,水汽从她的嘴里缓慢地蒸腾而出,仿佛一棵树正在呼气。
“我明白,亲爱的,”妈妈说,“可这些问题太难懂了,一只鸟之类的就比较好理解,尤其是一只像大理石纹海鸠这样的珍稀鸟类。”“好吧,”我说,“现在,我能去爬红雪松了吗?”
星期一,我们在学校里谈论了报纸上的新闻。我还把为市议会准备的卡片带去了学校,盖特克先生允许我在同学们面前读这些卡片。我终于能用正确的方式跟人们讲关于鹰树的事情啦,不用像那天在市议会上那样手忙脚乱。演讲非常顺利,斐波那契数列和树叶的生长都讲到了,我对自己很满意。后来,萨拉也上了讲台,不过她没有讲自己是怎么画出那棵树的,因为她不喜欢当着别人的面讲话,甚至比我更讨厌。她在黑板上画了一棵树,然后给班里的每一个人发了一张鹰树的画。这让我非常高兴。
在黑板上画完画之后,萨拉对我说了声谢谢。我不知道为什么她要对我说谢谢,也许她也很高兴吧?
第二天,我乘巴士回新家——那个有蓝色信箱的新家。斯蒂格坐在我的身边。我和他成了朋友,一直坐在彼此的身边。我们有时候谈论树,有时候谈论昆虫,轮流谈论自己喜欢的东西。
可今天,斯蒂格和我什么也没谈。我坐在巴士上望着窗外,车子一如往常地转了个弯,驶入布洛瓦大道。树林就在前方,离我们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几乎就要擦肩而过。可就在车子即将驶离LBA树林的时候,我想起了鹰树。它就这样静静地站在这片原始森林的中央,仿佛与周围发生的一切毫不相关。我必须去看看鹰树。
我又一次提前下了车,尽管妈妈曾要我发誓,再也不提前下车,可我控制不住自己。车子一到站,我就站了起来,对司机说“我记下了”。幸运的是,今天的司机是来代班的,并不知道妈妈与原来的司机之间的约定。这一回,斯蒂格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没有和我一起去。代班司机让我和一个住在附近的孩子一起下了车。
阳光在路面上闪耀。这就是高反射率的表现,人行道与马路都会反射阳光。而我一步入树林,就仿佛进入了另一个空间,周遭的空气都变得不一样了。树木创造出一个清凉舒爽、充满氧气与水汽的结界。这就是低反射率的表现,一个大量树木共同创造的微气候。
树林中的气温、相对湿度,还有太阳辐射都与外界不同。我发现,就连我自己也发生了变化。走向鹰树的路上,我感到胸中那个永远灼热的发动机似乎正在慢慢熄火,只留下微弱的轰隆声。再也没有乱晃双手、发出怪声或到处乱动的必要了。我和树在一起,它们的能量全都在我脑中。
我走过地面上因安装栅栏留下的坑洞。曾经包围着鹰树的栅栏不见了,那块讨厌的牌子也消失了,再也不会出现。我不必再为躲避那一抹黄色而紧闭双眼,也不必再为了接近鹰树而在树林里玩泰山游戏。
可当我走得足够近,能看到鹰树宏伟的树冠笼罩在整个树林上空的时候,我发现,那条横穿树林的小路上正停着一辆卡车。那一瞬间,有一股想要乱晃双手、发出怪声的冲动涌来——这辆卡车让我想起那个抽烟的男人,正是他打电话报的警,幸好后来伊尔莎来把我接走了。不过,这辆卡车与那辆不一样。这是一辆白色的卡车,车身上印着“美国鱼类与野生动物保护局”的字样。我读过十四篇印有这种字样的研究论文,所以我猜想,卡车里的人应该是来帮助这些树,而不是来伤害它们的。
那里有几个头戴硬帽子、身穿攀爬装备的男女。其中几个人拉着绳索,另外几个爬到了鹰树上面。他们爬得非常高,我在地面上几乎看不见。
我悄悄地沿着小路边缘行走,看见那些人正在仔细检查鹰树。有一个人在用一种特殊的仪器测量它的直径。这种仪器我认识,是用来测量树的大小与年龄的。我停下了脚步,藏在一丛鲑莓与欧洲蕨的低矮灌木丛中。我了解树,可这些人才是真正的专家。见到树木专家让我非常兴奋。
这时候,一个男人转过头来看着我的脸。我匆忙转身,准备从树林里逃走。可一转头,脸正好被一棵西部铁杉低垂的树枝击中,血液顺着鼻子流了下来。我的鼻子被树枝弄伤了。
这个男人朝我走来。他的脸上长着浅棕色的胡子,就像红雪松幼嫩的树皮。
“你好,年轻人,”他说,“你没事吧,流鼻血了吗?”
我伸出手,摸了摸脸上的血迹,用左手捏住流血的鼻子。
这个男人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我叫哈利·杰克森,”他说,“来自美国鱼类与野生动物保护局。看来你也对鹰树感兴趣,是吗?”长胡子的男人伸出右手,递到我的胸前。我知道,他是希望我碰碰他的手,但我还是觉得这样做很不舒服。
这时,我想起了皮埃尔说的话,于是也朝他伸出了手,捏住他的手,想象自己握着的是一根硬硬的树枝。我捏着它,数到两秒,然后放开。
“哇哦,手劲儿不小嘛。”长胡子的男人说,我放手之后,他轻轻甩了甩手指,“我好像认出你来了,你是彼得·王,在奥林匹亚市议会上发言的孩子,对吗?”
“是的,”我说,“就是我,可我更喜欢被叫作马奇。”
“干得好,马奇。”长胡子的男人说,“我今天能在这儿工作还要多亏你那天的讲话。我们正在评估这个树林,看看哪些树属于古树,哪些部分是珍稀鸟类的栖息地,包括大理石纹海鸠。”
他朝我凑近了一点,我闻到了他呼吸里的香草味。这让我想起了美国黄松的气味——只要你找到了一棵真正的美国黄松,就会闻到这种气味。我通常不喜欢别人离我这么近,可他正在讲关于树的事情,我也就没有太在意。
“不过,我得告诉你的是,目前,我们还没有发现大理石纹海鸠在这里栖息的任何迹象。我也很难相信这种鸟会选择在距离人类如此近的地方筑巢。我知道,你在那场听证会上做出了声明。我完全支持保护这里的古树,只是还没有找到你所说的东西。我觉得有必要让你知道这一点。”长胡子的男人伸出手来拍我的肩膀,我本能地后退了一步。
但我很快意识到,这样一后退,可能会让他觉得我不喜欢他说的话,于是又鼓起勇气去看他的脸。我努力把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他的脸上,尽管他正在不停地眨眼、呼吸、移动。对我来说,盯着别人的脸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因为它们永远在变化,让我很难集中注意力。然而,现在似乎没有像以前那么困难了,因为我把长胡子的男人想象成了一棵树,在暴风雨中不停地摇摆,树叶左右摇晃,两只眼睛如同树枝上突起的疖子。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事,”我说,“我知道自己看见了什么。”
“好吧,”长胡子的男人摊开了双手,就像树上的嫩枝,“我不是在质疑你的发现,只是陈述事实而已。”
“是的,我理解。”我一边说,一边把左手从鼻子上拿开,血滴了下来。“老天,你的鼻子简直像个喷泉。”他拿出一块手帕递到我跟前,我接过来按住了鼻子。他朝我笑了笑,露出微微发黄的牙齿,潮湿的口水清晰可见,我不自觉地再次移开视线。
“很不幸,”长胡子的男人说,“我还有个更坏的消息。这棵大树,这个林中之王——”
“鹰树,他们是这么叫它的,”我说,“可树上其实早就没有老鹰了。”
“说得没错,没有迹象表明最近还有老鹰在树上栖息。”长胡子的男人用手指骨节敲了敲鹰树泛橘色的树皮,“嗯,这棵树实在是太老了,主干已经死亡。这你知道吗?”
“是的,在一棵树生长的过程中,树心部会逐渐死去,而外围还会不断生长。”
“说得没错。”长胡子的男人说道。他又碰了碰鹰树,温柔地抚摸它的树皮,仿佛那是某个人的肩膀。我喜欢他抚摸鹰树的方式,不知鹰树是否也会享受他的抚摸。他说:“一旦树上出现伤口,腐烂的过程就会蔓延到死亡的树心部。形成伤口的原因有很多——”
“是的,”我说,“比如被鸟类啄伤——像啄木鸟之类的鸟,被熊抓伤,或者被树皮虫叮咬,这是最有可能发生在这片区域的原因。腐烂会从外围有生命的树皮开始,逐渐蔓延至树心部。在大火或风暴中折断的树枝也是形成伤口的原因之一。”
“是这么回事,”长胡子的男人说,“跟你说话真是一种乐趣,马奇。对于这棵树来说,恰恰就是最后一个原因。最高处的树枝在一场暴风雨中受了伤,被折断,形成了一个伤口——这很有可能就是树心部开始腐烂的根源。我要很遗憾地告诉你,活到了这个年纪,这棵树的健康状况十分令人担忧。树心部的腐烂使它重心不稳,再加上十年前的一次地震,这个山坡已经无法支撑它的根系。”“它会倒塌。”我说。
“是的,”他说,声音里透着悲伤,“只要再来一场暴风雨,它就会轰然倒地。如果这是一片四十英亩的原始森林的话,我们一定会让它遵从自然的安排,寿终正寝。”他摇了摇手,仿佛在指着树林的另外一边,“可你是知道的,树林那边住着好几户人家。如果它朝那个方向倒下,搞不好会造成伤亡。”
他用一只手搓了搓胡子,好像被这胡子弄得他很难受似的。他放缓声音,朝我更贴近了一点,似乎要在我耳边轻声透露一个秘密:“恐怕再过一两个星期,我们就得把它放倒,这样就能控制它倒下的方向,确保它不会砸坏住屋或者伤害到人类。它依然会是这个森林生态系统的一部分,可能会变成一棵哺养木,只是再也不会高高耸立在那里了。”
“你们准备什么时候放倒它?”我问道,双手开始小幅度地画圈。我无法控制,体内的能量正在上涌,就像树的汁液。
“可能就是下个星期。”他说,“在把一块地改造成公园之前,必须得评估树木的健康状况,放倒不健康的树。这就是为什么今天林务局的同事和我一起在这里工作。他们前来测量这棵树的体积,计算出要让它按照计划好的方向倒下需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
空气在我的肺部进出,着了火一般地疼痛。这个男人还在继续说话,我努力想听清他在说些什么。
“不过,美国鱼类与野生动物保护局的工作人员首先会确保这不会伤害到任何保护动物。在那之前,还有不少书面工作要完成。”
我把这个男人的手帕还给他,离开了鹰树,朝家里走去,那个有蓝色信箱的家。到家的时候,由于我没有用手或手帕按着鼻子,衬衫上已经沾满了鲜血。妈妈看见我这个样子,担心坏了,不停地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可我没有什么话想说,我已经无能为力了。我做了自己该做的一切,鹰树却还是要被砍倒。等我长到十八岁的时候,鹰树早已不在了,我永远都不可能爬上它。
“怎么了?”妈妈问我,一遍又一遍,“到底怎么了?”
我没有回答。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