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星期四,我不得不去国会大厦附近的一栋灰色大楼,和几个人一起在一个房间里开会。大楼正门的梁柱看起来很像树干,只是太过仿真,反而有些不自然,好像只要一不留神,就会变成真正的树干似的。这让我感觉很不自在。
其实,我一整天都浑身不自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非要来这儿。迈克舅舅说,我必须穿衬衫,不能穿T恤。也不能穿那件灰色的运动衫,尽管那是我最舒服的一件运动衫,我每天都穿,唯独今天不可以。
我被迫穿上了一件硬邦邦的衬衫,非常不舒服,还得穿一条妈妈用熨斗熨好的新裤子,实在是太难受了。我大喊大叫了好一会儿之后,妈妈终于同意让我穿上舒服的牛仔裤,可还是得穿那件不舒服的衬衫。另外,我还要梳头发。妈妈强迫我这样做,这就意味着我必须得照镜子。我不喜欢照镜子。
我们来到国会大厦附近的灰色大楼,走进一个房间,里面摆着几套黑色的大桌椅,有四个人坐在那里。中间的人年纪很大,驼着背,一脸皱纹,看起来十分严肃。他的头发就像一团灰黑色的铁丝,整个人让我想起高山矮曲林——一种生长在高山陡坡上的白皮松灌木丛,形状扭曲,十分僵硬。坐在他旁边的是一个穿裙子的女人,裙子上有一些螺旋状的小图案,像极了旋涡般的树叶,就是那天我从雷尼尔山的恩格曼云杉上摔下来时看见的景象。
矮曲林和恩格曼旁边分别坐着一个穿灰色西装的男人和一个年轻一些的女人,他西装的颜色几乎与红桤树的树皮一模一样,而她身上的衬衫则是米白色的——纸皮桦树皮的颜色。其中两个人系着领带,我不喜欢领带,幸好他们没有逼我系领带。
矮曲林和恩格曼首先做了自我介绍,接着是红桤树和纸皮桦。当然,用的是真名,而不是我在脑子里给他们起的树名。随后,迈克舅舅和妈妈也分别介绍了自己,又介绍了我。
我压根儿不认识这几位红桤树、纸皮桦、矮曲林和恩格曼。但妈妈告诉过我,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会议。
所以,当红桤树、纸皮桦、矮曲林和恩格曼向妈妈、迈克舅舅和我伸出手的时候,我照妈妈说的做了——捏了捏他们的手。那感觉糟透了,我诚实地告诉了他们。妈妈立刻叫我坐下。我闭上嘴,不再说话了。
“十分感谢你们前来,”矮曲林说道,声音低沉而阴郁,“不过,其实彼得·王本人不必出席这场听证会。事实上,一些证词可能会让他感到不适。我们建议,尤其是考虑到他的疾病,他——”“这场听证会事关他的未来,”妈妈说,“作为他的家长——至少目前还是——我觉得他应该在场。他有权知道今天在这里做出的决定。如果他不能出席,那我们全家人都不会出席。我说的够清楚了吗?”
接着是一段长时间的沉默,红桤树、纸皮桦、矮曲林和恩格曼用我听不见的声音彼此交谈,在一张纸上查了些什么,相互传阅。
“好的,”终于,矮曲林开口了,“我在此郑重声明,为了您的利益着想,王先生,即将召开的是华盛顿州精神鉴定听证会。作为结果,您有可能需要接受一次为期不超过一百八十天的精神鉴定,明白了吗?”
妈妈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双眼开始微微渗水。她伸出一只手把水滴擦掉了。
“进一步说明一下,”红桤树说,“之所以召开今天这场听证会,是因为王先生此前在州立医院接受了七十二个小时的精神隔离,院方评估其有可能存在自残倾向。作为州政府的代表,我们有责任为王先生的最佳利益考虑。”
红桤树说完之后,轮到了恩格曼。她的声音比红桤树和矮曲林更加高亢、威严:“首先要清楚一点,如果家长在将来仍有失职行为的出现,王先生将有可能被纳入华盛顿州法院的监护名单,由政府实行监护权。作为一名执业精神鉴定师,我在委员会中的职责就是建议——”
“没有必要这样做。”迈克舅舅说道,他的声音严肃、坚决、令人畏惧。房间的温度升高了,很不舒服。我被衬衫弄得发痒。迈克舅舅的声音完全不对劲。
“真的没有必要,”迈克舅舅又说了一遍,“作为彼得·王的家人,我们已经采取了相应的措施,确保他获得所需的一切帮助与支持。”
“我明白您的意思,”红桤树说着,看了看面前的文件,“但州政府必须考虑到这样一个事实:几个月前,彼得·王的母亲——珍妮特·王——当着几位警官的面说她不知道该怎样对待他,觉得自己缺乏当一个称职家长的条件。从警方的报告来看,当天晚上,一个脆弱的未成年人遭受了严重的创伤,而珍妮特·王对此则表现出明显的不知所措。”他停了下来,有一会儿没有说话。我观察着他放在桌子上的双手,手指如同一只只小青蛙,在纸张上轻快地跳动。他继续说道:“很遗憾,王先生在医院接受的精神鉴定结果并不具有决定性。在座的委员们看来,年轻的王先生似乎并没有处在一个安全的生活环境中。当他被警察从家里带走时,他在不停地尖叫,几乎无法控制。在我们看来,很显然——”
“我能说几句吗?”一个声音响了起来,我听出了它,那是斯蒂文斯小姐。“不好意思——您在我们的名单上吗?”恩格曼问道。她盯着斯蒂文斯小姐,手里抓着一沓纸,仿佛这沓纸是个麦克风或扬声器,没有它就听不见斯蒂文斯小姐的声音似的。她说:“根据行政法规,这个私人听证会是不对外开放的。只有家庭成员或州政府指定的证人才能——”
“我是萨曼莎·斯蒂文斯,迈克·华盛顿的未婚妻,可以算作家庭成员吧。”
红桤树俯身向前,问道:“你是他的未婚妻?”
“嗯,目前还不是,不过我有这想法,”斯蒂文斯小姐说着,笑了起来,她的笑声充满了力量,令人精神一振,就像幽暗的森林中瀑布流淌的声音,“我只是觉得自己应该在场,因为我就是马奇——我是说彼得——受伤那天拨打911报警的人。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打那个电话的,现在他真的好多了。那天,他没想伤害任何人,不想伤害他妈妈,也不想伤害他自己。要是时间能回到过去的话,我真希望自己没有打那通电话。”
“嗯,”矮曲林说着,看了看身边的人,“很感谢您抽出时间来与我们分享自己的经历,斯蒂文斯小姐。不过,我们必须考虑到其他记录在案的事实。”
红桤树清了清嗓子:“行政委员会十分感谢您提供的观点,但恐怕还是得要求您离开,毕竟这是一场私人听证会。”
“好的,好的,”斯蒂文斯小姐说,“我要说的都说完了,感谢你们的耐心。祝你好运,迈克。”斯蒂文斯小姐走了过来,亲了亲迈克舅舅的脸颊。他对她小声嘀咕了几句,我没有听清。
“祝你好运,珍妮特。”她说着,拍了拍妈妈的肩膀,然后朝我俯过身来,也在我的脸颊上亲了一下。我感到脸上出现了一块小小的湿痕,它慢慢变干,湿漉漉的感觉逐渐消失。
“也祝你好运,马奇。”她说。我低声说了句:“我不相信运气。”声音非常小,她应该没有听到吧。无论如何,我很高兴她来了这里。
没有人再说一句话,直到大门在斯蒂文斯小姐身后关上的那一刻。
“好了,”红桤树说,“我们刚才说到了哪儿?”
纸皮桦第一次开口:“我们刚刚指出,有证据显示王先生曾伤害过自己。而目前要讨论的问题则是,他是否有进一步自残或伤害他人的倾向。更重要的是,他是否会对社会安全构成威胁。”
这时,我们背后传来一个声音。我转过头去,发现那是朗达,拥有迷你日本枫和小瀑布水缸的朗达。她今天没有把迷你日本枫带来,这让我有些失望。我把头转了回来,面对着红桤树、纸皮桦、矮曲林和恩格曼所在的方向。
朗达继续说:“可以的话,我想说几句。我相信,作为一名专业评估自残倾向与精神健康状况的法庭指派治疗师,我的观点应该会对各位有所帮助。”
首先,朗达说她和我谈过好多次。她把一大沓文件分发给红桤树、纸皮桦、矮曲林和恩格曼,然后开始讲解文件上的内容,用了各种奇怪的字眼,我一个都听不懂。不过后来,她开始讲关于树的事情,一下子就引起了我的兴趣。她告诉他们,我有多么喜欢树,最喜欢的是什么树,对树的了解有多深。
我很惊讶,她竟然一直在听我说话。这可真稀奇,另一个人竟然真正在听我所说的话,还把它们用笔记了下来。她谈起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复述我对她讲过的关于美国黄松和西部红雪松的基本信息。接着,她从纸上读了一些有关美国黄松的细节,指出我非常担心这种树,担心它们是否还能长久地生存下去。
她讲的最多的就是我的感受,比如,我在有蓝色信箱的新家度过的第一个晚上。听到这里,我很想捂住耳朵,不愿回忆起那天晚上的情景,可是妈妈靠过来,对我说现在不能捂住耳朵。我只好把脑子屏蔽起来,开始思考别的东西。
我开始想象,面前的四个人——红桤树、纸皮桦、矮曲林和恩格曼像真正的树一样,在一个密林里紧挨着彼此生长。不知道它们相互交错的根系会是什么样子。
每棵树的根系都长得不一样,这取决于树本身。恩格曼云杉的根系很浅,事实上,那是一种脆弱的、生长在地表的侧生根系。而西部白松的根系则能从主根向外延伸八米,同时又有许多细根垂直向地下生长。
树与树通过化学信号相互交流,甚至也有可能是通过电子脉冲。我想象着,红桤树、纸皮桦、恩格曼和矮曲林的根系相互触碰,通过缠绕的卷须彼此交谈,嚷嚷着“这是我的地盘,不是你的”。
这使我对他们在这里、在这栋国会大厦旁的灰色建筑里对彼此说的话有了一些了解,可我依旧无法理解他们问朗达的许多问题。
他们问了妈妈一些问题,要求她判断朗达说的话是否属实。我听不懂他们的问题,也听不懂妈妈的回答。
我继续思考红桤树、纸皮桦、恩格曼和矮曲林,想象他们像树一样,共同创造出一个微气候——只有当他们全都在这个房间里时才能存在的微气候。一旦他们一个个走出房间,这个微气候就消失不见了。
我看着他们的脑袋随着说话的动作同步移动,心想,如果他们真的是树,并且全都具有评价我、衡量我与妈妈之间关系的权利——这正是在我看来他们正在做的事情——也许是会偏袒我的吧。
我喜欢树。我了解它们生长的方式,欣赏它们耿直、顽固的天性。我觉得,树和我之间是有些共同之处的。也许这些人也能看出我与他们之间的共同之处。也许他们会知道我的梦想就是去爬鹰树,并且一直爬树,即便是在长大以后。
这个梦想能实现吗?他们能帮助我吗?迈克舅舅说过,很显然,他们是可以阻止我实现梦想的。这就是为什么我一直在努力控制自己,没有捂住耳朵,没有乱晃双手,没有发出怪声,没有脱掉衬衫,没有……太多太多的“没有”。我觉得自己快要忍不住尖叫出来了。
我没有尖叫。
那一刻,我最最渴望的东西,超乎一切的渴望,就是去爬鹰树。
矮曲林开口了。“我相信,王先生的家人有能力为他找到一些教育机构,”他说,“来改善这个年轻人的心理健康与自残倾向,对吗?”
他话音未落,只见一个人走了上来,坐在了我们的左边。我认出了他的头发和声音,这是盖特克先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说话的时候没有环顾四周,只是看着手里的文件。
“在短短的三到六个月中,我看到马奇——他喜欢别人这么叫他——取得了极大的进步。”盖特克先生说,“无论是与班上其他同学的沟通,还是与福斯的交流,都让我相信,马奇在当前的教育环境与医疗环境中过得很好。坦诚地说,如果这场听证会是在九个月前召开的话,我的评价可能会与现在的截然不同。但如今,我真的看到了马奇在与同学的友谊上、对他人的尊重上,还有基本的自我照顾上都有了非常显著的进步。”
盖特克先生清了清嗓子,他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的时候就会这样做。然而,他还是继续说了下去,也许他其实知道该说些什么吧。“过去,”他说,“马奇的确存在一些伤害自己的问题,并且对此毫不在意,不理解这种自我伤害与伤害他人的行为是让人无法接受的。”盖特克先生再次清了清嗓子,仿佛有什么东西卡在了喉咙里,“从马奇在班级里的自我表达情况来看,他现在已经不是那样的了。我看见他表现出了尊重他人的能力,认识到自己的疼痛,认识到自己与他人的需要。这一切都是十分重要的进步,尽管我们还需要继续就这些关键的方面努力。”
红桤树、纸皮桦、恩格曼和矮曲林向盖特克先生提了一堆问题。其间,他又清了几次嗓子。我不理解那些问题中的大多数词汇,比如自我效能、执行功能、运动障碍、刺激反应、转移认知,还有其他一些我不知道的东西。盖特克先生回答完问题之后继续讲话。我喜欢盖特克先生讲话时头发一起一伏的样子。
“我班上的学生不是有特殊的需要,就是属于自闭症谱系。”他说,“我个人认为,听听他们对一个同学的看法是非常有益的。首先,我想要指出一点:这些学生的评价可能会相当直白。接下来,我要与各位分享其中两位同学对马奇的看法。先来看看第一位:‘他是我的朋友,对我很好。他喜欢我的画,这是他告诉我的。’从这些话中,我看出了一定程度的人际关系敏感度与……”
我想,这些话应该是萨拉写的,班级里我只喜欢她一个人的画。盖特克先生没完没了地说着萨拉的这句话。后来,他又读了班里另一个人的评价:
“我的另一位学生也把马奇当成了朋友,他是这样说的:‘马奇给了我一本书,带我去他家玩,我们一起谈论了昆虫和树,还有它们之间的相互作用,谈得很开心。他是我的第一个朋友,他不在乎我喜欢推东西这件事。’这条评价很有意思,从中可以看出,这个孩子相对来说比较孤独,本身也存在人际交往的问题,所以马奇……”
红桤树、纸皮桦、恩格曼和矮曲林都在用力地点头,仿佛暴风雨中的树。如果这四个人真是树的话,他们的树枝和树冠一定会长得非常高大,也许会直入云霄。那样的高度,是我看不见也无法理解的。
我有这样一种感觉:他们最高处的树枝触碰着政府各种错综复杂的部门,和与自己相似的树交织在一起。我永远都看不到那些树,他们也永远无法看清真实的我。
这些树现在对我来说唯一重要的部分就是根系。根系是树从土壤中吸取营养与水分的部分,它们在地底缓慢地搜寻隐秘的宝藏。我就是一种深埋地底的东西,绝大部分真实的我都被埋在地表以下,没有人能看到。
一直以来,我都与地下的知识之河密切相连,主根直插在这条河的主流。可那些树却试图以我裸露在土壤之外的一小部分来判断我的属性,自以为能从自己所见的、我与别人产生交集的那么一小部分来评价我,这是非常不公平的,因为那只是我用以示人的最小的一部分。
正当我还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时,妈妈站了起来,迈克舅舅也紧跟着站了起来。妈妈伸出手,沉稳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该走了,马奇。”她说。我也站了起来。
“感谢您跟我们分享的一切,王先生。”矮曲林用低沉、沙哑的声音说道,他的头发让我想起弯曲的树枝,他的脸就像一块沧桑的石头,“您的家人与治疗师给出的建议都非常有帮助。我们会在两周内将决议提交给法院。”他的脸皱了一下,一分钟之后我才意识到,原来他是在做出一个微笑的表情。
“我们还得等?”妈妈说,“还得等那么久才能知道他们是否要带走我儿子?”她转过头看着迈克舅舅,双眼开始渗水。这时候,没有人再微笑了。
“是的,我很抱歉。”红桤树说着,语气和缓,“我们无法在今天做出最终的决定。很抱歉,还需要延迟一段时间,因为我们有一大堆案子要审查。您会在两周之内得到答复。不好意思,您必须等待最终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