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放学后,妈妈又带我去见了朗达。我再一次看到了那个潺潺流水的水缸和迷你日本枫。
上回见过朗达之后,我从书上读到了有关日本盆景的知识。于是这一次,我对她讲了我所了解到的东西。
“这是一个日本枫盆景,学名叫作鸡爪槭,”我告诉她,“原生于日本、中国和韩国,但我想这应该是一个人工培育的品种——有可能是红枫,因为它的树叶是红色的。你知道这是否是一棵红枫吗?”“我不知道,”朗达回答说,“我想问你一个别的问题,可以吗,马奇?”
我什么也没说,等着她问。
“为什么你喜欢被叫作马奇呢?”她说。
我没有回答。
“好吧,”朗达沉默了一会儿,继续问,“你觉得自己和别人相比有什么区别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我知道:“我理解东西的速度比别人快。”“噢。”朗达说。我望向窗外,发现了一棵果树,大约十八英尺高。这是一棵嫁接树,十到十五岁的样子。我很想知道这棵树上会结出什么样的果子。教堂也可以嫁接,比如奥林匹亚联合教堂。但我不认为人也是可以嫁接的。
“还有,我很擅长爬树,”我说,“其实,很多人都会爬树,可你知道吗,大多数人到了九岁就不会继续爬树了。”
“你今年几岁了,马奇?”
“我十四岁,再过六个月零十三天就十五岁了。”
“所以,这也是你与众不同的地方喽。”
“是的,当然。我说大多数人到了九岁就不会继续爬树就是这个目的,这说明我和他们不一样。”
“好吧,”朗达说,“你说得很对,马奇。”
接着,她开始谈论树。虽然大部分的内容我都已经知道了,但我十分欣赏她的用词,都是一些我能理解的词汇,比如岸栖、生态系统、徒长枝、木质部等。
她说完之后,停顿了好久,将近四分钟的样子。我正要准备在脑中回放她刚刚说的话,突然意识到她问了我一个问题。
“是什么让你对树产生了兴趣呢,马奇?”她问道。我告诉了她:
“在我四岁三个月两周零一天的时候,妈妈、爸爸和我一起去了奥林匹亚亲子动手博物馆。那里正在举办一个关于树和流体力学的展览。我花了十五个小时学习如何掌控水流。”
“等等,你说多久?”朗达一边问,一边把手里的笔记本放回腿上,抬起头来看着我。
“十五个小时。其间被妈妈打断了三次,两次是叫我去吃饭,一次是叫我去上厕所。所以,总共算起来,我只在这个水流系统上专心研究了十四个小时又十六分钟而已。
“这个系统让你学会怎样控制彩色水流在各种信道中流动。我向展览的工作人员问了好多问题,比如是什么使液体在不同的物体中流动。他们举的例子大多是有关树和其他植物的。博物馆里有一个树木内部维管系统的大模型,向人们展示液体如何从地底传输到一棵树的体内。”
朗达用牙齿磕了磕钢笔,弄得我无法集中注意力。我停了下来,不再说话。最后,朗达终于不再用牙齿磕钢笔了。“你后来有没有再去那家博物馆呢?”她说。
“有,”我说,“后来的二十二天,我每天都去亲子动手博物馆,直到流体力学展览结束为止。我在那儿做了西洋芹实验,花了两个小时观察一片西洋芹的木质部和韧皮部利用蒸腾作用把液体传输至茎干的过程。另外大约九十二个小时,我都在观察树展览。”
朗达又用牙齿磕了一下钢笔,然后马上停下,似乎意识到了我不喜欢那个声音:“你在那个展览中学到了些什么呢,马奇?是什么让你流连忘返?”
“叶序,”我说,“还有斐波那契数列。”我停了一会儿,双手有种想要乱晃的冲动。
“再多跟我说说。”朗达说道。我闭上双眼——看不见她的时候,说话会比较容易。我开始大声说话,手臂随着话语的节奏晃动,就好像自己是一棵树,树枝在一阵看不见的风中摇摆:
“叶序是指树叶在茎上的排列顺序。植物的树叶都是交错排列的,呈螺旋状生长,为的是能够最大限度地获取阳光。自然中到处都能看到斐波那契数列,比如贝壳上、动物身上,而我只对植物感兴趣,尤其是树。”
“植物是怎么学会按照这种方式生长的呢?”朗达说。
我的双手开始剧烈地画圈。她总是打断我,这真令人懊恼。我说:“树木不懂什么叫斐波那契数列,它们只是用最高效的方式生长。斐波那契数列自然地出现在它们的生长方式中,只要睁大眼睛,人人都能看得到。树叶、松果、向日葵的排列方式,还有许多针叶树的树枝上都存在斐波那契数列。最明显的例子要属棕榈树树干上的环状物。”
我感到双手的动作正在逐渐减缓,不像一开始那么剧烈。我成功地解释清楚了斐波那契数列在树木生长过程中的原理,可还有很多很多的东西要讲。
我还可以解释那永恒的水柱——木质部的输水原理。木质部是从树根一路贯通到每一片树叶的强大管道。把水从下往上通过气孔传输至树叶的就是蒸腾作用。蒸腾作用产生出负水压,把水往上推。所有的负水压在树中形成一种真空状态,把水从地下一路传输至每一片树叶。
小时候,我有时会在一棵树高高的树枝上割开一个豁口,观察树汁渗出的过程,那些水就来自深深的地下。树根沿着土壤的大孔隙蔓延,利用液压抽取几百英尺以下的地下水。
为了观察树汁渗出的过程,我的手指和手腕被割伤了好几次,不得不缠上绷带。每次我受伤都会让妈妈很不高兴,她带我去医院缝针,总共缝了六次。后来,我不再观察树汁了,因为在医院里,他们会把我绑在一张床上。我一点儿都不喜欢被绑在床上。
后来,迈克舅舅教会了我怎样爬树——利用一个攀爬架。他教会我怎样把手脚放在合适的位置,正确地移动身体,怎样制订爬树计划并准确实施。当我发现,其实用不着表现得像一棵树,而只要爬树就可以达到相同的目的时,我的内心完全平静了下来。从那以后,我开始每天爬树,能爬多久就爬多久。
此刻,我一边和朗达谈话,一边把双手静静地放在身体两侧,就像两根静止的树枝。
“你做这些动作是因为那会让你感到平静、令你安心,对吗?”朗达说。
第一次和朗达见面的时候,她教我控制自己的双手和声音,现在她正在帮我复习。我告诉她,控制自己没那么简单,但我也知道,这是了解周围事物和自己身体动作的一种有效方式。这对我来说是个不小的挑战。双手的动作和嘴里的声音让我感到舒服,如同一阵清风在吹拂我的树枝。
“可是,马奇,一直做这些动作的问题就在于,它们会打扰到别人,”朗达说,“别人并不会觉得这些动作让人安心,而是恰恰相反。”
“恰恰相反,”我说,“恰恰相反,恰恰相反。”
我喜欢这个发音,朗达说“恰恰”的时候带点轻微的口音,听起来就像另外一种语言——一种我不会说的语言。
“是的,”朗达说,“别人会觉得你的动作和声音很烦人。”“恰恰相反。”我重复道。朗达突然停下来看着我,弄得我猝不及防。她就这么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我移开了视线,不再看她的脸。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她说。
“知道,”我说,“是的,我知道。”
可实际上,我并不确定。
伊尔莎教过我,有时候要让别人听到他们想听的东西,无论内容真实与否。也许现在正是这样的时刻,我也不知道。
朗达还在继续和我说话,所以,我应该是说对了吧。可后来,她开始问一些毫无意义的问题。比如,我妈妈是否伤害了我的感情。我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有时,我会感到害怕或愤怒,但我不知道妈妈要怎样才能伤害到我的这些感情。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朗达。
“好吧,”朗达说,“所以,你知道自己会感觉到害怕,对吗,马奇?”她尽量不看我,因为她知道这会让我不舒服。可问到下一个问题时,她突然把脸转向我,俯过身来,似乎是要逼我看着她的脸:“你最害怕的是什么,马奇?”她要我尽可能如实地回答。我感到一阵想要晃动双手的冲动。她说得没错,这样做确实会令人厌烦。
有一次,我爬上了一棵小树的树顶。这棵树只有三四十英尺高,树顶有一个鸟巢。鸟巢四周完全封闭,只有顶部朝着天空敞开。
鸟巢里有两只小鸟,其中一只一看见我就站了起来,开始扇动翅膀。我也跟着站起来,开始扇动翅膀。然后,我就背朝下从树上摔了下去。那一次,我摔断了脚踝。
妈妈说我没有摔断嵴背真是运气。我可不相信运气。人们总喜欢相信一些疯狂的东西,比方说运气。他们还以为自己可以一直不停地改变自然,例如,用一种对树木有害的方式,并且不会对这个星球上的人类生活造成长期性的恶劣影响呢。我仍旧无法理解为什么人们总是相信疯狂的东西,可不知怎的,我不再抨击那些疯狂的人和疯狂的念头了。也许是因为我长大了些,我猜。
我只是在对自己认为真实的东西保持清醒而已。我本应对朗达说实话,但这个问题的答案与迈克舅舅在送我来朗达的办公室的路上给我的建议相矛盾。他说:“尽量少谈树,朗达更想听听你生活中别的事情。”所以,她第一次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我没有说话,只是闭上眼睛。
于是,她又问了一遍:“你最害怕的是什么,马奇?”
要想诚实地回答这个问题,我首先得确保她能完全理解我要说的话题:“你了解美国黄松和它们的现状吗?”
“不了解,”她说,“跟我说说吧。”
我睁开眼睛,说:
“我想要爬一棵美国黄松。大多数美国黄松都生活在更为干燥的地区。它们有着深深的根系和强大的储水能力,在必要时期,它们体内储存的水分可以维持几十年的生命。好几个世纪以来,英属哥伦比亚和蒙大拿地区曾遍地都是美国黄松。”
“好吧,”朗达说,“这跟你所害怕的东西有什么关系吗?”
“可那维持不了多久了——所有的美国黄松都在濒临死亡。事实上,英属哥伦比亚的整个森林的树都死光了,蒙大拿的树也正在集体死去。罪魁祸首就是我们人类的所作所为。”
“蒙大拿所有的树?”朗达说着,发出一个奇怪的声音,“这话说得也太绝对了。马奇,我是在问你关于——”
“我们释放出大量碳元素——大部分是通过燃烧,从而导致了全球变暖。”
“气候变化。”朗达说。
“我还是觉得‘全球变暖’比较准确。也可以说‘气候变化’,但实际上就是我们人类在一边不断地加热这个小小的温室,一边纳闷地球为什么会变得如此之热。”
“马奇,我明白你很关心气候变化和美国黄松,但我感兴趣的是你的日常感受,我想知道关于你的真相,我想……”
她想知道关于这件事的真相,于是我继续说下去。这一回,我提高了嗓门,确保她能明白有关美国黄松的所有重要事实。
“你看,对于树来说,全球变暖造成了许多方面的问题。”我说,“黄松甲虫是北部森林的原生物种,它们原本每年只有两到四星期的时间来蚕食树木。其他时间里,它们不是死于霜冻,就是刚刚结束幼虫期,进入另一个生命周期。由于黄松甲虫每年都会在霜冻中大批死亡,所以必须在此之前产卵,期望这些卵能熬过霜冻存活下来。因此,黄松甲虫的数量就被这种天气周期所限定了。”
朗达张开嘴,仿佛要开口说话,但我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没有被她打断。
“可是,由于人类的所作所为,天气周期发生了变化,”我说,“黄松甲虫得以全年蚕食美国黄松,事实正是如此。以往的寒冬不复存在,无法再杀死黄松甲虫。成虫产下卵之后依然生龙活虎,同时卵又孵化成了幼虫,就有越来越多的甲虫加入到蚕食树木的大军中。这样一来,黄松甲虫蚕食树木的时间不再是每年短短十四或二十四天,而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就这样,所有的树如今都濒临灭亡。”
“这就是你最害怕的东西吗,树的灭亡?是吗,马奇?”
“罪魁祸首就是我们人类,”我说,“黄松甲虫是这片森林里的原生物种,而非入侵物种,没有什么办法可以人为消灭它们,除非以损害整片树林为代价。其实,我们早就在损害树林了。一切都太晚了,太晚了。”
朗达叹了一口气,摇摇头:“我不懂你说的——”
“我可能再也没有机会爬一棵美国黄松了。这就是我最害怕的事情,非常害怕。”一想到这件事,我就浑身难受,开始不由自主地晃动双手,发出怪声。
“是这样啊,”她说着,站了起来,望着窗外的嫁接果树,“这么说,你明白问题的所在,却又害怕自己无能为力,对吗?”
“是的,”我说,但嘴里的怪声实在太响,我不确定她是否听得到,“是的,我很害怕。我很害怕这件事,非常害怕。”
她转过头去背对着我。过了一会儿,她开始轻轻抚摸我的肩膀,就像妈妈一样:“那么,现在还有一个问题,马奇。你准备做些什么来影响这个世界呢?你要怎么做才能不伤害到自己和周围的人呢?你要怎样才能发挥出自己强大的能量,改变这个世界呢?”
“为了树吗?”我问道。她放在我肩膀上的手指有着树枝般的触感,也像是树叶,或者风。“为所有人,”她说,“为了树,也为人类。为了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