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从教堂回来之后,我和迈克舅舅聊天。他说第二天就能带我再去看一次鹰树,确认它到底是不是美国黄松。他还说妈妈跟他谈过了,一定要保证不能让我爬那棵树。这我倒是不介意——能再去看一看鹰树就已经足够令人兴奋的了。
星期一,在学校里,我的手一整天都在乱晃,压根儿停不下来。嘴里还发出一种尖厉的叫声,就像密林中迷路的鸟,用回声定位寻找方向。盖特克先生说我这样会吵到别人,只好让我一个人待着。
我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毕竟,我从没见过一棵真正的美国黄松,也根本没想过美国黄松竟能在这儿生长,在奥林匹亚。于是,我又发出了一声尖叫。这声音逐渐变成了一种高亢的嘶鸣,就好像我的嘴里有一艘宇宙飞船正在发射,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美国黄松是无法与其他树种混淆的,因为它有两个独一无二的特征:长长的松针三个簇成一束;松果上每一个鳞片的背面都有一根刺。我计划着,等下次见到鹰树,就要用这些特征来判别它到底是不是美国黄松。
毕竟,正如皮埃尔所说,一棵美国黄松在这里出现实在是件稀罕事。
放学后,我乘坐巴士回家,迈克舅舅已经在家等我了。他的卡车依然是榆树树皮的颜色。这一次,他总算关上了车窗,我不用再全程捂住耳朵了。一路上,我一直跟着发动机的节奏哼唱。终于,卡车在树下的停车场停稳,我们被一整个森林包围了起来。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快乐。
我们朝着森林深处走去,气温逐渐降低,空气中充满了树木蒸腾的水汽。森林沐浴在阳光里,土地松软而温暖,铺满了发酵的树皮、苔藓,以及腐败的植物。我闭上眼睛,任由阳光照射在脸上,几乎能听见地底下虫蚁骚动、挖掘的声响。它们就像是这个巨大的生命体中流动的血液,枯萎的松针与地衣仿佛一层薄薄的皮肤。
我蹲下来,感受这片土地,触摸树木横生的根系。它们遍布整个森林的地下,向水平与垂直方向延伸数百英尺。我用手掌抚摸地面,几乎能感受到由植物的毛细根所形成的网络正在从这每一平方英寸的土地里吸取水分与养料。我深吸一口气,又呼出去。我是森林的一部分,真真切切地活着。
我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这片森林的土地上,一开始根本没听到迈克舅舅喊我。
原来,面前有一条用白色粉笔画的线,直直地穿过树林,与我前进的路线正好垂直,所以,不跨越这条线是无法接近鹰树的。我正准备沿着这条奇怪的白线走一走,看看它是否会从鹰树旁绕过去,迈克舅舅走到了我的跟前。我这才意识到,原来他一直在喊我的名字。
“过来,马奇,”迈克舅舅说,“我想那一整块地应该都已经被卖掉了,现在成了私人领地。我们不能再去看鹰树了。”
我的耳朵在听迈克舅舅说话,双腿却一步不停地朝鹰树走去。
“这是规矩吗?”我说。
“是的,马奇,”迈克舅舅叹了一口气,“你看,这儿挂了一块牌子,说明这就是规矩。你不能跨过那条白色的粉笔线。你过来看一看就知道了。这儿呢,你看,读一读上面的字。”
我朝他指的方向看去,发现一块四四方方的黄色金属牌挂在原本没有牌子的地方。鲜黄的底色上用大大的红字写着:
公告
私人领地
不得闯入
违者将被起诉
回到家以后,我沿着沙发一圈一圈地走,一边走,一边盯着鞋子看。其实,我并没有看见鞋子,眼前依然是那片森林的土地,依然是半空中的树叶遮蔽了光线,在地面上、在我的皮肤上所形成的图案。妈妈在说话,但我听到的没有几句。
鞋带散了,我被绊了一跤,只好停下脚步。得有个人来给我系上鞋带,这样我才能继续走。没有人来给我系鞋带,我停了下来,这回总算能听到妈妈在说些什么了。
“马奇,你得明白,有时候,人们会占有土地,他们想在自己的土地上做什么都行。”妈妈为迈克舅舅倒了一杯水。他把那顶西雅图音速队的棒球帽摘了下来,拿在手里扭绞起来。“他们拥有那块土地上的一切,包括树在内。”她说。
“你不可能拥有一棵完整的树。”我说。
妈妈把手一摊,有那么一会儿,她看起来就像一棵树,但只有那么一会儿。她站了起来,对迈克舅舅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她说,“你看,这种逻辑你要怎么办?”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也不认为她是在问我。我重复了一遍刚才说的话,以免她听不懂:“你不可能拥有一棵完整的树。”
妈妈叹了一口气,从客厅走进厨房。我又张嘴准备再重复一遍,这一次要提高音量,好让她在厨房里也能听到。
但迈克舅舅比我先开口。他一边语气和缓地说话,一边轻轻抚摸我的手臂。他的声音非常柔和,就像一股幽深无阻的水流,声线平稳有力,随着手的动作微微起伏。我感到自己就像一只猫咪,正在被慢慢地安抚。
“马奇,你能解释一下吗,‘一棵完整的树’是什么意思?”
“一棵树,”我说,“可以由一个根系构成。它包括无数分枝,能从主干延伸至一英里以外,甚至好几英里。一棵树还能在自己周围形成一个局部的微气候,包括它吸入的二氧化碳和产生的氧气之类的大气元素。所有的动物都要吸入氧气,人类也不例外。地界线或许能把一棵树划在其中,但不能包含一棵完整的树——根系与微气候,所以,土地业主无法拥有一棵完整的树,而且——”
我停下来,深吸了一口气,刚才屏住呼吸说了那么多,我的视线已经开始变窄——每次呼吸不够的时候就会出现这种情况,我差点因为缺氧而昏倒。不知当树缺乏二氧化碳时是否也会有类似的感觉,长在大路旁的树在被汽车尾气形成的烟雾包围时,是否也会像我一样感到窒息。事实上,树也能对疼痛做出反应。心电图显示,一棵树会对疼痛做出与人类相似的自主反应。不过,我不认为有人会对一棵不会呼吸的树做心电图分析。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继续说话:“另外,有一些树种,比如白杨树,是以蔓延几百英里的树林形式存在的。所以,人类的地界线只是在地表之上随意画出的线条,与地下旺盛滋长的生命物质无关。既然人类的地界线并没有包含树木的全部生命物质,人类就无法‘拥有’一棵完整的树。”
“好吧,好吧。”迈克舅舅一边说,一边把帽子扣回头顶。我又可以盯着他所在的方向了——我可以一直看着他的帽子。“我明白你的意思。”他说。
我又深吸了一口气,这一次没有再开口说话,我在享受迈克舅舅温柔的嗓音与抚摸。
“是这么回事儿,马奇,关于土地和树的真实所有权问题,你或许说得没错——”我正想开口,但迈克舅舅打断了我,“你说得很有道理。可问题在于,法律对土地所有权有明确的规定。你不能再去那块私人领地了,也不能爬那里的任何一棵树,除非得到主人的允许,否则就是违法的。”
“那法律就应该修改。我一直在学校和公园里爬树。”
“这个我们已经谈过了,马奇。学校和公园里的树是公共财产,人人都能去爬。况且,你还记得在贝福特公园被消防员从树上弄下来的那次吗?那就说明并不是所有的树都可以随便爬的,即便是在公园里,也要遵守规矩。”
“我一直在这附近到处爬树,”我说,“除了斯蒂文斯小姐家。”
“没错,”迈克舅舅说,“你看,鹰树也和斯蒂文斯小姐家的树一样,是有主人的。这些树你现在都不能爬。或许,我们能去和他们谈谈——”
“那他也和斯蒂文斯小姐一样刻薄吗?我不能爬那些树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吗?因为它们的主人像斯蒂文斯小姐一样是个刻薄的贱人吗?”
迈克舅舅长叹了一口气,有一会儿,他甚至停止了抚摸的动作。“我不希望你说这种话,”他说,“你妈妈也不该说这种话,她当时太生气了。我们不能用这种词语来形容一个人,你懂我的意思吗?”
“是的。”我说,其实并不懂。我这样说只是为了继续享受他的抚摸。
过了一会儿,迈克舅舅接着说,声音却与之前不太一样了。少了些舒缓,多了点生涩,就像一个石块突兀的浅滩,水流凌乱阻滞。他不再抚摸我了。
“说实话,马奇,我也不知道这个人是刻薄还是友善,只是规矩立在那儿总是有原因的,对吗?你不能在别人的领地里照自己的规矩行事,懂吗?”他说。
“为什么要定那样的规矩?”我说着,又开始一圈一圈地绕着沙发走,很快就又看见了森林的土地与那些图案,“为什么?为什么?”
“我不知道,马奇,”迈克舅舅说,“我不知道。”这时,他声音里的河水已经完全干涸,只剩下粗粝的沙砾与干燥的岩石。
“晚饭好了。”厨房里传来妈妈的声音,“你留下来吃饭吗,迈克?”
迈克舅舅站起身。“不了,抱歉,”他说,“我得走了,晚上有个约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