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妈妈和我去教堂做礼拜。我们去的是伊尔莎牧师的教堂——奥林匹亚联合教堂。它之所以被称作联合教堂,是因为在好多年前,两个教堂合并成了一个。这就好像两棵原本独立的树,树皮贴着树皮融合成了一个天衣无缝的整体,共享同一汪汁液。这是妈妈给我的解释。我喜欢这个解释。
奥林匹亚联合教堂是一座基督教堂。这里的人相信上帝和耶稣基督。尽管我既不是基督徒,也不相信上帝,我们还是每周去这个教堂。
礼拜开始的时候,会有一个人来朗读《圣经》。这总是让我很费解。我无法理解《圣经》,但伊尔莎说她能理解。我相信伊尔莎,所以,我猜《圣经》大概也不全是婴儿诞生在马槽里、驴子会说话之类的吧。我无法理解《圣经》的原理,通常,解释不通的文字我都不喜欢。我喜欢那些解释得通并能让人参与其中的东西,或者可以从书中读到并理解的东西。
伊尔莎说,她之所以喜欢谈论上帝,就是因为无法完全理解上帝。这与我恰好相反,我必须把一件事情彻彻底底地理解清楚才肯罢休。
我之所以喜欢树,有一个原因就在于我能理解它们的生长过程,却无法模仿。它们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要比我高大、比我强壮。也许,这就是上帝与《圣经》带给伊尔莎的感受。她说过,上帝是在任何层面上都比她高大、强壮的存在,但在面对穷人、环境与树木的时候,无论是上帝还是普通人,感觉都是相似的。有时候,我和伊尔莎聊天,我甚至希望自己也是相信上帝的。我想,如果上帝真的存在,我应该会喜欢伊尔莎的上帝——那一定是一个像树一样的上帝。
我喜欢这个说法:上帝是一个像树一样鲜活的生命,生长不息,永垂不朽。伊尔莎经常和我谈论树,在成为牧师之前,她曾在大学里进修植物学。我和伊尔莎有话可谈,这一点正是我们依然去这个教堂做礼拜的原因。至少妈妈是这样说的。
有时候,伊尔莎会谈起一个名叫萨利·迈克法格的神学家。伊尔莎告诉我,萨利·迈克法格提出了一个思维实验。我不知道思维实验的确切含义,不过听起来很有趣。萨利·迈克法格的思维实验是一种关于上帝实体的假设。她说:“如果我们把这个世界看作上帝的实体。”
这是神学家语录中,我唯一能理解的一句。
我爬上恩格曼云杉后的那个早晨,伊尔莎在教堂的讲坛前布道。她的话题与树无关,而是关于上帝的。我对伊尔莎那天讲的大多数内容都没什么兴趣,大多数关于上帝的语句我都理解不了。
不过,我听到伊尔莎说了好几次“奇迹”这个词。这在我脑中挥之不去,就像一粒坠入深水的小石子,在来自水面的光线下闪烁。
树本身就是一个奇迹,不需要借助上帝的力量。如果像萨利·迈克法格所说,树就是上帝实体的一部分,那么或许我也会相信上帝。可既然树本身就是奇迹,而人们却依然心安理得地砍伐它们、摧毁它们,那么就算他们意识到自己这么做是在噼砍上帝、伤害上帝,我也不觉得他们的态度会发生什么改变。
我认为,上帝实体的概念对于树的保护与创造来说是可有可无的,树本身就蕴含了无数使之成为奇迹的因素。
氮循环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这是我在一个名叫大卫·铃木的人写的书中读到的。这本书是伊尔莎给我的,所以每次看到伊尔莎穿着牧师袍讲道时,我都会想起这本书。氮循环就是一种奇迹。
氮循环的存在离不开熊。棕熊在溪水与河流中捕捉鲑鱼,然后把抓到的鱼一路带回树林深处,埋在地下,等待日后回来取食。然而,熊的记忆很短暂,没多久就忘记自己在地下埋了鲑鱼这件事。就这样,富含氮元素的鲑鱼在地下腐烂,形成一个“氮库”,为大型树木的生长提供了丰富的养料。事实上,如果没有熊的这种行为,那些巨大的古树可能根本就无法持续生长。假设有人在五百年前消灭了世界上所有的熊,那些古树根本就不会存在,我们现在只能看到一些低矮的小树,不是细弱不堪就是早早夭折。
从某种角度来说,是熊创造了原始森林。如今,氮循环遭到了破坏。据我所知,奥林匹亚的熊早已销声匿迹,再也没有熊来把鲑鱼埋在树林里了。
读了大卫·铃木的书之后,有一次,我把自己盘子里的鲑鱼埋到树林里,希望能帮助一棵大树生长。结果被妈妈发现了,她不太高兴。我们很少吃鲑鱼,所以我没法定期去树林里埋鲑鱼。而妈妈一旦不高兴,就会禁止我爬树。因此,只要她在家,我就再也没有这么干过。
我还想过别的办法——比如自己去捕捉鲑鱼,或者从市场上买来鲑鱼埋到树林里,以维持氮循环。可妈妈对我解释说,氮循环是由数以千计的熊在几百年的努力下创造形成的。那时候,鲑鱼要比现在常见得多,不需要去市场上购买。况且,当时有那么多熊,现在却只有我一个人,要重启氮循环并维持很多很多年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所以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想到解决氮循环问题的可行方案。
每个星期天的礼拜结束之后,妈妈都会在教堂后院里与其他人一起喝咖啡、聊天。我则会吃点曲奇饼,看看书,偶尔还会有人过来和我聊天。有些人让我感到很不自在,弄得我不得不乱晃双手、发出怪声,然后我们就会提早回家。也有些人不会让我感到不自在,比如皮埃尔。
皮埃尔是伊尔莎的丈夫。他在常青藤州立学院教授植物学与科学。他们刚认识的时候,伊尔莎还是一个植物系的本科生。后来,他们俩一起进修植物学硕士学位。但读到一半,伊尔莎遭遇了一场事故,几乎丧命。作为幸存者,她说当时出现了一个奇迹。那件事之后,她感到自己的生命发生了改变,于是离开了植物系,专修神学。最后,她成了一名牧师。
皮埃尔是一名植物学家,他经常与我谈论树。他知识渊博,对树无所不知,可他从没要求我叫他史密金斯博士或史密金斯教授,尽管除了我之外,所有人都这么叫他。
皮埃尔是唯一答得出我所有问题的人。他喜欢我的问题,并且从不对我感到厌烦。
爬上恩格曼云杉的那个星期天,我一看见皮埃尔就走过去对他说:“今天早上,我在想氮循环的事,”我说,“大卫·铃木与氮循环。”
“嗯,我也很高兴见到你,马奇。”皮埃尔说,“早上好!”他一开口,嘴里的饼干屑就飘到了我的衬衫上——当时他正在吃饼干。我不顾衬衫上的饼干屑,继续跟他说话。
“我试图模仿氮循环的过程,把鲑鱼埋在树林里,”我说,“这能帮助树长大,你知道吗?”
“啊,”皮埃尔说,“恐怕进行得不太顺利吧,对吗?”
“没错,不顺利。”我做了一个皱眉的动作,我记得,当事情结果不如意的时候,人们总会感到失望,希望皮埃尔能从我的脸上看出失望的表情,“我想,靠我的一己之力是无法修复氮循环的。”
皮埃尔是一个很棒的聊天对象。有时,他会对我非常有帮助。比如,他曾解释给我听,当一个人朝你伸出一只手的时候会希望你抓住它,轻压一下,或者有礼貌地上下晃动一到三秒,然后放开。皮埃尔说,这是一种问候礼仪,但我不需要对他这么做。谢天谢地,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么做。我不喜欢接触别人的皮肤。
“你了解莱莫什的氮循环理论吗?”皮埃尔说。他吃完了饼干,用餐巾擦了擦手。
“不了解。”我说。
“为了证明植物利用腐烂的鲑鱼做养料,莱莫什博士在当地寻找氮元素,结果找到了氮的同位素氮15—一种只存在于太平洋深海中的元素。”
皮埃尔说话的时候喜欢用手指捻自己白色的胡须。我喜欢看他的手指在胡须中来回穿梭,这让我想起树上的苔藓。
“在太平洋西北岸的雨林中,树木的年轮里就有氮15的存在。”
“对,对,聪明的孩子,”皮埃尔说道,“这就让科学家们提出一个问题,氮的同位素是怎么跑到那儿去的呢?终于,莱莫什发现鲑鱼会游到山间的河流中产卵,然后被熊捕捉,埋在树林里。”
“我说的就是这个,”我连忙解释,“是熊在帮助古树生长。”“说得没错,不过还有更妙的一点!”皮埃尔打了个响指,抓起另一块饼干,顺便嘬了一口咖啡。我有些不耐烦,还有什么能比熊帮助树生长更妙的?
“你看,”皮埃尔说,“这个循环到这里还没停止。就在鲑鱼为树林提供养料的同时,树林也在保护着鲑鱼的栖息地。相对于没有鲑鱼的河流来说,鲑鱼密集的河流两岸树木更加繁茂。鲑鱼腐烂产生的氮元素让那里的树长得更加高大,树冠遮蔽了河流,使河水的温度更适宜鲑鱼的生长。简直太妙了,不是吗?这就是一个良性循环,你懂我的意思吗?”
氮循环的话题结束之后,皮埃尔问我周末是怎么过的。我告诉他,我在雷尼尔山上爬了一棵恩格曼云杉,还向他描述了那棵树的松果和松针,以及我是如何确认那是一棵恩格曼云杉的。
“我记得我也曾爬过一棵恩格曼云杉。”皮埃尔说道。然后,他就对我讲了他爬树的过程。
“我记得,那是一棵非常高大的树,”他说,“就像一条庞大、直立的冰封巨龙,扭曲着身体面朝天空,仿佛下一秒就要直直地扑入云端。它的利爪稳稳地盘住石块,深深地扎进泥土里,双腿蹬地,展翅欲飞。”
他停了下来,朝我这边微微侧身。我把视线从他的胡子上移开,我不喜欢被人注视的感觉。过了一会儿,皮埃尔终于记起了我的习惯,于是又把身子转了回去。他不是那种说话的时候非要盯着我看的人,这也是我喜欢和他在一起的原因之一。
“你懂我的意思吗?”他说。
我花了几分钟才理解他的意思。最后,我发现自己还挺喜欢他的想法的。皮埃尔的意思是,那棵树就像一种名叫“龙”的神秘生物。
我想,他编造出这种稀奇古怪的故事,是为了让更多的人喜欢上树吧,就像我和他一样。但我也不确定,有可能他就是喜欢讲故事吧。
我一边思索他的话,一边想着星期六看到的那棵树。它的样子浮现在我眼前:头顶上的树枝形成一个庞大的结构,经年累月的新叶与嫩芽堆挤其间;粗壮的树枝上长出较细的树枝,较细的树枝上又长出更细的树枝,就这样不断循环,好像一个曼德布洛特集合。
“你觉得你的那棵恩格曼云杉有几岁了?”皮埃尔问道。
我也不清楚那棵树到底有几岁了,皮埃尔知道的,他只是想让我猜一猜。于是,我开始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
树干是每一棵树的中心,它每年都在生长,长出一层又一层的生命组织。这种变化极其细微,几乎没有人能察觉到。就好像人们建造教堂的时候,每周在墙壁上涂一层涂料,等干掉之后再涂一层。树的奇妙之处就在于,它会一直持续这种过程。把一棵树从中间砍断,就能清楚地看到每一层组织是如何叠加的,无论气候干旱还是湿润,每一年都会长出新的一层。树一刻不停地生长,越长越高,不断扩张领土,长出新芽。我努力回忆那棵恩格曼云杉的树干有多粗,想象着它的木质部一层又一层地生长、叠加,永不停息。
“我猜,它应该有三百多岁了,”我终于有了答案,“至少有三百个年轮。”
皮埃尔轻叹了一声,咬了一口饼干:“真是不可思议,不是吗?”
他在等我说点什么。“什么不可思议?”我说。
“一种无声的信号。每棵树都能从一个看不见的内部时间系统、天气,甚至繁星中获得一种信号。每到冬天,它们一获得这种信号就会阻断粮仓的供给,先遣部队便会逐渐死亡。这时候,那一层组织就枯萎了。到了春天,树又会开始新一轮的征程。你懂我的意思吗?”
皮埃尔无论对我说什么,结尾总要带上这句话。通常情况下,我懂他的意思,总能给出肯定的回答。唯独这一次,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我对粮仓、部队、征程什么的完全不感兴趣,也压根儿不了解。“我摔了下来,”我说,“在爬恩格曼云杉的时候,离地六十五英尺的高度。迈克舅舅说我差点就要把嵴椎摔断了,幸好我在半路上抓住了一根树枝。”
“噢,这可不大好。”皮埃尔发出“咯咯”的笑声,“结果没事吧,真高兴你还活着。”
“你摔下来了?”一个声音说道,“怎么没人告诉我?”这是妈妈的声音。
皮埃尔再次咯咯地笑,手指停止了摆弄胡须的动作。他知道的,有些话我只对他说,不对别人说,比如这一次。妈妈再次开口说话,我的双手开始在眼前晃动,模仿树叶与光线形成的奇妙图案。
最后,妈妈走到离我足够近的距离,让我能清楚地听到她的声音,这样一来我就没法把注意力转移开了。
“那只是个意外,”我说,“不会再发生了。”“这你怎么能确定呢?”妈妈说。
皮埃尔又笑了起来:“你妈妈说得对,”他说,“这很难确定,尤其是在爬一棵大树的时候,也许一些攀爬工具能——”
妈妈突然打断了他,声音干脆而尖锐,就像树干“啪”的一声断裂:“别说了,什么攀爬工具,那只会鼓励他爬得更高,您难道不知道吗?您根本就不该提这种东西,史密金斯博士。”
“是啊,不该提的,”皮埃尔一边说,一边用手指把胡须捋顺,带点轻微的神经质的抽动,“抱歉。”
“可是,如果要爬一些很大的树,我就需要那样的攀爬工具,”我说,“爬鹰树的时候,我会需要使用专业的工具,而且——”
“你不准爬鹰树。”妈妈说,“至少在十八岁之前不准爬,马奇。”
皮埃尔举起一根手指:“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妈妈说,声音依然干脆而尖锐。
“呃,这个,他所说的鹰树——你说的该不会是LBA树林里那棵将近五百岁的巨树吧?那块地好多年前就被划为公共享地了,”他说,“不过,我听说有人建议把它卖给一个私营企业。我在报纸上看到的,市议会正在权衡中。”
“我不知道,”妈妈说,“这有关系吗?”她转身面对着皮埃尔,我发现自己的呼吸缓了下来,脑袋里的轰鸣声也小了一些。
“嗯,”皮埃尔说道,深吸了一口气,手指静静地缩在胡须里,仿佛这个动作至关重要,“那棵古老的巨树实在是非同寻常,我认为它有可能是一棵长错了地方的美国黄松,但也不确定,因为我从来没有近距离考察过。如果真是一棵美国黄松,那么在它出现的时候,这块地方应该还是一个贫瘠的草原。有人认为,若果真如此,那么它有可能在经历了地貌的变迁之后成了一个独立的物种——黄松的一种基因变体。这样一来,它就是喀斯喀特山脉这一边最大的一棵美国黄松。”
突然,我听到自己的说话声又快又响亮:“美国黄松?真的吗?那真的是一棵美国黄松吗?你知道——”
妈妈插了句话,盖过了我的声音,这几乎是从没发生过的事情。“马奇,”她说,“我不管这是一棵什么树,你就是不准爬。”皮埃尔继续帮我向她求情:“那可是一棵美国黄松,在奥林匹亚!这棵树大概有两百英尺高,顶端还折断了一处,一窝老鹰在那里住了好多年,直到去年才离开。这就是人们叫它鹰树的原因。真是不可思议,你懂我的意思吗?”
妈妈打断了他,就像她打断我一样:
“彼得·马奇·王,你不准爬鹰树。现在不准,以后也不准。两百英尺高?太危险了,你得向我保证,绝对不爬那棵树。等你一满十八岁,我就阻止不了你了,但现在我不准你爬,快保证。”
“我不能保证。”我对她说。
我看见皮埃尔的手指在胡须间快速地穿梭,猜想这是否类似于当我不知所措时双手在面前乱晃的行为。他的手指不断地弯曲,伸直,再弯曲,再伸直,摆弄着苔藓般的胡须。然后,他倒退了一步,从我和妈妈中间钻了出去。
“那好,”妈妈说,“这样如何?”她叹了一口气,“你保证,在十八岁之前不爬鹰树,除非事先跟我谈过,得到我的允许。”
“好吧,我保证。”
这意味着,有一天,我或许能去爬鹰树。我可以用逻辑来说服她,告诉她为什么我非得在十八岁之前爬鹰树。距离我满十八岁,还有三年七个月三星期零一天。也许我只需要找到正确的逻辑、合适的理由来说服妈妈,然后,我就可以去爬鹰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