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已经计划好每天早上在妈妈起床和吃早饭之前要爬哪些树——在这个有蓝色信箱的新家里。每天早上,我会先爬后院里的大叶枫和樱桃树,再爬隔壁的西部红雪松。
我不会在红雪松上待很久,只是爬上去看看鹰树,然后就爬下来回家,等妈妈起床,然后一起吃早餐。
吃早餐的时候,我会把刚刚看见的树列成一个清单,与前一天的清单做个对比,看看自己有没有发现新的树。在老房子附近,方圆一点二英里以内的每一棵树我都认识。但老房子距离市中心很近,树不多,而且几乎所有的树都是外来物种,有许多是从欧洲或东海岸进口的,并不是西北海岸的本地树种。
我们的新家位于奥林匹亚东部,许多地方还保留着森林,或者说是未经开发的林地。这里就像一个装满树的糖果盒子,我一边兴致勃勃地往里看,一边期待着把每棵树都爬个遍,内心有一个声音在愉快地哼唱。
没有爬过的树会带给我一种喉底空洞的感觉,一种刺鼻的金属气味,一种源自内心深处的渴望。
这里到处都有好多好多的树,都是我没有爬过的。第一次见到鹰树之后的那一天,妈妈对我说,周末要给我一个惊喜。她之所以要给我这个惊喜,是因为我和朗达相处得很好,在学校里也表现得不错。还有,我上周末一直待在医院里,所以很需要一个惊喜。我希望这个惊喜就是让我再去看一看鹰树。
周末终于到了,不过,惊喜并不是去看鹰树,而是和迈克舅舅一起远足,寻找一棵美国黄松。那是我最喜欢的一种树,也是我从未爬过的一种树。
星期六早晨,迈克舅舅和我一块儿上了他的卡车。他说,我们今天要去爬雷尼尔山——一座高大的山脉,距离我们住的地方有六十五英里,有时从家里都能看见它。路途不短,多数时候我都处于紧闭双眼、紧捂耳朵的状态。后来,迈克舅舅总算意识到我这边的车窗没关好,这才打开了他那边的车窗,尖锐的声音总算散去了。直到这时候,我才能睁开眼睛看看窗外。
车窗外到处都是树。一棵又一棵的树从我眼前飞快地掠过,快到我无法分辨出它们的种类。我们正与整个森林擦肩而过。
我们开车经过一整片森林,这使我感到自己正被许许多多的树包围,内心安定而柔软,仿佛朗达办公室里不停流淌的水,只不过更加强烈。这是一种在水流表面之下更深层的涌动。
车子停了下来,我们到达了高高的山坡。从这里,我可以俯瞰整个广袤的森林。那是一片浩瀚的绿色海洋。我向四周扫视,从这一边看到那一边,努力记住自己所能辨识出的所有树种。到处都是横生的树枝,有的正在萌芽,有的已经开花,松果与针叶点缀其间。
我的视线完全被树填满。
“这些是白桦树,对吗?”迈克舅舅指着我们头顶上的三棵小树问道。我仔细地看了看,发现它们长着灰白色的树皮、绿色的树叶,还有一些残留的花瓣,很明显是一种落叶树。落叶树的叶子每年秋天都会掉光,到来年春天又会重新长出新叶。
“确实会有人把它们当成纸皮桦,但其实不对。”我说,“这是红桤树。”迈克舅舅走过去摸了摸树皮,说:“可树皮明明是白色的呀,不是红色的。”
“没错,”我说,“这种树的树皮就是灰白色的,但不像纸皮桦那样会片片剥落。它们叫作红桤树,所有桤树的拉丁学名都叫Alnus,这一种叫作Alnus rubra。”
我对红桤树不感兴趣,它们爬起来并不怎么有趣。不过,我倒是对它们旁边那棵小小的道格拉斯冷杉很感兴趣。
我走到这棵树跟前,很快就发现了一处落脚点——一个断枝形成的老树桩。我踩上去,纵身跳到一根低低的树枝上,这些树枝都非常结实。周围的树在我头顶上向天生长,强壮的枝干组成一种错综复杂的图案,使我想起双手在面前乱晃时手指与光线形成的图案,这种过滤光线的方式让人很舒服。此刻,我感到这棵树正在为我过滤光线——在我向上攀爬的时候,那图案不停地反复变换。
随后,我们继续往山上走,看看是否能找到一棵美国黄松。随着树木愈渐稀疏,迈克舅舅停了下来,环视周围空旷的山坡。前方有一小堆冬天遗留下来的残雪。
“我想跟你谈谈,”迈克舅舅说,“我遇见了一个人,情况有点复杂,我觉得应该告诉你。”
我正注视着山坡,发现了一个扭曲的影子,看起来就像一棵树蜷缩着贴在地面上。远处还有一个孤零零的影子,可能是一棵大冷杉或恩格曼云杉。我朝它走去。
“你要去哪儿?”迈克舅舅问道,“那儿已经没树可爬了。”“还有两棵。”我指着那低矮蜷曲的树影和远处高高的树顶说道。
“只不过是个灌木丛。”迈克舅舅说,“山坡那边的树太远了。我想跟你谈谈,马奇。我希望你知道——”“那不是灌木丛,”我说,“是白皮松。”
我没有费时向迈克舅舅解释,这看似灌木丛的植物其实是一棵长成了高山矮曲林的白皮松。矮曲林在德语中的意思是“弯曲的树木”,看起来就像是一丛扭曲的老灌木。这棵白皮松大概有四百岁了,一个名叫约翰·缪尔的男人也曾发现过一棵四百岁的白皮松。我判断这是一棵白皮松的依据,是它长着硬硬的黄绿色针叶和极小的松果。
我并没有把关于白皮松的事情全告诉迈克舅舅,因为当时我已经从矮曲林旁走过了。那些树太贴近地面,爬起来没什么意思。我的目标是远处那棵不知是松树还是冷杉的树。
“嘿,好吧,我看见了。”迈克舅舅说,“可我还是想告诉你,这个女人,我觉得你应该知道——”
“我很快就会爬上去的,”我说,“马上下来。”我边走边说。“我打赌,那不过是一棵大冷杉而已,况且现在已经是休息时间了。”他说。
但我不听,继续逼迫双腿向前行走,尽管腿部的肌肉已经开始烧灼般地疼痛。迈克舅舅在身后喊我,叫我不要在崎岖的山路上走太远。
终于,我来到了这棵孤零零的树跟前,仰起脑袋审视它的树冠。现在,我可以肯定,这绝不是一棵大冷杉。大冷杉的树冠由茂密、扁平、水平状的树枝构成,树枝下垂,顶端微微上翘。另外,我还在地上看到了这棵树的松果,大冷杉的松果在地上可不多见。通常,你只能看见从松果里面掉出来的种子。
迈克舅舅跌跌撞撞地跟上来:“走慢点儿,马奇!你知道我已经不年轻了,先休息一会儿再去爬大冷杉好吗?”
“那不是大冷杉,”我说,“差远了。”大冷杉,拉丁学名Abies grandis,属松科,多生长在喀斯喀特山脉东侧——妈妈和迈克舅舅长大的地方。这也是迈克舅舅会以为那是一棵大冷杉的原因。但在这种地形、这种气候条件下,大冷杉是无法生长的。人们竟会如此懒于思考,这总让我感到惊讶。
多数人从没见过大冷杉的松果,但我见过——我曾爬到一棵大冷杉的树顶上。它的松果非常小,只有一到三英寸长,呈圆筒状,长在树顶的最高处,看起来有点像太平洋银冷杉或亚高山冷杉的松果,直到落地之前都是绿色或绿紫色的。
我希望迈克舅舅是对的,因为大冷杉是一种很结实的树,爬起来非常安全,可惜这棵并不是。我正在努力辨别这棵树的种类。脑中浮现出各种树的信息卡片,与我看到、摸到的东西一一对比。首先,这棵树的树顶又高又窄,并非圆拱形。稻穗般的树枝垂挂下来,我一伸手就可以抓到,不需要借助工具就能爬上去。我用腿钩住树干,在离地大约四英尺的地方找到了一个落脚点。第二个落脚点比第一个高两英尺,第三个比第二个高三英尺又五英寸。
爬树的时候,我感到自己就像一台机器,各个齿轮同步运转。
等到迈克舅舅走到树下时,我已经爬到离地约二十七英尺的高度。
薄薄的树皮微微发紫,在我向上攀爬的时候如鱼鳞般片片剥落。树枝上长满粗短扎人的松针,我每爬一步都抓得满手都是。才爬了六步,我的皮肤上就沾满了松脂。
这些松针通过一些小小的瘤子与树枝相连,即使我把松针拔掉,瘤子也依然长在树枝上。我捻碎几根松针,闻到了一股浓烈的松香味。
这棵树很有可能是一种云杉。我曾在书上读到过恩格曼云杉。与西加云杉不同的是,恩格曼云杉无法忍受海洋性气候,也不可能大老远地长到喀斯喀特山脉西侧,但也有例外——比如这一棵。极少数恩格曼云杉有可能生长在雨影区,正如我们现在所处的这块干燥的空地。
这棵树不年轻了,它的直径达到七英尺,大概有一百七十九英尺高。如果它真是一棵恩格曼云杉,那就与目前所知最大的一棵差不多大小。那棵树长在爱达荷。
“嘿,你在上面干什么呢?”迈克舅舅在树下喊道,“我不是叫你等等我吗?”
我想应该把这棵树的种类确定下来。一阵微风吹来,我牢牢地抓住树干。树枝的末端长着一些胖乎乎的小松果。
树枝晃动了几下,我没有摔下来,倒是树枝末端的松果在空中爆开,黄色的花粉弥漫成一股小小的烟雾。看到这一幕,我猜这棵树有可能是白云杉与恩格曼云杉杂交的后代,但恩格曼云杉特有的皱巴巴的松果又让人无法忽视,还有树枝末端爆出花粉的松果。
最终,松针的形状让我做出了准确的判断——十分规整的四面体,就好像用机器压出来似的。用手指轻捻,能感觉到棱状的边缘在皮肤上滚动。这是纯种的恩格曼云杉,不是杂交的后代。
“恩格曼云杉!”我朝树下喊道,“百分之百的恩格曼云杉,确定!”
“好吧,”迈克舅舅叹了一口气,“这可真是个好消息,是吧?”
“是啊,”我说,“真是个好消息。”
“你还准备在树上待多久呢?”迈克舅舅问道。
他的问题让我想到了时间。如果这棵恩格曼云杉有将近一百八十英尺高,那它就比我们刚才见到的亚高山冷杉和白皮松还要高。而一棵真正的恩格曼云杉需要三百年的时间才能长到这种高度。种子的发芽需要一阵暴风雨、一场云杉甲虫虫灾,或是一场大火……如此循环。
这棵树曾被闪电击中——树干上有一个向下蜿蜒的伤疤,大概是在离地一百英尺的高度。迈克舅舅好像在树下说着些什么,但我没工夫去听。
我正忙着继续向上爬。到目前为止,所有的树枝看起来都很结实。我已经爬到六十五英尺的高度,第三十七步。
这时,只听脚下传来一声脆响——树枝断裂的声音,我摔了下去。
我没有仔细检查这棵恩格曼云杉内层的树皮,也没有近距离观察它的松针以判断树枝是否枯萎。这是我从没犯过的错误。
通常,我总会事先在脑子里仔细计划好攀爬路线,因为我天生手脚不太协调,爬一棵树需要注意力高度集中。唯独这一次,我只顾着看第三十七步的落脚点,就这么踩到了那根树枝上。如果没有计划,我是无法移动的。我并不擅长随机应变,帕特·提尔曼却十分擅长。
摔下去的时候,计划好的一切步骤在我脑中炸开,就像一沓纸牌散落在空中。
树枝如暴风雨般包围着我,我直直地坠入一个绿色的深井,身边迅速拂过无数松针与树枝,刚才向上攀爬时抓过的树枝也一一重现在眼前。这是一个棕绿色的旋涡——由树枝构成的旋涡。由于我没有任何计划,尽管看见了之前抓过的树枝,却依然毫无头绪。我无法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做。
下坠的时候,我的脸朝着树顶,它在我眼前不断地反复出现,可树枝却在我的后背,那里并没有长眼睛(我以前的老师霍金斯太太常说自己后背上长着眼睛)。所以,除非身体击中树枝,否则我压根儿不知道它们在哪儿。
这时,我的肩膀击中了最粗的一根树枝,后背撞到了另一根。突然,我想到,如果这是在玩帕特·提尔曼的泰山游戏,我就可以借助这根粗树枝的力量把自己弹到左边那根看起来很结实的树枝上。但我已经从粗树枝上摔了下去,来不及了。当下一根树枝碰到我双腿的时候,我想起了刚刚闪过的念头,就借助这根树枝的力量把自己弹到了左边,在另一根树枝上找到了一个新的落脚点——这可不在我的计划之中。我依然在下坠,不过速度减慢了许多,那根树枝为我做了缓冲。接着,我一把抓住几根较细的树枝,虽然手掌被松针扎得生疼,倒是成功止住了下坠的趋势,总算恢复了平衡。我探出头往上看,那根断裂的树枝离我很远很远。现在,我距离地面只有八英尺。
我的呼吸急促而剧烈,发出很大的声响,肩膀磨破了皮,脸颊也是。最明显的感觉是空气在肺部快速地进出,仿佛一个喷出空气的喷泉。
手臂上的绷带松了,我却不可以拿掉它,这是规矩。于是,我把它仔细地绑了回去,还好没有渗出血来。
我稳稳地站在一根非常粗壮的树枝上,伸手抓着一根细细的树枝。我仔细查看粗树枝上的松针,看它是否还有生命。幸运的是,它结实、翠绿,十分强壮。阳光穿过云层,笼罩着我,一时间,似乎周围的一切全都在移动。然而,这并没有让我的心跳得像刚才那么快。周围的光线不断变幻,逐渐暗淡,又再次闪亮。
此刻,我感到自己正在时间里航行,嵴背挺得笔直,就像一个船长,用树一般稳健的速度穿越千百年的时光。
“你还好吗?”迈克舅舅的声音从下面传来,仿佛来自深深的水底,来自一个潜水艇的内部,而我却漂浮在水面上。
我似乎从刚才的下坠中学到了点什么:有时候,计划并不是必须的,重要的是行动。这是一个值得秉持的念头。
从恩格曼云杉上下来之后,我们开车回家。一路上,我和迈克舅舅达成了一个共识:谁也不告诉妈妈我从树上摔下来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