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结束后,很长时间我都被同一个噩梦所折磨……
梦是关于我杀死的第一个德国人的。他是我亲手杀死的,而我没有看见死人。或者是我梦见自己要飞,可是他不让。我刚刚要飞起来……飞啊……飞啊……他就追赶上来,和他一起掉落下去,滚落到一个不知什么坑里。或者是梦见我刚刚想站起来,正要起来……可他不让……因为他,我不能飞走……
反复都是这同一个梦……它纠缠了我十年……
在我杀死这个德国人之前,我已经看到过许多……我看见过,他们怎样在街道上枪杀我的祖父,在我们家的井里杀死我的祖母……在我的眼前用枪托砸着妈妈的头……她的头发都变成了红色……但是当我射击这个德国人时,我没来得及考虑这些。他受伤了……我想从他手里夺过步枪,人们告诉我夺过他的枪。我当时十岁,游击队已经指定给我任务。我悄悄跑向他,看见我的眼前是一支手枪,德国人两只手握着它,在我的面前晃来晃去。但是他没来得及开枪,我就已经把他……我不害怕,把他杀死了……在战争期间也没有再想他。周围有许多死人,我们就生活在死人中间,甚至大家都习惯了。只有一次我害怕了,我们到了一个村子里,村子早已被烧毁了。早晨烧的,傍晚时我们才到。我看到一个烧死的女人……她全身漆黑地躺在地上,可双手是白色的,像活着的女人的双手。当时我是第一次害怕了,我想叫喊,勉强才忍住。
没有,我没有当过孩子,我不记得自己是小孩子。尽管……我没有怕过死人,深夜或傍晚经过墓地的时候还是害怕。躺在地上的死人,不吓人,吓人的是那些埋在土里的。儿童的恐惧……保留了下来。尽管……尽管我想,孩子们什么都不怕……
白俄罗斯解放了……德国人的尸体到处都是,我们把自己人挑出来,埋葬在公墓里,而他们的尸体在露天里躺了很长时间,特别是在冬天。孩子们跑到田野里去看死人……就在那里,不久前,我们还经常玩“打仗”或是“哥萨克打土匪”的游戏。
我很惊讶,过了许多年我才做这个打死的德国人的梦……这让我有些意想不到……
而这个梦纠缠了我十年……
我有一个儿子,已经是成年人了。当他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头脑里冒出的一个想法折磨着我——我打算告诉他……给他讲讲战争……他也不止一次地问过,我都是当即就转移了话题。我喜欢给他读童话故事,我想,让他有自己的童年。他长大了,而我依然不想和他讲战争的事。也许,不知什么时候我会告诉他自己的梦。也许……我不自信……
这会破坏他的世界。没有战争的世界……人们没有看到,人怎么杀死人,这完全是另外的一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