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结束了……在第一次枪声中结束了。我身体里住的还是一个小男孩,但是在他身旁的却已经是另外一个什么人了……
战争前,我害怕一个人留在家里,可如今恐惧感立刻消失了。那些据说坐在壁炉后面的妈妈的家神们,我已经不相信了,她也想不起他们来了。我们乘坐着大车离开了霍基姆斯克,妈妈买了一筐苹果,放在我和妹妹跟前,我们就吃这些苹果。轰炸开始了,妹妹的手里有两个漂亮的苹果,我们为了这两个苹果争执起来,她不给我。妈妈骂我们:“快藏起来!”可我们还在争抢苹果。直到我请求妹妹:“哪怕给我一个也好,要不然把我们打死了,我都来不及尝。”于是,她给了我一个,最漂亮的。此时,轰炸停止了。我没吃这个可爱的苹果。
我们坐着大车,我们的前面走着牲口群。从父亲(战争前他是霍基姆斯克“畜牧采购站”的经理)那里得知,这些都不是普通的奶牛,而是种畜,它们都是花了大价钱从国外购进的。我记得,父亲当时不能给我解释清楚,一大笔钱到底是多少,后来他举了个例子,每头牛的价格相当于一台拖拉机的价格、一辆坦克车的价格。既然是坦克,也就是说,那肯定是很多钱了。我们都很珍惜每一头奶牛。
可以说,我是生长在一个畜牧技术家庭的,我很喜欢动物。连续轰炸过后,我们没有了马车,我走在牲口群的前面,我在自己的屁股上绑了一条绳子。奶牛们有很长时间不能习惯轰炸,它们体型沉重,不习惯走很长的路,它们的蹄子都开裂了,疲惫至极。枪炮袭击后,很难再把它们赶到一起。但是,如果一头公牛走到路上,其他的牛都会跟在它的身后。而这头公牛最听我的话。
深夜的时候,母亲不知在哪里为我洗干净了白色的衬衫……到黎明的时候,突然听到:“快起来!”——上尉图尔钦叫喊着,我们的队伍由他率领。我穿上衬衫,驱赶着公牛,往前走。突然我想起来,我一直穿着的都是白色衬衫。在黑暗中它会发光,从老远就能看见。我和公牛躺在一起睡觉,就在它的前腿边——这样会暖和一些。瓦西卡从来都不会第一个起来,它等着,当我起身后,它才会动。它能感觉出,它身边是一个小孩子,可能会碰疼他。我和它躺在一起,从来不用担心。我们步行到了图拉,将近一千公里,走了三个月,大家已经是在光着脚走路,全身的衣服和鞋子都破烂不堪了。留下来的牧人也很少。奶牛的乳房膨胀,来不及给它们挤奶。乳房胀痛,奶牛就站在你身边,看着你。我的双手都酸痛了,一天要给十五到二十头奶牛挤奶。现在那一幕幕场景好像就在眼前:前腿炸断的奶牛卧在道路上,从青紫的乳房里流着奶水。它看着人们,等待着。战士们停下来——端起枪:要开枪打死它,好让它别再受罪。我请求他们:“请等等……”
我走向前,把牛奶挤到地上。奶牛感激地舔着我的肩头。“呶——”我站起身,“现在你们开枪吧。”我远远地跑开,不想看见……
在图拉听人们说,被我们轰赶来的这群奶牛要送到肉联厂去,没地方养着它们。德国人已经靠近了城市。我穿上白衬衫,去和瓦西卡告别。公牛冲着我的脸沉重地喘息着……
1945年8月……我们返回了家园。快到达奥尔沙的时候,那一刻我正站在窗口旁。妈妈走过来打开窗子。妈妈说:“你闻到我们沼泽地的气味了吗?”我很少哭,可当时我大哭了起来。在撤离的时候,我在梦里甚至梦见收割沼泽地里的干草,把干草堆成草垛,等它们晒干了以后,散发着芳香的味道。故乡沼泽地中的干草散发出的芳香和哪里的都不一样。我以为,只有在我们那里,在白俄罗斯,沼泽地里的干草才会散发出这样浓郁的芳香,这芳香到处伴随着我。我甚至在梦中都能够闻到。
胜利日那天,邻居科里亚叔叔跑到街上,向着天空开枪。男孩们围住他:“科里亚叔叔,给我!”“科里亚叔叔,给我!”
他挨个儿给了所有的孩子们。于是,我平生第一次开了一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