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们住在布列斯特市。在最靠近边境的地方……
晚上我们三个人去看电影:妈妈、爸爸和我。我们三个人很少有一起外出的机会,因为父亲总是忙碌个不停。他在州国民教育局工作,经常出差。
战争来临前的最后一个黄昏……最后一个夜晚……
凌晨,妈妈就把我叫醒了,只听见四周一片轰鸣声、撞击声、汽笛声。天色还很早,我记得,窗外还是漆黑一团。父母一通忙乱,收拾皮箱,不知为什么,什么东西也没找到。
我们有自己的房子,一个大花园。父亲不知去了哪里,我和妈妈看着窗外:花园里站满了不明身份的军人,用断断续续的俄语交谈着,他们穿的是我们的军服。妈妈说,这是搞破坏活动的敌人特工。我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在我们的花园里,小桌上还放着昨晚喝茶的茶炊,突然——眼前就冒出了敌人的特工!我们的边防战士去哪里了?
我们步行离开了城市。我眼看着前面有一座石头房子顷刻间散了架,从窗子里飞出一部电话机。街道中间扔着一张床,上面躺着一个死去的女孩,用被子盖着。好像这张床是从哪里搬来的,摆放到了这里,一切都是完好的,仅仅是被子稍微烧毁了一些。到了郊外就是黑麦田,飞机用机枪扫射我们,所有人都不敢沿着道路走,都跑到了麦田里。
我们进了森林,变得不那么害怕。我看到一辆辆大汽车从森林里开出来。这是德国士兵,他们大声说笑着,陌生的语言传过来,语音里包含许多近似俄语的颤音……
父母一直在互相问:我们的军人在哪儿?我们的军队在哪儿?我自己在心中想象:布琼尼骑在军马上突然出现,吓得德国敌人屁滚尿流地逃跑了。全世界都没有和我们的骑兵军旗鼓相当的——前不久父亲还对我这样说。
我们走了很久。深夜的时候到了一个村子,人们给了我们些吃的,让我们烤火暖暖身子。许多人都认识父亲,父亲也认识许多人。我们走进了一户人家,至今我还记得住在这座房子里的老师的姓名——帕乌克。他们有两处房子——新的和旧的并排着。他们建议我们留下来,给我们一间房子住,但是父亲拒绝了。主人把我们送到一条大道上,妈妈打算给他些钱,但他摇着头,说,在这么艰难的时刻友谊是无法用金钱购买的。我记住了他的话。
就这样,我们到达了乌兹德市,我的父亲从小出生在这个地方。我们住到了姆罗奇基村的爷爷家。
在我们的家里第一次看到了游击队员,从那时起,他们给我留下的印象就是身穿白色伪装衣的人。父亲很快就跟随他们去了森林里,剩下我和妈妈住在爷爷家里。
妈妈不知在缝制什么……不对……她坐在一张大桌子前,用绣花架子绣着什么,而我坐在火炕上。德国人带着村长进了我们屋子,村长指了指我的妈妈:“就是她。”他们命令妈妈起身。当时我吓傻了。他们把妈妈带到院子里,她招呼我,想和我告别,而我缩在条凳下,他们没有把我拽出来。
他们把妈妈和另外两个女人押到一起,她们两个人的丈夫也都参加了游击队,就这样被带走了。把她们带到哪里去了?往哪个方向走的?谁也不清楚。第二天,在离村子不远的地方,她们被人发现了,她们躺在雪地上……大雪下了整整一夜……我还记得些什么呢?人们把妈妈拉回来。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他们要朝着脸开枪?妈妈的面颊上有几个黑色的枪眼儿。我一直问爷爷:“为什么他们要朝脸开枪?我的妈妈长得这么漂亮……”人们把妈妈掩埋了……爷爷、奶奶和我跟在棺材后面。人们很害怕。他们都是晚上来送别妈妈的……整个晚上我们家的门都没有关上,而到了白天,就只剩下我们一家三口。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杀死我的妈妈,她什么坏事都没有做。她就坐在那里,绣着花……
有一天深夜,爸爸回来了,他说,要把我带在自己身边。我很幸运。在游击队里最初的生活与在爷爷家几乎没有什么区别。父亲去执行任务,就把我留在一个村子里的某户人家。就这样,我记得一位女主人,我曾经在她家住过一次,人们用雪橇把她被打死的丈夫拉了回来。她用头撞着桌子,桌子上放着棺材,她嘴里只重复着一个词——“暴徒们”。
很久很久没有看到父亲,我盼望着他,心想:“我没有了妈妈,奶奶和爷爷在很远的地方,我这么小,如果被打死的爸爸也用雪橇拉回来的话,我一个人怎么办啊?”等爸爸回来,我感觉好像是过了一个世纪。我等着他的时候,对自己许诺,再见到他的时候,只称呼他“您”。我用这样的方式强调,我是多么爱他,多么想念他,我只有他一个亲人了。很明显,父亲开始的时候没有发觉我是怎么称呼他的,后来他问我:“为什么你称呼我用‘您’?”我向他承认,对自己许下了什么诺言,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跟我解释:“你也是我唯一的儿子,所以我们应该互相称呼‘你’。我们是世界上最亲近的人。”我请求他,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你已经长大了,你——是男子汉了。”他劝我说。
父亲的爱抚让我铭记在心。敌人是怎样疯狂扫射我们的啊……我们躺在四月冰冷的地上,草还没有长出来……父亲找到了一个坑,对我说:“躺到下面,我在上面,如果我被打死了,你还能活下来。”在游击队里大家都很疼爱我。我记得,一位上了年纪的游击队员走近我,摘下我的帽子,久久地抚摸着我的头,对父亲说,他也有个这么大的孩子,现在不知在哪里乱跑呢。我们穿越沼泽地的时候,水有齐腰深。父亲试着想抱着我,但很快就累了。于是,游击队员们就轮流把我抱在手上,这让我永远不会忘记。我不会忘记,当他们找到一些酸模,全都让给我吃。而他们自己却饿着肚子睡觉了。
……
在戈梅里斯基保育院,是用飞机把我和另外几个游击队员的孩子运送到了这里,当时城市刚刚解放,有人从父亲那里给我带了些钱,一张很大很红的钞票。我和男孩子们去了集市,用这些钱全部买了糖果,买了很多,足够大家吃。保育员阿姨问:“你父亲给你的钱你是怎么花的?”我承认,都买了糖果。“全都花了?”她很吃惊。
明斯克解放了……有一个陌生的男人来接我,对我说,他要带我去找父亲。坐火车很困难。男人上了火车坐下后,人们把我从窗口递给了他。
我和父亲重逢了,我再次请求他,我们永远、永远不要再分离了,因为一个人太难熬了。我记得,他不是一个人来迎接我的,还有一位新妈妈。她抱着我的头贴近自己,而我也很想得到母亲的温柔爱抚,对于她的爱抚,我心里非常喜欢,立刻就在汽车上睡着了,趴在她的肩膀上。
十岁的时候,我上了一年级。但是我已经很大了,会读书了,过了半年我就跳到了二年级。我只会读,不会写。老师把我叫到黑板前,叫我写字母“У”。我站在那里,害怕地想,字母“У”应该怎么写呢。可当时我已经会射击了,我的射击水平很不错。
有一天,我没有找到父亲的手枪,翻遍了整个柜子——还是没有。
“怎么回事?现在你做什么工作?”我问爸爸,他刚刚下班回到家。
“我要教育孩子们。”他回答。
我觉得非常失望……我心想,工作——只能是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