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一六年夏天,我受中信出版社之邀,陪同我熟悉的白俄罗斯女作家阿列克谢耶维奇在北京与读者做交流。我之所以说我熟悉她,是因为一九八九年我就与阿列克谢耶维奇在北京师范大学相识。那年她随苏联作家协会代表团访华,我们有过短暂交流。
阿列克谢耶维奇初次造访北京之时,苏联文学还一如既往地影响着我们的阅读和创作。阿列克谢耶维奇的小说《战争中没有女性》(Увойны не женское лицо),毫无例外地引起了中国文学界关注。二〇一五年,阿列克谢耶维奇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很多年轻读者此前对她一无所知,现在就像发现了新大陆。其实,阿列克谢耶维奇和她的书早就来过中国,在二十七年之前,那年她四十一岁。如今,阿列克谢耶维奇已经六十八岁,容颜虽改,但思想依旧,头脑依旧如二十八年前一样清晰,讲话虽轻声细语,但我时时感到她思想火花在迸溅,充满璀璨之光明和滚烫之热力。
阿列克谢耶维奇所师承的导师,是苏联赫赫有名的纪实文学作家阿达莫维奇(Алесь Адамович),也是她最敬重的人之一,另一位对她的写作颇有影响的人是闻名遐迩的作家索尔仁尼琴(Александр Солженицын),后者因为详细记录苏联集中营的纪实文学《古拉格群岛》(Архипелаг ГУЛАГ)而获得一九七〇年诺贝尔文学奖。
我在翻译这本《切尔诺贝利的祭祷》时,想起苏联文坛曾有纪实文学是否等于新闻报道之争。阿列克谢耶维奇对此也有自己的见解,她在北京时就提到,纪实文学在二十世纪的苏联文学中占有相当大的比重,《古拉格群岛》堪称苏联文学非虚构的典范。她说,非虚构绝非简单意义上的新闻报道,而是作家经过提炼和淬火的心灵写作,是作者灵魂与人类精神的展现。
俄罗斯文学讲究传承,阿列克谢耶维奇是俄语作家,所以,她与俄罗斯文学有着天然的、不可分割的精神联系。她说,俄语作家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前有蒲宁、帕斯捷尔纳克、索尔仁尼琴,后有肖洛霍夫及布罗茨基,在她之后,还会有其他作家在获奖,这是文学一脉相承的结果,是俄语创作的胜利,是俄罗斯文学的骄傲。
二十七年前,阿列克谢耶维奇告诉我,她正在四处做采访。她说:“我试图透过无数鲜活的讲述,无数深埋多年的欢笑和眼泪,无数无法回避的悲剧,无数杂乱无章的思绪,无数难以控制的激情,看见唯一真实的和不可复制的人类史。”二十七年过去了,阿列克谢耶维奇依旧继续着她的访谈,这种数十年如一日的访谈和写作,需要坚韧的毅力和持久的耐心,她的作品不啻于一部红色苏俄编年史。她追寻着俄国革命、古拉格群岛、苏德战争、切尔诺贝利爆炸以及震撼世界的苏联解体的脉络,一口气写了五本书。她的作品延续了俄罗斯和苏联文学中“小人物”的形象,这部《切尔诺贝利的祭祷》也不例外,她说,她的作品就是在为小人物营造世界。阿列克谢耶维奇笔下的“小人物”,是历史大漠中的一粒尘沙,他们被时代的狂风吹来吹去,最终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不仅带走了生命的秘密,最终也被世界所遗忘。
阿列克谢耶维奇这部《切尔诺贝利的祭祷》,讲的是切尔诺贝利核电站事故发生地那些小人物的故事,作为“小人物”的苏联消防员、抢险队员以至于普通百姓,一个个默默地死去,而苏联隐瞒灾难的实情,没人告诉他们发生的是核事故,所以人们根本没有足够的防辐射装备,“小人物”只穿着雨衣就冲上了抗灾现场,受到了致命的辐射伤害……阿列克谢耶维奇就这样面对着她的“小人物”,倾听着他们的讲述,那些黑暗中或娓娓道来的,或撕心裂肺的讲述,最终逐渐汇聚成了真实的、交响乐一般的历史。阿列克谢耶维奇就这样捕捉着一个个鲜活的瞬间,完美地构建起她的艺术真实。她认为,不讲出这些“小人物”的故事,苏联历史就永远不会被真正记录下来,甚至无法被猜测、揣度和虚构。一九九一年苏联解体,苏联的生活翻天覆地,人们很快就遗忘了悲剧,顺理成章地开始了新生活,她目睹了人们的冷漠和麻木,于是,她开始追寻遗忘的情感,她开始做倾听时代“小人物”的一双“耳朵”。阿列克谢耶维奇的足迹遍及俄罗斯、乌克兰和白俄罗斯等国,她坐在城里的咖啡馆或是乡下的柴棚里听到的故事,既是别人的,也是自己的,她通过倾听别人的故事,最终看懂了自己。
《切尔诺贝利的祭祷》中充满了阿列克谢耶维奇对后苏联时代的忧虑。她批判当代人丧失了苏联解体初期的道德激情,精神世界中充满了奴性、冷漠、自私和恐惧。她预言,人们坠入了后苏联时代的陷阱,却难以爬将出来,也许未来一百年也爬不出来,只能在陷阱中痛苦挣扎。
后苏联时代与斯大林主义时期有着本质的不同,后苏联时代的人们穷奢极欲,比斯大林主义时期的集中营时代更加堕落和凶残。现在整个世界物欲横流,世界处在精神崩溃边缘,所有道德上的坚持都成为过去时。后苏联时代背离了契诃夫和托尔斯泰精神,远离了俄国文学经典,人民陷入绝望之地。在苏联的废墟上,思想混乱不堪,到处都是苏联病人,遗留的精神创伤依旧在俄罗斯延续。人们抛弃了精神追求,沦为物质和贪欲的奴仆,伴随而来的是社会道德败坏,邪恶疯长,精神自由被扼杀了。作者站在苏联的废墟上,环顾四周,发现所谓的精神自由仅仅是广场的狂欢,其实生活处处是死一般的凋敝。人们朝思暮想的那朵自由之花,只在幻觉或错觉中绽放过。
《切尔诺贝利的祭祷》告诉我们,苏联是个巨大的实验室,异化人类的大实验室。它的任务,就是将亚当式的“旧人”改造成“苏维埃超人”。阿列克谢耶维奇写作时,常与“苏维埃超人”相遇相伴。她承认,甚至她本人也不能幸免地是“苏维埃超人”,她的父母、兄弟姐妹亦然。阿列克谢耶维奇试图通过《切尔诺贝利祭祷》的写作,捕捉苏联实验室的“苏维埃超人”形象,捕捉和书写苏联家家户户的社会主义史,苏联人民的情感史、生命史,那是一部苏联时代永远的小人物史。
《切尔诺贝利的祭祷》告诉我们,扬善弃恶是人类未来生活的全部。邪恶当下已经渗透和扩散至人类生活方方面面,化为隐性存在。善恶已不再黑白分明和一目了然,人们无法明确地辨认善恶,世界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令人恐惧。如今,人们怀揣同样的恐惧、错觉、诱惑和失落,生活在世界各个角落,惶惶不可终日。尽管如此,阿列克谢耶维奇依旧怀着审慎乐观,她说,时间虽已堕入黑暗,生活沉重而又艰难,但我们身边还有很多善良的面孔,这就是人类未来的希望所在。
我想在《切尔诺贝利的祭祷》新译本面世之际,感谢我多年的合作者与翻译家徐永平教授,他对本书译稿做出了重大贡献,他对我译文直率的批评与精准的校对,是确保此书译文质量的关键。我还感谢在本书翻译和修改过程中,所有支持过和帮助过我的人。鄙人才疏学浅,谬误在所难免,敬请读者不吝赐教。
孙越
丁酉年仲春于北京西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