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提供很多材料……我家里的书架上堆满了大文件夹。我了解的情况非常多,我很难把它们都写出来……
我已经收集了七年——有剪报、各种说明书、各种单据、我的笔记……也有各种数据。这些都可以交给你使用……我能够组织示威,组织纠察队,为辐射受害者争取药物,探望生病的孩子,但我不会写作。这事儿还得要你来做……我最切身的感受是,我难以应付这些事情,它们影响了我的精神,我快要崩溃了。有很多人在对切尔诺贝利进行跟踪调查……有这样一批作家……但我不想进入他们那个圈子,那些人利用这个题目在做自己的文章。你应该诚实地写出来。把一切都写出来……(沉思)
四月那场热乎乎的雨……七年了,我一直记得那场雨……雨点就像水银一样滚落。人们不是说辐射是没有颜色的吗?可是水坑里的水是绿色的,或者说是亮黄色的。一个邻居小声对我说,“自由”电台的广播说切尔诺贝利核电厂发生了事故。我没有这方面的任何知识。我绝对相信,如果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情,他们一定会通知我们。我们有专门的技术,专门的报警系统,有防空洞,他们一定会向我们发出警告的。我们对这一点坚信不疑!所有的人都参加过民防教育培训班,我自己在那里学习过,参加过考试……但是当天晚上邻居给了我一些粉末,是她家亲戚给的,而且告诉她如何服用(她家亲戚在核物理研究所工作),还有一句话:要她保持沉默。就像一条鱼!就像一块石头!他尤其害怕在电话里讨论这些问题……
那段时间,小孙子住在我这里……而我?我根本没当回事。依我看,我们周围的人谁也没有服用这些粉末。我们当时完全没在意……不但老一辈是这样,年轻一代也是这样……
我记得当时我听到传言后的第一印象:我感觉从一个时代走进了另一个时代,从一个身份变成了另一个身份……我就像故事中的人,在两个世界之间穿越,而我自己就像是分成了两个人,一个是前切尔诺贝利人,一个是现在的切尔诺贝利人。不过,这个“前”现在还很难在完全意义上成立。我看世界的眼光变了……
事故发生后不久,我就进了隔离区……我记得,我们住在一个村子里,让我吃惊的是这里的静谧!没有一只鸟,什么也没有……你走在街上,周围一片寂静。房子是空的,一个人也没有——人都走了,四周没有一点儿声息,连一只鸟的影子也见不着。我第一次看到没有鸟的大地……也没有蚊子……连一个会飞的活物也看不到……
我们到了一个叫作楚德亚的村子,这里辐射量是一百四十居里……在马林诺夫卡村是五十九居里……这里居民受到的辐射大大超过守卫核弹试验区士兵,高出一百倍,是核试验场的一百倍!辐射剂量检测仪爆表……在集体农场办公室里,悬挂着多个地区放射科医师签字的告示:洋葱、生菜、番茄、黄瓜——都可以吃。地里长的东西都可以食用。
这些地区的放射科医师,他们在说什么?区党委的书记们在说什么?他们如何替自己开脱?
在我们去过的村子里,有许多醉醺醺的人,甚至其中还有许多是妇女,尤其是挤奶女工和小牛饲养员。他们唱着一首歌,一首当时很流行的歌:“我们不在乎……我们不在乎……”一句话,他们对一切都满不在乎。这首歌出自电影《钻石手臂》。
就在马林诺夫卡村(切里科夫区),我们去了一家幼儿园。孩子们就在院子里跑……小一点的在沙坑里爬……园长解释说,他们每个月会换一次沙子。沙子从哪里来?你可以想象:它可能从哪里来?悲伤的孩子……我们给他们讲笑话,他们却不笑……老师说:“你们别费劲了。我们的孩子不会笑,他们只会在睡梦里哭。”我们在街上遇到一个抱着新生儿的女人,我们问她:“谁允许你在这里生孩子的?这里辐射量是五十九居里……”“是放射科医生同意的。她只是说不要把尿布晒到外面。”他们劝说人们不要离开,都留下来。可不是嘛!这都是劳动力。甚至等到村子要疏散、重新安置的时候……永远离开的时候,他们还要把人们送回来,去田里干农活,收土豆……
他们现在会怎么说?区党委和州党委的书记们会怎么说?他们怎么为自己辩解?谁替他们承担责任?
我保存着许多指令,其中有最高机密,我全都提供给你。关于加工被污染鸡肉的指示……在加工车间里,按照在受污染地区接触放射性元素的要求,工作人员要穿戴防护设备——橡胶手套和橡胶外套、靴子,等等。如果当地的辐射量达到一定的居里,就要把鸡肉在盐水中煮沸,用过的水倒入下水道,将肉加入到肉泥、香肠中。如果达到更高一级的居里,就加工成骨粉,用作牲畜饲料……他们就是这样执行肉类生产计划的。来自被污染地区的小牛廉价卖到其他地区,其他清洁地区。运送这些小牛的司机告诉我,这些小牛很古怪,肚皮一直耷拉到地上,好像饿得要命,见什么吃什么,连抹布、废纸都要吃。它们倒是好养活!这些小牛卖给了集体农庄,如果个人想买,也可以。这就是他们的生意经。简直就是犯罪!犯罪!
我们在路上遇见一辆车……大卡车,走起来慢腾腾的,就像送葬的灵车一样……我们停下来和司机搭话。他是个年轻人。我问:“你的车是不是坏了,走得这么慢?”“不是,我拉的是放射性土皮。”在这么高温的天气下!在漫天的尘土里!“你疯了!你还要结婚,还要生孩子啊。”“我上哪里去找这样的生意,拉一车土挣五十卢布?”五十卢布在当时可以买一套不错的衣服。据说,运输放射性垃圾还有额外的补贴。但是,与生命的价值相比,这补贴的数目实在是太微薄了……
让人哭笑不得的事情还有……
几个老太婆坐在房前的凳子上,小孩子跑来跑去。我们在那里测量的结果是七十居里……
“孩子们,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从明斯克来,来度暑假的。”
“这里的辐射很严重!”
“那你给我们说说这里的辐射是什么样子!我们看看它。”
“它是看不到的啊!”
“你来看:这些房子还没有盖起好,人就走了。大家都觉得很吓人。我们晚上去看了……透过窗户看去,它就坐在阳台旁边,这就是辐射。那是个凶恶的家伙,眼睛放光,浑身黑乎乎的……”
“不是这样的!”
“我们向你发誓。我们可以划十字!”
他们在划十字,嘻嘻哈哈地划十字。说不清他们是在笑自己,还是笑我们。
外出调查之后,我们回到编辑部。“事情怎么样?”同事们问。“一切正常!”“一切正常?你去照一照镜子,你都有白头发了!”这是笑话。切尔诺贝利的笑话。有一个最短的笑话是这样的:“好样的——白俄罗斯人。”
我接到任务,写一篇关于疏散的东西……在波列西耶有一个传说:如果你想回家,就要在上路之前栽下一棵树。我来到这里,走进一个院子,又一个院子……院子里都栽了树。走进第三个院子后,我坐下来,哭了。女主人对我说:“大女儿和女婿栽了一棵李子树,二女儿栽了一棵黑花楸树,大儿子栽了一棵荚蒾树,小儿子栽了一棵柳树,我和当家的两个人栽了一棵苹果树。”我们离开的时候,她请求说:“我有这么多土豆,整整一院子,你拿一些去吧。”她想让我们留下一些她生活中的东西……
我记录下来的很少,很少……现在我把它们都放到了一边,我想休息一阵,回忆过往。我要去度假……
但是……我忽然想起来,我见过一个农村公墓……在它门口有一个标志:“高辐射。禁止进入与通行”。即使要去另一个世界也不行!(她突然笑起来,这是我们谈话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笑)
他们会告诉你,严禁在反应堆附近拍照,除非得到特别许可。他们会没收你的照相机。在离开之前,执勤的士兵会像在阿富汗一样进行搜查,以防你拍下什么东西,留下什么证据。他们拿走了摄制组在别处拍摄的胶片。他们发着亮光回来了。许多文件被毁了。证据被毁了。那些都是科学的记录,是历史的记录。如果找出那个下令这样做的人……
他们要怎么给自己辩解?他们会怎么想……
我永远不会谅解他们……永远不会!有一个小女孩……她在医院里跳舞,她让我看她的“波尔卡”。那一天是她九岁生日。她跳得太美了……两个月后,她妈妈在电话里告诉我:“奥莲卡死了!”那一天我没抽出时间去医院。到后来,已经晚了。奥莲卡有一个妹妹,她早晨醒来后说:“妈妈,我在梦里看见飞来两个天使,带着我们的奥莲卡走了。他们说,奥莲卡在那边过得很好。她什么病也不会有。妈妈,两个天使带走了我们的奥莲卡……”
我永远不会谅解他们中的任何人……
——伊琳娜·基谢廖娃,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