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回忆,就像回忆一场战争……
快五月底的时候,事故发生一个月之后,我们接到距反应堆三十公里的隔离区出产的一批食品,要对它们进行检验。我们的研究所全天候二十四小时工作,就像军事单位一样,因为整个白俄罗斯只有我们有这方面的专业技术人员和专用设备。送来检验的是家畜和野生动物的内脏。我们还检验了牛奶。第一轮检验下来,情况就清楚了:运来的不是肉类,而是放射性废料。他们在隔离区放牧实行值班制,牧人先过来放牧,之后再换挤奶女工过来挤奶。就这样,他们完成了牛奶厂的计划任务。我们对牛奶进行了检验,那也不是牛奶,是放射性废料。罗加乔夫乳制品厂的奶粉、罐装炼乳和浓缩奶,很长一段时间是作为行业标准来源,写在教科书上的。但这一次,在商店和售货亭……还在出售的这些商品,人们只要看到乳制品上有罗加乔夫乳制品厂的商标,就不会买,商品严重积压。这时,市面上突然出现了一批没有商标的罐装奶。我想,肯定不是因为缺少包装纸,他们在骗人。国家在欺骗。所有与家庭生活有关的信息都被政府打上了“机密”二字,借口是“防止引发恐慌”。而这是事故刚发生的那几周……正是在这段时间,那些短半衰期的核素发出了强烈的辐射,一切都被“照耀”了。我们不停地做着工作笔记,但是这些都不能公开谈论……一旦那样做,就会被剥夺学位,还有党证。(开始紧张起来)但这不是害怕不害怕的问题——虽然我们确实害怕——而是我们认为自己是苏维埃联盟国家的人。我们相信国家,一切事情都相信国家。这是我们的信仰……(激动地抽烟)相信我,不是因为害怕……不单是因为害怕……我的回答是诚实的。我是有自尊的人,我必须诚实。我想的是……
第一次来到隔离区,我测到森林里的环境辐射量是田地和道路的五六倍。到处都是高剂量辐射。拖拉机正在作业……农民在菜园子里干活儿……我们在几个村子里检查成人和孩子的甲状腺,发现其中的放射物含量都超过允许剂量值的一百倍,甚至二百至三百倍。我们一行人中有一位女性放射学者。她看到那些孩子坐在沙土上玩耍,马上就变得歇斯底里。他们把船就扔在水塘里。在我们去过的村子里,商店像平时一样开门营业,手工生活制品和食品摆在一起,衣服和裙子的旁边就是香肠和人造奶油。就那样随意摆放着,没有用薄膜遮盖起来。我们带走了香肠、鸡蛋……给它们拍了X光片,结果显示:这些不是食品,而是放射性废料。一位年轻妇女坐在门口的长椅上,给孩子哺乳……我们检验了母乳,也是放射性的。这是一位切尔诺贝利圣母……
我们问:“接下来该怎么办?”他们回答说:“你们只管检测。回去看电视上怎么说。”戈尔巴乔夫在电视上安慰人们:“已经采取了紧急措施。”……我相信他说的……我干了二十多年的工程师,熟知物理定律。我也知道,所有生命都应该离开这些地方,就算只是短期离开也好。但我们还是继续认真进行测量,关注电视上的报道。我们已经习惯于相信。我是战后出生的一代,是在这种信仰中成长起来的。信仰从何而来?我们在那场可怕的战争中胜利了,赢得了整个世界对我们的钦佩。这是事实!科迪勒拉山脉的岩石上刻着斯大林的名字!这是什么?这是象征!是伟大国家的象征!
这就是我对你问题的回答:为什么我们知道了实情,却还要保持沉默?为什么不去广场,不去呐喊?我们写了报告……我已经说过,我们有工作笔记。但是我们保持沉默,并且绝对服从命令,因为有党的纪律——我是一名共产党员。我不记得我们的同事中有谁感到过害怕,有谁拒绝去隔离区工作。我们不是因为害怕交出党证,而是因为信仰。我们相信,我们的生活美满、公平,在我们看来,人高于一切,是至高无上的准则。这种信仰崩溃了,接下来就是许多人死于心脏病发作,或者自杀——例如勒加索夫院士,向自己的心脏开枪……因为,当你失去了信仰,没有信仰而活着,你就不再是参与者,也没有了活下去的理由。我是这样理解他的自杀的。
一个标志,或者可以说是一个征兆……苏联每个核电厂的保险柜里都有一份事故清理的预案,是一个秘密计划。没有这样一个预案,就不可能取得电站运行的许可。事故发生前的许多年,这样的预案正是以切尔诺贝利核电站为例制定的:该做什么,如何做?谁负责什么,谁在什么位置?直到每个最小的细节……而突然间,正是这家电站发生了灾难……难道这是巧合?是隐喻?假如我是信徒……你想去寻找其中的意义,你就是一个有信仰的人。而我是一个工程师,我有着另一种信仰,不同的信仰……
对于自己的信仰,我现在该做什么?就现在……
——马拉特·菲利波维奇·科哈诺夫,白俄罗斯能源科学院核能研究所前首席工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