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像出了故障的变速器。
夜晚忽然便过去,两晚?也许三晚。白天在她面前像高速公路一样无限拉长。太阳升起,从帐篷上掠过,阳光偷偷摸摸地钻进来,早上在帐篷的右侧,傍晚在帐篷的左侧。或者反过来?米莉安也说不清楚。反正她不记得。她什么都不知道。
试着移动,或者假装自己可以移动。一只手被铐在床栏杆上。
她觉得热,又觉得冷。发抖,咳嗽。前一分钟,她心跳快得像蟋蟀,后一分钟却又慢得像糖浆。有人进出帐篷,但没留下什么印象,只剩快进镜头下的一系列身影。大部分是穿着迷彩裤和深色衬衣的男人,看着像军人,但实则不然。其中还有个高个子女医生,叫拉蒂娜,一头短发干净利落。检查绷带或者量体温的时候她很少说话。米莉安试着和她攀谈,但这女人常以沉默回应。就这样来来回回,翻来覆去。
在她双眼背后的黑暗中,是无梦的干净睡眠。无形的虚空。入侵者不知所踪:就连这万物背后的幽灵也抛弃了她。
后来有什么东西拉她的手;不,不是东西,而是人。她睁开眼睛,看到了那个年轻小伙子戴维——人类测谎仪。他握着她的手说:“你搞砸了,你知道吗?”
她艰难地点点头,嘴里咕哝道:“嗯嗯。”
“他们来了,很快就到。来解决你的问题。但首先,这儿。”他把一张纸巾塞到她的手中,“伤口感染了,他们是不会帮你治疗的。不过我给你弄了些抗生素。医生不肯给你开这些药。至少现在还不肯。给。”他帮助她吞下两片,然后让她看看纸巾里包着的另外几片——随后他会把纸巾藏在她的身下。“他们有可能会给你换床单,或者检查你有没有褥疮,到时候你要提前把药藏好。怎么藏我就不知道了。抱歉。”他扭头瞥了眼身后,接着小声说,“今天吃两片,明天两片。如果有机会我会给你多弄点,不过……”他不必说出来,因为在这里承诺是毫无意义的。
然后戴维便站了起来。
“等等。”她说。
“抱歉。”
“请等一下。哪儿都别去。站着,站着别动。”
“对不起啦。”
说完他出去了。
她能感觉到手中的药片。她尽力把它们往身下塞,手刚抽回来,有人便挑开了帐篷的门帘。一个士兵模样的小伙子,顶着一头姜黄色的头发,鼻子和脸颊上长满了雀斑,推着轮椅走了进来。当然,轮椅上坐着凯伦·基。伊森紧跟他们走进来。
“长官?”小伙子说。
伊森晃晃脑袋,示意小伙子退下。小黄毛刺溜一下窜了出去。
他叹口气,把凯伦向前推了推,但不会靠得太近,相距仍有五六英尺。伊森拉来一把椅子,坐了上去。
米莉安努力集中精神。
终于,她看清了伊森的脸。他有点气急败坏。
米莉安实在忍不住。她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差点岔了气,笑得满脸通红,而伊森气得满脸通红。很快他们就发展成了一种竞赛,看看谁的脸更红;一个快气疯了,一个快笑傻了,像两个温度计,争着要把自己的玻璃管给撑爆掉。
米莉安终于笑不下去,她大口喘着气,要死要活地咳嗽起来。
喉咙里有东西蠢蠢欲动,她本能地用手捂住嘴。
手拿开时,掌心已是红红的一片。
“我死了两个手下。”伊森终于开口说。
米莉安说:“白痴,那是你咎由自取。”她又咳嗽了一阵,随后才接着说,“你能蠢到什么地步?我把孩子的下落告诉了玛丽,我知道你不相信我,可你就那么相信玛丽能拿到真实的消息?你不是有戴维吗?鼻子底下现成的测谎仪,干吗不用呢?失算了吧?”
她给玛丽的地址——当然,这个地址最终肯定会传到伊森那儿——其实是个假的。
她是这么对玛丽说的,加比的老家在佛罗里达,她回老家了,带着那孩子一起去了迈阿密。那儿有家夜总会,名字叫飞碟客。他们就藏在楼上。
这帮土包子当然不会知道飞碟客曾是或现在仍是啪啪的地盘,那是他庞大的毒品和犯罪王国的老巢。那里原先的老板叫英格索尔,那可是个头上长疮脚底流脓的坏家伙,而她竟让伊森派了两个手下冒冒失失地跑到人家地盘上去要人?想想都觉得痛快。
哈哈哈哈!
活该!
她又咳嗽起来,这次咳出了更多的血,可她的脸依旧笑得跟花儿一样。
“你简直是个女魔头。”伊森咬牙切齿地说。
她咽了口唾沫——啊,仿佛吞下了一棵仙人掌,“我发现你挺搞笑的。”
“你打死了我的一个手下,你骗我把两个手下派到非法移民的毒窝里去,害他们白白送死。你对韦德·齐见死不救,你不在乎这个国家和它的人民的死活。我想尽量对你公平,我给了你一个又一个机会。每一次我递出橄榄枝,你都把它摔在地上,真是不识抬举——”
“你再递一次,看我能不能把你的手指咬掉。”她龇牙咧嘴,可却无力做出咬合的动作,因此并没有达到鲨鱼的效果,反倒像只顽皮的小猫。
“你以为我们奈何不了你?”
说完他起身来到她跟前,一把掀开被单,她想阻拦,却无能为力。伊森伸出大拇指,狠狠压在她胸前的伤口处。
她疼得大叫起来。
拇指把纱布深深按进了伤口。很快,他的手指便被纱布完全包裹,像戴了个安全套,直插进伤口。
米莉安眼冒金星,她甚至看到了一片白光。疼痛猛烈得难以形容,她甚至不再感觉到痛,只剩下声音和热度——像曾经试图淹死她的那条河一样紧紧包裹着她。而今,这是一条用火焰组成的河,要把她活活烧死。
“这一定很疼吧,”他咬牙吼道,“不过玛丽说,疼痛,身体上的疼痛并不是你的弱点。你很能挨嘛。因为顽固,所以你什么都不在乎;因为愚蠢,你倒活得结实。所以折磨你其实毫无意义对不对?可我还是要这么干,因为这种感觉实在太他妈爽了。”
这时他猛地抽回手指,指尖上沾着血,就像他刚刚把手指插进了樱桃派。他晃了晃手。
米莉安拼命忍着不哭。眼泪依然缺席,而整个身体也学眼泪罢工。一阵阵干呕,好像有东西想出却出不来,但这时她最想做的还是大哭一场,也许只有哭出来感觉才会舒服些。
“你干脆杀了我吧,”她说,“反正你脑袋里长子弹的老婆能……”她又按捺住一波喊叫的冲动,“等我死了,就让她读我的心,把你想知道的东西告诉你。”
他点点头,“这倒也是个办法。但她也不敢保证——”他用指关节敲了敲米莉安的脑袋,“——能顺利钻到你这里来。而一旦你死了,我们就前功尽弃了。不过你的伤口已经感染,迟早会要了你的命。所以放心,你求死的心愿终究不会落空。但在你死之前,我们会想尽办法让你生不如死。玛丽说她知道你的软肋,所以也就知道从哪儿下刀最方便。还想笑吗?要不要像电影一样来段预告片?她看到了一个名字,就一个名字。”
不,不,不!
“亲爱的路易斯。”伊森奸笑着说。
“不。”所有的热量都涌上了她的脸颊、脖子和腋下——她能感觉到它们像巨浪一样逃离她的身体。她双手抓着床单,试图坐起来。“不!”
“哈,这可由不得你。我们已经有了他的名字,找到他住的地方只是时间问题了。我们当中有警察,有军人,有前国税局的,人口普查局的。找个把人的地址简直小菜一碟。我们会亲自找上门去,好好问候他,比我们对你的方式更热情。到那个时候我们再问你艾赛亚的下落,你不说,我们就杀了他。”
伊森的脸上再次露出笑容。
这笑容阴森恐怖,冷酷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