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德代尔堡的一家咖啡店里,她和他面对面而坐。如此近的距离让她感到紧张和不安,但她尽量掩饰住了。在她的理智与情感之间,有一道她始终不敢直视的伤。她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想哭的、委屈得无法呼吸的小孩,仿佛她刚刚丢失了自己最心爱的玩具娃娃,一个没有填充物的玩具娃娃,然而那对她而言代表着一切,因此失去它也意味着失去了一切。
路易斯当然察觉不出任何东西。因为她脸上始终挂着能够欺骗所有人的笑,双手捧着一大杯足以赶跑所有瞌睡虫的咖啡,但她一口都不想喝,如果可以,她想把杯子捏碎在手心里。
“我没想到你会愿意和我见面。”她说。
外面是蔚蓝的天空和挺拔的棕榈树,一个人踩着滑板风一样滑过,还有一人手里提着冲浪板,指着另一个方向。成群的海鸥尖叫着俯冲而下,路易斯的视线一直追随着它们,好像这是避免与她对视的唯一方法。
“我觉得见个面会好一点,”他回答说,“有些事需要做个了断。”
“了断,”她品咂似的重复着这两个字,“我可是了断专家。我这辈子就是不停地了断了断了断。我甚至还跟我的嘴了断过一次。”
“就一次吗?”
“就一次,再没第二回过。”
他笑了,笑声含蓄而温柔。他的鬓角已经略微有些发白,黑头发上犹如撒了一层铁屑。此外,他比过去也邋遢了一些,还留起了小胡子,刚坐下来时她就注意到了。他说萨曼莎——“萨姆”——特别喜欢有胡子的男人,所以,所以他就开始留胡子了。
“你还是老样子,还是从前的米莉安。”他说。
“只剩个皮囊。”别杀他,也别想着自杀,更别一把火将这里烧了。深呼吸。她用鼻子深吸了一口气,满满的全是咖啡的味道,她的心稍微平静了一点,“但我正试着改变。”
“你?改变?”
“嗯嗯。没错。我,米莉安。我要改变。”她掏出一包好彩香烟,“看见了吗?抽完这最后一包,我就要戒烟了。”
“铁了心了?”
她吹了声口哨,“王八吃秤砣,这次要玩真的了。”
“那我可要对你刮目相看了。”
她微微点头,“士别三日嘛,而且我现在每天都跑步。”
“跑步?”
“对啊,锻炼身体嘛。”
他的嘴巴张成一个大大的“O”,“你到底是谁?你对米莉安·布莱克做了什么?”
“米莉安·布莱克正在寻找自己的未来,一个不需要用第三人称来称呼自己的未来。”
“为什么选择现在?”
她叹了口气。难道她真要重新做人了吗?别嘴上说得漂亮,到头来却只是飞机上装麦克风——空喊。可她确实有这个决心,她想变得不同,变得更好,而且她也在思考还有没有重新夺回路易斯的可能……
终于,她开口说道:“因为可行,因为我看到了一点希望之光,尽管很渺茫,但我要像小孩子追赶萤火虫那样冲上去抓住它。”她骄傲地扬了扬下巴,甚至感觉脊梁上有一排磁化了的铁屑纷纷站立起来,“我说过,我要消除我身上的诅咒。”
即便现在,她的整个身体依旧与这个念头紧紧相连。这是她的心愿,可她内心同样有一部分(不算小的一部分)希望这诅咒保留下去。环顾四周,在这家咖啡店里,她已经知道三个人将如何死去。柜台后那个长着一双天真无邪大眼睛的姑娘将在五十二年后死于皮肤癌。给她递饮料的那个老嬉皮士,有一天当他骑着助力车在路上走时,会不幸被一辆皮卡车生生碾过,全尸恐怕不可能了,他只留下一摊混杂着血、肉和蓝色金属的东西。坐在前门附近那个涂着鲜红嘴唇的老女人,米莉安曾“不小心”(你懂的)碰到了她的胳膊肘,她死于肺癌,癌细胞已经在她像卫生纸一样又皱又干瘪的身体上全面扩散,她只剩下两年的命。
这些画面已经成为她生命的一部分。她就像一条用死人的头发和红色的血管织成的围巾。她拥有这样的人生已经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然而现在,她对自己的将来有种隐隐的担忧。
不管困扰她的是什么,她担心有一天它们会变成她,或者她变成它们。
这已经不仅仅是预知别人生死那么简单的事。它的重大、古怪和它所带来的恐惧,都已经到了让她难以承受的地步。
她最害怕的是,将来有一天她突然发现自己没了灵魂,成了河里的一块石头,唯一的目标和欲望只是躲避收割者的镰刀。她成了命运的敌人。
去他妈的。
她可不想那样活着,她有更高的追求,或更低的追求,但起码要有所不同。
他们继续谈了一会儿,但气氛始终有点尴尬,甚至怪异,就像他们是两个明明踩着高跷但又拼命假装正常的人。分别的时候,他们还装模作样地抱了抱彼此,但那个拥抱带有浓浓的敷衍味道,意思仿佛便是,从此江湖路远,再也不见。路易斯走后,米莉安独自坐了一会儿,喝完了她的咖啡,而后到洗手间对着水槽哭了一通,并用胳膊肘在自动出纸机上留下深深的一个凹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