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车沿着公路隆隆驶去,这破玩意儿浑身上下没有一个零件不叫唤,就像一架旧飞机降落的时候被摔散了架。车身偶尔还要抖上一抖,发出几声巨响,挂在车尾的拖钩晃来晃去,嘎吱嘎吱响个不停。
车窗外,粗壮的仙人掌鹤立鸡群般在矮树丛中挺着傲人的身姿,它们就像一群忠诚的卫兵守护着一片死亡的世界。
“快开花了。”
“啊?”她问。
司机歪了歪脑袋,“仙人掌,准确地说是树形仙人掌。它们马上就要开花了。开在顶上,又大又漂亮。然后会结出红色的果子,可以吃的,但通常都是各种鸟捷足先登。”
米莉安扭过头,上下瞅了他几眼,“你对鸟类很了解吗?”
“它们经常把屎拉到我车上。”说着他指了指风挡玻璃顶角处的一块白斑,白斑之中有些微小的黑色种子清晰可见。
“不,我是说……”她已经完全陷入自己的思路,“你有没有听说过……有的人可以变成鸟?或者说,可以通过心灵感应进入鸟类的头脑。”
他哈哈大笑,然后看了眼米莉安,笑容顿时僵在脸上,像一条困惑的狗松开了嘴里的骨头,“你没开玩笑。”
“对。你觉得呢?”
“我觉得这是个愚蠢的问题。”
“是吗?我只是觉得——”
“觉得什么?觉得我他妈是个印第安人,就得会点法术?”
“不不不,”她顿了顿,清清嗓子才又接着说,“这么说,你确实不懂法术?”
“呵呵,等等,我这就停车,去找个仙人掌哥哥,让他带我去大神那里问问宇宙的奥秘,顺便问问为啥有个白妞儿想知道人怎么变成鸟。”他“噗”了一声,不耐烦地冲米莉安摆摆手。
“你这是文化剽窃,伙计。”
“什么?”
“白妞儿。只有我们才那么说。”
“恶人先告状,你大概觉得我应该叫杰罗尼莫·奔跑的松鼠之类的名字吧?”
“两头熊瓦蓬迪克酋长?”
“那是我表弟。”
米莉安“扑哧”一声笑了,“得了,蒙谁呢你?”
“爱信不信。”他做出恼羞成怒的样子,可转眼也笑了起来,“姑娘,让你失望了。我叫韦德·齐,我不是酒鬼,不是赌场老板,对鸟和法术之类的狗屁东西一窍不通,平时遇到不懂的难题我不去求神问卜,而是用手机上网查。就这样。”
“我叫米莉安。”她说着伸出一只手。这场景好生亲切,同样在一辆卡车里,和一个陌生人伸出手,期待着指尖相触的一刹那灵视画面浮现眼前。啊,死亡的气息。她欢迎这样的感觉,但她也知道自己不该这么做。这种欲望几乎是有形的,她想立刻握住他的手,看看他将如何死去,在何时死去,但他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我还是算了,你瞧瞧你的手。”
她翻过手掌看了看——在高速公路上跌倒时,掌心因为擦伤已经血迹斑斑。
“哦,原来这样。”来吧,和我握手吧,让我看看你将如何死去。
“你到了。”韦德冲前方扬了扬下巴。一家名为“美国价值”的汽车旅馆,招牌是一面硕大的美国国旗,星星和条纹上缀满霓虹灯,旗下是一个小牌子,上面写道:电视!泳池!小厨房!
“我到了。”
“你刷的那张信用卡,名字不是你的。”
“你刚发现吗?你真以为我会叫史蒂文?”
他耸耸肩,“你丈夫的?”
“不是,是我偷的。”
“你倒坦诚。”
“我一接触别人的皮肤就知道他们会怎么死掉。情况紧急的时候,我偶尔还能通过心灵感应进入鸟的头脑,操纵它们为我做事。”
“你嗑药了吧?”
她也耸耸肩,“我倒真希望能嗑药。”
他伸出一只手,“好了好了,你给我看看。”
“你确定?”他的手指又细又长,瘦骨嶙峋,像柴火棒子。或许他还有啃手的毛病,因为他的指甲残缺不全,且皮肤上布满裂纹。她握住他的手,感觉到了沙漠一样的干燥。
他冷得瑟瑟发抖,高烧正逐渐把他吞噬,像一块冰被放在火上烤。一切都在融化,寒意拂过沸水的表面。流感已经过去,继之而来的是肺炎。63岁的老韦德在床上翻了个身,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他的喉咙里仿佛塞满了东西,他的肺轰鸣着,像一列火车以过高的速度行驶在山间的窄轨铁路上。随后,一切戛然而止——肺好像被什么卡住了,心跳停止了,生命如同捏在指间的泡泡,而手指的主人微微用了下力——
米莉安抽回手,他粗糙的指尖与她的手掌摩擦发出嘶嘶的声音。
“你今年多大了,韦德?”她问。
“30岁。”
“那你还能再活33年,最后流感和肺炎会要了你的小命。”
他耸了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或者他根本就不相信,“好吧。”
“好吧。”
“至少听起来很有趣。”他又笑着说。
“再见,韦德。”
她跳下车,拖车隆隆驶走了。前面是汽车旅馆,一栋泥色的长方形建筑,像挤在一起的一堆鞋盒子。旅馆前面栽着几棵半死不活的大肚子棕榈树,旁边是个锈迹满身的秋千架,没有秋千。
正前方是6号房间。她的房间。
她已经没了钥匙,因为钥匙就挂在格雷西抢走的那个钥匙圈上。可这没关系,因为房间里有人。
深呼吸,长叹息。一具饱受种种欲望摧残的躯体——渴望一支烟,不,七支烟;渴望触碰死亡;渴望门的另一边是她想见而不得见的人。她走向6号房间,敲了敲门。
应门的是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