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房租到期,却还未支付。如果安妮·瓦伦丁还不来偿还这笔钱的话,这个低劣的被安妮称之为公寓的小房间甚至都不再可能是她的了。他们今天上午已经来过她家门口,那时太阳才刚刚升起。他们猛烈捶击她的家门,留下了一个红色的欠条——不像上次留下的粉红色,或是上上次留下的黄色的——在她家门之下。驱逐、驱逐。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
在她的脑海里,是她母亲的声音,一声无形存在的责骂:你永远不想去为了任何事情去奋斗,安妮。即使作为一个婴儿,你从来没有想握住你的奶瓶。
这是妈妈最喜欢说的事情。
当你还是一个小宝宝的时候……
你连奶瓶都不想去抱。
你说话太迟了,不像你的哥哥那样。直到其他所有的女孩都会使用便盆之后你才学会如何使用。
你不会像一个优秀的小女孩那样去维修汽车或者给浴室瓷砖灌浆或者为爸爸妈妈做账。
他们从来不说她傻。从来没有说过这种刻薄的词语。然而侮辱却无处不在。话语背后暗藏的含义,如同床铺之下的怪兽一般。
她今年十八岁。刚刚满十八岁,她应该去弄清楚她的人生。他们邀请她搬回家,但她不打算这样做,噢,绝对不要,她宁愿被捕熊器夹断乳头,也不愿回到那个地狱里去。
这意味着她会留着这个公寓。
然而,她没有工作。她被温迪家解雇后,又被美国天然气公司解雇了——一个也门小伙指责她从他那儿贪污了一笔钱,这听起来如同一个奇特的方式在说她在盗窃。她的确是这样做了,但他应该不知道这件事情。那个像母牛一样的马乔里——戴着毛茸茸假发的老胡思乱想的婊子,肯定告诉了他,即使她也贪污过这里的钱。
现在怎么办?现在怎么办,现在怎么办,现在怎么办,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
冷静冷静。
直到周末你才会被赶出去。
这一切都没事。你只需要找到你的重心所在。
她打开了一个沃尔玛购物袋,在那像捕鼠器一样的可拉伸式的沙发附近。她将手伸进了塑料袋里,取出了一个钳子,一把螺丝刀,和一个磨砂玻璃材质的沾有炭黑色煤灰的烧坏了的灯泡。
她第一次这样做的时候她打破了灯泡,小玻璃碎片刺入她的手掌心里。她不得不用镊子才能夹出每一个碎片,用她那颤抖的双手。她不小心遗留在手掌里的那些小碎片,最后是被她用旁边的肉硬挤了出来。
她现在变得相当专业了。她用钳子谨小慎微地取掉灯泡的底座,不是所有的金属设备都要去除——只是最底部那个部位。
她用螺丝刀把灯泡内胆的其余部分戳了出来——中心线圈和所有那些微小连接的部位。
安妮再次把手伸进袋子里面,抓住一罐空气除尘器,一盒饮料吸管,以及一卷黑色电工胶布。
第二阶段。
空气除尘器吹出来的一股风清洁了灯泡的内部。
她从她的沙发垫下“解救”出了一个小木箱。这曾经是用来存放她的塔罗牌,但这些东西其实一文不值。他们从来不会告知未来,她总是不得不使用那本愚蠢的小书去弄清楚什么牌摆在首位是他妈的怎么回事。
现在装在里面的是小小一塑料袋闪闪发光的白色粉末。近距离观看,它形似海盐,或者像她刚刚从灯泡上吹下来的玻璃粉末。
灯泡里面暗藏着冰毒。
然后,她将吸管的尖端插入其中,将胶带缠在四周,这一切都被完美而紧致地封存了起来,像一个鸭嘴杯。
她在地板上四处寻觅着她的打火机,在沙发底下。
安妮想念她的玻璃管,但被杰菲偷走了,那个没用的浑蛋。杰菲总是偷她的东西。不过她也让他拿。她不知道为什么。他是个寄生虫,应该有人将他从地球上清除掉,但他想要什么(想去哪儿)她就会去做,因为她真的很爱他,希望终有一天他会对她好。不再打她,不再把她压在地上,按住她的胳膊,从背后干她,因为“他喜欢她的屁股,而不是她的脸”。
管他呢。
这一打击使她平静下来。
灯泡下的火焰,药物起了泡泡,白色变成浑浊的黑色,蒸汽上升。她吸了进去。
她很清楚她所付出与牺牲的一切,这声音如铃铛般在脑海里敲鸣,发出铜锣般的声音。周围所有的一切仿佛都变成了关注的焦点。她在同一时间既冷静镇定又极其兴奋。她知道他们为什么把它叫作这个,因为她能感觉得到,嗯……
水晶。
仿佛透过一面镜子,能看到它反射的其他多面镜子。抽这玩意儿给她提供了所有可能性,所有她可以做的事情。
她的电话响起。
令人昏昏欲睡的铃声,《迈阿密到伊维萨》。
她应该在接电话之前先确认这是谁打来的,然而她不假思索地接了电话,当她听到她母亲声音的那一刻,她觉得一切都太迟了。
“安妮。”她的母亲说,“安妮,我是你的妈妈。”
她听起来像是感冒了。
“什么?”安妮怒吼,“你想要干什么?”
“安妮,我知道那个驱逐通知。”
她到底是怎么知道这个的?
她一直在监视着。这就是事实。妈妈又在监视她了。
“真他妈的该死,别管我。我不——”集中精力,深深呼吸,“我不需要你继续操纵我,我自己可以生活。”
“我只是想帮帮忙,我不希望看到我的宝贝女儿在街上流浪。”
“你把我放在那里,这都是你的错。”言之有理,推断可行。这的确都是她妈妈的错,当然也有她爸爸的错。你们只会夜以继日地坐在那儿什么事都不管,你们所做的一切就像是在我体内种植了一个肿块,一个奇形怪状的脂肪瘤,虽然对我的伤害还没有像它们恶化时那么严重,但确实已经深深地伤害了我。
“我会给你钱。”
这句话,就像一个炸弹,一个让人盲目和眩晕的闪光手榴弹。
“真的吗?”安妮问道。她的牙齿开始打战,然后又磨到一起,使劲地咬着她的下巴,都要抽筋了。
“我没有太多钱,但是交房租够了。”
足够的租金?这真是一个救星。不过,也许她会拿去买水晶。水晶能帮助她思考,帮助她思考如何赚取更多的租金。两倍,甚至三倍之多。
聪明机智的姑娘。
“好吧,不过我现在需要那笔钱。”她说道。
“我可以在见面的时候给你。”
“在哪儿?什么时候?”
“你公寓旁边的那个公交车站。在河边的那个。”
“在弓箭手雕像那儿。”
“就是那个。一个小时之后见。”
她终于还是问了,不是因为她关心她,而是因为她觉得她的母亲给了她钱以及所有的一切,她应该假装一点同情,“你生病了吗?你听起来像是鼻子堵住了。”
“过敏而已。秋天来了,花粉和霉菌都很旺盛。”
“一个小时之后见。”
“我爱你,安妮。”
安妮去不了那么远。她想去,但是……
她迅速伸出大拇指按下了结束通话的按键。
这一小时感觉就像是延伸,收缩,然后瓦解坍塌,循坏了一百次。安妮给公寓做了一次大扫除。上上下下寻找她的钥匙,直到她意识到她根本不需要它们,因为车站距离公寓只有五分钟的步行下坡路程。她想吃点什么,但却不饿。她抽完了剩余的病毒。
一切都宽敞明亮,清洁干净,透彻清晰。她生活在了一个高清的世界。
终于,时间到了。时间过了,其实,已经一小时十分钟了。已经迟了。
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
妈妈快要生气了。任何事情都可以惹她生气,仿佛她喜欢生气似的。她如同一只翻滚的在路上被轧死的狗——她喜欢那股恶臭。一个真正的假圣人。
安妮赶紧从她那山丘之上的公寓里下了山。下雨了。但她并没有意识到。雨不是很大,只是毛毛细雨。仿佛是上帝吐的口水落到了她的头发上。
一些穿着连帽衫的孩子在停业网球场玩耍,身子靠着钢丝网围栏。她对其中一个穿着巨大鞋子,舔着棒棒糖的孩子点了点头。他也对她点了点头。
他名叫蔡斯,他的步伐很滑稽。
他只有十三岁,但他贩卖“有毒性的疯狂”。她很快就会再见到他。
不久,她听到了河流的潺潺之声,浑浊的水安静地疾速流动。
路旁,一排橡树。有些许叶子已泛黄,有一些已经落于地面,还有一些如直升机般旋转降落,来到了路面上。
她尽量保持自己不滑倒,潮湿的沥青与劣质的球鞋会造成这样的危险。这就是水晶对她的作用——能让她保持高度警惕。小心谨慎、机智聪明。
在拐角处的公交车站不值得过多的关注。没有像城市里的那种花哨的有机玻璃,只有常年潮湿、长满青苔、两面贴满广告的木箱(一面是管道工,另一面是殡仪馆)。木箱边缘已分裂、磨损,看起来如同扫帚的刷毛。
没有看到母亲。
她赶紧跑到公交车站里面。有一个人在等车,一个形似芦苇、身穿厚重大衣的陌生人。现在还没有冷到穿厚重大衣的地步,但是嘿,这是一个自由的国度,人们可以想穿什么就穿什么。他只是站在那里,松软的帽子拉得很低。
她的双脚被浸泡湿透,像被撕裂一般疼痛。邮递员递进来一份《消费者报告》杂志,黄页的……黄色页面。
她问那个家伙:“你有没有看到……一个女人在这里?”
“嗯?呃,没有。”
“矮小的女人,发。她可能会开着一辆……”她的母亲这些日子到底开的什么车?“福特,我想是。蓝色的福特福克斯。”这是一辆好车。安妮希望她能有一辆这样的车。
“我说了没有。”
好吧,管他呢。感谢您的帮助,浑蛋。
她又走到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之中,在路上左顾右盼,什么都没有。没有停靠的汽车,没有母亲。她要么已经来到这儿准备帮助安妮脱离困境,要么她就是迟到了。
妈妈从来不会迟到的。
她听到了她身后拖着脚走路的声音——那个男人在移动,他的鞋踩在被遗忘的印刷品那被损毁的页面上。
而这之后她听到了别的东西:她母亲的声音,在她身后呢喃。
“邪恶的安妮。”
她正要转身,但是——
一个沉重的东西击中了她的后脑勺,整个世界坠落至一个黑洞之中。有那么一刹那安妮眨了眨眼,发现自己的双手和膝盖都在地上,一片泛黄的叶子像螃蟹一样在她面前爬行,一阵简短、突如其来的风瞬间把它刮走了。
她的后脑勺又被猛击了一下。安妮·瓦伦丁的世界落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