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们目不转睛地一直盯着她。她们看着她从一个侧门悄悄溜了进来。有些女孩忧心忡忡,其他的女孩则傻呵呵地笑了笑,转身离去。有的女孩对着米莉安轻轻地点了点头,仿佛是一个坏女孩对另一个坏女孩的认可。
现在是课间。女孩们没有储物柜:她们有分类书橱,都是敞开着的,没有门。她们无法私藏一包香烟,或是一瓶杰克·丹尼威士忌,抑或任何其他违禁品。米莉安这样想着,直到她走到一排分类书橱前,打断了一窝挤在一起的女孩。青春少女,十四五岁。
她们转过来看到她发出一声惊呼,她们一脸茫然。
有一个女孩,一个戴着像狼蛛腿一样假睫毛的拉丁裔,转身离开了。另一个女孩,一个有着肉乎乎脸颊却身体单薄且与一棵无叶树苗般毫无特征的白人女孩,擦掉了嘴唇上的巧克力。
在她们试图隐藏时,一个包装袋破裂了。
另外一个女孩赶紧猛地合上一本教科书,书页被挖空,仿佛隐藏了一把枪或者——
“你藏着食物。”米莉安大吃一惊地叫道。
“什么?”肉乎乎的脸颊说道,一股红潮涌向她的脸颊,“不!不。呃,没有?”
拉丁裔只是咂巴了一下她的嘴,“是啊,那又怎么样。我们在吃太思提蛋糕。”
“这是一个不好的事情?”米莉安问道。
“果葡糖浆。”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玉米糖浆。”
“我仍然不太明白。”
“我们不应该吃不健康的食物,”肉乎乎的脸颊脱口而出,对于她们做了这件事而面露尴尬之色,“对不起。”
“好吧,”米莉安若有所思地说,“当然。这儿有一个交易。你们给我提供一些信息,我就不会告诉校长你们在课本里私藏那些含糖量超高的食物。我当然也不会告诉他,你们有多么疯狂,哈哈,竟然把你们的书和文件夹掏空来藏食物。”
“我们不是疯子!”小胖脸颊大叫道。
“什么是他妈的文件夹?”拉丁裔问道。
你老了,米莉安,一个二十多岁的老浑蛋,大多的记忆还停留在文件夹和太思提糕点那个时候,“没事。你们只要告诉我哪里可以找到凯蒂的——呃,维兹小姐的教室,好吗?”
胖乎乎的脸颊向她描述怎么去那儿,十分详尽。
米莉安发现自己处于一间教室外面,里面大叫着“英语老师”,她们的声音如此之大,难道不怕变得沙哑吗?书本遍地都是,莎士比亚、詹姆斯·乔伊斯和马克·吐温的海报,还有斯蒂芬·金与青蛙柯密特,告诉大家要多阅读。黑板上有一个贴着“弗莱塔克三角”标签的金字塔。
在桌上放置着一个带有人造咬痕的木质假苹果的书桌后面,凯蒂·维兹纽斯基坐在那儿。
当她看见米莉安,她立马站了起来,摇了摇头。
“你应该离开,”凯蒂说,“我听说了昨天的事情。你在校长办公室。我从来都不应该让你来到这里,就像放一条毒蛇进入鹦鹉笼一样——”
“你快要死了。”
这几个字,犹如一把下落的斧头。
那个老师停下了,仿佛她已经被一头骡子踢了一脚,呼吸骤停。
然后她笑了,带着一点大笑,点了点头,“接着说下去。”
米莉安吞了一口口水,“你只剩下九个月的时间了。你死于5月3日,不到正午的几分钟前。死于胰腺癌。我很抱歉。”
她对老师讲述了所有的一切。
这个癌症已经遍及她的体内。
那杯冰茶不够甜。
她摔落了玻璃杯。
只要她……停下来,她就可能不会死。
这是一个很好的死亡方式——至少,在死亡里面算很好的。
然后,凯蒂把米莉安带进了教室。她轻轻地关上了门,和她一起坐在桌子后面。
她用一把小钥匙打开了抽屉,而这时米莉安拉开了一个双人座的维多利亚时代风格的书桌,“砰”一声一屁股坐了进去。
老师拿过来一瓶酒和一个红色塑料杯。她把杯子分开,一个变成了两个。
她把它们扔掷到桌子上,两杯都倒满了,递了一杯给米莉安。
米莉安接过它,喝了一口。这是唇红色的烈酒。其实她不是一个葡萄酒爱好者。大家总是说,他们可以品尝出蕴含在葡萄酒里面的一些东西(巧克力、管烟、无花果、草屑,一些来自一个用香蕉板条箱制作的木筏在海上漂浮了两周的九岁古巴男孩的汗水),但米莉安永远只能尝出“愤怒的葡萄”的味道。
都是一样的,喝下去都很好。美味可口,酸酸的,恰到好处。
“我早就知道了。”凯蒂说,喝了好大一口廉价葡萄酒之后点了点头,“我早就知道我要死了。”
“对不起。”米莉安说。她不知道除了这句话以外还可以说点什么。
“别这样。好吧。你应该感到抱歉,但仅限于在骗我这方面。”凯蒂咯咯笑着,摇了摇头,“我也早就知道你在撒谎了。”
“你似乎看起来很快乐。”
“我释然了,真的。每个人都认为我疯了。但也许在我自己的脑袋上面有一点通灵的事情正在发生,你知道吗?因为我……我就是觉得这是真的。而你是那个唯一可以证实这件事的人。”
凯蒂饮尽了她的酒,又倒了一杯。
“那么,你现在有什么计划呢?”
“天哪。我不知道。当你得知你马上就要死了,你会怎么做呢?”
“你考倒我了。”这不是一个常见的问题,她心想。
一道忧伤穿过凯蒂·维兹的脸,仿佛一朵云的阴影遮在了太阳前面。抑或是秃鹰的影子,或一个红色气球。
然而马上就消失了。
“顺其自然吧。”她说道,拿起手中的塑料杯碰了碰米莉安的杯子,发出一个不尽如人意的声。然后,她收回去,一饮而尽,“这让我想起了一首老歌:伦敦大桥垮下来,垮下来,垮下来。一切都分崩离析,最后只剩下永恒的混乱。”
“爽快。”
“它会变得更加令人愉快。你知道伦敦大桥的故事吗?”
“不太清楚。”
“这个故事是这样的,他们过去牺牲孩子去建造桥梁。在砌砖之下埋一个死去的孩子将保持桥梁耸立,传说是这样的。但是,这并没有起作用。因为最终,所有的桥梁全部坍塌,毁于一旦。”凯蒂将她的酒杯高高举起,假装出一个傲慢,学术的近乎英式的口音,“我至少应该把我的田地收拾好吧?伦敦大桥垮下来,垮下来,垮下来。于是他隐身在炼火中,何时我才能像燕子——啊,燕子,燕子。阿基坦王子——”
米莉安把手指捏得噼啪作响,“那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这源于一首诗。”
“一首诗。”
“嗯。T.S.艾略特的《荒原》。”
“一只燕子。为什么是一只燕子?”
凯蒂已经完全进入了英语教师的模式,正如一辆矿车锁定到它的轨道。“‘quandofiamuti chelidon’这句话是拉丁语。它的意思是,‘我什么时候才可以像一只燕子一样?’其实整句话是‘quandofiamuti chelidon,ut taceredesinam’,或者,‘我什么时候才会像一只燕子,这样就可以不再缄默不语?’这是关于菲洛美拉神话故事中的一句引用,她的舌头被切断了——”
嘎吱。米莉安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她握着杯子的手捏得越来越紧,现在这个杯子在她的紧握之下变得粉碎。一滴红酒从粉碎的塑料中得以逃脱,顺着她的前臂流下来,悬在肘部,摇摇欲滴。
米莉安神魂颠倒。燕子、切断的舌头、被困在桥梁之下死去的孩子。一腔恐惧与未知之火点亮了她肠道里最深最黑暗之处的光明。
“我们需要谈谈这个,但不是现在。我需要你帮我个忙,我知道你不趋向于帮我,但我仍然需要你的帮助。我需要了解一个学生的一些信息。”
“噢,我不知道。我不应该——”
“劳伦·马丁。我需要知道她在哪儿。现在。”
“我不能告诉你关于学生的信息。”
“如果你不告诉我,”米莉安说,“她就可能受到伤害。我不需要私人信息。我只需要知道她现在在哪儿,我就可以和她谈谈。拜托。凯蒂——你一定要帮帮我。”
最后,老师妥协了。她从她的书桌抽屉里拿出一台苹果Macbook系列的笔记本电脑,然后打开了一个日程安排表。
“劳伦·马丁,劳伦·马丁。她不是我的学生,但我知道关于她的一点事情……啊,找到了。”她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屏幕,“现在,她在上自卫防御课。和贝克·丹尼尔斯在一起。就在楼下,离咖啡厅不远。发生了什么?”
米莉安咬住下嘴唇,“我还不知道。”
当她准备出门时,凯蒂朝她喊:“你今晚要不要出来喝一杯?或者吃个饭?”
米莉安踌躇了一下,但发现这是一个好机会,“好的,我来。”
“萍果蜂?那就,六点?我不知道你是否知道它的位置——”
米莉安挤出一丝微笑,食指和中指交叠在一起,“我和萍果蜂,就像这个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