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莉安醒了过来。
当她在那棵罗望子树上被倒吊着摇来晃去的时候,她可以听到自己的呼吸。那是一个刺耳如哨般的声音——仿佛风从破碎的旧窗户穿过的声音。她的鼻子被堵住了,她的鼻窦疼痛不已,睁开眼睛都酸楚苦涩,十分艰难。
她浑身上下都疼痛难耐。
终于,日历翻了一页,从她的有利位置可以看到太阳消失于地平线之下,如同一个灯泡从它的固定装置呈慢动作下落。不久之后,空气变得炎热,阳光的亲吻从心旷神怡变成了百般折磨。
当太阳照亮世界的那一刻,她看见了——在海岸线的尽头,万物之中,有一艘潜艇。不是一艘真的潜艇,而是那种巨大的核海军潜艇。但是却很小,比一艘划艇要大一些,却也没有大太多。那艘毒品潜水艇被漆成了蓝色迷彩。
前面被撕裂开了。
一只鲜红的死人手搁在那撕裂的金属上面,被苍蝇围绕。一个运输者。啪啪说过有一个哥伦比亚人失踪了。
我要下去。
阿什利会杀死加比的。
加比甚至可能已经死了。
意识到这一点几乎使她的脑子再一次变得一片漆黑,悲伤和恐惧的热潮如此强烈。这并不是因为她爱上了加比。她不太确定她们之间发生的事情,除了两个人碰到了一起,然后又分开了,以外还有别的什么。不过那真是非常美好的一段时光,加比人很好,她值得去享受的美好人生远比米莉安给她带来的灾难要好得多。
米莉安给她带去的只是无尽的痛苦。
疼痛席卷了她的全身,如襁褓一般包裹住了她的整个身体:给惹人讨厌的婴儿准备的一张荨麻毯子。她的脸重重地下垂,她的腰部酸楚疼痛,她的脚踝感觉就像是一根从中部折断了的牙签。每当她试图移动的时候,插在大腿上的那把刀就又给她增加了一阵刺痛感。如果她的腿的其余部分没有麻木无力的话,她可能会感觉得到新鲜血液涓涓流淌。
刀。
她必须拿到那把刀。
这样她便可以把绳子砍断,放自己下去了。
她弯下了腰——
她的整个身体都如同一盘滚烫疼痛的粉末。米莉安大声呼喊,她想保持身体放松。
再一次。再试一次。
再一次用力弯腰,这一次,更多的痛苦几乎让她崩溃——如同一个小池塘里的一块大石头,一列开进幼儿园的火车,一架撞进双塔式建筑的747波音飞机。然而这一次,她够到了,抓住了她自己的牛仔裤。这样她便得到了固定,让她可以保持身体弯曲。
血液在她的体内流动,一下涌向这边,一下涌到那边,填补着它刚刚逃窜的空间,离开它刚刚汇集的空间。她的肌肉开始尖叫,她的皮肤仿佛被安全别针戳穿那样刺痛难忍。
继续啊,移动啊,你这个狡猾的小贱人。
她让自己更进了一步,手沿着她的大腿后侧滑动。她用她的无名指指尖碰到了刀柄,这就像在推一根车载天线一样,一阵新的疼痛如电流般穿过了她的身体。她心想,这就如同飞快地把一个创可贴从皮肤上撕扯下来。她用手指抓住了那把刀,用力一扳,鲜血飞溅——
而她的手指都已全部麻木了——
血汇聚成很多的润滑油——
刀从她的手中掉落到地上。
刀刃插入了土地。
她告诉自己不要哭泣,尽全力不去尖叫。
米莉安伸手去拿那把刀。
太远了。
我去。我去!
有那么一会儿,她停止了挣扎。她想要告诉自己不要哭,却为时已晚,眼泪如洪水般汹涌喷薄,洒满了她的额头,浸湿了她的头发。乏力无助、微薄无力。小女生才会哭呢,她心里这样想着。你已经不是小女生了。你是一个坏女人。你是一个猎人,一个杀手。你是河流分流器。你是命运的敌人。
不过,眼泪还是滚滚而来。
直到一个影子落在了她的面前。
路易斯。
他找到了她。
他到这儿来拯救她。
当然是这样的。他总是这样,他总是站在她与死亡之间的那个人——那个让她保持清醒、保持平衡的人——这个意识如浪潮一般朝着她的海岸汹涌而来:我需要路易斯拯救我出去。如果他当时在我身边,我就永远不会杀了费城的那个男孩。她抱住了他的胳膊,他让她不要出声,并告诉她,一切都会没事的,然后她说,“噢,上帝啊,路易斯,请帮帮我吧——”她伸出手,他也把手伸了过来,他那宽厚的大手搂住她胳膊的上臂,那双大手的力量本可以把她的双臂挤断,拧下来,而他只是温柔地放在她的肌肤之上,像往常一样。
“我做了一个关于你的梦。”他说,“所以我就来了。”
然而接着,她看到了什么东西在移动——
一只蜜蜂从他的胳膊下方爬了出来。
然后是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更多只。
很快,他的胳膊上布满了蜜蜂,有的飞到空中,然后再一次降落在他的皮肤之上。米莉安惊慌失措地说:“不,不,不,现在还不是时候,别来烦我,给我滚开。”然而那个入侵者身子前倾,对着她耳语。
“你搞砸了。你还没有准备好。你如同一把半举起来的手枪,而现在呢?现在,你已经失去了开枪的机会。加比已经死了,你的母亲也即将死亡。你已经一败涂地了。”
米莉安惊声尖叫起来。
她的尖叫声回荡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
她心想,这么响亮,都足以倾覆大海,足以将太阳从天空中撕扯入水,足以撕毁海岸,足以撕裂云朵。
足矣。一阵肾上腺素的颠簸将她点亮,如同一座城市的天际线,她努力接近,接近——她的指尖触碰到了那把刀的末端。
——几乎——
——她的手指滑开,没有拿到——
——从各个角度都够不到那把刀——
——他奶奶的,他奶奶的,他奶奶的——
然后她跌了下去,不是她的身体,而是她的头脑。这感觉就像她的大脑滑落了齿轮,掉了链子,然后——
她看到了她自己,倒挂在那里,看起来如同一座崭新的地狱,如同一只脏袜子落入了一个泥水坑,经过了一堆路毙的动物,被挂在树上晾干。她感到身体下面有一只小脚,感觉到了嘴里有蠕虫和沙鱼的味道。她试图让自己前进一点,那只小脚丫一跳一跳的,然后它击中了她——
噢,我去,我他妈的是一只鸟。
这起了作用。现在,被打下了地狱。被打了下来。它起作用了。那只鸟就是米莉安,米莉安就是那只鸟,跳跃着前进。
跳,跳,跳。
跳到了那把刀的旁边,小小鸟喙——她的鸟喙——伸了出来,碰到了刀柄,向前推进,推,推,推,这样米莉安就可以够得到了——
风声哗哗,如同穿越山岭隧道的车流,然后米莉安回到了自己的身体之中。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口里还残留着海水的味道,鱼腥味的海水,蠕虫的内脏。小小的灰色与白色的千鸟抬头盯着她,她像一只狗那样抖动,试图把身上的雨水抖掉。
她的手指捏到了刀的底部。
她拿到了它。
我拿到了它!
凯旋的味道尝起来是甜滋滋的,至少直到她需要再一次弯腰之前——痛苦控制了她的身体,弯腰,不要折断——然后看到了插着那把小刀被血浸湿的刀刃的那根绳索。
绳索被磨损、被切段。米莉安掉落到了地面。
她双肩着地,但地面却是柔软的。
她侧躺了一会儿,像一个蜷缩在摇篮里的婴儿。她的身体在颤抖,她好像是在哭泣,却不见一滴泪水。
最终,她坐了起来。
她环顾四周,没有枪支。而她的手机被她留在了车上。
外面是那片大海,黑色水面呈现出一道水平线,冉冉升起的太阳在上空绽放着柔光,饥肠辘辘的海水,很深很深。
她迫不得已必须游泳。
我迫不得已必须游泳。
她没有任何力气,海水让她心生恐慌。她的肌肉下水之后就会变得没有力量。海洋会将她往下吸,把她嚼碎。她和埃莉诺·考尔德克特一同处于冰冷的海水之中,会成为鱼的大便,鳗鱼的喉咙,小鱼的眼睛。
然后是翅膀沉重扑扇的声音。
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小猪哼哼。
一只绿色眼睛的鸬鹚在她身边降落,然后凝视着她。
咕噜,咕噜,呱呱。
米莉安想呕吐,却发现嘴里根本吐不出任何水分。“走开!”她声音沙哑地冲着它说道,“入侵者走开,去别的地方去。”
那只鸬鹚却在她的膝盖上啄了起来。啄,啄,啄。
然后,脚步,水花飞溅。
“米莉安?”
她眨了眨眼睛。
“米莉安?”
杰里·吴全速跑到了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