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莉安的妈妈坐在桌前,但并没有注意到她。也许她根本注意不到,这才是最令人沮丧的部分。米莉安已经有八年没见过这个女人了,而这一次并不算,因为这是一场梦,她知道。
她的妈妈憔悴不堪。干瘪,瘦弱,像颗枯萎缩水的杏子。她年纪并不大,但看起来却已经老得不成样子。时间——虚假的时间,梦里的时间,米莉安疯狂脑袋里的时间——正大发着淫威。
“马上就要结束了。”路易斯在她身后说。
他两眼上的胶带各鼓起一个可以移动的包,就像柔软的墙纸下钻进了一只没头没脑的蟑螂。
“对。”米莉安说。
“我们在看什么呢?”路易斯看了看手腕,像是在看表,但手腕上却并没有表,“还有差不多二十四个小时。”
她的妈妈打开一本《圣经》,开始认真地读起来。
“若所献的是为还愿,”她妈妈念道,“或是甘心献的,必在献祭的日子吃;所剩下的,第二天也可以吃。但所剩下的祭肉,到第三天要用火焚烧。”
米莉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是吗?奇怪,你居然知道,因为如果你知道,就意味着我知道,可是我并不知道,自从搭车之后我就再也没有留意过时间了。”
“只能说潜意识是个神奇而强大的东西。”路易斯说。
“我猜也是。”
“或者,也许我是更强大、更卑鄙的东西,存在于你的意识之外的东西。也许我就是死神。也许我就是地狱领主、暗渊之王,或者湿婆,世界的毁灭者。或者,也许我只是命运女神阿特洛波斯剪刀上掉下的一缕丝线,凌乱地躺在你脚下的地板上。”
“好极了,在我自己的梦里你还跟我捣乱。”
她的妈妈又开口念道:“各类的走兽、飞禽、昆虫、水族,本来都可以制伏,也已经被人制伏了;唯独舌头没有人能制伏,是不止息的恶物,充满了害死人的毒气。”
“闭嘴,妈妈!”而后米莉安又对路易斯说,“就是她老说我嘴巴臭的。”
“是你自己说你嘴巴臭的。”
“随便啦。”
“后来出什么事了?”他问。
“好像也没什么。我最后一次清醒的时候还挂在一个脏兮兮的淋浴喷头上。那是一栋满是霉味儿的小屋,大概位于新泽西中部的一片沙地里。到了这个地步,我差不多已经没什么指望了。”
“这么说你不打算救我了?”
“我能怎么办呢?”
“你们要给人,就必有给你们的。”她妈妈念书的声音打断了他们。
“我在说话呢,妈妈。”
她妈妈接着念道:“因为你们用什么量器量给人,也必用什么量器量给你们。”
“正如我所说!”米莉安大声喊道,她想把不停引用《圣经》的妈妈从她的梦里赶出去。然而她就像卡在尿道里的一颗肾结石,横竖不出来。“正如我所说,我无能为力啊。我已经不想再扮演救世主的角色,不想再盲目地相信自己能够改变这一切。”
“也就是说你听天由命了。”
“听天由命。天,命。你看,语言真是个扯蛋的东西。我居然从来没有好好思考过这一点,天意,命运。我们从中能知道点什么对不对?它的意思就是说,我们的人生就好比奔向悬崖的一辆驴车。既然每个人都命中注定会死掉,那我们还为什么要阻止它呢?我们都将和那头驴一起跌入黑暗的深渊,尽管叫唤吧,这就是宿命,游戏结束。我见过人们的种种不幸,也亲眼看见了命运如何左右他们的人生。可我无可奈何,不是吗?想对抗命运,那就如同在铁轨上放一枚硬币就妄想拦下一列高速行驶的火车一样不切实际。”
“实际上那个方法也许能奏效的。”
“不可能,闭嘴。我都快完蛋了,这表示你也快完蛋了。”
“他把我的眼睛戳了出来。”
米莉安的心仿佛被人揪了一下,“我知道。”
“临死之前我叫了你的名字。这是不是很奇怪?”
“不奇怪。”她言不由衷地回答。
“我要死了。”
“每个人都会死。”
“可我死得太惨、太痛苦。我是被折磨死的。”
“这都是命。”
“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你必须想办法改变。”
“命中注定的事谁也改变不了。”
她妈妈扭过头,看着她的眼睛。
虽然她坐在原地,但却能把胳膊伸过整个房间,将米莉安拉向她的身边。米莉安有种穿越时空般的错觉,世界高速移动,模糊成了一道光。
她的妈妈说:“你眼不可顾惜,要以命偿命、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以手还手、以脚还脚。”
米莉安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不明白。”
然而就在这时,梦境突然而然地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