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莉安痛痛快快地吃了一顿早餐。
周围,与吃饭有关的声音不绝于耳:勺子在杯子里搅拌,平底锅中的热油吱吱冒着烟,叉子刮擦着盘子、碟子。她一直低着头,盯着眼前的一堆东西。两个双面都煎过的嫩鸡蛋,两个像井盖一样大的酪乳薄烤饼、四段香肠、全麦吐司,另外一个单独的碟子里盛着一个烤肉桂面包。除了肉桂面包,其他东西上全都涂满了枫糖浆。地道的、货真价实的枫糖浆,就像直接从树上取下来的,而不是从杂货店里买来的那种吃了会让人拉肚子的垃圾货。
“你说话像水手一样尖酸刻薄,”她的妈妈经常说,“而吃饭却像伐木工人一样狼吞虎咽。”
吃饱喝足,浑身舒畅,但她仍然不愿意抬起头来,唯恐自己的两个眼珠子开心得当场爆掉。
阳光咖啡馆。呸!
明黄色的墙壁,阳光透过轻薄如纱的窗帘,柜台前立着几个粉蓝色的凳子。农夫、移民、卡车司机、乡村雅皮,龙蛇混杂。他们每个人或许都曾去过教堂,都曾在奉献盘里丢过一两块零钱,他们与人为善,对谁都面带微笑,努力做个奉公守法的美国公民。米莉安摇了摇头。她想起自己有一次喝醉了酒,曾在诺曼·洛克威尔的画上撒过尿。
米莉安将一大片吐司揉成一团,戳破一颗蛋黄,让四溢的黄色液体与包围着它们的枫糖浆汇聚在一起。
这时,有人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你欠我一笔拖车费。”阿什利说。
米莉安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我就当什么都没有看见。你最好趁我闭上眼睛的这会儿工夫溜得远远,因为如果我睁开眼睛你还坐在我面前,我就一叉子插进你的脖子里。”
阿什利打了个响指,“或者,还有另外一种解决方案:我报警。”
米莉安猛然睁开双眼,直勾勾地瞪着阿什利。他咧嘴奸笑着,也不怕撑破下嘴唇中间那道深色的痂。他那样子要多自鸣得意有多自鸣得意,要多讨厌有多讨厌。
“你不会报警。因为你和我一样,也不是什么好鸟。他们才不会信你的话。”
“有道理,”他说,“不过,他们总该相信照片吧。对,我手里有照片。从里士满开始,有三个死亡现场都能看到你的身影,这也太巧了。你说他们会不会觉得奇怪?”
米莉安的下巴紧绷着,“那些人又不是我杀的。”
“可是他们钱包里的钱全都不翼而飞了。而且只要有人稍微一调查就不难发现,他们同时还丢了信用卡。这些信用卡曾经被人使用过,随后丢进了垃圾桶或阴沟。如果再往深了查一查,他们就能发现一条死亡的轨迹,你说对不对?而这条轨迹和你走过的路线完全吻合。他们会找到你的日记,还有你那个古怪的记满日期的事件簿。”
米莉安忽然感到一阵心慌。她发现自己被眼前这个卑鄙小人给算计了,她像头被逼到绝境的野兽,像只被钉在板子上的蝴蝶。有那么一刻,她真的想用叉子在阿什利的脖子上开几个洞。
“我没杀他们。”她说。
阿什利不以为然地看着她,“我知道,你的日记我已经看了不少。”
“但你并不相信。”
“这可不一定,”他说,“我妈妈是个非常迷信的人,她最喜欢研究各种各样充满神秘主义的东西。比如水晶球占卜、通灵之类的。那些东西在我眼里通常都是垃圾,但有的时候我也不太确定。说实话,我很愿意相信。”
“不过话说回来,”阿什利继续说道,“我见到的那三个人,死的方式各不相同。里士满那个快递员,还记得吧?那个黑人小子,他死于车祸。这就很难认定是谋杀了,尽管你是个非常狡猾的臭婊子。”
“你嘴巴这么臭,你妈知道吗?”
阿什利明显不悦了起来。他并没有隐去笑容,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米莉安的话令他极为不悦。
“不准提我妈。”他冷冷说道。而后他又继续刚才的话题,“最近一个是犯了癫痫病之后被自己的舌头给呛死的。我很想说那是谋杀,但那个家伙恰好有癫痫史对不对?还有罗利的那个老头儿,他叫什么来着?本森对吧?克雷格·本森。我其实还不确定他是怎么死的。像他那样的大企业老板,从来都是前呼后拥,保镖、保安一大群,我根本接近不了。可你做到了。他是老死的吗?”
米莉安将餐盘推到一边。她已经没了胃口。
“他是被自己的老二给害死的。”米莉安说。
“他的老二?”
“确切地说,是老二勃起要了他的命。”
“你上了那个老家伙?”
“开什么玩笑,当然没有。不过我的确给他点了把火。他太依赖壮阳药,可是吃的却不是医生开的正规处方药,而是一些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搞来的货色。他就是被那些药给害死的。我的这对儿咪咪虽然谈不上完美,但撩拨一个老头子还是绰绰有余的。”
“这么说,他的确是被你害死的。”
“胡扯!”
“反正跟你有直接关系,只不过别人害人用的是枪,你用的是你的奶子。”
她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随便你怎么说。”
一名女侍者走了过来,她腰细肩窄,却偏偏有个硕大无朋的屁股,米莉安不由想到,这样的屁股最适合生孩子了。女侍者问阿什利要点什么,他点了杯咖啡。
“也就是说,你已经跟踪我两个多月了?”
阿什利只是嗯了一声。
“你是怎么跟踪的?你怎么找到我的?”
女侍者又走过来,给阿什利倒了杯咖啡,给米莉安续了杯,“那个快递员,我看见你掏他口袋了。说实在的,我当时也想那么干。”
“你只是碰巧在那儿?”
“不是。我盯上那个快递员已经一个星期了。那货手脚不干净。他给很多黑道上的人跑腿儿。我当时正有一个计划,想说服他和我一起干,私吞个把包裹,然后转手挣点大钱。当然,我才不会跟他分钱呢,拿到包裹我就拍屁股走人。”他吸溜吸溜地喝着咖啡,“可是,你从半路里杀出来,把我的计划给搅和了。”
“这么说,你实际上是个骗子。”
“何必说得那么难听呢,应该说我是个研究骗术的行为艺术家。”
“脱衣舞娘也说自己是舞蹈家。你只管说一万遍,看会不会变成真的。”前一天夜里喝的威士忌,酒劲儿还没有完全过去。她的头开始疼起来,仿佛脑壳里面睡了一个小怪物,这会儿正伸长了胳膊腿儿苏醒过来。她需要抽支烟,或者干脆再来一杯酒,当然,也许在太阳穴上来一枪,就一了百了了,“废话少说。你看见我从死人口袋里掏东西,然后就跟踪了我两个月?为什么?”
“最初只是出于好奇,要知道我是有专业头脑的。所以我就想,嘿,原来遇到了同行。说不定我能跟她学个一招两招,或者跟她玩个骗中骗,不管谁骗得过谁,总归会很有意思。”
“我不是骗子。”
“是或不是,有什么关系呢?也许所有这些事都只是你的策略,也许现在我就是你诈骗的目标。日记,事件簿,染头发,都是设计好的。说不定你知道我对那个快递员图谋不轨,说不定你以为我是条更大的鱼。”随后他摇了摇头,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可仔细想想我觉得不是这样。因为这完全说不通。你只是掏空了那个快递员的钱包,却并没有动他的包裹。你似乎只对别人的钱包感兴趣,当然偶尔也会顺手牵羊捞点别的东西,比如那小子的围巾,还有那老头儿的手表。”
“我只拿我需要的东西。当时天很冷,所以我需要那条围巾。我没有拿走本森的手表,肯定是警察干的。我自己有手表——”她说着晃了晃手腕上的一块老式计算器电子表,“只是电池没电了,可这不是关键。我从本森那儿拿了一支钢笔,因为我用得上。我需要吃饭睡觉,所以我拿了他的钱,用来吃饭和住旅馆。”
“仅此而已吗?你对别的东西就没有兴趣?”
她同时撕破三个糖袋儿,倒进咖啡里,“我没那么贪得无厌。”
“你没那么贪得无厌。”阿什利咀嚼着这句话,笑了起来,“有意思。我就喜欢你这样的。虽然有那么一点美中不足,但这算不了什么,就连国王身上还能找到三只御虱呢。”
米莉安耸了耸肩。
“看来这一切都是真的。”阿什利说。
“当然是真的,要不然还有什么好说的。”
“你能预知人的生死?”
“日记你都看过了,还问个屁啊?”
阿什利笑了起来,“好吧,你是个有超能力的大美妞儿。难道你对我就不感兴趣?”
“昨天晚上我不是已经上过你了吗?”
“哈,有意思。不过我指的不是上床,而是在我身上用用你那巫术一样的超能力。”
米莉安翻了个白眼,“两不耽误。上你的时候我自然就能用上那种超能力,不费什么工夫的,只要皮肤接触就可以了。”阿什利刚要张嘴说话,米莉安立刻止住了他,“你想都别想。我不会告诉你你是怎么死的,那太便宜你了。况且你也不会想知道,除非你想给自己找不自在。”
阿什利浑身一震,眼皮儿抖了几下。显然他被米莉安的话吓住了,他以为自己死期将至。在米莉安看来,人无非分成两类:一类人认为自己去日无多,将不久于人世;另一类则认为自己身康体健,长命百岁。几乎没有人想过第三种可能。
阿什利点点头,咂了下舌头。
“我算看出来了,你这是在忽悠我。很好。不过实话告诉你吧,我并不想知道。不如这样,你瞧那女侍者又过来了,你在她身上试试。”
“当真?”
“真的不能再真了。”
那个大屁股女侍者晃着一对儿颤巍巍的奶子走到他们桌边,放下账单。她的另一只手里,拎着一个咖啡壶。
“什么时候吃好了就叫我。”她的声音似乎比蜜还甜,“另外您还要续杯吗,亲爱的?”
米莉安没有吭声,只是把杯子往女侍者近旁推了推,而后冲她微微一笑算是同意。当女侍者倒咖啡的时候,米莉安礼貌地用指尖轻轻点着对方的手背——
一辆本田两厢车高速行驶在崎岖的乡间公路上。时间为两年后的某个夏夜。星星点点的萤火虫在林间和草地上翩翩起舞。女侍者双手紧握方向盘,目视前方。她的头发长长了许多,蓬松的爆炸头变成了短短的马尾辫,尽管已经过了两年,但这发式却使她显得更年轻了些。她看起来心情不错,但脸上依稀带有倦容,大概是刚从酒吧出来,或者是参加完派对,又或者刚刚与某个男人春风一度。收音机里播放着肯尼·罗杰斯的《赌徒》,听到高兴处,她也随着唱了起来,“我遇到一个职业赌徒,因为太累都无法入睡……”汽车转过一个弯道,发动机吱吱尖叫了几声。
女侍者的眼皮儿越发沉重起来。她使劲眨眨眼睛,努力赶跑困意,随后又揉了揉,并打了个哈欠。
她的头开始慢慢往下低,眼看就要打起了瞌睡。又过一个弯道时,她没有及时降低车速,结果车子的后轮甩出了公路,在沙砾中连连打滑。女侍者突然清醒过来,大惊失色之余,她立刻猛打方向盘,车子终于颠簸着回到公路上,随后她深吸一口气,关掉了收音机,像狗一样将脑袋伸到车窗外,以便让自己保持清醒。
可是这根本没用。五分钟后,她的眼皮子又开始打架,困得对着方向盘直点头。
车轮突然颠过一个坑,她猛然睁开眼睛。
车子已经驶到了一个丁字路口,路的尽头是一棵粗大的橡树。而本田车已经在女侍者不知不觉间飙到了惊人的速度。她急忙紧握方向盘,十指关节胀得煞白,与此同时,她也狠狠地踩下了刹车。轮胎像待宰的羔羊一般发出刺耳的尖叫。车尾就像女侍者走路时左摇右晃的肥屁股一样向一侧甩去,整个车身横着向那棵巨大的橡树撞去……
车子终于停了下来,离那棵该死的树只有几英寸。田野里万籁俱寂,唯有渐渐冷却的汽车引擎发出突突突的声音。
惊魂未定的女侍者似乎想哭,可是转眼间又大笑起来。她还活着,多么幸运。空气暖融融的,谁也没有看到她刚刚经历的这生死一幕。她擦拭着眼角涌出的泪水,是尴尬?是欣喜?总而言之,她没有看到从另一个方向驶来的汽车,直到雪亮的车头灯划破夜的黑暗。那是一辆满载涂料的皮卡车。
她惊恐地抬起头,看到了即将降临的厄运。
女侍者慌忙去解安全带,可惜手忙脚乱,一时竟无法解开。她继而猛按喇叭,可是皮卡车无动于衷。
她想张口喊叫,可是还没等大脑将信号传送到嘴巴,那辆皮卡已经以每小时80英里的速度撞上了她。车门凹陷,首当其冲遭到压迫的是她的上半身,她的胸骨当即折断。碎玻璃像下雨一般落在她向后仰去的头上。空气中震荡着汽车的喇叭声和金属碰撞变形的巨响……
车祸的声音似乎还在米莉安耳畔回响,她轻轻收回手,清了清嗓子说:“好了,谢谢。”
“不用客气,亲爱的。”
米莉安屏住了呼吸。
“怎么样?”阿什利迫切地问道,“是什么结果?”
“我需要去趟洗手间。”
说完她站起身,挤过狭小拥挤的咖啡馆。她的手无意中碰到了一个农夫的胳膊肘——
老农夫身穿一件肮脏破旧的白色T恤,头上戴着一顶黄绿相间的美国约翰迪尔农用机械公司的帽子,可他开的却是一辆久保田牌的拖拉机(他们总说要“支持国货”,可最后却还是买了日货)。老人的耳朵有点毛病,他忽然一阵头晕眼花,一头从行进中的拖拉机上栽了下来,落在刚刚翻过一遍的松软的土上。他只是微微呻吟了一声,可死神的手已经扼住了他的咽喉,因为这是他第二遍翻土,拖拉机后面还拖着庞大的旋转式翻土机,结果,翻土机直接从他身上犁了过去,弯曲锋利的刀片将他的皮肤、肌肉乃至骨头都搅得粉碎,连同鲜血一起埋在了新翻的泥土里。
米莉安吓得倒抽一口凉气,她急忙缩回手,可一个红头发的小孩子却在这个时候贴到了她的身上——
这个小孩子已经长成了一个三十岁的大男人,手枪枪筒伸进嘴巴抵住上颚时,他尝到了枪油的味道,而后,随着一声巨响,火热的子弹钻进了他的大脑……
她把两只胳膊紧紧缩在胸前,像头举着短小前爪的霸王龙一样狼狈地逃进洗手间。一个粗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那小妞是不是吃错药了?”可她无心理会。
是啊,她是不是吃错药了?这个问题连她自己也不知该如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