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速公路仿佛没有尽头。车窗外黑咕隆咚,只有前面的车灯射出长长的光柱,将黑夜一分为二。路旁的松树、指示牌从黑暗中显现出来,又飞快地闪入车后面的黑暗。
卡车司机是个大块头:手握起来像沙包,肩膀结实得像公牛,胸脯好似石墩。但他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脸膛圆润,目光柔和,头发的颜色如同阳光下的沙滩。
说不定他是个强奸犯,米莉安心想。
卡车的驾驶室里同样整洁干净,甚至干净得有些离谱,连一点点灰尘都看不到。一个有洁癖的控制狂,连环强奸杀人犯,会用女人的皮肤做衣服的变态,这些令人不寒而栗的猜测接二连三地蹦进米莉安的脑子里。车载无线电台安装在一个镀铬平板上,座位是棕色的皮革(说不定是人皮)。后视镜上挂着一对儿铝制中空的骰子——骰子各面的点凸在外面——在半空中慵懒地转来转去。
“人生就像掷骰子。”她忽然发了句感慨。
史莱克一时没反应过来,困惑地看了她一眼。
“你要去哪儿?”审视了米莉安一番后,史莱克问。
“没哪儿,”她回答说,“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是哪里。”
“去哪儿都无所谓?”
“差不多吧。反正我只想离那家汽车旅馆和那两个浑蛋远远的。”
“万一我正要去另一家汽车旅馆呢?”
“只要不是那一家,我都无所谓。”
史莱克看起来有些忧郁。他一双大手紧紧握着方向盘,双眉紧蹙。米莉安心想他是不是正在偷偷计划着如何对付她,或者盘算着她雪白的脑壳将来能派个什么用场。做个骷髅糖果盘应该不错,或者做一盏灯。大概在两年前她曾去过墨西哥,好像正好赶上亡灵节庆典?那些被装饰得五颜六色的祭坛——香蕉、亡灵面包、万寿菊、芒果、红丝带、黄丝带。不过她印象最深的还是那些别致的骷髅糖:用坚硬的调和蛋白制成头骨,象征死亡,上面点缀各色各样的糖果小吃,做出眼睛和嘴巴的形状,既美味又有趣。也许旁边这家伙正打着这个鬼主意呢——把她的头骨裹上糖浆,嗯,味道好极了。
“我叫路易斯。”史莱克忽然开口,迫使她的胡思乱想暂告一个段落。
“省省吧,老兄,”她说,“我对交朋友不感兴趣。我只想搭个便车离开这儿。”
这样的回答应该能让他闭嘴了吧?她心里想道。事实的确如此。不过他却变得更加心事重重起来。史莱克——对了,他叫路易斯——咬着嘴唇,仿佛陷入了沉思,但手指却轻轻敲打着方向盘。他生气了?不高兴了?打算现在就强奸了她?米莉安什么都说不准。
“好吧,”她脱口而出,“你想聊就聊吧,我陪你聊。”
他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但却并没有开口。
米莉安决定自己先起个话头。
“你想知道眼睛的事儿对吧?”她问。
“什么?”
“黑眼圈,我眼上的瘀青。你一下车就看到了对不对?别不承认。”她清了清嗓子,“不过你的卡车倒是真心不错,里外都闪闪发亮。”而她心里想的却是:说不定你擦车用的是像我这样漂亮姑娘的头皮。米莉安即便在胡思乱想之时也没有忘记顺带恭维一番自己的美貌。这种话她通常都会大声说出来的,不过鉴于当前的情况,说出来恐怕会被直接踢到外面湿淋淋的公路上。
“没有,”他结结巴巴地回答,“不,我是说看到了。但你没必要告诉我——”
米莉安打开她的挎包,在里面摸索着什么,“你看起来有点迷瞪。”
“迷瞪?”
“对,迷瞪。这词儿挺有意思,你说呢?有点土,有时候还容易和睡觉那个眯瞪搞混淆。比如说,我困了,先眯瞪一会儿。”
“这个……我还真没想过。”
她掏出一支烟塞到嘴上,另一只手开始拨弄打火机。
“介意我抽支烟吗?”
“介意。不能在车里抽烟。”
米莉安不由皱起了眉头,此时此刻她特别想来一支。无奈,她只好收起打火机,任由香烟叼在嘴上。
“好吧,你的车你做主。咱们还是说说我的黑眼圈吧,大概你只想聊这个。”
“是那两个混混打的吗?我们可以报警。”
米莉安哼了一声:“就那俩㞞货,你觉得像是他们打的吗?拜托,我一个人就把他们摆平了。这是我男朋友打的。”
“你男朋友居然打你?”
“以后不会了。我和那渣子分手了。所以我才不愿意回那家汽车旅馆,明白了吧?因为那浑蛋还在那儿。”
“你撇下他偷跑了。”
“记住,是我一脚蹬了他。那个自鸣得意的杂种打了我之后就心满意足地躺在床上吃饼干,哼,至少他没把饼干砸到我眼睛里。后来那白痴就睡着了。嗯,你可以想象他有多蠢了。他呼噜打得山响,时断时续的,活像一头喝醉酒的大狗熊。当时我就想,我受够了,再也不想跟着他受欺负,被他用烟头儿烫、用皮带抽、用高尔夫球鞋砸了。”
路易斯的双眼死死盯着前方的路,好像一时半会儿他也不知道该对这个姑娘的故事做出何种评论。米莉安继续说了下去。
“所以我就找了一副手铐,不好意思啊,我连这么恶心的细节都告诉你了,可那畜生是个变态的恋物癖。我把手铐偷偷铐在了他的手腕上,另一头铐在了床柱上。”米莉安从嘴上拿下香烟,用拇指和食指捏着捻来捻去,“我把钥匙扔到了马桶里,还在上面尿了一泡。不过这还没完,就像电视里常说的,稍等,未完待续。”
不得不说,米莉安是个撒谎成性的女孩子,她热衷于撒谎,而且撒谎的技巧非常高明。
“然后我又拿起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的是蜂蜜。我又该跟你说些变态的细节了,那家伙喜欢拿吃的东西增加情趣。比如在我乳头上抹上奶油,在我嘴里塞根棒棒糖,或者在他自己屁股里夹一大块花椰菜,总之就是这一类。我拿起袋子,把黏糊糊的蜂蜜全都倒在了他的——”
她用食指在空中做了一个盘旋而下的动作,然后指向自己裤裆的位置,与此同时,她还用一声口哨为自己的动作配了音。
“我的天。”路易斯惊呼道。
“还没完呢。离开时,我故意让房间的门敞开着,还有窗户。要是有什么小动物钻进房间想尝一尝他的蜂蜜‘棒棒糖’,那就尝吧。苍蝇也好,蜜蜂也好,哪怕是流浪狗,我都不管了。”
“我的天。”路易斯再次惊呼,他的下巴绷得紧紧的。
“总之喜欢蜂蜜的都可以去大快朵颐了。”她清了清嗓子,又把烟塞到嘴里,“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也能去跟他挤一挤。”
之后,驾驶室里安静了下来。路易斯沉默了足有一分钟。他一副模范司机的样子,身体坐得端端正正,双肩紧张地控制着两条胳膊,只是脸上露出了愤愤不平的表情。他听出米莉安是在撒谎了吗?接下来他会干什么?猛踩一脚刹车?让没系安全带的米莉安一头撞上风挡玻璃,然后把她拖到路旁湿漉漉的碎石地面上强奸了?
嘭!路易斯突然一巴掌拍在方向盘上。
米莉安已经想不到任何能够化解紧张气氛的俏皮话了。她的脑袋被一个无比现实的念头慢慢占据:我斗不过这个家伙,他收拾我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该死的浑蛋!”路易斯骂道。
米莉安疑惑地眯起眼睛,“什么?谁?”
“男人。”
“你是同志吗?”他说话的方式让她产生了这样的猜疑。
他歪起脑袋,诧异地盯着她问:“同志?开什么玩笑?当然不是。”
“我以为——”
“男人大多时候都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男人实际上都是……都是小孩儿,都是驴。”
“都是小驴崽儿。”米莉安轻声附和着说。
“我们总是看不清现状。那么多优秀的女人走进我们的生命,而我们却像对待垃圾一样对待她们。自以为是,愚蠢无知。那些殴打女人、欺负女人的男人,他们不仅仅是不懂得欣赏自己拥有的一切,他们根本就不配拥有他们得到的那一切。我的妻子,她离我而去的时候……我也是个不懂得珍惜的笨蛋。”
他又抬手砸了一下方向盘。
就是在这一刻,米莉安突然对身边这个男人产生了好感。
这是几年来,她第一次对别人产生好感,尽管这感觉并不那么强烈。这人身上的某些东西深深吸引了她:他的温柔、他的忧伤和他的失意。她知道此人让她想起了谁(本,他让你想起了本),但她不愿意朝那个方向多想,于是强迫自己将这个念头丢进了大脑中最黑暗的角落。
随后,不由自主地,她向他伸出手去。她必须知道,她必须看到。这就像一种强迫症,就像上了瘾。
“我叫米莉安。”
但路易斯的心尚未平静下来,因而他没有理会米莉安伸过来的手。
该死。她不免有些失望。来吧,伙计。和我握个手吧。我需要看看你的未来。
“米莉安是个很好听的名字。”他说。
踌躇间,她缩回了自己的手,“很高兴认识你,路。”
“不是路,是路易斯。”
她耸耸肩,“你的车,你说了算。”
“对不起,”路易斯说,“我不是故意没礼貌。主要是……”他欲言又止,“刚刚过去的这两个星期实在太累人了。我刚跑了一趟辛辛那提,现在又要去夏洛特再拉一趟。”
随后他闭上嘴巴,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唯有如此才能给自己鼓足勇气。
“呃,我想说的是,这一趟车跑完之后我还有几天时间才会再次出车。平时我很少休息,通常是马不停蹄地跑来跑去,不过……这次我打算歇几天。我在想,要是你也去夏洛特的话……那儿离这里不远,往南一个小时的车程就到了。要是你愿意去那儿,又碰巧有一天空闲的时间。呃……或许我能请你吃顿晚饭,或者看个电影什么的。”
她再次伸过手去,“说定了。”
路易斯仍然没有握她的手。米莉安寻思,她得怎么做才能既碰到他的身体,又不显得放肆呢?捏一下他的耳朵?她想看到他的结局,她只需要触碰到他的皮肤……
不过这时,路易斯微笑着拉住了她的手。于是,她看到——
灯房的四周全是玻璃窗。其中一面玻璃窗上破了一个洞,风呼啸着从洞口钻进房间。远处雷声滚滚,灰色的光透过脏兮兮的窗户,照亮了路易斯的脸,一张满是血迹的脸。
外面传来海潮的声音。
这是一座灯塔的顶端。路易斯被绑在信号灯旁边的一把木椅子上,他的头顶上方是一堆令人眼花缭乱的光学仪器。两根棕色的电线缠着他的手腕,将他的手固定在椅子的扶手上,而他的双脚也同样被电线绑在椅子腿上。一条黑色胶带缠着他的额头,将他的脑袋紧紧绑在信号灯的基座发条上。
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慢慢靠近。他是个秃子,脑袋光光的,没有眉毛,甚至连睫毛都没有。
他的双手光滑细长,但其中一只手里却拿了一把长长的剖鱼刀。
男子端详着刀刃,仿佛在欣赏一把宝剑,尽管那刀刃上已经有了锈迹和豁口,闻起来还有一股淡淡的鱼腥味儿。
“放开我,”路易斯结结巴巴地喊道,“你是谁?你们是什么人?我没有你们想要的东西。”
“那已经无关紧要了。”男子不慌不忙地说。他带着某种口音,听起来有点像欧洲人。
男子的动作异常迅猛,他一把将剖鱼刀插进了路易斯的左眼。但是刀尖插得并不深,只是废了他的眼睛,却并没有伤及大脑。显然,光头佬是故意留有余地。路易斯疼得尖叫起来。光头佬随即又将刀拔了出来,刀尖离开眼睛时发出令人胆寒的抽吸声。
男子薄薄的嘴唇微微咧开,露出阴森的笑容。
他停了下来,欣赏着自己的杰作。
路易斯右眼的视线越过男子肩头,落在了他身后的什么东西上面。
“米莉安?”路易斯惊讶地问道,但他已经等不到任何回答。光头佬再次举起刀,扎向路易斯的右眼。这一次,他使出了全身的力气。
剖鱼刀深深插进路易斯的眼睛,刺进了他的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