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来,美洛妮和路娜一直相互厮守着,以自己的方式过着安稳的日子。当年她们是那幢供膳食女子公寓里叛逆的年轻人,现在却住着最好的房间,往窗前一站,河面的美景便一览无余。为了省下一笔房租,她们还兼任公寓管理员。美洛妮有双巧手,在船厂里学会了修水电的技术,并成了船厂的电工(厂里还有两个男电工,可他们从来不会与美洛妮过多纠缠,没有人敢招惹她)。
路娜越来越善于持家。她缺乏足够的上进心,不愿接受进一步的技术培训,但仍然在船厂上班,因为美洛妮告诉她说:“接着干下去吧,将来好领退休金。”实际上,路娜倒挺喜欢这种单调的装配工作,而且她还非常精明,常常主动要求加班,好赚取加班费。她宁可在别人休息时加班,因为这样工时较短。不过,她三更半夜不归家却让美洛妮有些不满。
路娜的女人味也越来越浓,不但上班时也穿裙子,整天浓妆艳抹,香气扑鼻,而且还刻意保持身材,尤其是一改从前粗声粗气的毛病,语气柔和多了,脸上总是挂着笑容——特别是在别人批评她时。美洛妮觉得她越来越小鸟依人了。
作为一对爱人,她们很少打架,因为路娜从不还手。根据十五年共同生活的经验,路娜发现美洛妮吃软不吃硬,你让她,她就会适可而止;如果你跟她较真,她反而不会善罢甘休。
美洛妮偶尔也会抱怨:“你这样不公平!”
“可是你个子比我大得多呀!”路娜总是柔声细语地回答。
这句话说得非常含蓄。此时是一九五几年,美洛妮已经四十多岁(没人知道她的具体年龄),体重一百七十五磅,身高五英尺八英寸,胸围近五十英寸。所以她不得不穿男式衬衫,而且必须是大号,领口小于十七英寸的她就穿不下,可是她手臂很短,因此总是得卷起衣袖。她的腰围是三十六英寸,裤子的内缝却只能是二十八英寸,所以只好将裤脚卷起来,要不就让路娜帮她将裤子改短。美洛妮的大腿很粗,把裤腿绷得紧紧的,褶缝没多久就给绷平了,可屁股后面却是松垮垮的,因为她的臀部和男人的一样又扁又平,而她那双小脚则让她吃尽了苦头。
十五年来,美洛妮只被逮捕过一次,原因是打架斗殴。她那次原本是被指控为伤害他人罪,最后却只被定了一个扰乱治安的小罪。当时她和路娜在巴斯的一家比萨店用餐,她去上洗手间后,有个男大学生乘机与路娜搭讪。他看见美洛妮在吧台边挨着路娜坐下,便悄声对路娜说:“恐怕我没法帮你的朋友找个伴儿。”他的意思是想安排一次双对约会。
“大声点儿!”美洛妮说,“在别人面前说悄悄话多没礼貌!”
“我刚才说,恐怕我没办法帮你找个伴儿。”男大学生挑衅地说。
美洛妮立即伸手搂紧路娜,手掌握住路娜的乳房,然后对那个男生说:“恐怕我也没法找条母狗乖乖地让你干!”
“操你妈的!”男生掉头就走,一边还小声骂着。他自以为声音很低,而且只是想在吧台另一头的工人面前耍耍威风,可他万万没想到那些工人全是美洛妮在船厂的同事。结果,他们架着他,让美洛妮用金属餐巾盒砸破了他的鼻子。
美洛妮睡觉时,喜欢把脸贴在路娜赤裸平坦的肚皮上,路娜可以从美洛妮呼吸的变化判断她是否睡着。十五年来,路娜只有一次要求她的朋友在睡熟前将她沉沉的脑袋挪开。
“怎么啦?你肚子痛吗?”美洛妮问。
“不是,我怀孕了。”路娜说。美洛妮起初还以为她在开玩笑,可紧接着,路娜却走进浴室吐了起来。
等路娜回到床上后,美洛妮说:“我想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我会保持冷静。十五年来,我们一直就像夫妻,而现在你居然怀孕了!”路娜抱着枕头将身子缩成一团,又用另一个枕头蒙着头部。虽然她护住了自己的脸、腹部以及下体,可她还是浑身发抖,随着哭了起来。美洛妮继续说道:“我猜你是在告诉我,如果两个女人做爱,其中一方怀孕的时间,会比男人跟女人做爱让女方怀孕的时间长得多,是吧?”路娜没有回答,只是不停地啜泣着。美洛妮又说:“大概要花上十五年,呃?女人和女人做爱,起码得等十五年才会怀孕!乖乖,这可真不容易!”
说完,美洛妮走到窗前,朝肯纳贝克河看去。盛夏时节,河畔的树木枝繁叶茂,几乎看不见河面。她让风儿吹干了脖子与胸前的汗水,然后才转过身来,开始收拾行李。
“请你别走!不要离开我!”路娜仍然蜷缩在床上说。
美洛妮说:“我是在收拾你的行李!怀孕的又不是我,我用不着离开!”
“别赶我走!”路娜哀求着,“你尽管打我一顿,可千万不要赶我走!”
“你乘火车去圣克劳兹,到了之后,再找孤儿院。”美洛妮对她的朋友说。
“我只跟过一个男人,而且就那么一次!”路娜哭着说。
“不,不是的!”美洛妮说,“男人马上就会让你怀孕,可跟女人在一起,得等上十五年才行!”
她收拾好路娜的行李,走到床边,拼命摇着路娜,一边大声叫着:“十五年啊!”路娜不停扯着床单蒙住自己,可美洛妮仍然不停地用力摇着路娜。但她并没有对路娜采取别的举动,甚至还将路娜送上火车。路娜披头散发,衣衫不整,那时才是清晨,看来又会是一个炎热的夏日。
路娜愣愣地问:“你是要我找孤儿院吗?”美洛妮把行李箱递给她,然后又给她一个大纸箱,对她说:“把这个交给一位姓葛洛根的老太太,如果她还活着的话。你什么也不用对她说,只管把东西给她就行了。如果她死了,或者不在那儿……”她突然顿住,接着又说,“算了,反正她不在那儿就是死了,如果她死了,就把箱子带回来还给我,顺便把你其他的东西拿走。”
“我其他的东西?”路娜问。
“我对你一直死心塌地,就像一条狗似的!”美洛妮说着,发现自己的嗓门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因为有个乘务员正神色怪异地瞪着她,仿佛她真是一条狗。“看什么看,臭猪!”美洛妮朝乘务员吼着。
“火车就要开了。”乘务员嘟哝着。
“求求你,别赶我走!”路娜再次低声哀求。
“但愿你身体里有个真正的怪物!”美洛妮说,“但愿他们把那东西从你体内弄出来时,把你撕个稀巴烂!”
路娜犹如挨了一记重拳似的跌坐在车厢的走道上。美洛妮没有理她,径自转身离去,还是那位乘务员上前扶起路娜,让她坐下。火车开动之后,乘务员望着车窗外渐渐走远的美洛妮,这才发现自己也和路娜一样,浑身筛糠一般抖个不停。
美洛妮想象着路娜抵达圣克劳兹的情形:那个臭站长是不是还在那儿?路娜带着自己的行李以及捎给葛洛根太太的纸箱,得走一段很远的上坡路,她能走上去吗?还有那个老头子,是否还在干那一行?她已经有十五年没有动怒了,但现在又碰上了一个背叛她的人,她发现自己胸中的怒火居然在一瞬间重新点燃。愤怒使她所有的感官更加敏锐,她又产生了去摘苹果的冲动。
现在想起荷马时,她不再有报复的念头,这令她自己都感到惊讶。记得当初交上路娜这个知心朋友,她心里非常高兴,部分原因就在于她可以向路娜诉说荷马对她的无情无义。而此时此刻,她却想对荷马诉说路娜对她的不忠。
如果真有机会,她会对荷马说:“那个小贱人,只要看见男人裤裆里鼓鼓的,她就死盯着不放!”
荷马听了肯定会说:“没错。”然后他们再合力砸垮一幢房子,让它随着时间永远消失。时过境迁之后,人们真正想见的还是那些了解自己、能与自己倾心交谈的人,而且事隔多年,即使别人曾经伤害过自己,也已经不再重要了。
美洛妮发现自己前一分钟可以这么想,后一分钟又将荷马恨得咬牙切齿,巴不得能宰了他!
路娜从圣克劳兹归来,回到公寓取她的东西时,发现所有的东西都已收好装箱,堆放在墙角。由于美洛妮正在上班,路娜便拿起自己的行李不辞而别。
分手后,她们每星期或许会在船厂偶然碰上一面,要不就在工人们最爱去的巴斯城比萨店不期而遇。每逢这时,她们就会客气地点点头,但两人从不搭话,只有一次例外,是美洛妮先开了口。
她问路娜:“那位老太太,葛洛根太太,还在世吗?”
“我并没有把纸箱带回来,是吧?”路娜反问。
“这么说,你把东西交给她了?你没有跟她说什么吧?”美洛妮又问。
路娜回答道:“我只是问她是否还在世,有个护士说是的,我就在临走时把纸箱交给了那个护士。”
“那个医生呢?”美洛妮又问,“老拉奇——他还在世吗?”
“只剩一口气了。”路娜回答。
“真要命!”美洛妮说,“当时,你痛吗?”
“不是很痛。”路娜戒备地回答。
“真可惜,”美洛妮说,“应该是很痛的。”
美洛妮现在成了公寓里唯一的管理员。她从一本旧得不能再旧的水电工具目录里,拿出一张发黄的当地报纸剪报,剪报上还有张照片。然后,她来到玛莉·艾格尼丝的古董店里。玛莉·艾格尼丝大脑简单,对美洛妮却一贯忠心耿耿、崇拜有加。她的养父母待她很好,甚至让她负责店里的生意。美洛妮让玛莉·艾格尼丝帮她挑选一个合适的镜框,将剪报及照片放进去。艾格尼丝高高兴兴地替她找了个非常漂亮的镜框,这是一件维多利亚时代的真品,是从巴斯造船厂一艘检修的船上得来的,玛莉·艾格尼丝将它廉价卖给了美洛妮。其实,美洛妮现在很有钱:一方面,电工本来收入不菲,而美洛妮在船厂担任全职工作已经长达十五年;另一方面,她是公寓的管理员,几乎不用交房租;再说,她也没有买车,她所有的衣服也都购于“山姆男装海军军服店”。
镜框是柚木做的,用来放那份剪报真是恰如其分,因为剪报上正是报道华力英雄事迹的文章,而华力当初在缅甸上空跳伞后,正是挂在一棵柚木树上熬过了一整夜。十五年前,美洛妮看到剪报上的照片,便一眼认出了华力。那篇文章叙述了这位飞行员在坠机乃至瘫痪后,如何奇迹般地获救归来以及被授予紫心勋章的经过。在美洛妮看来,这篇报道与那些荒诞离奇的二流冒险电影如出一辙。不过她倒很喜欢华力那张照片,而且报道中还说,华力是哈斯洛克的华辛顿家族的一员,是当地的大英雄,华辛顿家经营多年的观海果园在当地颇负盛名。这个意外的发现让她欣喜若狂。
在巴斯的公寓里,美洛妮把装有剪报及照片的古董镜框挂在卧室床头的墙上。她喜欢在白天打量这张照片,也喜欢在黑暗中感觉到它的存在,感觉到它就在她的头顶上方,像历史一样,还喜欢在夜里不断地念叨着这位大英雄的名字。
她常常大声念着:“华辛顿,观海果园。”还将“哈斯洛克”这几个字念得滚瓜烂熟,总是能迅速吐出这些字的音节。
黎明前的那段时间是失眠者最难熬的时刻。这时,美洛妮常常喃喃自语:“十五年!”直到她迷迷糊糊快要睡着、晨光悄悄溜进她的房间里时,她才会问道:“你还在那儿吗,阳光?”随着时光的流逝,那些曾经在你心目中至关重要的人,却在你生命中的某一时期完全缺席,这是让人最难以接受的事情。
十五年来,荷马一直负责书写和张贴苹果酒屋的规则。每年夏末,等到酒屋里粉刷完毕并干了之后,他便将规则贴在墙上。他喜欢用不同的笔调来书写规则,有时是半开玩笑,有时却随意淡漠。他想,让工人们反感的也许是奥莉芙以前的措辞,而不是那些规则本身,他们只是出于一种自尊心理才故意不遵守那些规则。
规则的内容总是大同小异,不外乎是过滤网要及时冲洗,提醒工人不得在冷藏室里喝酒及睡觉等等。肯尼斯角的费里斯转轮后来拆掉了,沿海一带渐渐出现许多缤纷的灯火,坐在苹果酒屋的屋顶极目远眺,犹如观赏远方城市的夜景。所以,工人们仍然喜欢坐在屋顶上喝酒,喝醉之后仍然会从上面摔下来,而荷马仍然会请求——或告诉——他们不要这么做。他想,规则不是“请求”而是“告诉”人们该怎么做。
不过,他还是尽可能地采取推心置腹的口吻,使规则的措辞显得友善一些。比如,他会这样写道:“这些年来,屋顶上常常发生意外,尤其是在晚上,特别是有人在屋顶喝醉之后。所以我们建议你最好在地面上喝酒。”
但是年复一年,写有规则的那张纸总是被弄得皱巴巴的,甚至被用作别的用途,比如在情急之下被当成了购物单,总是有人在上面写着“玉米糊”或“面粉”之类的字眼,而且常常写错字。
有时,纸上还会增加几行插科打诨、半开玩笑的话,如“不可在屋顶上胡搞!”或“只能在冷藏室里放炮!”等。
华力对荷马说,所有工人中只有罗斯先生会写字,所以,那些恶作剧的话语以及购物单等,全是罗斯先生的手笔。可荷马对此将信将疑。
每年夏天,罗斯先生都会写信给华力,华力也会回信告诉他需要多少工人,然后罗斯先生再回信说明会带来多少工人以及他们的抵达日期。他们之间从没订过什么约定,凭的只是罗斯先生短短的几行字。
罗斯先生有几年还带着一个女人同来。那女人身材高大,脾气温和,不太爱说话,常常搂着一个小女孩。等到小女孩渐渐长大,可以四处乱跑并且会闯祸时(她与安琪尔差不多大),罗斯先生就不再带她们来了。
十五年来,与罗斯先生一样每年必来的老面孔,只有人称“黑锅”的厨子。
每年,荷马见罗斯先生的女儿和那个女人没来时,都会问他:“你女儿好吗?”
“就跟你儿子一样,一天天长大了。”他总是这样回答。
“你太太呢?”荷马又问。
“在家照顾孩子。”罗斯先生答道。
十五年来,关于苹果酒屋的规则,荷马只向罗斯先生提过一次。他说:“希望那些规则不会冒犯谁。那些东西每年都是我写的,我自然要负责任。如果有人看了不高兴,希望你能告诉我。”
“没有人不高兴。”罗斯先生笑着说。
“那只不过是些小小的规则。”荷马又说。
“是啊,本来就是。”罗斯先生附和道。
“可我担心的是,好像谁都不把那些规则放在心上。”荷马终于忍不住说。
罗斯先生温和的神情一如既往,这些年来始终没有改变,他的身材也仍然清瘦灵活。他温和地看着荷马,说:“荷马,我们也有我们的规则。”
“你们的规则?”荷马问道。
“我们的规则可多了,”罗斯先生说,“其中之一就是关于彼此相处的问题。”
“跟我吗?”荷马有些迷惑。
罗斯先生回答说:“跟你们白人,对此我们有规则可循。”
“我懂了。”荷马口里说,其实心里却茫无头绪。
“打架也一样。”罗斯先生接着说。
“打架。”荷马重复着。
罗斯先生解释道:“我们的规则是,两人打架动刀子时,绝对不能把对方伤得太重,也就是不能把对方伤得住医院,或者闹到把警察引来的地步。我们之间可以动刀子,但是不能太过分。”
“我懂了。”荷马说。
“不,你不懂,”罗斯先生说,“因为你没有见过,这才是关键。我们动刀子时,不会伤到让你看出来,你永远也不知道我们受了伤。明白了吗?”
“没错。”荷马回答。
“你就不会说点别的吗?”罗斯先生笑着问。
“在屋顶上一定要小心。”荷马又叮嘱了一句。
“屋顶上不会发生什么问题,”罗斯先生说,“在地面上出的事儿还可能更严重呢!”
荷马正要脱口说出“没错”,却发现自己已经无法说话。原来,罗斯先生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伸出粗粗的拇指与食指夹住了荷马的舌头。荷马觉得嘴里有一股淡淡的像灰尘似的味道。罗斯先生的动作极快,荷马根本没有来得及看清他的手,而且,有人居然真的能捏住别人的舌头,这种事情他还闻所未闻!
“逮住你了!”罗斯先生笑着说,随即松开荷马的舌头。
荷马费了点劲才开口说道:“你的动作可真快!”
“是啊,”罗斯先生戒备地说,“没人比我更快。”
华力对荷马抱怨说,苹果酒屋的屋顶每年都被严重毁坏,每隔两三年就得换一次铁皮,或修理防雨板以及更新排水管。
华力问荷马:“他有自己的规则,这跟不遵守我们的规则有什么关系?”
“我也不知道,你可以写信问问他呀。”荷马回答。
可谁也不愿得罪罗斯先生。他是个值得信赖的工头,在他的安排和指挥下,每年的苹果采摘及榨汁工作都进行得十分顺利。
坎蒂负责管理观海果园的财务。她说,尽管修理酒屋屋顶费用不小,但罗斯先生的称职可靠却给了他们更多的补偿。
“那家伙有点黑道作风。”华力说,可他的口气并无不满。“我是说,我可不真想知道罗斯先生是怎么让工人规规矩矩的。”
“可工人确实都规规矩矩。”荷马说。
“他很称职,”坎蒂说,“所以,就让他按自己的规则行事吧!”
荷马移开视线,望着别处。他知道,对坎蒂而言,规则都是私下的约定。
十五年前,在华力返家之前,他们两人——其实应该说是坎蒂——也订出了规则。有天晚上(那时安琪尔已经出世,正由奥莉芙照看着),他们在苹果酒屋的宿舍里刚刚做过爱,但内心里并不快乐,总觉得有些别扭。这种别扭的感觉一直延续了十五年。就在那个晚上,坎蒂说:“有些事情我们得事先说定。”
“好吧。”荷马说。
“不论发生什么,我们俩都同时拥有安琪尔。”
“那当然。”荷马回答。
坎蒂说:“我的意思是,你是他的父亲,你尽可以拥有所有做父亲的时间,但我也要拥有所有做母亲的时间。”
“本来都是这样。”荷马口里应着,心里却觉得不对劲。
“我是说,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一样,不论我是跟你在一起,还是跟华力在一起。”
荷马沉默半晌,才问:“这么说,你是要向着华力了?”
“我没有向着任何人,”坎蒂说,“我现在就在这里,与你一同订这些规则。”
“我不知道这也是规则。”荷马说。
“我们同时拥有安琪尔,”坎蒂说,“我们要和他共同生活,我们是一家人,谁也不许分开。”
“即使你跟华力在一起?”荷马过了好一会儿才问。
“还记得你当初要我把安琪尔生下来时说过的话吗?”坎蒂问他。
荷马听了,立刻谨慎起来,说:“你提醒我一下。”
坎蒂说:“当时你说,他也是你的孩子,他是我们两人共有的,所以我不能自作主张不要他。这就是问题的关键。”
“是的,我还记得。”荷马说。
“既然他以前是我们两人的,那么现在也一样,不论发生什么事情。”坎蒂再次强调。
“你是要我们住在同一所房子里吗?”荷马问,“即使你回到华力身边?”
“就像一家人。”坎蒂说。
“就像一家人。”荷马重复着。这句话强烈地震撼了他的心。孤儿永远是长不大的孩子,孤儿讨厌变化,痛恨四处漂泊,喜欢有规律的生活。
十五年来,荷马知道,苹果酒屋的规则条目繁多,不亚于来来往往的临时工的数量。尽管如此,他每年还是会贴上一张新的规则。
十五年来,托管委员会始终处心积虑地想找人取代拉奇医生,但均以失败告终,因为他们找不到愿意接任的人选。虽然渴望为他人无私奉献不求回报者大有人在,但总是有比圣克劳兹更吸引人的地方需要他们,那些地方的生活同样清苦艰难。而且,托管委员会也找不到愿意前往圣克劳兹的护士人选,他们甚至连行政助理也无法请到。
金格里奇医生退休时(当然不是从委员会退休,他绝不会退出委员会),曾考虑接受圣克劳兹的职务,但顾赫太太指出,他并不是妇产科医生。他专攻的心理医学在缅因州始终不热门,而顾赫太太偏偏喜欢这样挑明,不由得使他在诧异之余还有些被冒犯的不快。顾赫太太也到了退休年龄,但她那股要强的劲儿却丝毫不减。韦尔伯·拉奇已经九十多岁,顾赫太太却像中了邪一般,非要让他在死之前退休。在她看来,如果拉奇死在岗位上,无疑是她的失败。
不久以前,也许是为了给委员会注入新的活力,金格里奇医生提议在旅游淡季去欧贡奎特的一家饭店举行会议,以打破每年都在波特兰办公室开会的惯例。他说:“就当是郊游吧,去呼吸一下海边的空气,还可以欣赏风景。”
但那天正好下雨,天气骤然变冷。由于木料萎缩,细沙从窗缝以及门缝里吹进来,踩在脚底下沙沙作响。窗帘、毛巾以及床单都湿黏黏的。风从海上吹来,将雨水刮进屋檐下,所以他们无法坐在阳台上。饭店为他们提供了一间狭长、阴暗而又空旷的餐厅,他们坐在一盏枝形吊灯下开会,可是谁也无法把灯打开——没有人能找到它的开关。
这间餐厅一度是富丽堂皇的舞厅,他们在这里开会,讨论有关圣克劳兹的事宜倒也合适。而这家饭店在旅游淡季生意十分清淡,游客罕至,不知情的人见了这些委员,还会以为他们是在这里接受检疫隔离。事实上,荷马第一眼看见他们时就这么想。除了这些委员外,荷马与坎蒂是这家饭店仅有的客人,他们只订了半天的房间。这儿离观海果园路途很远,而他们之所以大老远来到这里,就是为了避人耳目。
到了该离去的时候,他们还站在房间外的阳台上,面朝大海,坎蒂靠在荷马胸前,他的双臂环抱着她。海风吹起她的发丝,轻拂在他的脸上,他好像很喜欢这种感觉。雨点打在他们身上,他们似乎也毫不在意。
饭店内的顾赫太太抬头望望窗外的雨帘,看见恶劣的天气以及那对置风雨于不顾的年轻情侣,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在她看来,一切都显得不正常,而这也正是拉奇的毛病。她会对别人说,九十多岁的人也不都是老不中用,可拉奇却不正常。顾赫太太还想,即使那对年轻男女是夫妻,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们也不应该卿卿我我,更何况他们顶风冒雨,从而更加引人注意!
“而且,”她对金格里奇医生说,“我敢说他们不是夫妻!”她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这句话,使金格里奇医生一时不明白她到底在想什么。
他想,那对年轻人满脸哀伤,也许需要看心理医生。不过,也可能是因为天气不好,说不准他们原本打算出海游玩的。
顾赫太太又对金格里奇医生说:“我已经猜出他的真面目了,他八成是个隐性同性恋者!”金格里奇医生以为她说的是外面那位年轻男子,也就是荷马。可实际上,她指的却是拉奇医生,她日日夜夜都在盘算着如何除掉拉奇医生。
金格里奇医生听了她的大胆猜测后,不禁暗吃一惊,但同时也对那年轻人再度起了好奇心。没错,他此刻并没有爱抚那个年轻女子,他似乎有些漫不经心。
顾赫太太说:“如果我们能逮住他,就可以马上把他赶走。不过,我们当然得先找到愿意替代他的人才行。”
金格里奇医生听得糊里糊涂的。他知道顾赫太太不可能想找人替代阳台上的年轻人,于是推断她脑子里想的还是拉奇医生。可是话说回来,既然拉奇医生是“隐性同性恋者”,他们又能逮住他什么呢?
“我们能因为他没有表现出同性恋的行为,而说他是‘隐性同性恋者’吗?”金格里奇医生问得很小心,他可不想惹恼顾赫太太。
“反正他看起来就是个怪物!”她抢白道。
金格里奇医生在缅因州担任心理医生多年来,虽然常常听说“隐性同性恋”——也就是不曾有实际同性恋行为——这种事,可是还从来不曾为任何人贴上这种标签。其实,有些人只是看不惯别人的怪异行径,才用这种方式来说长道短。顾赫太太鄙视独居的男人,才认为他们是不正常。她也鄙视年轻人公开示爱,或者不结婚,或者公开示爱而不结婚。太正常的事情也会令她怒不可遏。金格里奇医生虽然和顾赫太太一样,极力想赶走拉奇医生以及圣克劳兹其他员工,却忍不住觉得自己早该收顾赫太太为病人,这样,他也许又可以晚几年才退休。
那对年轻情侣进来时,顾赫太太以不屑的目光打量了他们一眼,那年轻女人连忙别过脸去。
顾赫太太后来问金格里奇医生:“你刚才看见了吗?那女人羞得没脸见人!”
可是,那个男人却迎着她的目光,简直是看穿了她的五脏六腑!金格里奇医生暗暗称奇,那是他平生所见的最精彩的“击败对方的眼神”。他不由得朝那对情侣露出了笑容。
随后,当他们驱车返回观海果园时,坎蒂问道:“你有没有注意到那对夫妇?”
“我想他们并不是夫妇,”荷马回答,“就算是夫妇,也肯定感情不和。”
“也许正因为这样,我才觉得他们是夫妇。”坎蒂说。
“那男人似乎呆头呆脑,而那个女人看起来完全是个疯子。”荷马说。
“我知道他们是夫妇。”坎蒂说。
欧贡奎特那家饭店外面大雨滂沱。而在冷清阴暗的餐厅里,顾赫太太正在说道:“这很不正常,拉奇医生,还有那两个老护士以及那儿所有的人,全都有问题!如果我们不能尽快找到合适的人选接任,我建议派个管理员或别的什么人去那儿好好视察一番,然后告诉我们到底糟到什么程度。”
“也许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糟糕。”金格里奇医生倦怠地说。他刚才眼见那对年轻人离开饭店,心里突然充满感伤与落寞。
“一定得派人去看看!”顾赫太太坚持着,她那颗头发花白的小脑袋在黑暗的枝形吊灯下不停地晃动。
就在这人人都认为至关重要的时刻,有位新护士来到了圣克劳兹孤儿院。令人不解的是,她似乎是自己找上门来的。大家都称她卡罗琳护士。她十分能干,尤其是葛洛根太太收到美洛妮捎来的礼物时,更是多亏了她的帮助。
“这是什么?”葛洛根太太问。纸箱很沉,她几乎拎不起来。是安琪拉护士和爱德娜护士一同将纸箱抬到了女孩部。这是个闷热的夏日的午后,没有一丝风儿,爱德娜护士刚刚替苹果树喷了药。
拉奇医生也赶到女孩部,想看看箱子里面到底是什么。
“好啦,快打开吧!”他对葛洛根太太说,“我可不能等上一整天。”
葛洛根太太一时之间不知从何下手。纸箱被一层层的胶带、电线及麻绳封捆得结结实实,仿佛是有个野人将一头猛兽关在了里面。她只好让人将卡罗琳护士叫了过来。
拉奇不禁想,如果没有卡罗琳护士,真不知道她们会怎么办。在葛洛根太太的这个大纸箱送来之前,卡罗琳护士是圣克劳兹收到的唯一的大礼物,是荷马将她从肯尼斯角医院送到圣克劳兹的。荷马知道卡罗琳护士相信上帝的工作,便说服她来到这个急需她热心奉献的地方。可是碰上这个纸箱,她也有点儿束手无策。
“箱子是谁送来的?”葛洛根太太问。
“一个叫路娜的女人,”安琪拉护士回答,“我以前从没见过。”
“我也没见过。”韦尔伯·拉奇也说。
纸箱好不容易才打开之后,谜底却并未揭晓:箱子里有一件大衣,非常大,葛洛根太太显然不能穿。这件大衣是剩余的军需品,是给派往阿拉斯加服役的军人穿的,上面有头罩和毛领,又笨又重。当葛洛根太太拿起大衣往身上套时,被压得一个重心不稳,踉踉跄跄地转了好几圈,甚至差点儿栽到地上。大衣上有许多秘密口袋,可能是用来装武器或野战食具的。“要不就是用来装敌人的断肢残臂的。”拉奇医生加了一句。
这件大衣套在葛洛根太太身上,衣大人小,她整个人几乎全罩在里面,不禁冒出汗来。“我真不明白……”她话音刚落,忽然在一个口袋里摸到几张钞票,掏出来一数,突然想起十五年前,美洛妮离开圣克劳兹时,曾偷走了她的钱和大衣,而此刻她手中的钱与美洛妮当时偷走的钱数恰好相同。
“哦,我的天!”葛洛根太太大叫一声,昏了过去。
卡罗琳护士立刻奔往火车站,可是路娜的火车早已开走了。葛洛根太太醒来后,一直哭个不停。
“哦,那个乖孩子!”她泣不成声地说。大伙儿都忙着安慰她,可一时也无言以对。在拉奇、安琪拉护士及爱德娜护士的记忆中,可以用很多字眼来形容美洛妮,但绝对不是“乖”字。拉奇医生也穿上那件大衣试了试,但仍嫌太大太重。这时,有个小女孩听见葛洛根太太的哭声,便跑来探个究竟,正好看见拉奇穿着那件大衣东摇西倒的模样,不由得吓了一跳。
接着,拉奇医生又在另一个口袋里发现了两样东西:几截歪歪扭扭的断铜丝,和一把橡皮把手的绝缘电线剪。
在返回男孩部的路上,拉奇悄悄地对安琪拉护士说:“我敢说,她一定是抢劫了哪个电工。”
“而且是个大块头电工。”安琪拉护士回答。
“瞧你们两个!”爱德娜护士责备地说,“怎么说,那件大衣也挺暖和,起码能帮她御寒吧!”
“拖着那么重的衣服走来走去,她不心脏病发作才怪呢!”拉奇说。
“那件衣服我能穿。”卡罗琳护士突然开口说道。拉奇与两位护士听了,这才第一次发现卡罗琳不但年轻、精力充沛,而且体型魁梧健壮,和美洛妮倒有些相似,只不过她比美洛妮斯文多了。韦尔伯·拉奇想,如果美洛妮是个马克思主义者,并且性情温和一些,像个天使一般,她们俩就更像了。
自从荷马和坎蒂带着他们的儿子安琪尔离开圣克劳兹后,拉奇医生一听到“Angel”(天使)这个词心里就难过,而且,对于荷马现在的生活,他也始终放心不下。这十五年来,荷马、华力和坎蒂居然能相安无事地在一起,这让他感到十分费解。他不知道他们如何处理三人之间的问题,也不知道他们付出了怎样的代价。不过,他知道安琪尔是个受欢迎的孩子,深得他们的疼爱与照顾,否则,他也不会保持沉默。可是关于其他的一切,要他保持沉默却并不容易:他们到底是怎么安排的呢?
可他转而又想:我自己捏造了那么多历史,捏造了荷马的心脏病,还有富兹·史东的故事,又凭什么要求别人在各种关系中坦诚相待?
他又有什么资格来过问别人的性关系?难道他还需要提醒自己,他曾当着一个女孩的面和她母亲上床,然后借着那女孩的雪茄烟头的光亮穿好衣服吗?难道他需要提醒自己,他曾经眼睁睁地让那个为了赚钱而与小马拍口交照片的女人一命呜呼吗?
拉奇透过窗户,注视着山坡上的苹果园。这是一九五几年的夏天,只见园中的果树欣欣向荣,果实透着粉红浅绿的色泽,树叶泛着墨绿的油光。果树已经长得很高,身材矮小的爱德娜护士几乎都无法用喷雾器喷洒农药了。拉奇医生默默地想:我应该请卡罗琳护士来接管果园了。他给自己打了张备忘字条,留在打字机上。天气很热,他觉得昏昏欲睡,便走进诊疗室躺了下来。他想,现在是夏天,窗户都开着,乙醚量稍稍加重一点应该也无妨。
一九五几年的夏天是罗斯先生最后一次担任观海果园临时工的工头,这一年安琪尔正好十五岁,他一直迫切盼望着来年的夏天尽快到来,因为到时候他就满十六岁,可以考驾驶执照了。按照他的计划,夏天在果园里打打工,收成时也帮帮忙,到那时,他就已经攒够了钱,可以买自己的第一辆车了。
他的父亲荷马·威尔士自己并没有车,每次进城购物或去肯尼斯角医院做义务工时,他开的都是果园里的车。而且,那辆老凯迪拉克也常常可以供他使用,因为尽管为了方便华力,车里加装了手刹车和手动式油门,可华力用得较少。坎蒂也有自己的车,一辆柠檬黄的吉普车,她常用来教安琪尔开车。这辆车在果园里行驶与在公路上一样平稳安全。
坎蒂常常对安琪尔说:“我以前教过你爸爸游泳,所以我想,现在我也可以教你开车。”
当然,安琪尔已经学会驾驶果园里的所有车辆,他还学会了割草、喷洒农药,还会开铲车。相对于他早已具备并且非常熟练的能力而言,驾驶执照只是一种必要而正式的证明。
安琪尔虽然只有十五岁,却显得少年老成,即使他开车跑遍缅因州,也不会有人对他的驾驶资格提出质疑。很显然,他以后会长得比他娃娃脸的父亲还要高——这一年的夏初时节,他们父子俩已经一般高了。安琪尔的脸庞轮廓分明,俨然一副成年人的模样,他的唇边及下巴也开始长出胡子。他的眼眶下面有一些黑眼圈,却丝毫不显病态,反而衬得他的双眼又黑又深。父子俩常常开玩笑说,安琪尔的黑眼圈是“出自遗传”。荷马对安琪尔说:“你遗传了我失眠的毛病。”安琪尔仍然以为自己是荷马的养子。荷马曾经对他说:“你没有理由觉得自己是被领养的,说起来你有三位家长,而一般人最多只有两个!”
安琪尔觉得坎蒂就像他母亲,而华力则是他的第二个父亲,或者说是他最亲爱的古怪叔叔。安琪尔从小与他们三人生活在一起,这是他唯一了解的生活。十五年来,他甚至连住的房间也不曾变换过。自他记事时起,周围的一切都始终没有任何变化。
他住的是当年华力与荷马合住的房间,他从一出生就进了这个地地道道的男孩子房间。在他的成长过程中,与他日夜相伴的是华力所赢得的网球及游泳比赛的奖杯,华力和坎蒂的合照(当时华力的腿尚未瘫痪),还有坎蒂教荷马游泳的照片。华力甚至把自己的紫心勋章也送给了安琪尔,安琪尔将它挂在床头的墙上,正好遮住那点莫名其妙的指印(那是数年前的某个晚上,奥莉芙在墙上打死一只蚊子所留下的痕迹,也正是在那个晚上,安琪尔的生命在苹果酒屋里孕育而成。如今,十五年已经悄悄流逝,这个房间又该重新粉刷了)。
荷马的房间在过道对面,也就是奥莉芙与老华力曾经住过的主卧房。在战争尚未结束之前,甚至没有等到华力回国,奥莉芙即病逝于肯尼斯角医院。奥莉芙患了癌症,不能动手术,在进行穿刺检查后,癌细胞迅速扩散,所以她没能见上儿子最后一面。
奥莉芙住院时,荷马、坎蒂和雷轮流到医院看护她。他们总是有一个人留在家里照顾安琪尔,也总是会有人陪着奥莉芙。荷马与坎蒂两人私下谈过,如果华力能赶在母亲去世之前回国,情况可能会为之改观。由于华力健康状况并不稳定,以及在战时转移他非常不便,所以,他们认为最好不要将奥莉芙的病情告诉华力,而这也正是奥莉芙自己的意思。
临终前,奥莉芙以为华力回来了。她注射了太多的止痛剂,有些恍恍惚惚,最后几次见到荷马时,便将他当成了华力。荷马常常给她念书,包括《简·爱》《大卫·科波菲尔》和《远大前程》,但当奥莉芙的注意力开始涣散时,他便停下来。当奥莉芙在开头几次把荷马错当成华力时,荷马不敢肯定她是否清楚自己是在对谁讲话。
她口齿不清地说:“你一定得原谅他。”她握着荷马的手——实际上,是扶着荷马放在她腿上的手。
“原谅他?”荷马不解地问。
“是啊,”奥莉芙说,“他是情不自禁,他太爱她,太需要她了!”
在坎蒂面前,奥莉芙的神志却比较清醒,她说:“他已经成了残废,马上又要失去我了。如果他再失去你,那将来谁来照顾他呢?”
“我会永远照顾他的,”坎蒂回答,“我和荷马都会照顾他的。”
即使在药物的作用下,奥莉芙还是听出了坎蒂闪烁其词的话音。她不悦地说:“坎蒂,一个已经受到伤害和欺骗的人,不应该再受到伤害和欺骗了!”在药物的作用下,奥莉芙觉得自己可以随心所欲,但是她不会告诉他们她所知道的一切,而是应该由他们来向她坦白。只要他们不说出实情,她尽可以让他们不停地猜测下去,猜测她到底了解了多少。
奥莉芙对荷马说:“他是个孤儿。”
“谁是孤儿?”荷马问。
“他呀!”她说,“你别忘了,孤儿有不同寻常的需要,所以会把一切据为己有。他本来一无所有,只要看见可以拥有的东西,就会全部据为己有。孩子,你不要怨恨任何人,怨恨会把你给毁了!”
“是的。”荷马握着奥莉芙的手说。他俯下身去,想听听她的呼吸,她却把他当成华力,亲了他一下。
奥莉芙死后,荷马把她的话说给坎蒂听:“怨恨会把你给毁了!”接着,他又背诵道:“害怕悔恨吧!”罗切斯特先生的忠告他永远也不会忘记。
“不要对我说教!”坎蒂说,“问题是,他就要回来了,他甚至都不知道他母亲已经去世了,更别提……”说到这里,她猛地停住。
“更别提。”荷马重复道。
华力回到观海果园还不满一个月,坎蒂便与他举行了婚礼。当时,他的体重已经有一百四十七磅,他坐在轮椅上,由荷马推着穿过教堂中央的走道。结婚后,他和坎蒂住在观海果园一楼由餐厅改建而成的卧室里。
华力回家不久,荷马就给韦尔伯·拉奇写了封信,告诉他说,相对于华力的残废以及坎蒂心中因背叛而产生的愧疚感而言,奥莉芙去世的作用更为显著,它进一步巩固了坎蒂与华力的关系。
韦尔伯·拉奇在回信中写道:“坎蒂说得对,你们不用为安琪尔担心,他会得到充分的爱。他本来就不是孤儿,凭什么要觉得自己是个孤儿呢?如果你是个好父亲,坎蒂是个好母亲,而华力又疼爱他的话,他又怎么会想到要弄清所谓的‘生父’是什么人呢?所以,这不是安琪尔的问题,而只是你自己的问题,因为你希望让他知道你就是他的生父!这是为了你自己,而不是因为他有必要知道。问题在于你自己需要告诉他真相,你和坎蒂都一样,你们都以他为荣,所以你们希望告诉安琪尔他不是孤儿,这么做只是为了你们自己,而不是为了安琪尔!”
私下里,或者说在《圣克劳兹简史》中,韦尔伯·拉奇却这样写道:“在圣克劳兹,我们只有一个问题:他名叫荷马·威尔士,不论他走到哪里,都是个问题。”
除了那双漆黑的眼睛,以及其中不时流露出深沉、有些警觉又略带梦幻的神情之外,安琪尔与他父亲并没有多少相似之处。安琪尔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孤儿。他知道自己是被领养的,并且和父亲来自同一个地方,他知道有许多人疼爱自己,也一直能感受到这种爱。至于他对坎蒂直呼其名,却称荷马为“爸爸”,或称华力为“华力”,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自从头一年夏天起,已经长得身强力壮的安琪尔便开始负责背华力上楼,或将他抱进海水里,或者把他从泳池的浅水区抱起来,放到轮椅上。他们去海滩时,荷马已经教过安琪尔如何将华力抱进海水里。华力的游泳技术他们无人能及,不过,只有在一定深度的水里,他才能浮起来或者潜到浪头下。
荷马对儿子解释说:“你只是不能让他困在浅水中。”
关于华力,他们也有一些规则(安琪尔注意到凡事都有许多规则)。尽管华力的游泳技术非常高超,却绝对不能让他独自游泳。所以,许多个夏天以来,每当华力在海里游泳或泡在泳池中时,安琪尔就在一旁充当他的救生员。华力和安琪尔身体上的接触几乎有一半是在水中。他们就像海獭或海豹一样,常常在水里打闹得不亦乐乎,坎蒂有时见了,忍不住为他们提心吊胆。
他们也不让华力独自驾车外出。虽然凯迪拉克里安装了手动操纵装置,可还是需要有人帮他把轮椅收起来放进汽车后座,或从车里搬下来。早期的折叠式轮椅十分笨重。在家里时,尽管华力拄着金属拐杖可以在楼下偶尔走动一下,他的双腿却只略具支撑作用。因此,到了不熟悉的地方,他还是离不开轮椅,而如果路况不好,他还需要有人帮他推轮椅才行。
安琪尔常常帮华力推轮椅,也常常陪他开着凯迪拉克外出。其实,华力早就教过安琪尔怎样驾驶凯迪拉克了,如果荷马和坎蒂知道了这一点,肯定会大为不悦。
华力告诉安琪尔说:“小子,有了手动装置,开起来就容易了,所以,即使你的脚还踩不到踏板也没关系。”但坎蒂在谈到教安琪尔开吉普车时,却不是这么说的。她说:“等你的腿长长一些,能踩到踏板后,我再教你开车。”说着,她还吻了他一下。她每次只要一有机会就这么做。
等到坎蒂真的教他开车时,她压根儿也没有想过,是因为安琪尔已经开了好几年的凯迪拉克,他才一学就会。
华力还对安琪尔说:“有些规则是好规则,小子。”说着,他也吻了吻安琪尔——他经常这样吻安琪尔,尤其是在水中时。“不过,还有些却只是形式而已,你得小心翼翼地打破它们。”
“为什么非得等到十六岁才能考驾照呢?这真是没有道理!”安琪尔对父亲说。
“没错,”荷马说,“对那些在果园长大的孩子,他们应该破个例才行。”
安琪尔有时也与坎蒂打网球,但他经常把球打给华力,华力即使坐在轮椅上也打得很出色。华力的轮椅在红土球场上留下了一道道的轮印,俱乐部的会员们对此颇有微词。但海芬俱乐部的人不是一直都在忍受华辛顿家的各种怪异行为吗?华力常常坐在轮椅上,维持某种固定的姿势正手打上十五至二十分钟,安琪尔负责将球准确地传给他。然后,华力移动轮椅,再用反手击球。
华力对安琪尔说:“小子,我们俩这样练习,其实让你受益更多,至少我没什么进步。”安琪尔确实进步神速,他的球技远远超过了坎蒂。有时,坎蒂发现他陪她打球时觉得很无趣,心里不禁有些不是滋味。
荷马从不打网球。事实上,他从不参加体育运动,以前在圣克劳兹时,他甚至连室内足球都不喜欢。不过,他偶尔也会梦见打棍球,通常是安琪拉护士投球,而她投的球最难打。荷马没有什么其他的爱好,整天只是围着安琪尔转,就像是他的宠物,像一只等着和主人戏耍的小狗。在好多年里,父子俩玩得最多的游戏就是在黑暗中打枕头仗。他们常常互吻道晚安,然后再找机会重复这种仪式,并且发明各种新奇的方法在早晨叫醒对方。荷马的日子虽然枯燥,却很忙碌,他仍然坚持前往肯尼斯角医院做义工。在某种意义上说,他仍未停止为战争出力,他仍然担任护士助手。长期以来,他还坚持阅读医学书刊,如《美国医学协会期刊》和《新英格兰医学期刊》等,这些书刊常常堆放在观海果园的桌上或书橱里。坎蒂对《美国妇产科期刊》上的插图大为不满。
“可是,我在这儿也需要一些知识方面的启迪呀!”每当坎蒂抱怨刊物上的插图时,荷马总是这样辩解道。
“我只是认为安琪尔没必要看到这些东西。”坎蒂说。
“他知道我过去对这方面有所了解啊。”荷马回答。
“我反对的,不是他已经知道的东西,而是这些图片。”坎蒂说。
“没必要为了孩子把这件事情弄得神神秘秘的。”华力也帮荷马说话。
“可也没必要把它弄得很可怕呀!”坎蒂反驳道。
安琪尔却说:“我不觉得这有什么神秘或可怕的,我只是觉得很有意思。”这年夏天他才十五岁。
“你都还没有跟女孩子约会过呢。”坎蒂笑着说,一边想不失时机地亲亲他。可是她刚刚弯下腰去,却发现她儿子的膝上放着一本书,摊开的那页正是一幅关于阴道手术的插图,显示出外阴切除术中为了切除阴户及一个肿瘤而留下的刀口。
“荷马!”坎蒂大叫起来。荷马这时正在楼上自己那间简陋的房间里。他的生活十分简朴,房间的墙上只钉了两样东西,其中之一还是在洗手间里。在他的床边,放着一张华力戴着飞行员头盔、围着围巾的照片,那是和“机会出击”的机组成员的合照。在照片上,机翼的阴影完全遮住了无线电通信员的脸,而印度那强烈的阳光又将机长的脸庞照得煞白(机长最后还是死于结肠并发症),只有华力和副驾驶脸上的光线恰到好处。不过,荷马见过他俩比这张更好的照片。每年圣诞节,副驾驶都会给华力寄来一张全家福。他家的人口逐年增加,除了一位胖乎乎的太太之外,已经有了五六个孩子。可照片上的副驾驶却日渐消瘦,因为他在缅甸感染的阿米巴痢疾成了他久治不愈的顽症。
荷马钉在洗手间里的是一张空白问卷,就是那张他一直没有寄回圣克劳兹委员会的问卷。由于长期暴露在淋浴房的蒸汽里,那张纸已经变得皱巴巴的,就像羊皮灯罩一般,但上面的字迹依然清晰可辨,读来依然愚不可及。
主卧室的床比普通的床都要高,因为老华生前喜欢躺在床上观赏窗外的风景,荷马为此对这张床也颇为珍爱。躺在床上,楼下的游泳池及不远处苹果酒屋的屋顶可以一览无余。他喜欢在床上一躺就是几个小时,悠然地看着窗外。“荷马!”坎蒂在楼下喊着,“请你下来看看你儿子在看什么书!”
他们都是以这种方式说话,坎蒂总是对荷马说“你儿子”,华力也是这样,而安琪尔也总是喊他父亲“爸爸”或“爸”。十五年来,他们始终维持着这种关系,荷马和安琪尔住在楼上,华力与坎蒂住在楼下由餐厅改成的卧室里,四个人总是一同用餐。
傍晚时分,尤其是冬天树叶落尽之后,荷马常在晚饭前开车去附近兜风,路过那些素不相识的人家时,他可以清楚地瞥见那一间间灯火通明的餐厅与厨房。看着那一户户同桌用餐的人家,他不禁想:他们真正的生活是怎样的呢?圣克劳兹的生活倒是不难想象,可是,有谁真正了解这些坐在一起用餐的人家的生活呢?
“我们现在是一家人,这才是关键,对吗?”每当坎蒂觉得荷马晚饭前在外面兜风的时间越来越长时,便这样问他。
“安琪尔有一个家,一个真正美好的家。对,这才是关键。”荷马表示同意。
华力常常对坎蒂说,他是多么幸福,他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运的男人,他说任何人都会愿意牺牲双腿来换取他的幸福。每次听到这话,坎蒂就会夜不能寐,并且知道荷马也与她一样难以成眠。有时,他们会在厨房里碰面,一起喝点牛奶,吃点苹果馅饼。如果天气暖和,他们还会坐在游泳池边,相互保持一段距离,在外人看来,准会以为他们是刚刚吵过架或者彼此漠不关心呢!实际上,他们极少产生矛盾,并且从来不曾对彼此漠不关心。他们就这样坐在游泳池边,不禁又回想起当年这样坐在雷的码头上的情景,只是到后来他们越坐越近。如果他们对那段往事记忆犹新,如果他们十分怀念那座码头以及雷——雷在安琪尔记事前就已经去世,所以安琪尔对他毫无印象——那么,这往往会破坏他们坐在池畔的心情,于是他们只好各自回房,仍然久久不能入睡。
安琪尔长大后,与荷马一样也经常失眠,因此常常看见荷马与坎蒂并肩坐在游泳池畔(从安琪尔的房间也能看见游泳池)。可是,他从来没有多想,只是觉得有些奇怪:他们既然是好朋友,为什么彼此坐得那么远远的?
华力和坎蒂婚后不久,雷蒙·肯德尔便去世了,他的龙虾池及整个码头发生爆炸,不但他自己粉身碎骨,而且船被炸沉,停车场上那两部他正在修理的汽车也被炸得四处飞溅,甚至在二十五码之外的海岸公路上都能找到残片,仿佛是汽车自己开到了那儿!海芬俱乐部的观景窗也被强烈的冲击力震碎了。不过,由于事发时已是深夜,酒吧早已关闭,那些老酒客们都已回家,所以没能亲眼目睹他们的眼中钉从哈斯海芬码头突然消失的壮景。
雷当时在鼓捣他的自制鱼雷。他虽然是个神通广大的机械天才,想必终于碰到了某个他也不懂的机关。亲人遭到不幸后,总是会令人心生愧疚,坎蒂后悔没有将自己与荷马还有安琪尔的关系告诉父亲。她想,雷也许早就知道了真相,但这并不能给她丝毫安慰。她心里明白,父亲始终保持沉默,就是在等她亲口告诉他。尽管如此,雷的死并不能促使坎蒂向任何人吐露心底的秘密。
顺着海岸公路往南,一直到鲍威尔冰激凌店,沿途以及店外的停车场上到处都可见死龙虾及龙虾残肢。于是,一贯嘻皮笑脸的赫伯又找到了耍嘴皮的机会,他竟然问老鲍威尔先生是否准备推出新口味的冰激凌!
直到安琪尔十五岁那年夏天,赫伯才第一次朝他扔安全套。想到赫伯没有早些指点他,安琪尔觉得自尊心颇受伤害。安琪尔的好友兼同事,也就是胖墩墩的彼特·海德,只比他大几个月,在许多方面还不如安琪尔成熟,可早在彼特十三岁时,赫伯就朝他扔过安全套了!不过,有一点安琪尔没有想到:彼特是观海果园里的工人子弟,而他虽然与工人一同干活,却是老板家的人。
工人们都知道,观海果园如今是在荷马的管理之下,大多数事务都由他负责处理。奥莉芙如果地下有知,大概也不会觉得意外,而且,华力和坎蒂显然也很庆幸有他代管果园。也许因为知道荷马是孤儿出身,工人们都觉得他平易近人。虽然他住在胖朵特所说的“豪华大宅”里,实际上,他倒像是他们中的一员。所以,对于荷马当老板,工人们都心悦诚服,可能只有弗农·林奇例外,因为弗农·林奇一向妒贤嫉能,尤其在他太太格雷丝死后,这种心理更是变本加厉。
坎蒂总是很关心工人们的太太。她发现格雷丝怀了孕,并认为格雷丝一定是自行堕胎失败,才得了急性腹膜炎而死。荷马常常感到费解:格雷丝为什么没有再去圣克劳兹呢?接着,他又自我安慰地想,格雷丝总算没有白白送命,正是因为她的死以及哈洛医生极为冷漠的反应,卡罗琳才毅然辞去了肯尼斯角医院的工作。其实,荷马一直在鼓励她采取这种行动,但直到这时,她才终于接受荷马的建议,前往圣克劳兹助一臂之力。
卡罗琳到圣克劳兹后,见到韦尔伯·拉奇,便自我介绍说:“是荷马让我来的。”这位老先生虽然年事已高,却并没有糊涂。
“让你来干什么?”他问。
“我是个受过专门培训的护士,”她回答道,“我是来这儿帮您的。”
“帮我什么?”拉奇想装出一副不知情的模样,可是装得不太像。
“我相信上帝的工作。”卡罗琳护士有些不耐烦地说。
“哦,你干吗不早说?”韦尔伯·拉奇说。
老先生想:看来,除了那片苹果园外,他又送了我一份礼物,可见他还不是无药可救。
卡罗琳护士的到来,使安琪拉护士和爱德娜护士如释重负,所以她们对她毫无嫉妒心理。有了这位生力军,也许又可以将那个托管委员会抵挡一阵子了。
金格里奇医生对委员们说:“那位新来的护士一定能使圣克劳兹的情况有所改观,可以说,她减轻了我们不少压力,使我们不必马上做出决定。”(听他的口气,仿佛他们没有时时刻刻在费尽心机想撤掉老拉奇!)
顾赫太太说:“我宁可要一位年轻医生,而不是年轻护士。除了年轻医生外,还需要一位年轻的行政人员。你知道我很关心各种记录,那个地方的记录完全是千奇百怪!不过,这起码算是个暂时性的改善,我可以接受。”
如果韦尔伯·拉奇听到这番话,可能会说:“女士,只要给我时间,会有更多让你可以接受的东西!”
一九五几年时,韦尔伯·拉奇已经九十多岁。有时,在乙醚吸筒下,他的脸部肌肉一动不动,即使他扶着吸筒的手垂了下来,吸筒仍然定定地罩在脸上,只有粗重的呼吸才会使吸筒滑落。他消瘦了许多。有时,他照着镜子,或者在吸了乙醚而神志恍惚时,会以为自己变成了一只小鸟。只有卡罗琳护士胆敢批评他的毒瘾,她不客气地对他说:“您应该比任何人更清楚后果!”
“我应该更清楚?”拉奇佯装不解地问。有时,他觉得惹她生气很有趣。
“您不把宗教信仰放在眼里。”卡罗琳护士说。
“大概是吧。”他审慎地说。他明白,她年纪轻,反应快,让他有点招架不住。
“那您以为毒瘾是什么,如果不是一种信仰的话?”卡罗琳护士又问。
韦尔伯·拉奇回答道:“对别人的祷告,我从来都没有异议。祷告是个人的事情,是每个人自己的选择,想向谁祷告或祷告什么都行。但是,只要开始制定规则……”说到这里,他有些茫然。他知道她会跟他兜圈子。他崇拜社会主义,可是,与一位该死的社会主义者交谈却和与虔诚的信徒谈话没什么两样。他曾听她说过许多次,如果某个社会赞成堕胎非法化,那就是赞成对女性施加暴力;将堕胎非法化实质上是对女性实施的假虔诚而又自以为是的暴力,无异于将对女性实施的暴力合法化。他还多次听她说,堕胎不仅仅是个人的自由选择,政府更有责任为女性堕胎提供服务。“一旦政府提供了这种服务,又会开始制定规则了!”拉奇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这是一种极具缅因州特点的想法,可卡罗琳护士听了却微笑起来。他显然又已经自投罗网。她总是能让他陷入圈套,他不是个头脑清晰的人,而只是个好人而已。
“在一个更美好的世界里……”她开始耐心地和他讲理,可是她的耐心却常常让他火冒三丈。
“得了,不要说什么更美好的世界!”他大声打断她,“我要谈的是这个世界,是我们所在的这个世界!我们只有这个世界,所以要谈就谈这个世界的事情!”说到这里,他突然觉得身心俱疲,不禁希望能得到乙醚的安慰。他越是想与卡罗琳护士辩个高低,就越需要乙醚;而他越是强烈地感受到对乙醚的需要,就越显得她言之有理。
“哦,我不可能永远是对的。”他颓然地说。
卡罗琳护士同情地说:“是啊,我知道,即使一个好人也不可能永远正确。正因如此,我们才需要社会,才需要制定某些规则。如果您愿意的话,不妨称之为当务之急。”
“随你怎么称呼吧,”韦尔伯·拉奇焦躁地说,“我没有时间跟你谈哲学、政府或宗教信仰,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在内心深处,韦尔伯·拉奇常常听见新生儿的啼哭,即使孤儿院以及圣克劳兹那几栋空无人烟的建筑都是寂静无声,死一般的寂静无声,他还是会听见婴儿的哭声。他知道,他们不是因为即将出世而啼哭,而是因为已经出世而啼哭。
那年夏天,罗斯先生来信说,他和女儿可能会比其他工人提前一两天到达,希望他们能将苹果酒屋准备好。
华力坐在苹果市场的办公室里,说:“我们已经好久没见过他女儿了。”埃弗利特·塔夫特在外面给他的轮椅上油。所以,他坐在桌上,萎缩的双腿僵直地晃荡着,脚上穿着一双擦得发亮的休闲鞋,这双鞋已有十五年以上的历史了。
坎蒂在计算器上按来按去,一边说:“我想,他女儿好像和安琪尔差不多大。”
“没错。”荷马话音刚落,华力突然狠狠地一拳挥来——由于他坐在桌上,这是他唯一可以打人的动作。荷马这时正靠在桌边,而华力又笔直地坐在那儿,因此荷马毫无准备,那一拳便结结实实地落在他的脸颊上。坎蒂大惊失色,情急之下,一把推开计算器,只听得“砰”的一声,计算器猛地掉在地上,荷马也同时栽倒在地。尽管他摔倒的声音不如计算器落地的声音响亮,可他还是摔得不轻。他伸手捂着脸,被揍的部位很快就又青又肿。
“华力!”坎蒂大叫一声。
华力咆哮道:“我真是烦透了!你也该换句话说了,荷马!”
“天啊,华力!”坎蒂说。
“我没事儿。”荷马说,却仍然坐在地上起不来。
“对不起,”华力说,“你整天开口闭口都是‘没错’,简直让我忍无可忍!”他突然双手在桌上撑起身子,也许是觉得自己此刻应该迈步过去扶起荷马,却忘了自己根本无法行走(这么多年来,他从来不曾犯过这种错误)。如果不是坎蒂及时上前迎面抱住他,他一定会跌倒。荷马也赶紧爬起来,帮坎蒂扶着华力坐下。
“对不起,哥们儿。”华力说着,把头靠在荷马的肩上。
荷马没有再说“没错”,坎蒂连忙去找冰块和毛巾给荷马敷脸。“好了,华力,一切都会好的。”荷马说。华力的身体微微前倾,荷马立刻上前扶住他,两人的额头抵在一起。他们就这样一动不动,直到坎蒂拿着冰块回来。
十五年来,在大多数时间里,坎蒂与荷马总是觉得华力早已知情,也接受了这一切,只是为他们没有亲口告诉他而不满。与此同时,他们又觉得这对华力也不失为某种解脱,因为他不必承认自己清楚真相。如果他们现在告诉他,又会将他置于怎样痛苦难堪的境地呢?关键是不能让安琪尔知道真相,除非是由坎蒂和荷马亲口告诉他,关键是不能让安琪尔从任何其他人的口里得知这件事。不论华力了解多少,他都会对安琪尔守口如瓶。
如果说荷马感到意外的话,他意外的是为什么一直等到现在,华力才对他出手。
当晚,坎蒂与荷马坐在游泳池畔时,她忍不住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一只较大的昆虫被困在清理落叶的耙子里,只听见它嗡嗡叫着,翅膀不断地拍打着潮湿的落叶,声音越来越弱。
“我想,大概是我总在说‘没错’,才惹恼了他。”荷马说。
“华力肯定知道。”坎蒂说。
“十五年来,你本来就是这么想。”荷马说。
“你认为他不知道吗?”她问。
荷马答道:“我认为他爱你,你也爱他,我认为他知道我们都爱安琪尔,我还认为华力也爱安琪尔。”
“可是,你认为他知道安琪尔是我们的孩子吗?”坎蒂又问。
荷马说:“很难说。我只知道,总有一天要让安琪尔明白他是我们的儿子。我想,华力知道我爱你。”
“还知道我也爱你吗?”坎蒂问。
荷马说:“你只是有时爱我,次数有限。”
“我指的不是性。”坎蒂压低嗓门说。
“可我却是。”荷马回答。
他们一向谨小慎微,也自认为做得万无一失。自从华力从战场回家后,荷马与坎蒂做爱的次数一共是两百七十次,平均每年十八次,也就是说每月一次半。他们每次总是尽量小心翼翼。坎蒂还坚持要荷马答应,为了华力和安琪尔,也为了坎蒂所说的他们的家庭,他们绝对不能被人撞见,他们绝不能让任何人受到丝毫的伤害。一旦有人发现他们的私情,他们就得斩断情丝,永不再犯。
所以,他们始终没有告诉华力。当初他们以为他已经离开人世,而不仅仅是失踪,况且他们两人彼此需要,也想要安琪尔,所以才会在一起,他们认为华力应该能够接受这件事。谁能不接受已经发生的事呢?他们也知道,华力希望了解的是现在正在发生的一切,可是他们却难以启齿。
还有一件事他们也不敢掉以轻心。由于华力已经失去生育能力,如果坎蒂怀孕,未免会太不可思议而让人起疑。华力并非因为患脑炎而导致不育,所以直到好几年后,他才发现自己不能生育。他渐渐回想起了那些插入他尿道的不洁的导尿工具,有关他在缅甸的其他的点点滴滴,也是非常缓慢地在他脑海中逐一重现。只是当他得知他的附睾已经永远封闭时,那些细细的竹管才真正回到他的记忆中,有时,他甚至清晰地记得每一次导尿后的解脱和舒畅感。
尽管如此,华力却仍然可以享受性生活,仍然可以体会高潮的快感,他尤其喜欢向荷马强调这一点,他称之为“开炮”。也只有在荷马面前,他才能这样自嘲。他说:“我的大炮还是能够瞄准,还是能够发射,我还是能够感觉到‘砰’的一声,只是没人能找到炮弹而已。”
华力时常回想起那些缅甸村民在舢板上为他导尿的情景,他对他们永远怀有感激之情。虽然导尿用的竹管不是很直,可是他很少流血,比起村民们吐在船板上的暗红色的槟榔汁,他的血只是淡淡的,量也不多。
坎蒂逼着荷马答应,如果他再让她怀孕,那么,这一次他就得亲自动手替她堕胎。她说,她不能瞒着华力再去圣克劳兹,她不愿再欺瞒他。多了坎蒂不得怀孕这层顾虑,他们只得减少做爱的次数,而且每次都是草草了事。这种情形恐怕连新英格兰的祖先们都不会赞成,而拉奇医生也会大不以为然。
他们不敢形成任何令人起疑的行为模式(其实,他们的行为早就引起了大家的疑心)。他们没有任何固定的幽会时间或地点。冬天,安琪尔放学后,有时会带华力去附近一所男子学校的室内游泳池游泳,荷马与坎蒂便可以趁机安排在傍晚幽会。可是,由于荷马的床过去是奥莉芙的就寝之处,又具有主卧室双人床的特殊意味,使他们不免产生各种矛盾微妙的心理。而坎蒂与华力的床显然另有禁忌。他们偶尔也外出幽会,可次数很少。苹果酒屋虽然是个比较理想的地点,但也只有在夏末准备迎接临时工而打扫干净后才可以利用。不过,自从安琪尔学会开车以后,为了让他远离外面的公路,他们便允许他在果园里驾驶所有的车辆,而他那位胖墩墩的好朋友彼特·海德,也经常和他一起坐车在果园内闲逛。荷马总怀疑彼特和安琪尔常常请赫伯帮他们买啤酒,然后躲在苹果酒屋里偷喝,要不就躲在里面抽烟,过过做大人的瘾。至于晚上,由于身边有了一个同样爱失眠的安琪尔,每当荷马和坎蒂夜不能寐时,他们又能躲到哪儿去呢?
荷马知道,他们现在没有任何理由发生意外,没有任何理由让坎蒂怀孕(荷马懂得许多相关的知识,当然不会让坎蒂怀孕)。而且他们也千万不能被人撞见。由于极度的理智与谨慎,两人幽会时便失去了当初的激情,荷马不禁有些难过。为了以防万一,坎蒂坚持要荷马写信向拉奇医生要一套堕胎用的工具,荷马觉得这完全是多此一举,却也只好答应。
十五年来,他常常对她说:“你不会怀孕的,根本不可能!”
而她总是反问:“你弄到你所需要的东西了吗,如果真的需要的话?”
“是的。”他说。
自从挨了华力那一拳后,荷马已经学会尽量不说“没错”。万一不小心说漏嘴,他总是会不由自主地缩缩脑袋,仿佛准备再挨一拳,似乎所有人听见他说这个词时,都会与华力一样反应激烈,并与罗斯先生一样出手敏捷。
韦尔伯·拉奇误会了荷马需要堕胎工具的目的,他一直误会了十五年。收到信后,拉奇二话不说就给荷马寄去了全套工具,包括中型及大型窥阴器、奥佛重压式视镜、道格拉斯圆头扩阴器、子宫探针、子宫切片刮匙、两把双爪钳,以及西蒙子宫刮匙和雷因史塔特子宫刮匙。此外,拉奇还为荷马提供了大量消毒杀菌用的次亚氯酸钠溶液、红药水和消毒纱布垫。有了这些东西,荷马要替人堕胎,完全可以一直用到下个世纪。
“我并没有打算干这一行!”荷马写信向拉奇医生解释,可拉奇只要想到荷马拥有了这些必需设备,就振奋不已。
荷马将这些工具包在一大包棉花和纱布里,用以前为安琪尔放尿布的防水胶袋装好,然后连同消毒液、红药水和纱布垫一起,全部藏在楼上存放床单、毛巾的橱柜的最里层。由于乙醚是易燃品,他不想放在家里,便与整理花园及草坪用的工具一起存放在了工具间里。
尽管十五年过去了,在他们平均每月一次半的幽会里,荷马发现他们对彼此仍然怀有强烈的渴望,这种渴望比起当年在苹果酒屋首度结合时丝毫不减。但是,自从荷马在美洛妮的引导下初次体验男欢女爱以来,除了与坎蒂在圣克劳兹共同度过的短暂的“婚姻生活”让他领略到了理想的性生活之外,荷马一向认为,性与爱之间并没有什么内在的联系,爱更主要是体现在温情与关怀的时刻。举例说吧,他已经有许多年没有见过坎蒂熟睡的模样,也没有在早上把她叫醒,有许多年没有看着坎蒂逐渐入睡,并对她深情凝视。
他把这种温情转移到了安琪尔身上。安琪尔小时候,荷马偶尔会在安琪尔熄了灯的房间里与坎蒂不期而遇,有几个晚上,他们甚至一同注视着睡梦中的儿子,默默地体验那种为人父母的美好滋味。但更多的夜里,荷马是躺在安琪尔旁边的那张空床上,听着儿子的呼吸声,不知不觉地渐渐睡去。毕竟荷马小时候也常常是在整房间的人熟睡的呼吸声的陪伴下,艰难地让自己入睡。
荷马默默地问:在清晨叫醒孩子,还有什么事情比这更让人充满爱意呢?不,他转而又想,是充满爱意与歉意,是两者兼而有之,他对安琪尔的爱就是这样。荷马想,如果坎蒂也有相同的感受,一定是为了华力。孤儿的快乐可以分为几个部分。在圣克劳兹,最美好的感觉是早晨起来饥肠辘辘,那儿的煎饼从来不缺;其次是性爱,但必须是在天气好时才可以享受(当然少不了美洛妮);再次是到处闲逛,肆意破坏(还是少不了美洛妮,不过可以不管天气好坏);此外便是一个人独来独往,沉思冥想,只有在雨天时才可以这样(还不能有美洛妮)。尽管荷马向往家庭生活,他的经验却十分有限,因而对于家庭灵活多变的特点无法理解。
七月间一个炎热的星期六的下午,荷马懒洋洋地浮在游泳池里。整个上午,他都在果园里为小树覆盖树根,安琪尔也和他一起干活。此刻安琪尔已经爬出泳池,全身水淋淋的,正与华力扔棒球玩。华力坐在泳池前的小草坡上,安琪尔站在池边,两人一言不发,只顾专心致志地将棒球传来传去。华力虽然坐着,投球的劲道却丝毫不弱,不过安琪尔也更带劲,两人你来我往,棒球落进手套里发出响亮的噗噗声。
坎蒂从苹果市场回来后,径直走到游泳池边。她身上还穿着工作服:上身是有着大口袋及肩条的卡其衫,下穿牛仔裤,脚穿长筒靴,头上还戴着波士顿红袜队的棒球帽,帽檐反扣在后脑勺上。她戴帽子倒不是为了保护皮肤,而是担心一到夏天,那头金发就被太阳晒得颜色越来越浅,变成灰白。
她站在池边,双手叉在腰上,说:“我知道你们男人星期六中午就收工离开了果园,可女人们却得在苹果市场一直忙到下午三点!”
荷马听了便停止浮水,双腿一蹬踩到池底,站在齐胸的池水里望着坎蒂。华力也扭头看了看坎蒂,可马上又继续与安琪尔扔起球来。
“请你们停下来行吗?我在说话呢!”坎蒂说。
华力握着球,问:“你要说什么?”
“我认为,星期六的时候,只要苹果市场里还有人干活,你们就应该收敛点儿,像你们这样在水上水下玩玩闹闹,让大家听见了,未免有点说不过去。”
“这有什么说不过去的?”安琪尔问。
坎蒂回答说:“就像他们说的,你们住豪华大宅,还在这里玩得不亦乐乎,可他们却得干活!”
“彼特这会儿也没有干活,”安琪尔分辩道,“他到海边兜风去了。”
“彼特·海德还是个孩子,”坎蒂说,“可他母亲还在干活呀!”
“那我也是个孩子,对吧?”安琪尔淘气地问。
“哦,我也不是专门说你。那你们两个呢?”她转头看着荷马和华力。
“嗯,我也是个孩子!”华力说着,将球扔给安琪尔,随后又说,“反正我整天只知道玩。”安琪尔笑了起来,把球扔回去。可荷马却仍然站在齐胸的池水里,愣愣地瞪着坎蒂。
“荷马,你听懂我的话了吗?”坎蒂又问,荷马却猛地往下一沉,在水里闷了片刻。等他浮出水面时,只见坎蒂正走进厨房,顺手用力摔上了纱门。
“哎呀,得啦!”华力朝她喊道,“我们当然听懂你的话了!”
荷马就是在这个时刻说出了那句话。他吐了口水,然后对安琪尔说:“去告诉你妈,如果她换件衣服,我们就带她去海边玩玩。”
安琪尔走了几步之后,荷马才惊觉自己说漏了嘴。华力接着对安琪尔说:“叫她把心情也换一换!”
安琪尔走进厨房后,华力说:“哥们儿,我想他根本就没注意到你刚才说了什么。”
荷马说:“因为她对他一直就像亲妈妈,我才忍不住这么想。”
“我看,要你不这么想还真难。”华力说。
“什么?”荷马问。
“她真是霸道,是吧?”华力又问。荷马却一头潜进水里,池水里比较清凉,他可以好好思考。
“霸道?”他浮出水面后才问。
“不过,总得有人知道怎么做,”华力说,“总得有人作决定才行。”
荷马差点儿脱口说出“没错”,那个词就像游泳池里浮起的水泡一样,不可抑制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连忙抬手捂着嘴并看看华力,只见华力直挺挺地坐在草坡上,腿上放着棒球手套,手里握着球,手臂上举。荷马知道,如果他冲口说出了那个词,华力手中的棒球恐怕早已不容分说地朝他飞来,会快得让他来不及潜到水里。
“她有她的道理。”荷马说道。
华力说:“她总是有道理,而且她年纪越大越有风韵了,对吧?”
荷马答道:“的确如此。”他爬上泳岸,把湿漉漉的脸埋进毛巾里。即使闭上眼睛,他也能看见坎蒂眼角细密的皱纹和胸部的斑点。这些年来,她在太阳下晒得太多,胸部出现了不少黑斑。在她依然紧绷的腹部中央,有几条深色的纹路,荷马知道那是妊娠纹。他不禁想,不知道华力是否明白这些纹路的来历。坎蒂修长的双手手背上青筋凸起,可她依然是个美丽的女人。
安琪尔和坎蒂走了出来,他们做好了去海边的准备。荷马仔细地打量着安琪尔,看安琪尔是否注意到他刚才把坎蒂说成“你妈”。可安琪尔却一如往常,荷马无法分辨出安琪尔是否听见他说漏了嘴。他也不知道是否该告诉坎蒂,华力已经听出了他的破绽。
他们乘坐的是坎蒂的柠檬黄吉普车,由坎蒂开车,华力坐在比较舒适的前座,荷马和安琪尔坐在后面。一路上,华力全神贯注地望着窗外,仿佛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这条连接哈斯洛克与哈斯海芬的公路。在荷马看来,华力仿佛是刚在缅甸上空弃机逃生,他的降落伞刚刚张开,正在寻找降落地点。
直到这时,荷马才确信坎蒂说的没错。
荷马对自己说:华力知道,他真的知道!
苹果市场自始至终没有任何变化。那儿就像一个大家庭,只有黛布拉走了,她嫁到了新罕布什尔州,每年唯有到圣诞节才回哈斯洛克。每逢圣诞节,荷马都要带着安琪尔返回圣克劳兹。他们一大早就与坎蒂和华力一道吃完圣诞早餐,接着拆开各自的礼物,再带着更多的礼物前往圣克劳兹。他们抵达时常常已是傍晚,然后和大家一起吃圣诞晚餐。安琪拉护士每次都喜极而泣,爱德娜护士则是在他们离去时才依依不舍地落泪,而拉奇医生却是既亲切又沉稳。
苹果市场几乎和圣克劳兹一样终年不变。在某种意义上说,苹果市场尤为如此,因为这儿都是老面孔,而圣克劳兹的孤儿却有来有往。
赫伯·弗勒仍然与露易丝·托贝约会,虽然她已经快五十岁了,而且大伙儿仍然叫她“细条露易丝”。她一直没有嫁给赫伯(他也从来没有向她求婚),却有了为人妻的魅力与气派。赫伯依旧谈吐粗俗,依然喜欢拿安全套玩那个老掉牙的恶作剧。如今他已成了六十多岁的老头子,身材瘦削,头发灰白。尽管他满身皮包骨,却挺着一个引人注目的啤酒肚,仿佛偷了什么东西藏在衣服底下,却又暴露无遗。米尼还是那副又胖又秃的老样子,仍然和过去一样好脾气。他太太弗洛伦斯和胖朵特仍然是苹果市场的中心人物,整天叽叽喳喳说个没完,只有在格雷丝死后,她们才暂时安静了一阵子。但没过多久,这两个手臂和大腿一般粗的胖女人便又把爱琳·提克姆逗得咯咯笑,爱琳笑的时候仍然把有伤疤的脸侧到一边。埃弗利特·塔夫特是最老练的工头,他很高兴雇用工人的事情现在由荷马负责,他不再为雇用收成季节的临时工而操心,便减轻了许多负担。而弗农·林奇仍然一如既往地满腔怨恨。他并不是针对具体的人和事,不论是对荷马掌管大权还是对格雷丝撒手西归,他都怒火中烧。这熊熊燃烧的怒火,片刻不停地折腾了他六十多年。
荷马说,弗农的脑袋里有个肿瘤,虽然并没有长大,却长期对他产生压迫和影响。养蜂人艾拉·提克姆开玩笑地对荷马说:“反正就在那儿,像天气一样,是吧?”艾拉已经六十五岁了,但他运蜂巢的拖车上却标有另外一个数字,那是他被蜜蜂蜇过的次数。
“只有两百四十一次,”艾拉扬扬自得地对荷马说,“我从十九岁开始养蜂,所以,算起来是每年被蜇五点二次,不简单吧?”
“没错。”荷马话刚出口,便连忙下意识地缩了缩脑袋,似乎在躲闪可能挥过来的拳头,或担心有只棒球会以罗斯先生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朝他脸上飞来。
当然,荷马也有自己的记录,那是自从华力从战场回来后他和坎蒂做爱的次数。在华力与“机会出击”机组成员的合照背后,他一次次地用铅笔写下这个数字,又一次次地擦掉,然后再重新写上去,一共是两百七十次,比艾拉被蜂蜜蜇过的次数多不了许多。荷马并不知道坎蒂也在做记录,她也是用铅笔在另一张照片的背面写着“270”。那是她教荷马游泳的照片,她把照片几乎是不经意地放在与华力共用的洗手间里,总是有一盒卫生纸或一瓶洗发水将它半遮半掩。这间洗手间很特别。早在华力返家之前,奥莉芙——那时她还在人世——就特地请工匠在里面安装了许多扶手,好方便华力进出厕所及洗浴。
“这是瘸子专用的洗手间,”华力常说,“猴子肯定会喜欢,有了这些东西,它们就可以在里面荡来荡去了!”
那年夏天,有一次他们从海滩回家,中途把车停在哈斯海芬小学的操场上,因为华力和安琪尔想玩爬杆。安琪尔的身手十分敏捷,而华力的双臂也因为经常使用而特别灵活强健,爬起来像猴子一样既有力又优雅,然后,两人像猴子似的朝坐在车里的荷马与坎蒂尖声怪叫。
“这是我们的两个孩子。”荷马对心爱的人说。
“是呀,我们都是一家人。”坎蒂一边说,一边笑容可掬地看着华力和安琪尔不停地爬上爬下,荡来荡去。
“这可比看电视更有益处。”荷马说。他总是把华力和安琪尔当成孩子,他与坎蒂一致认为,华力对电视太着迷,并对安琪尔产生了坏影响,因为安琪尔喜欢陪华力看电视。
华力是个地地道道的电视迷,他甚至要荷马带一台电视机到圣克劳兹。可是,那里的收视效果很差,或许这反而帮了麦卡锡听证会的忙。韦尔伯·拉奇第一次看电视,就是为了看麦卡锡听证会的转播。
他写信给荷马说:“感谢上帝,幸亏画面不清楚!”
卡罗琳护士这一年心情始终很糟。她说,如果美国军方真如麦卡锡议员所说的是“共产主义者的温床”,那么,她会考虑从军。
韦尔伯·拉奇伸长脖子,看着出现在满是雪花点和波浪线的电视屏幕上的麦卡锡议员,说:“我看他像个酒鬼,一准会短命的!”
“我看还不够短命。”卡罗琳护士说。
他们最终把电视机送给了别人。爱德娜护士和葛洛根太太后来成了电视迷,拉奇认为这对孤儿的影响比宗教组织更坏。可爱德娜护士却嗔怪道:“总比吸乙醚好吧,韦尔伯!”但拉奇的态度十分坚决,终于把电视机送给了火车站站长。在拉奇看来,电视最适合火车站站长这样的白痴,对于整天等着火车到站的人而言,看电视是打发时间的最佳方式。韦尔伯·拉奇是缅因州第一个把电视机称为“白痴匣”的人,这倒也名副其实。缅因州——尤其是圣克劳兹——在接受新生事物时,似乎比其他地方要慢得多。
但华力却喜欢看电视,而只要坎蒂和荷马不反对,安琪尔也与华力一同观看。华力振振有词地说,像麦卡锡听证会这类的电视节目对安琪尔具有教育意义,他说:“应该让安琪尔知道,长期以来,我们的国家都受到右派狂热分子的威胁。”
虽然麦卡锡议员因为这场听证会而失去了数百万计选民的支持,而且,由于他对负责调查他财务的参院小组委员会的“蔑视态度”,以及对建议他接受监督的委员会极度不敬,他还遭到了参议院的谴责,可他却给圣克劳兹托管委员会留下了良好印象。顾赫太太和金格里奇医生尤其大受鼓舞,不住地指责卡罗琳护士的社会主义观点与活动,认为她已开始赤化圣克劳兹孤儿院。
卡罗琳护士初到圣克劳兹时,委员会一度不再那么咄咄逼人。顾赫太太原以为新来了一个外人监督孤儿院,便暗暗松了口气,后来却发现卡罗琳护士居然支持拉奇医生,不由得气急败坏。于是,顾赫太太开始调查卡罗琳护士,得知她的相关资历无懈可击,但她的政治立场却给了顾赫太太一线希望。她多次向委员会反映,拉奇医生不仅已经九十多岁,而且是个隐性同性恋者,现在她进一步警告委员会说,拉奇医生还聘用了一个年轻的赤色分子。
顾赫太太说:“他们全是些老糊涂,很容易就会被洗脑的!”
金格里奇医生对顾赫太太的跳跃性思维越来越感兴趣,对所谓“隐性同性恋者”的暧昧不明的定义也依然赞叹不已。他认为,用这个称呼来攻击那些有点或非常与众不同的人,实在是高明之至,对任何人都可以散布这种谣言,因为它无法加以证实或反驳。金格里奇医生真希望自己还在担任心理医生之时,就考虑过运用这项指控,哪怕是作为一种挑衅的方式。
所以,拉奇医生如今不仅是个老糊涂和隐性同性恋者,还面临着被年轻的赤色分子洗脑的危险。
金格里奇医生迫不及待地想看看拉奇医生对自己被指控为“隐性同性恋者”的反应,因为早在讨论卡罗琳护士的政治立场时,拉奇医生就完全直言不讳。
“她只是个社会主义者,而不是共产党!”拉奇医生向委员会抗议道。
“同样的差别。”委员会用缅因州人惯常的说法来回答。
拉奇后来向几位护士抱怨说:“接下来,他们就要我们搞大批判了!”
“我们要批判什么?”爱德娜护士忧心忡忡地问。
“我们来列上几条吧。”拉奇说。
“《堕胎法》。”安琪拉护士说。
“对,这是头一条!”拉奇连忙赞成。
“哦,我的天哪!”爱德娜护士叫了一声。
“那些共和党员,还有托管委员会。”拉奇接着提议。
“哎呀,老天!”爱德娜护士又是一声惊叫。
“资本主义。”卡罗琳护士也加了一条。
“我们这儿根本就没有资本。”拉奇医生说。
“害虫和斑点症!”爱德娜护士忽然说。大家都愕然地瞪着她,她又说:“还有蛆!正是因为它们,我才不得不给苹果树喷农药。对,害虫、斑点症和蛆!”
事后,韦尔伯·拉奇从衣橱里翻出他从前在波士顿妇产科医院工作时用的黑色旧提包,送到三里瀑的一家皮匠铺。那家店铺还修理女式手提包,以及在皮鞋上镶烫金字母。拉奇请皮匠在他的黑提包上镶上“F.S.”两个金色字母——那是富兹·史东的缩写。
这一年的八月,就在观海果园的临时工抵达的前几天,韦尔伯·拉奇将那个黑色的医师提包寄给了荷马。每年的此时也正是美洛妮休假的时间。
船厂的工人大多是在夏天及圣诞节前后各休两周的假期,连电工也不例外。可美洛妮却选在苹果收成季节休假整整一个月,好去果园摘苹果,这会使她心情愉快,让她觉得又年轻起来。这一年,她决定去观海果园打工。
她还是和以前一样,不论何时何地,都是站在路边搭便车。因为她身上总是穿着男式工作服,所以看上去仍然像个潦倒的妓女。谁也不会知道她是一家船厂的技术精湛的电工,而且还存了一大笔钱,买得起高级房子和好几部汽车。
美洛妮抵达观海果园苹果市场时,最先看见她的人是胖朵特。胖朵特和弗洛伦斯正在布置展示台。由于目前采收的只有格拉文斯坦品种,所以展示的产品主要是果冻、果酱和蜂蜜。爱琳·提克姆正在烤箱前烤苹果馅饼,而华力在办公室里打电话,没有发现美洛妮。美洛妮也没有看见他。
此时此刻,坎蒂正在家中的厨房里,与奥莉芙那位俗不可耐的哥哥贝基·毕恩讨论房地产的事。贝基买下了雷·肯德尔在哈斯海芬港口附近养虾池遗址那块地,在那儿开了一家廉价的海鲜餐馆。这是缅因州最早期的路边餐馆之一,里面的年轻女招待一个个打扮得像拉拉队员,端出来的大多是半冷不热的油炸食品,顾客就坐在车上吃,食品装在小托盘里,不牢稳地放在摇下窗玻璃的车门上。荷马一直很想带拉奇医生去这种地方见识一下,好听听他对这种餐馆的高见。荷马知道,拉奇的反应肯定与他对电视机以及麦卡锡议员的反应没什么两样。
贝基现在又有了新主意,想买下鸡公山果园那部分土地,再以每英亩为单位,打出有海景的夏季别墅地产广告分块出售。
美洛妮来到苹果市场时,坎蒂正在拒绝他的提议。坎蒂认为,以每英亩为单位面积太小,而且,果园里的农药会影响到那些新住户。他们最初买地时并无顾虑,可每年夏天,果园里喷洒的农药会飘进他们的别墅,让他们毫无准备。此外,买下这些土地建别墅的家庭,无疑会认为他们有权爬过围篱,任意采摘苹果。
“你跟奥莉芙一模一样,对未来毫无远见!”贝基抱怨道。
这时,美洛妮朝胖朵特走去,不仅因为胖朵特看起来像是这里的头儿,还因为美洛妮跟胖女人打交道更为自如。胖朵特看到美洛妮体形庞大,便朝她笑了笑,两个女人似乎已经互生好感。接着,美洛妮开口了,她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展示厅里回响,把正在给拖拉机的水箱加水的米尼·海德和弗农·林奇吓了一跳。当美洛妮竭力用正常声调说话时,她的声音出奇地低沉;而一旦她提高音量,别人又会以为她在大吼大叫。
美洛妮问胖朵特:“有个叫荷马·威尔士的人在这儿干活吗?”
“有啊,”胖朵特热情地回答,“你是他的朋友吗?”
“以前是,可我已经有一阵子没见过他了。”美洛妮有些腼腆地说——至少对她自己而言算是腼腆。由于和路娜有过恋情,她在女人面前常常感到害羞和不自在,可是在男人面前,她仍然信心十足。
“荷马呢?”弗洛伦斯问米尼,米尼这会儿正打量着美洛妮。
“他在煎锅果园卸木箱。”米尼回答着,突然莫名其妙地打起寒战来。
胖朵特问:“你只是来看看他的吗?”她注意到美洛妮的手指不自觉地张开了又合拢,拳头一会儿握紧,一会儿松开。
“其实,我是来找工作的,”美洛妮说,“我摘过多年的苹果。”
“雇工人的事正好由荷马负责,”胖朵特说,“既然你们是老朋友,我看你运气不错。”
“可现在雇工人未免太早了。”弗农·林奇插话道。美洛妮瞪了他一眼,他顿时哑口无言。
胖朵特对弗农说:“去告诉荷马有人找他。荷马是这儿的老板。”
“老板?”美洛妮问。
爱琳·提克姆咯咯笑了起来,同时将脸转到一边,然后说:“关于这儿的老板是谁,实际上还是个秘密。”
弗农突然发动拖拉机,一阵油腻腻的黑烟猛地从排气管喷了出来,喷得苹果市场里的女工们满身都是。
胖朵特对美洛妮说:“如果你想在这儿干活,那不妨也让你知道,那个开拖拉机的家伙是我们这儿的头号浑蛋!”
美洛妮耸了耸肩,问道:“只有一个吗?”胖朵特听了放声大笑。
“哎呀,我的苹果馅饼!”爱琳大叫一声,赶紧跑开。弗洛伦斯上下打量着美洛妮,但目光非常友善。胖朵特将圆滚滚的手搭在美洛妮肩上,好像她们是几十年的老朋友。过了一会儿,爱琳又跑回来说,苹果馅饼得救了。
“说说看,你是怎么认识荷马的?”弗洛伦斯对美洛妮说。
“还有什么时候,在哪儿。”胖朵特跟着说。
“在圣克劳兹,从小就认识,”美洛妮说,“他以前是我的男朋友。”她一张开嘴,便露出了满口残缺不全的牙齿。
“是吗?”胖朵特问。
荷马和他的儿子安琪尔谈起了自慰的事。其实应该说是荷马在谈,父子俩这时正坐在煎锅果园的一棵老树下吃午餐。他们忙了一上午,轮流开拖拉机和卸木箱。吃完三明治后,安琪尔把汽水摇了摇,故意浇在荷马身上,荷马便借此机会,看似不经意地把话题引到自慰上。坎蒂不久前对他说过,安琪尔的床单上有证据表明,他已经长大发育,所以该是父子俩好好谈谈,对儿子进行性教育的时候了。
“呃,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在圣克劳兹,打飞机时想避开别人还真不容易。”荷马自以为很随意地打开话题。
他们仰面躺在一片深草地上,身旁是煎锅果园的一棵老树,头顶是遮云蔽日的巨大树冠,只见上面枝繁叶茂,累累的果实压弯了枝条。
“是吗?”过了片刻,安琪尔才漫不经心地搭腔。
荷马说:“是啊!你知道,当时我年龄最大,和你现在差不多,所以还得照顾其他孩子。他们都是些小不点儿,毛都没有长出来,更别提懂得什么叫勃起了!”
安琪尔忍不住笑出来,荷马也笑了。
“那你是怎么对付的?”过了一会儿,安琪尔问。
荷马说:“我得等到他们全部睡着,然后还不能让床弄出响声。可是你不知道,要让十几个孩子全部睡着,得等多久!”
两人又大笑起来。
荷马接着说:“有个孩子比较大一些,稍稍懂一点儿。我想,他大概也是刚刚开始自己弄着玩,当时可能是第一次,所以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等到他真的射出来——我是指射精,他还以为把自己弄伤了!当时黑灯瞎火的,他大概以为自己流血了!”
其实,这都是荷马信口瞎编的,可安琪尔却听得津津有味,还显出一副成熟老到的样子哈哈大笑。于是,荷马更起劲儿地说了下去。
“嗯,当时他吓坏了,不停地叫我开灯,说他身上有什么东西弄破了。”
“弄破了?”安琪尔问了一句,父子俩又大笑起来。
“是啊,”荷马说,“等我打开灯,他看了看自己,马上叫道:‘哦,老天,射出来了!’似乎在说他刚刚开了一枪,而他自己却中了弹似的!”
父子俩又大笑了一阵。
接着,荷马正色道:“当然,我只好仔细地跟他解释。我告诉他说,他并没有做什么错事,这很自然,完全是健康正常的行为。可是我很难让他理解这一切,因为这种事情常常受到人们的曲解。”
安琪尔没有吭声,也许他终于明白了父亲这番话的用意。
“想想看,当时我得费尽口舌,对那个孩子解释这一切,他比你还要小几岁呢!我告诉他,尽管他根本还没有机会接触女孩子,也没有实际的性行为,可是对女孩子或者对性胡思乱想却是很正常的现象。”荷马有意让自己变主动为被动,说到这儿便停了下来,看看安琪尔的反应。安琪尔躺在那儿,嘴里衔着一根草茎,眼睛望着树上四处伸展的粗壮枝干。
两人沉默了片刻,荷马又问:“你想不想问我什么问题?任何问题都行。”
安琪尔笑了一声,又马上顿住,说:“有哇,我想知道你为什么没有女朋友,你甚至对这事儿毫无兴趣似的!”
荷马没料到给安琪尔上了半天的性教育课后,他却提出了这个问题,不禁愣住了,过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其实,他早该想到安琪尔会有此一问,而且,安琪尔显然更希望得到一个合理的答案,对有关自慰的知识反而兴趣不大。
于是,荷马回答道:“在圣克劳兹时,我有个女朋友。她对我有点儿凶,喜欢欺负人。她年纪比我大,而且当时力气也比我大。”说到这里,荷马忍不住笑了。
“是吗?”安琪尔没有笑。他翻过身来,双肘撑在地上,神情专注地看着父亲。
荷马接着说:“呃,我和她是不同类型的人,可以说我们是先有性关系,然后才有感情。实际上,我们之间没有什么感情可言,所以没过多久,连性关系也不存在了。从那以后,我也说不清我们属于什么关系了。”
“你是说,你们一开始就不对劲儿吗?”安琪尔问。
“没错。”他父亲回答。
“那么,后来呢?”安琪尔又问。
“后来,我就认识了华力和坎蒂,”荷马谨慎地说,“我想,如果坎蒂没有嫁给华力的话,我肯定会娶她的,她差不多可以算是我的女朋友了,不过为时不长。”接着,荷马说得很快,“当时华力在战场上,我们不知道他是死是活着。我跟华力和坎蒂的关系一直非常亲密。后来,自从有了你之后,我便觉得自己已经拥有了一切。”
安琪尔又翻了个身,仰望着树干问:“这么说,你现在还是喜欢坎蒂,是吧?你对别的女人都不感兴趣吗?”
“可以这么说吧。你呢,有没有碰上让你感兴趣的?”荷马有意改变话题。
“可她们都对我没兴趣,”他儿子回答,“我是说,我中意的女孩都比我大,对我都不感兴趣。”
“这种情况会改变的。”荷马说着,戳了戳安琪尔的腰。安琪尔连忙曲起膝盖滚到一旁,同时也伸手去戳父亲。荷马又说:“过不了多久,女孩子就会排成长队来瞧你了!”说完,他一把圈住安琪尔的脖子,父子俩摔起跤来。只有与安琪尔玩摔跤,他才有机会跟儿子亲近,与他保持身体上的接触。安琪尔一天天长大后,对公开场合的拥抱和亲吻觉得难为情。十五岁的小伙子总是不愿意让父亲一天到晚呵护着。可是摔跤却另当别论,完全可以接受。因此,父子俩互不相让地扭成一团,一边气喘吁吁地大笑着,所以没有听到弗农·林奇朝他们走来。
“喂,荷马!”弗农大声喊着,并踢了踢在大树下滚来滚去的荷马父子,就像试图分开两只打架的狗一样。他们抬起头来,发现弗农站在旁边看着他们抱在一起,不由得愣住了,仿佛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被人撞见似的。
弗农说:“你们别闹了,我有个消息要告诉你。”
“告诉我?”荷马问。
“有个胖女人说认识你,”弗农说,“现在她人在苹果市场。”荷马笑了起来。苹果市场的好几个胖女人他都认识,他想,弗农说的可能是胖朵特或弗洛伦斯,就连露易丝近年来也发福了不少。
“我是说一个新来的胖女人,”弗农边说边朝拖拉机走去,“她说她想摘苹果,还问起你,说她认识你。”
荷马慢慢地站起身来。刚才在地上翻滚时,他不小心碰到凸起的树根,撞得肋骨酸痛,而且,安琪尔还将一把草塞进了他颈后的衣领里。“嗬,胖女人,是吗?”安琪尔问,“你好像没跟我说过什么胖女人嘛!”荷马解开衬衣,抖掉里面的草,安琪尔趁机又戳戳父亲裸露的腹部。直到这时,安琪尔才忽然发觉父亲老了。荷马身材依然瘦削,由于常年在果园干活,身体依然强壮结实,可是他的腹部却从裤腰上稍稍有些松弛下垂,乱蓬蓬的头发上有几根摔跤时沾上去的断草,还有多处灰白的发丝也极为显眼。荷马的眼角还带着一抹抑郁的神情,这是安琪尔以前从未注意到的。
“爸,那女人是谁?”安琪尔轻声问。但荷马只是慌乱地看了他一眼,便开始扣上衬衣,却把衬衣扣歪了。安琪尔连忙帮他扣好。“该不会是那个凶婆娘吧?”安琪尔存心想逗父亲开心,他们在一起经常互相开玩笑。可荷马仍然一言不发,脸上甚至没有一丝笑容。拖拉机的车斗上还有一半的木箱没有卸下,可荷马却跳上车疾驶而去。由于他开得太猛,木箱纷纷震落下来,没过多久车上便空空如也。尽管荷马平常交代工人在驾驶车辆时尽量不要走公路,以免碰上夏季公路上前往海滩的游客车辆而发生意外,可他自己现在返回苹果市场时,却没有沿着果园里的小路东弯西拐,而是选择了公路,因为这样速度更快。
孩子们在目睹父母违反自己所定的规则时,往往会明白这是某种重要时刻,并对此留下深刻印象。
“你认为是她吗?”安琪尔高声问父亲。他站在父亲背后,两手扶着座椅,在激烈颠簸的车斗上努力站稳双腿。接着他又说:“老实说,还真有点儿刺激呢!”可荷马依旧沉着脸,默不作声。
荷马在苹果市场隔壁的仓库旁停下车,对安琪尔说:“你可以再去装一车货。”可安琪尔却不容易打发,反而一路跟在父亲屁股后面,来到了苹果市场,只见胖朵特、弗洛伦斯和爱琳正围着身躯庞大的美洛妮。
“正是她,对不对?”安琪尔压低嗓门问父亲。
“你好,美洛妮。”荷马开口道。周围的夏日空气一片死寂,听不到一丝声响。
“你好吗,阳光?”美洛妮问。
“阳光!”胖朵特叫了起来。
安琪尔也忍不住跟着说出声来,想想看,他父亲居然是“阳光”!
美洛妮盼了多年,才终于见到日思夜想的荷马,可是她的目光却并非落在荷马身上,而是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安琪尔。荷马如今已是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依旧风度翩翩,可与美洛妮记忆中的荷马却有了一段距离。倒是安琪尔给了她某种出乎意料的震撼,因为他酷似当年的荷马,一时之间,美洛妮竟有些不能自主。可怜的安琪尔在美洛妮肆无忌惮的目光注视下,觉得很不自在。不过,他毕竟是个彬彬有礼的年轻人,见了陌生人,仍然客气地笑了笑。
“不用说我也知道你是谁,”美洛妮对安琪尔说,“你比你爸爸更像你爸爸!”胖朵特和弗洛伦斯认真地听着她的一字一句。
“难得你看出我们长得像,不过这是我的养子。”荷马说。
难道荷马·威尔士没有丝毫长进吗?在经历了这么多年的风霜折磨,度过无数欺骗背叛的岁月之后,他们都年岁渐长,而他居然还看不出她流露哀伤却炯炯有神的双眼能够洞悉一切,她怎么可能相信他的胡说八道?
“养子?”美洛妮问道,一双灰里泛黄的眼睛仍然盯在安琪尔身上。她对她的老朋友极度失望,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居然还在欺骗她!
就在这时,坎蒂在终于打发走贝基之后,信步来到苹果市场。她从第一张展示台上的篮子里拿起一个苹果,咬了一大口,这才发现大家都停止了工作,围成一圈,便也走上前去。
坎蒂很自然地往荷马和安琪尔中间一站,由于她嘴里塞满了苹果,只好有些尴尬地跟眼前的陌生人打招呼:“嗨!”美洛妮一眼就看出安琪尔和她也有几分相似,难怪她刚才觉得安琪尔有些地方与她记忆中的荷马不大相同,原来是像坎蒂!
荷马对坎蒂介绍说:“这位是美洛妮。”坎蒂听了,顿时觉得嘴里的苹果难以下咽。多年前,在苹果酒屋的屋顶上,她就听说了有关美洛妮的一切。“这位是华辛顿太太。”荷马接着又支支吾吾地对美洛妮说。
“你好。”坎蒂好不容易挤出一句问候。
“华辛顿太太?”美洛妮问道,那双山猫一般机警的眼睛不停地在安琪尔和坎蒂以及安琪尔与荷马之间来回打量着。
这时,华力忽然转着轮椅出了办公室,来到苹果市场。
“大家今天都不上班吗?”他和悦地问,接着发现有位陌生人,便客气地招呼道,“哦,你好!”
“嗨!”美洛妮应着。
“这是我丈夫。”坎蒂嘴里含着满口的苹果说。
“你丈夫?”美洛妮问。
“这位是华辛顿先生。”荷马的声音仍然有些含糊。
“大家都叫我华力。”华力说。
“美洛妮和我是在孤儿院一块儿长大的。”荷马解释道。
华力热情地说:“真的吗?那太好了!让他们带你到处看看。”接着,他对荷马说,“也让她来家里参观一下。”然后又问美洛妮,“也许你愿意游游泳吧?”美洛妮竟然一时语塞,这在她是有生以来头一遭。华力又转头对胖朵特说:“朵特,你去仓库里点一点格拉文斯坦的存货,刚才有客户打电话来订货呢。”说完,他又熟练地转着轮椅朝办公室推去。
“米尼知道有多少存货,他刚才去过仓库。”弗洛伦斯说。
华力说:“那就叫米尼来告诉我。”接着,他又转头对美洛妮说,“很高兴见到你,请留下来一起吃晚餐吧!”
坎蒂差点儿被口里的苹果噎住,连忙用力咽了下去。
“谢谢!”美洛妮对着华力的背影大声说。
华力进出办公室完全不需要人帮忙,因为埃弗利特·塔夫特多年前就拆除了办公室的门槛,又重新改装了纱门,使它和酒吧的门一样可以向两边自动滑开,所以华力能够进出自如。
美洛妮看着华力的轮椅在纱门后消失,不禁暗暗叹道:他是这儿唯一的英雄!这时,她的双手几乎无法自制,她想抚摸安琪尔,将他拥进怀里。这些年来,她一直渴望抚摸荷马,如今见了他,她反而有些不知所措。如果她忽然倒在地上,或摆出打架的姿势,她知道荷马一定会随机应变。她发现荷马也无法控制自己的双手,手指不停地拍着大腿。最令美洛妮伤心的是,在荷马的眼中,已经找不到对她的丝毫情意,他看起来就像一头被困在陷阱里的野兽,见到她没有任何的热情与好奇。她想,如果她胆敢对安琪尔说他根本不是孤儿,荷马肯定不等她张嘴,就会一把卡住她的脖子!
大家似乎都忘了美洛妮来这儿的另一个目的——找工作。安琪尔说:“你想先去看看游泳池吗?”
“哦,我不会游泳,不过看看也不错!”美洛妮说着,还极其少有地朝荷马笑了笑,露出满口残缺不全的牙齿,看得荷马不寒而栗。坎蒂手里仍然拿着那个仅仅咬了一口的苹果,她的手无力地垂着,那只苹果似乎像铅块一般沉重。
她对美洛妮说:“安琪尔带你看过游泳池后,我再带你参观家里。”说完,她的手一松,苹果掉在地上,她笑了起来。
“待会儿我再带你参观果园。”荷马支吾道。
“你用不着带我参观果园,阳光,”美洛妮说,“我以前见过的果园可多了!”
“哦。”他应道。
“阳光。”坎蒂茫然地念着。
他们朝大宅及游泳池走去。安琪尔在父亲背上戳了一下,他仍然觉得这个意外事件非常刺激。可荷马却转过头来,朝安琪尔皱了皱眉头,安琪尔见了反而觉得更加有趣。安琪尔带美洛妮参观游泳池时,还专门介绍了方便华力的轮椅通行的坡道。这时,荷马及坎蒂坐在厨房里等她。
“她知道。”荷马说。
“什么?”坎蒂问,“她知道什么?”
“美洛妮什么都知道。”荷马怔怔地回答,那神情就像吸了乙醚一般。
“这怎么可能?你告诉她了?”坎蒂反问。
“别傻了!”荷马说,“反正她知道,什么事情也瞒不过她。”
“你才别傻了!”坎蒂没好气地说。
安琪尔对美洛妮解释道:“华力的游泳本领可高了,只要抱他越过浪花,到较深的海水里就行。我可以抱他。”
“你长得真帅,”美洛妮说,“比你爸爸年轻时还要帅。”
安琪尔不由得有些尴尬。他伸手试了试池水的温度,说:“水很暖和,可惜你不会游泳。不过你可以在浅水区玩一玩,要不我还可以教你浮水,我爸爸学游泳就是坎蒂教的。”
“真是难以置信!”美洛妮说着,走上跳水板,轻轻地跳了两下。她只需稍稍用力,跳水板便接近了水面。“如果我掉进池里,你一定能把我救起来。”美洛妮说。安琪尔一时不明白这个大块头女人是在调情,还是在恐吓,或者只是随口说说。安琪尔想:这正是她让人觉得刺激的地方,她给他的感觉是随时都可能做出惊人之举。
“如果你真的溺水了,也许我能把你救起来。”安琪尔有些保留地回答。可美洛妮却从跳水板上退了回来,她的步伐像大型猫科动物一般富有弹性。
她一边东张西望,一边说:“真是难以置信!”
“现在想去房子里看看吗?”安琪尔问。在她面前,他不由自主地觉得紧张。
美洛妮进了房子,坎蒂带她参观完一楼后,她说:“哇,你这地方真不赖!”接着,荷马带她上二楼参观。当他们走到荷马与安琪尔卧室之间的过道上时,美洛妮睁着褐色的眼睛放肆地盯着荷马,悄声说道:“老天!你混得还真不错!你是怎么干的,阳光?”随后,她坐在荷马房间的大床上,望着窗外,说:“你这儿甚至可以看风景!”
美洛妮对他说想用一下洗手间,荷马便乘机下楼,想与坎蒂说几句话,可安琪尔仍然在旁边晃来晃去。他仍然觉得既开心又好奇,父亲的第一任女朋友竟然是个泼辣的凶婆娘,这让他备感惊讶。他此前一直不明白父亲为什么情愿过寂寞的独身生活,可今天这个凶神恶煞般的女人的出现,终于让他恍然大悟。如果这个令人望之生畏的女人,是他父亲的初次经验,也难怪他父亲不愿再重复这种关系!
美洛妮在洗手间里待了很久。荷马庆幸可以利用这段时间劝坎蒂和安琪尔回去工作,让他和美洛妮独处。“她想找份工作,”他对他俩坚定地说,“我需要和她单独谈谈。”
“找工作?”坎蒂听了面露惧色,美丽的双眸不由地也眯了起来。
镜子从来就不是美洛妮的朋友,而荷马洗手间里的镜子却对她更加冷酷。她飞快地翻了翻医药箱,没来由地把一些药丸倒进了抽水马桶里。接着,她又从一个装刮胡刀片的金属盒里把刀片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直到全部倒空才住手。当她弯下腰去捡起掉在地上的刀片时,却不小心割破了手指。她连忙将手指含在口里,一抬头,不经意地在镜中望见了自己的形象。她另一只手上拿着刀片,仔细打量着镜中四十多岁的自己。她想:自己从来就不漂亮,也没有半点动人之处,可毕竟曾经具有极大的威慑力量,而现在,恐怕没有这种威力了!她拿起刀片,凑到眼眶下,然后闭上那只眼,似乎那只眼睛也不敢目睹她即将做出的举动。但是她终于没有做出任何举动。过了半晌,她将刀片放在面盆旁边,失声痛哭。
后来,她看见一只打火机。这肯定是坎蒂留下来的,因为荷马不抽烟,而华力也无法上楼。她用打火机将荷马的牙刷柄烧软,然后将刀片嵌了进去,再等它变硬。她倒握着牙刷,心想:我有一件小巧的武器了!
紧接着,她一眼瞥见墙上那张十五年前圣克劳兹托管委员会寄来的问卷。那张纸很旧,她小心翼翼地将它取了下来。问卷上的题目使她的思绪异常纷乱。她将那支嵌了刀片的牙刷扔进面盆,随后又捡了起来,放进医药箱,可马上又把它拿了出来。她觉得一阵恶心,忍不住吐了,吐完后将马桶连冲了两次。
美洛妮在楼上的洗手间里独自待了许久,有充分的时间让自己的心情一变再变。她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理清了她对荷马现况的真正感受,认为他现在正处于一种卑劣的情形之中。刚才让他紧张难受时,她也许享受过几分钟的快乐,可是她下楼后,发现荷马正在厨房里等她,这时她已失去了快乐的心情,而是对荷马极度失望,甚至超过了对他的愤怒——那股失望之情已接近悲伤的程度!
“我原以为你会有点儿出息,”美洛妮对荷马说,“没想到你却在这儿勾搭那个可怜的瘸子的老婆,而且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敢认!你自己身为孤儿,居然能做出这种事!”
“不完全是这么回事……”荷马刚刚开口,美洛妮就摇着她的大脑袋,并且转过脸去。
“我长了眼睛,”美洛妮说,“我看得清这是怎么回事!完全是狗屁!这是最常见的中产阶级的狗屁生活!对配偶不忠,对孩子撒谎!我万万没想到你居然也是这种人!”美洛妮的手本来插在裤袋里,这时她把手抽出来,别在背后,然后又插进裤袋里。她的手每动一次,荷马就忍不住瑟缩一下。
荷马原以为美洛妮会动手揍他,她对别人常常拳脚相向,却没有料到她会以这种方式对付他。他曾经想象过,当他们有朝一日重逢时,他会与她打成平手,可此刻他才明白,他永远都不是她的对手。
“你以为我是专程来让你难堪的吗?”美洛妮问,“你以为我这些年来一直不停地找你,就是为了给你找碴儿吗?”
“我不知道你一直在找我。”荷马说。
“我把你全看错了!”美洛妮说。荷马望着她,发现自己也把她全看错了。美洛妮又说:“我一直以为你最后会跟老头子一样!”
“你是说拉奇?”荷马问。
美洛妮抢白道:“当然是拉奇!我以为你会像他那样,做个传教士或目中无人的慈善家!”
“我不觉得拉奇是那种人。”荷马说。
“你少跟我唱反调!”美洛妮哭了起来,粗糙的脸上满是泪水。“你倒也是目中无人,至少这一点我没看错,可你却不是什么传教士,而是个懦夫,小人!你一开始就不该和那个女人胡搞,而你还让她怀了孕,到头来甚至瞒着自己的亲生儿子!好一个传教士啊!你可真有胆量!在我看来,阳光,你根本就是个懦夫,小人!”
说完,她转身离去,压根儿就没提工作的事,而他也来不及问问她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他上楼走进洗手间,吐了起来。然后,他放了一盆冷水,把整个头浸下去,可太阳穴仍然痛得钻心。体重一百七十五磅的美洛妮说出的大实话,就像一只一百七十五磅重的大拳头,狠狠地打在他的脸上、头上以及胸口上,让他痛彻心肺,喘不过气来。他嘴里还残留着呕吐后的酸腐味,便拿起牙刷刷牙,却猛地割破了手,这才发现刷柄上的那枚刀片。他觉得上身几乎麻痹了,此时才体会到华力下身瘫痪的感觉。当他伸手去拿挂在淋浴房门边的毛巾时,赫然发现还有别的地方不对劲!洗手间里还丢了一样东西,那份空白问卷,那份他一直没有寄回圣克劳兹托管委员会的问卷不见了!荷马不用多想,也能知道美洛妮会怎么填写那张问卷。
他顿时慌张起来,也顾不得自怨自怜,连忙给孤儿院打电话。接电话的是爱德娜护士。
“哦,荷马!”听见他的声音,她欣喜若狂。
“我有件很重要的事情,”荷马说,“我刚刚见过美洛妮!”
爱德娜护士高兴得大叫起来:“哦,美洛妮!葛洛根太太一定会开心死了!”
荷马说:“美洛妮有一份问卷,就是托管委员会以前寄出来的那种。请你转告拉奇医生,我觉得这件事有点儿不妙。”
“哦,天哪!”爱德娜护士叫着。
荷马说:“当然,她也许根本就不会填写,可是她有一份问卷,上面还注明了寄回的地址。我不知道她上哪儿去了,也不知道她是从哪儿来。”
“她结婚了没有?她快乐吗?”爱德娜护士一直追问。
哎呀,老天!荷马不禁暗暗叫苦。爱德娜护士打电话时总是嗓门很大,她年纪大了,只记得过去电话通讯不良的时代。
荷马说:“你只管告诉拉奇医生,美洛妮有一份问卷,我觉得应该让他知道。”
“好的,好的,”爱德娜护士大声说,“可是她快乐吗?”
“我看好像不太快乐。”荷马回答。
“哦,天啊!”
“我还以为她会留下来吃晚餐呢。”华力一边为大家分箭鱼一边说。
“我还以为她想找份工作哩。”安琪尔也说。
“这些年来她过得怎么样?”华力又问。
坎蒂答道:“既然她想找份摘苹果的活儿,就说明她过得不怎么样。”
“我看她并不需要这份工作。”荷马开口道。
“她只是想来好好看看你的吧,爸?”安琪尔话刚说完,华力便哈哈大笑。安琪尔已经告诉华力,美洛妮是荷马的旧情人,华力听了觉得很滑稽。
华力对安琪尔说:“小子,我敢打赌,你爸从来没跟你提起过黛布拉·培迪格鲁!”
“哦,得啦,华力,”坎蒂说,“他们又没有当真。”
“你还有事瞒着我。”安琪尔指着荷马的鼻子说。
“没错,”荷马承认道,随即又说,“可黛布拉·培迪格鲁并没有什么特别。”
华力说:“以前我们四个人常常一起双对约会,你老爸总是坐在后面。”
“得了,华力!”坎蒂说着,不知不觉给荷马和安琪尔分了太多的芦笋,只好又拿些回来,否则华力和她自己就没有了。
“可惜你没看到你老爸第一次去汽车影院的样子,”华力对安琪尔说,“他当时根本就不知道汽车影院是干什么用的!”
“说不准安琪尔也不知道呢!”坎蒂绷着脸对华力说。
“我当然知道啦!”安琪尔笑着说。
“他当然知道啦!”华力也笑呵呵地说。
“只有贝都因人才不知道。”荷马也跟着打趣。
晚餐后,荷马帮坎蒂洗盘子,安琪尔和彼特开车去果园兜风。这两个孩子几乎每天晚餐后都要重复这个游戏,赶在天黑之前驾车逛遍整个果园,因为天黑之后,用于第二天装苹果的木箱都摆放在果园里,这时荷马就不许他们在园里开车。
华力喜欢在游泳池边看夕阳。从厨房的窗户里,荷马和坎蒂可以看到他坐在轮椅上,只见他微仰着头,似乎在凝望天空。实际上,他在注视一只盘旋在鸡公山果园上空的老鹰。几只较小的鸟儿在老鹰身边飞着,冒着危险想将它赶走。
“现在该说出真相了。”荷马对坎蒂说。
“不要,求求你了!”坎蒂说。荷马正在水池前清洗餐具,坎蒂绕过他将烤箭鱼的架子放进肥皂水里。烤架油腻腻的,还沾满了碎鱼屑,可荷马却不等它完全浸湿,就从水里把它捞起来,开始刷洗。
“该向大家说出所有的真相了,”荷马说,“再也不能耐心等待,顺其自然了!”
她站在他身后,伸出双臂搂住他的腰,把脸贴在他的脊背上。可他却没有反应,甚至连头也不回,只是不停地刷着烤架。
荷马说:“我会跟你商量出一个方案,一切都依你,关于我告诉安琪尔时你要不要在场,你告诉华力时我要不要在场,全由你决定。”
她紧紧地抱着他,可他还是一直埋头洗刷。她把脸埋在他的后肩上,猛地咬了一口,他这才不得不转过身来,将她推开。
“这样安琪尔会恨我的!”坎蒂哭了起来。
荷马说:“安琪尔永远不会恨你,对他来说,你一直都是个好母亲,你本来就是。”
她拿起夹芦笋的食物夹,荷马以为她会用食物夹打他,可她只是将它一会儿张开、一会儿合上地摆弄着。
“华力会恨我的!”她哭得越来越伤心。
“你一直都在跟我说华力知道,”荷马说,“何况他爱你!”
“那你已经不爱我了,是吗?”她边哭边说,同时把食物夹朝荷马扔去,然后双手握紧拳头,颓然地垂在大腿两侧。她紧紧地咬着下唇,一缕血丝缓缓渗了出来。荷马拿来一条干净的毛巾想替她擦去血迹,却被她一把推开。
“我爱你,可是我们都变成坏人了。”荷马说。
她用力跺着脚,大声叫道:“我们不是坏人!我们只是想尽量不要做错事,尽量不伤害任何人!”
“可我们所做的就是错事,现在应该改过来。”荷马说。
情急之中,坎蒂朝窗外看去,发现原本坐在游泳池深水区旁边的华力不见了,连忙压低嗓门对荷马说:“我们过会儿再谈。”然后,她从杯子里拿起一块冰块,按在下唇上,又说,“我在游泳池边等你。”
“这种事情不能在池边谈。”荷马说。
“那我就在苹果酒屋里等你。”她一边说,一边四下寻找华力,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从哪扇门回来的。
“在那儿见面也不好吧。”荷马道。
“只是散散步而已!”她没好气地说,“你走你的,我走我的,我们在那儿碰头。真该死!”说完,她进了洗手间。随后,荷马听见华力来到了阳台门前。
坎蒂庆幸洗手间里有这些特殊装置,尤其是与轮椅一样高的面盆,就像幼儿园小朋友或她记忆中圣克劳兹孤儿院的洗手池。她跪在地上,把头伸进面盆里,脸凑到水龙头下,让冷水冲着嘴唇。
“盘子洗完了吗?”华力问荷马,荷马这时仍然在埋头刷洗烤架。
“今晚上的还真有些不好对付。”荷马回答。
“对不起,”华力真心实意地说,接着又问,“坎蒂呢?”
“好像在洗手间里。”
“哦。”华力应了一声,把轮椅转到厨房的角落,看见食物夹扔在地上,旁边还有一些芦笋碎末。他弯腰捡起食物夹,递给水池旁的荷马,然后问道:“想不想去看最后两局棒球赛?让坎蒂来洗这些该死的盘子好了!”说完,他出了厨房,在车道上等荷马把车开过来。
他们驾驶着坎蒂的吉普车,车顶篷放了下来。由于看的是少年棒球赛,荷马可以直接把车开到球场界外线旁,他们可以坐在车上观赛,所以用不着带轮椅。有了这座灯光球场,全城的人都兴奋异常,可是在晚上举办少年棒球赛实在是桩大蠢事,一来使孩子们熬得太晚,二来球场的灯光效果也不好,小球员击出全垒打及远远的界外球后,往往不知道球飞到了哪儿,小内野手也常常漏接高飞球。可华力却喜欢观看孩子们打球,以前只要有安琪尔参赛,华力总是每场必到。现在安琪尔大了,不打少年棒球赛了,并且认为观看少棒赛是天底下最无聊的事情。
他们抵达球场时,球赛已近尾声,这使得不喜欢棒球的荷马松了一口气。此时的投手是个愁眉苦脸的小胖子,每次投球都是拖拖拉拉的,似乎在等天色更暗或灯光突然出现故障,好让击球员看不见球。
“你知道我最怀念什么吗?”华力突然问。
“什么?”荷马不敢想象其中的答案。他想,也许是走路,要不华力可能会说:“我最怀念的是爱我的太太。”
可华力却说:“飞行,我真的是怀念飞行,怀念在高空中的那种感觉。”华力的眼光并没有在球场上,而是越过高高的灯柱,注视着漆黑的夜空。他继续说道:“那种感觉就像是凌驾于一切之上。”
“我从来没有过这种经验。”荷马说。
“我的上帝,这倒是真的!”华力着实感到惊讶,“是呀,你从来没有飞行过。老天,你一定会喜欢那种滋味的,我们得设法安排一下。安琪尔肯定也会觉得很刺激!”接着,他又加了一句,“那是我最怀念的事情。”
球赛结束后,他们开车回家。半路上,华力忽然伸过手来握住变速器,将吉普车放至空挡,并对荷马说:“把引擎停一下,让车子自己滑行。”荷马便关掉引擎,吉普车无声地向前滑行。华力又说:“把前灯也熄掉好吗?只要一会儿就行。”荷马又关掉前灯。他们可以看见前方观海果园大宅的灯火。由于两人对这儿的路况了如指掌,所以,即使在黑暗中滑行,他们仍然觉得很安全。突然,一排大树挡住了大宅的灯光,接着又碰到路面上一处不熟悉的低坑,刹那间,他们似乎完全失去了方向,可能偏离路面而驶进黑暗的树林。荷马连忙打开前灯。
华力说:“这就是飞行!”他们把车开进家门前的车道上。在车灯的照耀下,只见华力的轮椅闪闪发亮地停在前面,等候他们归来。当荷马把华力从吉普车里抱下来时,华力双臂环绕着荷马的脖子,说:“哥们儿,你为我所做的一切,别以为我不知感激!”
荷马将华力轻轻地放在轮椅上,说:“得了!”
“不,我是说真的,”华力说,“我知道你为我做了很多,可我一直没机会告诉你我是多么感激。”说完,华力在荷马的眉心上重重地吻了一下。荷马直起腰,满脸尴尬之色。
“华力,你也为我做了很多。”荷马说,可华力却不以为意地挥挥手,转动轮椅朝大门推去,一边说:“那是两码事儿,哥们儿!”随后,荷马把吉普车停进车库里。
晚上,荷马送安琪尔上床时,安琪尔对荷马说:“我说,你真的没必要再送我上床了。”
“我这么做,并不是因为有必要,”荷马说,“而是因为我喜欢。”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安琪尔问。
“想什么?”荷马口里问,心里却不太敢知道答案。
“我在想,你应该试着再找一个女朋友。”安琪尔小心翼翼地说,荷马听了忍俊不禁。
“说不准等你找女朋友的时候,我也会试着找一个。”荷马说。
“好啊,那我们就可以双对约会了!”安琪尔说。
“我坐在后面。”荷马说。
“没问题,反正我喜欢开车。”安琪尔满口答应。
“用不了多久,你就会不喜欢开车了。”荷马说。
“那当然,”安琪尔笑嘻嘻地说。接着,他又问道:“黛布拉·培迪格鲁也和美洛妮一样大块头吗?”
“才不呢,”荷马回答,“她当时是有些发胖,可没有胖到那种程度,至少我认识她时还没有。”
安琪尔说:“胖朵特的妹妹绝不可能娇小玲珑。”
“哦,我也从来没说过她娇小玲珑!”荷马说完,两人会意地笑了起来。在这个轻松快乐的时刻,荷马俯下身去,亲了亲安琪尔的眉心,就像华力刚才亲他一样。荷马喜欢亲安琪尔的眉心,因为他喜欢闻儿子头发的气味。
“晚安,我爱你。”荷马说。
“我也爱你,爸,晚安!”安琪尔说。可是当荷马快走出房门时,安琪尔又突然问道:“你最爱的是什么?”
“你,”荷马对儿子说,“我最爱你。”
“然后呢?”安琪尔又问。
“坎蒂和华力。”荷马回答时,尽量将两个名字当成一个词似的说出来。
“再然后呢?”
荷马说:“嗯,拉奇医生,我想,还有圣克劳兹所有的人。”
“你这辈子所做的最棒的事情是什么?”安琪尔继续问道。
“有了你。”荷马柔声回答。
“然后呢?”
“嗯,我想是认识了坎蒂和华力吧。”荷马说。
“你是指遇上他们的时候吗?”
“大概是吧。”荷马答道。
“再然后呢?”安琪尔问个没完。
“我曾经救过一个女人的性命,”荷马说,“当时拉奇医生不在,那女人不停地痉挛。”
“你早就告诉过我了。”对于父亲过去曾是拉奇医生的得力助手一事,安琪尔一向兴趣不大,荷马也从未跟他提过有关堕胎的事情。“还有呢?”安琪尔继续追问道。
荷马心里想:现在就告诉他吧,把一切都告诉他!然而他口里却说:“没有了,真的,我并不是什么英雄,也没做过什么最棒的事情,甚至一件都没有。”
“没关系,爸,”安琪尔快快乐乐地说,“晚安!”
“晚安!”荷马说。
荷马下了楼,只见坎蒂和华力的卧室门关着,门缝里看不见一丝灯光。他不知道他们是否已经上床,还是华力独自在那儿。可厨房里还亮着灯,屋外车道尽头柱子上的灯也正亮着。他打算先去苹果市场的办公室拆阅信件,只要办公室里亮着灯,坎蒂就会知道他在那里。如果她已经去了苹果酒屋,他也可以再从办公室走去找她。因此,聪明的做法是让办公室的灯亮着,等他从苹果酒屋回来时再关上,这样,如果华力醒来看见办公室的灯光,便会以为他或坎蒂仍在那里工作。
就在美洛妮到来的这一天,荷马还收到了从圣克劳兹寄来的包裹,不禁大惊失色,他几乎不想将它拆开。他想:老头儿说不准给我寄来了几包灌肠剂呢!等到他拆开包裹,发现里面竟然是一只黑色的医师提包时,更是诧异到极点。提包的皮革很旧,而且很软,上面的铜扣也早已失去光泽,就像旧皮鞋上的鞋扣,更衬得那新添上去的两个缩写字母“F.S.”,金光闪闪。
荷马打开提包,探进头去用力嗅了嗅,以为会嗅到一股带有男性气息的皮革味,结果却闻到一缕混合着皮革味的浓浓的、女性化的乙醚芳香。就在这缕芬芳的气息里,他突然领悟出了拉奇医生编造富兹·史东身份的用意。
“史东医生。”他不由得念出声来,同时想起拉奇曾把他当成富兹跟他说话的情景。
他不想将提包送回大宅,也不想把它留在办公室里,以免待会儿回来关灯时将它忘在了脑后。理想的医师提包的最大好处就是便于携带,因此,他拎着它往苹果酒屋走去。由于提包里面空空的,他觉得有些别扭,便在路边摘了一些格拉文斯坦苹果和几个没有成熟的麦克装了进去。可是苹果在提包里滚来滚去,感觉仍然不太像医生出诊。他又喃喃地念了一声“史东医生”,一边点着头,大步流星地穿过深深的草丛向前走去。
坎蒂已经在苹果酒屋里等了很久,神经绷得紧紧的。荷马想,如果情况倒过来,是她坚持要说出真相,他无疑也会与她一样焦躁不安。
他抬眼看去,发现她已铺好了一张床,心中不禁一阵凄然。由于摘苹果的临时工即将到来,宿舍里已经备好了干净的床单和毛毯,卷起的床垫也都放在床头。坎蒂铺好的那张床距离厨房门最远,她还点燃了从家里带来的蜡烛,从而给冰冷坚硬的铁架床增添了一丝柔和的色彩。其实,在这里点蜡烛是违反规则的。近几年,荷马发现自己有必要在规则中再三强调此事,因为几年前,有个工人在宿舍里点蜡烛时,引起了一场小火灾。他在规则中写道:
请不要在床上抽烟,也请不要点蜡烛!
烛光非常微弱,从大宅里不可能看见。
坎蒂仍然穿戴整齐,可她已经坐在床边,并将头发梳好披在肩上。她的发刷放在床边充当床头柜的苹果箱上。看到这件平常而又熟悉的家常用品,手里拎着黑色医师提包的荷马不由得一阵哆嗦,觉得自己就像一位束手无策的医生,在一个即将不久于人世的病人家中出诊。
他轻声对她说:“对不起,我们试过了,真的试过了,可是却行不通。事到如今,只有说出真相才行。”他的声音因为刻意一本正经而显得沙哑。
坎蒂并拢双腿,双手搁在膝上,微微战栗着。“你真的认为安琪尔已经长大,可以知道这一切了?”她压低嗓音问道,仿佛这烛光摇曳的房间里睡满了摘苹果的工人。
荷马回答说:“他长大了,他有过打飞机,他懂得汽车影院是怎么回事,所以,我想他已经长大了。”
“别那么粗鲁。”坎蒂说。
“对不起。”他又一次道歉。
“在收成季节,要做的事情总是太多。”坎蒂一边说,一边在她白色的连衣裙上扯着,仿佛上面有线头一般(其实她的裙子干干净净,一尘不染)。荷马不禁想起老华生前也有这个习惯动作,那是他的阿尔茨海默病的症状之一,拉奇医生甚至知道这种症状的名称。荷马默默地问自己:神经学家是怎么称呼它的?
“那就等到收成结束后再告诉他们吧,”荷马说,“我们已经等了十五年,我想,再等六个星期也没有关系。”
她听了,便在狭窄的小床上平躺下来,像个在陌生地方等人掖好被子、吻着道晚安的小姑娘。他走到床前,挨着她的腰僵坐在床沿上。她伸手放在他的膝上,他也伸出手去,盖住她的手。
“哦,荷马。”她轻声唤着,可他却不肯转过脸来看她。她拉起他的手,放进她的裙子里,让他抚摸她。她裙子底下一丝不挂。他既没有把手抽开,也没有动手抚摸,只是一动不动地放在那儿。她意识到他的手毫无反应,便语气平静地问:“你想以后会发生什么事?”
“我想不出来。”荷马答道。
“华力会把我赶出去。”坎蒂的声音很平淡,没有任何自怜的情绪。
“不会的,”荷马说,“就算他赶你走,我也不会,那么你就可以跟我在一起,所以他才不会赶你走。”
“安琪尔会怎么样?”坎蒂又问。
荷马说:“一切都随他自己。我想,只要他愿意,他随时都可以跟你住或着跟我住。”开口说出这一点并不容易,而想象就更难了。
“他会恨我的。”坎蒂说。
“不会。”荷马回答。
她推开他的手,他重新将手放回自己腿上。片刻之后,她又伸出手来抚摸他的膝头,他轻握住她的手腕,就像在为她把脉一般。那只装着苹果的旧提包放在他的脚边,仿佛是只猫儿蹲在地上,在等待着什么。在这烛光摇曳的房间里,这只提包似乎是唯一自然和谐的物品,不管什么人在什么地方拿着它,看起来都会适得其所。这是一只能随遇而安的提包。
过了半晌,坎蒂又问:“你打算去哪儿?”
“我非得去什么地方吗?”他反问。
“我是这么想。”坎蒂说。
荷马正要好好考虑一番,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了汽车声。坎蒂显然也听见了,只见她连忙坐起身来,吹灭蜡烛。他们相拥着坐在床上,静听着汽车朝他们驶来。
那是一辆旧车,要不就是主人没有好好保养它,只听得气门啪啪响着,车尾的排气管似乎也松了,一路咔嗒直响。这辆车似乎很笨重,而且底盘很低,常常擦在果园泥土路的小土坎上。开车的人似乎非常熟悉果园里的路线,因为车前灯并没有开,所以直到开得这么近了,才被他们发觉。
坎蒂手忙脚乱地把床单和毯子收起来,黑暗中,她可能收拾得不是很整齐。荷马也帮着她把床垫卷好。
“是华力!”坎蒂压低嗓门说。从声音听来,的确像是那辆旧凯迪拉克。自从雷蒙·肯德尔死后,这辆车就再也没有人定期保养。荷马记得车上的消音器松了,引擎重新换过,所以气门也需要调整,而且车身太重,底盘又太低,不适合在果园里高低不平的路面上行驶。
可是华力怎么可能开车来这儿呢?荷马不禁纳闷。难道他是爬到车上去的吗?(荷马亲自将凯迪拉克停在一座仓库后面,那儿的路面坑坑洼洼,轮椅根本无法通行。)
“也许只是附近的某些年轻人。”荷马低声安慰坎蒂。这一带有些人知道苹果酒屋是个约会的好地方,不止一对情侣曾经在果园里的小径上约会过。
那辆汽车径直开到苹果酒屋的墙边才停下,荷马和坎蒂感觉到车前的保险杠挨在了墙上。
“是华力!”坎蒂小声说。如果是附近的年轻人,用不着把车靠得这么近。引擎熄火后还隆隆地震动了好一会儿,然后才停下来,接着喷出一股热气。
荷马松开坎蒂朝门口走去,一不小心绊在那只医师提包上。坎蒂连忙抓住他,把他拉了回来。
“我总不能让他一路爬进来!”荷马说,可坎蒂却怎么也不肯离开那个黑暗的墙角。
荷马拾起提包,摸索着走进漆黑的厨房。他的手找到了电灯开关,也碰到了他新贴的规则。他没有听见开车门的声音,却突然听到一阵低沉的说话声。他的手停在电灯开关上。哦,华力,这太不公平了!他默默地说。荷马知道,外面既然有说话声,就说明华力还带来了安琪尔,这样他上车就容易得多,安琪尔可以帮他把凯迪拉克从仓库背后开出来。尽管华力也承受着痛苦的折磨,但是一想到他把安琪尔也牵扯进来,荷马不禁有些愤然。不过他转而又想,这件事不是也与安琪尔有关吗?(这时,他们打开了车灯,是为了照亮通往门口的路吗?)
荷马从来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向他们两人说出真相。可事到如今,用哪种方式又有什么关系呢?荷马毅然打开厨房的灯,一时有些目眩。他想,自己大概就像一棵摆在酒屋门口的圣诞树一样大放光华吧!他忽然想到,当年就是这辆凯迪拉克把他从圣克劳兹救了出来,现在这辆车又来了,不是很凑巧吗?因为在某种意义上说,这是第二次拯救他:此刻,他拿着那只旧医师提包,准备说出真相,也就是终于准备服下治疗心病的药物。
在明亮的灯光下,他神经质地扯着衣服上那些并不存在的线头,突然之间记起了神经学家对这种症状的称呼:“摹空”。
他握紧拉奇医生的提包,向黑暗中看去。就在这一瞬间,他突然看清了自己未来的道路。他自始至终都是原来的他,一个无人领养的孤儿,尽管他逃离了圣克劳兹一些时日,但圣克劳兹依然是他的合法监护人。作为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他应该知道自己归属何处。
拉奇医生又在给哈里·杜鲁门总统写信,后来才想起现任总统早在几年前便换成了艾森豪威尔。罗斯福总统去世之后,拉奇继续写了几封信给他,还写了更多的信给罗斯福夫人。可罗斯福夫妇从来不曾给他回信。哈里·杜鲁门总统也没有回信给他。拉奇也不记得自己是否给杜鲁门夫人或他们的女儿写过信,反正他没有收到任何回信。
想到要给艾森豪威尔总统写信,他便尽力给自己打气,同时努力回想着上次给艾森豪威尔的信是怎么开头的。他记得开头写着“亲爱的将军”,可接下来的内容却记不清了。他好像在信中提到自己曾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担任过军医,试图借此掩饰他写信的真正目的。也许现在该给艾森豪威尔夫人写信试试,可当他写完“亲爱的玛米”之后,自己又觉得很荒唐。
韦尔伯·拉奇想:唉,写这些信又有什么用呢?只有疯子才会跟艾森豪威尔写信谈论堕胎问题!他一把扯下打字机里的信纸,接着却突发奇想,觉得艾森豪威尔总统的脑袋与婴儿的脑袋也没什么两样。
随后,他又想起那张落在美洛妮手里的问卷,心里明白再也不能浪费时间了。他交代安琪拉护士说,在吃完晚餐、照料孩子们上床之后,他们要召开一次会议。
在安琪拉护士的印象中,除了托管委员会开过的那次令人极为不快的会议之外,圣克劳兹还从未开过别的什么会。她想,既然要开会,肯定少不了委员会的人。
爱德娜护士听说要开会,不由得说道:“哦,天哪,要开会!”她为此一整天心烦意乱。
葛洛根太太也是惴惴不安,她很为会议地点担心,就像怕找不到会场而错过开会似的。
“我想,我们可以尽量将可能性缩小一些。”卡罗琳护士安慰她说。
韦尔伯·拉奇在办公室里忙碌了整整一天。这天没有孕妇临盆,只有一个女人要求堕胎。护士们热情地接待了她,将她安顿好,并告诉她第二天会为她做手术。韦尔伯·拉奇不肯迈出办公室半步,不但没有出来吃午餐或喝茶,甚至不肯出来从事上帝的工作。
他忙于重新审核富兹·史东这位杰出医生的历史,并作最后的补充。他还写出了荷马·威尔士的死亡报告:可怜的荷马本来心脏不好,在果园的生活又太过劳累,而且吃的食物中又含有过多的胆固醇。他写道:“孤儿都喜欢吃肉,他们总是处于饥饿状态。”
不过,史东医生却不是这一类的孤儿。拉奇把富兹·史东刻画成一个“瘦削而卑鄙”的人。说到底,有哪个孤儿胆敢挑战拉奇医生的权威呢?可富兹·史东却威胁要告发他的恩师!他不仅敢于抨击拉奇医生关于堕胎的观点,而且他自己对此也有强硬的看法,因此一再扬言要向委员会揭发拉奇医生的行径。此时此刻,富兹正在发挥自以为是的正义感,以传教士般的热忱在海外行医。因为拉奇知道,对史东医生来说,只有托管委员会查不出的地方才最为安全,所以他声称史东医生正在亚洲救治因患疟疾而在死亡线上挣扎的儿童。拉奇刚在医学期刊《刺血针》上读过一篇报道,得知疟疾是亚洲儿童的头号杀手(荷马刚好也看过这篇报道,只是不知道自己已经心脏病发作身亡)。富兹从缅甸和印度给韦尔伯·拉奇寄来了数封怒不可遏的信,信中提到许多有关缅甸与印度的细节,从而使他的使命显得更加真实可信。实际上,这些细节都取自于拉奇所听到的华力在那些地方历尽劫难的遭遇。
这一天忙下来真是让拉奇心力交瘁,他还以不同的身份给托管委员会写了几封信。他很想用乙醚来代替晚餐,不过他也知道,他那几位饱受欺压的助手正在为晚上的会议忧心忡忡,他只有吃了晚餐,才能有精力主持会议。这天晚上,拉奇在女孩部只念了一会儿《简·爱》,他离开时,所有的女孩都还毫无睡意。在男孩部,他也只念了《大卫·科波菲尔》中的短短几段,有两个孩子嫌他念得太少,甚至抱怨起来。
“很抱歉,”拉奇对他们说,“大卫·科波菲尔今天只碰到这些事儿,他今天不是太劳累。”
可韦尔伯·拉奇这一天却非常劳累,葛洛根太太和几位护士对此相当清楚。他将大家召集到安琪拉护士办公室里,似乎这儿遍地的纸张以及那大部头的《圣克劳兹简史》能给他带来慰藉。他倾身向前,扶着那台使用过度的打字机,仿佛打字机就是他的讲台。
“各位!”他大声道,以打断正在聊天的几位女士。“各位!”他又喊了一声,就像敲着木槌维持会议秩序,接着宣布道,“现在我们要同心协力,守关抗敌了!”
爱德娜护士不禁怀疑他是否曾到火车站,与站长一同观看电视上的西部片。她自己就经常溜去看电视。相对于郝帕隆·卡西迪而言,她更喜欢罗伊·罗杰斯,当然,如果罗伊不唱歌就更好了。不过,她最喜欢的还是汤姆·米克斯。她虽然讨厌《孤独的骑警》,对剧中人汤图及他的一群死党却还比较欣赏。
“我们要抵抗谁?”卡罗琳护士雄心万丈地问。
“你!”拉奇医生突然指着卡罗琳护士的鼻子说,“你是我的头号武器,要由你来扣动扳机,由你来开第一枪!”
葛洛根太太一直担心自己会精神失常,这会儿不禁担心拉奇医生是否已经精神失常;安琪拉护士也怀疑拉奇的健康早已每况愈下;爱德娜护士则因为爱他心切,无法客观评断他的言行;而卡罗琳护士却只想弄清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好吧,”卡罗琳护士说,“我们从头说起吧。我该朝什么人开枪?”
拉奇医生说:“我要你告发我,以及这里的所有人,我要你揭发我们的行为。”
“我才不干这种事呢!”卡罗琳护士断然拒绝。
于是,拉奇耐着性子向她们解释。事情很简单——对他来说很简单,因为多年来他一直在处心积虑设计这一切——可是对其他人而言却难以理解。他只好慢慢地向她们讲明每一个步骤以及他们的脱困之计。
他们必须设想美洛妮可能会填写问卷,而且她的反应必然是负面的。拉奇医生见葛洛根太太正想开口替美洛妮辩护,连忙又说,这并非说明美洛妮存心跟大家作对,而是因为她有着满腔怨愤。
拉奇说:“美洛妮生来就容易发火,她始终都会这样。就算她对我们没有恶意,可是难保她哪天不被什么事情所触怒,那么,她就会利用问卷来宣泄,把她所知道的全抖出来。不管美洛妮有什么缺点,可她从来不说谎。”
他说,所以,他希望委员会先从其他人口中得知他替人堕胎的事,只有这样,他们或许还有出路。卡罗琳护士是最合逻辑的告密者,因为她年纪轻轻,又是新来不久,在勉强忍受一阵子之后,终于经不住良心的谴责,觉得自己无法继续保持沉默。卡罗琳护士将声称,葛洛根太太与两位护士完全是受拉奇医生胁迫才奉命行事,因此不该为此事负责。而卡罗琳护士自己则不然,无论对哪个社会上的权威人士,她都敢于挑战,她现在是为了争取女性权益而提出抗议。她认为,即使身为护士,也不该任由医生支使摆布;当医生违法时,即使不应由护士提出质疑,她也有权利和道义责任揭发他的罪行。拉奇相信顾赫太太肯定会喜欢“道义责任”这一说,她无疑认为,正是她自己所肩负的道义责任在指引着她的人生航程。而在拉奇医生看来,顾赫太太就是在这些巨大的道德责任的重压下,变成了一个刻薄无趣的女人。
爱德娜和安琪拉护士凝神倾听着拉奇的分析,就像两只等待母鸟归巢的小鸟。她们偏着头,仰着脸,像小鸟等着吃小虫似的,嘴唇一张一合地默念着他的话。
葛洛根太太真希望自己带来了编织活儿。如果所谓的开会就是这么回事,那么她以后再也不愿参加会议了。但卡罗琳护士却渐渐明白了拉奇的用意。她有一颗勇敢而充满政治理想的心,一旦明白委员会是她的敌人之后,她便全心全意地接受指挥者的号令,支持拉奇医生苦心孤诣的计划,以打败委员会。这项行动具有革命的意味,而卡罗琳护士向来热衷于所有的革命。
“还有,”拉奇继续对她说,“你需要赢得委员会中右派人士的信任,他们将你归为赤色分子,现在你得给自己涂上基督徒色彩。那么,到最后,他们不仅会原谅你,还会希望提升你,说不定要你来负责这儿的一切呢!”
接着,他又指着安琪拉护士说:“还有你!”
“我?”安琪拉护士一听,不禁面带惧色。可拉奇知道她是推荐富兹·史东的最佳人选。富兹·史东的名字当初不就是她取的吗?再说,她不是自始至终都和富兹一同仗义执言,与拉奇医生争辩吗?因为富兹了解他们,也深爱他们,清楚他们的需要,而他对堕胎问题的观点和安琪拉护士也十分接近。
“是吗?”安琪拉护士问,“可我赞成堕胎啊!”
拉奇回答道:“那是当然,可是,如果你希望圣克劳兹继续提供堕胎服务,那就最好假装反对堕胎。你们都得假装一下。”
“要我假装什么呢,韦尔伯?”爱德娜护士问。
拉奇说:“我被捕后,你要装出一副良心终于得到安宁的样子。”如果富兹·史东回到圣克劳兹,也许爱德娜护士就能安心睡觉了;如果那位正直的史东医生回来了,葛洛根太太祷告时,就用不着那么紧张了,也许她根本就不用祷告了。
到时候,安琪拉护士必须对委员会的人说:不是我们不敬重拉奇医生,那可怜的老先生也有他的道理,以为自己做的没错,全是为了帮助别人,他将毕生的精力都献给了孤儿们。他之所以会替人堕胎,完全是被这种社会问题所逼,无奈之中才出此下策。我们一直为这件事情所苦恼,我们也不愿意这样做啊!
爱德娜护士依然偏着头,张口结舌地听着,觉得自己比以前更爱拉奇医生了。他确实是为孤儿们奉献了全部的精力,他愿意为他们做一切事情。
“可是韦尔伯,如果我们告发你,你会怎么样呢?”爱德娜护士问道,一滴老泪缓缓滑下她满是皱纹的脸庞。
“爱德娜,”他柔声回答,“我都快一百岁了,也该退休啦!”
“你不会离开这儿吧?”葛洛根太太问。
“就算我离开这儿,也不会走得太远。”拉奇说。
他设计的有关富兹·史东的一切都非常可信,提出的所有细节都令人叹服,只有卡罗琳护士发现了其中的问题所在。
她问拉奇医生道:“如果荷马·威尔士不肯回来假扮富兹·史东,那该怎么办?”
“荷马属于这里。”安琪拉护士斩钉截铁地说。对她而言,荷马属于圣克劳兹,这是与天气一样毋庸置疑的事实,尽管这个事实是荷马一生中最为严峻的考验。
“可是他却不赞成堕胎。”卡罗琳护士提醒这几位老人道。“你们上次和他谈起这个问题是什么时候?我前不久还跟他谈过,他相信您有权替人堕胎,甚至让我来这儿助您一臂之力。他认为堕胎应该合法化,不过他也说,他自己绝不替人堕胎,因为对他而言,那无异于杀人。这就是他的看法,是他亲口告诉我的。”
韦尔伯·拉奇倦怠地说:“荷马几乎了解全部的程序。”卡罗琳护士看着他们,觉得他们就像一群恐龙,不仅是史前动物,而且一意孤行地维持自己庞大的形体,所以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这个星球该如何让他们生存下去呢?这并不是典型的社会主义的想法,可是她望着他们,却不由自主地这么想,一颗心也不自觉地下沉。
“荷马·威尔士认为这无异于杀人。”卡罗琳护士再次强调。
她说这话时,觉得自己就像在饿死这几只恐龙。在她眼中,这几位老人虽然形体不小,却显得衰弱而憔悴。
“难道我们除了耐心等待,顺其自然之外,就没有别的选择吗?”安琪拉护士问,可是谁也没有回答。
“主啊,请整日扶持我们,直到夜晚降临,长影曳曳。”葛洛根太太开始低声祷告,但拉奇医生却不愿再听下去。
“就算我们有任何选择的话,也绝对不会是祷告。”他说。
“对我而言,祷告永远是一种选择。”葛洛根太太不服气地反驳。
“那就念给你自己听吧。”拉奇说。
拉奇医生在办公室里迈着慢吞吞的步子,把一封信交给安琪拉护士,那是他代她写给托管委员会的,再把另一封信交给卡罗琳护士。
“签上名就行了,”他说,“如果你们想看的话,也可以先看一遍。”
“你并不是很肯定美洛妮一定会告发你。”葛洛根太太又说。
拉奇问:“这真的重要吗?你们看看我吧,我还有多少时间?”她们都移开了目光。他继续说道:“我不想将自己的残年交给美洛妮、衰老或是乙醚。”爱德娜护士听到这里,忍不住双手掩面。可他却自顾自地说下去:“我宁可将赌注押在荷马·威尔士身上!”
安琪拉护士和卡罗琳护士各自在信中签了名,拉奇还准备了他与富兹·史东的几封通信,让安琪拉护士放进信封中,一并寄交托管委员会。委员会将会明白,这件事情是三位护士与葛洛根太太一同商量决定的。当晚,韦尔伯·拉奇不需要乙醚的帮助,便安然入睡了。
倒是一贯睡眠很好的葛洛根太太却整夜没有合眼,她一直在不停地祷告。爱德娜护士到山坡上的苹果园里散了散步。尽管大家全力以赴地参与收成,还是无法采完荷马种下的这些苹果。大家一致公认卡罗琳护士反应最快,便交给她一项重任,让她来了解和熟悉有关热心助人的史东医生的详细的生活及教育情况。一旦委员会问起来——他们无疑会提出问题——必须有人能随时给予正确的答复。卡罗琳护士虽然年纪轻,精力充沛,却也不得不开夜车,带着富兹·史东的全部资料上床背诵。结果,当她看到患疟疾的儿童那一部分的时候,终于熬不住而沉沉睡去。
安琪拉护士在值夜班。她给那个准备堕胎的女人打了一针镇静剂,又给一位待产孕妇倒了杯水。然后,她去巡视男孩部的房间,帮一个小家伙盖好被子。这孩子大概是做了个梦,整个人睡在被子上,枕头却压在脚底下。拉奇医生今天太累,没有吻孩子们晚安便直接上了床。因此,安琪拉护士决定自动代劳——或许也是为了她自己。亲完所有的孩子后,她觉得腰酸背痛,连忙在一张空床上坐了下来。她听着孩子们熟睡的呼吸声,一边回想荷马小时候的情景,回想他呼吸的声音及睡觉的模样。渐渐地,她的心情平静下来。如果让她来选择,她也宁愿将赌注押在荷马身上,而不愿将余生交给美洛妮、衰老和乙醚来摆布。
安琪拉护士自言自语道:“请回来吧,荷马!请你回来!”
她念着念着,不知不觉睡着了。她很少在值班时睡着,而在男孩部睡着则更是破天荒头一次。第二天早上,孩子们一觉醒来,发现她与他们睡在一起,不由得非常吃惊,几个小家伙爬到她身上,才让她醒了过来。随后,她不得不一直哄年纪较小的孩子,告诉他们说,虽然她在这里睡了一夜,他们的日常生活却不会因此而改变。她希望自己说的是实话。有个特别迷信的小家伙就不信她的话,他相信他自己所说的“树妖”,可又不肯形容树妖的模样。他深信是哪个树妖在一夜之间把安琪拉护士变成了孤儿。
小家伙对她解释道:“你睡着之后,眼睛上就长出了树皮。”
“天哪,不会的!”安琪拉护士说。
“会!”他说,“到时候,就只有树才会收养你。”
“胡说!”安琪拉护士对他说,“树就是树,树皮是不会伤害人的。”
“可有些树是人变的,”小家伙说,“它们以前是孤儿。”
“不,不对,亲爱的,不是这样的!”安琪拉护士说着,便抱起小家伙坐在她的腿上。
虽然才是清晨,她却听见了一阵打字机的声音,拉奇医生的话无疑还没有说完。坐在她腿上的小家伙浑身颤抖起来,他显然也听见了打字机的声音。
“你听见了吗?”他小声问安琪拉护士。
“你是说打字机吗?”她问。
“什么?”
“那是打字机。”她告诉他,可他却摇摇头,说:“那是树皮,它晚上跑进来,还有早上。”
安琪拉护士虽然还是腰酸背痛,却抱起小家伙来到了办公室,让他看清是拉奇医生坐在打字机前敲出了那种声音。不过她又想,拉奇打字时全神贯注的模样,很难说不比小家伙想象中的树妖更为可怕。
“看见了吗?”安琪拉护士对小家伙说,“是打字机的声音,这是拉奇医生。”拉奇医生受到打扰,便皱起眉头瞪了他们一眼,还低声嘀咕了句什么。安琪拉护士又问小家伙:“你认识拉奇医生,是吧?”
可小家伙却仍然深信不疑,他伸出双臂搂住安琪拉护士的脖子,然后,又试探性地松开一只手,指着打字机和拉奇医生,小声说:“树妖!”
拉奇在给荷马的这封信中,用的是典型的训勉笔调,他把一切都告诉了荷马。他并未恳求他回来,也没有说富兹·史东从事的工作比荷马所做的事情更为重要。他并未指出荷马和富兹都是冒牌货,而只是说,他相信安琪尔会接受父亲作出的牺牲。他在信中写道:“他会看重你做一个有用之人的需要。”
拉奇写道:“年轻人都崇尚冒险,觉得那样才够英雄气概。如果堕胎是合法的,你完全可以拒绝替人堕胎。基于你的观点,你甚至应该拒绝。可是,目前堕胎仍是违法的,你又怎么能够拒绝呢?在这个问题上,无数的妇女都没有选择的自由,你又怎么可以让自己有自由的选择?那些女人毫无选择的余地!我知道,你认为堕胎不对,然而,你,尤其是你,具有相关的专业知识与技术,又怎么能够随意拒绝那些求助无门的女人?你必须帮助她们,因为你知道帮助她们的方法。想想看,如果你拒绝她们,还有谁能帮助她们呢?”韦尔伯·拉奇疲倦到了极点,如果他让自己睡着,他的眼睛上说不准会真的长出树皮来。
他继续写着:“你已经陷进去,无法脱身了!但这不是我设的陷阱,我并没有困住你。是因为堕胎不合法,才逼得需要堕胎的女人别无选择,而你,因为你懂得如何替人堕胎,所以也别无选择。在这件事情上,被侵害的是你以及每个女人选择的自由。如果堕胎合法了,需要堕胎的女人可以自由选择的话,你也就可以自由选择了,你可以不替人堕胎,反正总有别人会做。但在目前的情况下,不但你被困住了,那些女人也被困住了,她们和你一样都是受害者。”
在信的结尾,韦尔伯·拉奇还告诉荷马:“你是我的得意之作,而其他的一切只是我的普通工作。我不知道你是否也在考虑自己的得意之作。可我知道你的职责是什么,你自己也知道:你是接替我的医生!”
卡罗琳护士把这封信以及其他的信件和交给托管委员会的“物证”送到火车站一并寄了出去,并亲眼看着它们被运上火车。火车离站后,她注意到一个满脸茫然的年轻女人,那女人在火车的另一侧下了车。站长正在看电视,没空出来给她指点方向。卡罗琳护士便问她是否在找孤儿院,她没有开口,只是点点头,然后跟着卡罗琳护士朝山上走去。
拉奇医生刚刚为头一天来过夜的女人做完堕胎手术,然后对她说:“对不起,让你久等了,希望你在这儿还好。”
“是的,大家都对我很好,”那女人回答,“甚至我所看到的孩子也都很友好。”拉奇医生听到“甚至”两个字,心中不禁纳闷:孩子们凭什么不会很友好呢?后来他才想到,他并不了解在外人眼中,圣克劳兹的一切是怎样的情景。
拉奇医生向诊疗室走去,准备休息片刻,却刚好遇上卡罗琳护士向他介绍下一位病人。那年轻女人依然不肯开口说话,所以拉奇对她不免有些疑心。
拉奇问道:“你确定自己真的怀孕了?”那女人点点头。“已经两个月了?”拉奇猜测着。那女人摇摇头,伸出三根指头。“三个月了?”拉奇又问。那女人却耸耸肩,伸出四根指头。“四个月?”拉奇问。那女人又伸出五根指头。“你怀孕五个月了?”拉奇简直给弄糊涂了,可那女人接着又伸出六根指头。“难道是六个月吗?”那女人又耸耸肩。
“你确定自己怀孕了吗?”拉奇重新问道,那女人点了点头。他又问:“你不清楚自己怀孕多久了?”卡罗琳护士帮那女人解开衣服。那女人显然严重营养不良,可拉奇与卡罗琳护士还是一眼就看出来,她怀孕的时间比他们原先估计的还要久。拉奇开始为那女人做检查。他触摸她时,她极为紧张害怕,而且浑身发热。他说:“你可能已经七个月了,现在堕胎也许太迟了。”那女人还是摇摇头。
拉奇医生想仔细地观察一下,但卡罗琳护士却很难让那女人摆出正确的姿势。卡罗琳护士替她量体温时,拉奇只能伸手按住她的腹部。她的肚子硬邦邦的,每次只要他稍微碰到她,她便立刻屏住呼吸。
拉奇柔声问道:“你是不是对自己做了什么?有没有弄伤自己?”那女人猛然一怔。拉奇接着又问:“你为什么不说话?”她摇摇头。他继续问:“你是个哑巴?”她还是摇摇头。“你受伤了吗?”她又耸耸肩。
最后,卡罗琳护士好不容易让那女人在妇检床上躺好。“现在我要观察一下你的体内,这是窥阴器,”拉奇医生一边向她解释,一边举起工具让她看,“它伸进去之后,你可能会觉得有点儿凉,可是不会痛。”那女人摇了摇头。他忙安慰道:“真的,不会痛的,我只是检查一下。”
“她的体温是一百零四华氏度。”卡罗琳护士低声对拉奇医生说。
“如果你能放松自己,就会舒服一些。”拉奇对那女人说。他感觉到她的身体在抗拒窥阴器。当他俯下身去观察时,那女人忽然开口了。
“不是我,”她说,“我是绝对不会把那些东西放进去的!”
拉奇问:“什么?什么东西?”突然之间,他想先把问题弄清楚再去观察。
“不是我,”那女人重复道,“我绝不会做这种事!”
拉奇医生低下头去,凑近窥阴器仔细端详,随即嗅到一股化脓腐烂的恶臭,他连忙屏住气息。如果吸进这股臭气,他一定会作呕。只见她的体内已经溃烂化脓,那种发炎时常见的通红(即使在脓液的覆盖下),哪怕是让任何胆大或未经训练的人看了,也会觉得触目惊心。但韦尔伯·拉奇还是尽力让自己的呼吸趋于缓慢而平稳,这样才能保持双手的稳定。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女人发炎的组织,心里暗暗惊叹:那股火红炙热简直可以燃烧整个世界了!现在你该明白了吧,荷马?拉奇默默地问。透过窥阴器,他感觉到那女人体内滚烫的气息朝他迎面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