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特一感冒,盖普就不能好好睡了。就好像他努力同时为这孩子和自己呼吸一样。盖普晚上爬起来亲吻这孩子,用鼻子蹭他,看见盖普这样的人都会想他可以靠自己染上感冒,来让沃特好起来。
“啊,上帝,”海伦说,“不过是感冒。五岁那年,邓肯一整个冬天都在感冒。”邓肯快11岁了,好像已经不大会感冒了,但沃特才五岁,深陷一场接一场的感冒病痛中,要不就是一场历时很久的感冒去了又来。三月化雪的“泥浆季”来的时候,盖普觉得沃特完全丧失了抵抗力,孩子每晚带痰的痛苦咳嗽声,都把他自己和盖普惊醒。盖普有时候听着沃特的胸腔就睡着了,然后在惊吓中醒来,发现听不到孩子的心跳了,但这孩子只是把他父亲沉重的头从自己胸前推开,好翻身睡得更舒服点儿。
医生和海伦都对盖普说:“只不过是咳嗽而已。”
但沃特晚上不完美的呼吸,把盖普吓得夜不能寐。于是当萝贝塔打电话来的时候,他总是醒着,盖普不再害怕健壮的马尔登女士的深夜诉苦了,他还开始期待起她的来电,但盖普的焦躁不眠让海伦火大。
“如果你重新开始工作,写一本书的话,你就不会这样有精神大半夜不睡觉了。”她说。是他总胡思乱想才睡不着的,海伦对他说,盖普知道,他写得不够多的信号之一,就是他还有大把剩余想象力花在别的事情上。比如,被噩梦狂轰滥炸:他现在只做孩子发生惨剧的梦了。
其中一个梦里,惨剧是在盖普读色情杂志的时候发生的。他正在反复看着同一张图片,非常色情的图片。盖普偶尔和大学摔跤队队员一起锻炼,那些人有一套特别的暗号来描述这类图片。盖普发现这套暗号和他念史第林的时候没有差别,盖普以前摔跤队的成员也这样说这种图片。现在这种图片,倒是比以前容易看到了,但暗语没变。
在梦里盖普看的图片,是被归为色情图片里最露骨的那种。在裸女图片的世界,按照能看见多少来分类。可以看到阴毛但是看不见性器官的,叫作灌木丛照片,或者简称灌木。看得见性器官但部分被毛发遮挡的,叫作水獭,水獭比灌木强,水獭指全部东西:毛发和身体部位。性器官敞开的,叫作裂开的水獭。所有重点部位晶莹发光的,就是色情界的最高一级,叫作潮湿裂开的水獭。潮湿暗示女人不仅仅裸着、暴露、张开,而且还准备好了。
在梦里,盖普正看着这张摔跤手口中潮湿裂开的水獭照时,听到了孩子的哭声。他不知道是谁家的孩子,但海伦和他母亲珍妮·菲尔兹在一起,她们一起下楼依次经过他,他努力想藏起在看的杂志。她们刚才在楼上,有什么恐怖的事把她们吓醒了,她们在朝楼下走,走向地下室就好像地下室是防空洞似的。盖普这样想着,就听到了炸弹的闷爆声,他注意到粉碎的墙灰和闪烁的光,他明白即将发生恐怖事件。孩子们两个两个跟在海伦和珍妮后面,边走边呜咽,她们带着护士的冷静,领着孩子们走去防空洞。如果她们看了盖普一眼的话,她们的目光一定是带着哀伤和责备的,就好像他让她们失望了,这种时候不能帮助他们。
也许是因为他一直在看那张潮湿裂开的水獭图,而不是观察敌机?梦就是如此,永远晦暗不明,他究竟为什么感到愧疚,为什么她们看他的眼神好像在说她们遭到了虐待。
走在最后的孩子是沃特和邓肯,他们手牵着手,这种在夏令营中采取的所谓伙伴制度,在盖普的梦里是儿童遇到灾难时的自然反应。小沃特在哭泣,那种盖普听过的他身处无法醒来的噩梦里发出的哭声。“我在做噩梦。”他啜泣着。他看着他父亲几乎尖叫着说:“我在做噩梦!”
但在盖普的梦里,他无法把这孩子从这个梦里弄醒。邓肯回头递给盖普一个坚忍的眼神,他年轻俊俏的脸上,有种沉默勇敢准备接受厄运的表情。邓肯看起来最近长得很快。他的表情是他和盖普之间的秘密:他们都知道这不是梦,没人帮得了沃特。
“叫醒我!”沃特喊着,但长长的儿童队列鱼贯进入了防空洞。邓肯抓着沃特,他扭着身子(他的身高到邓肯的手肘),他看着他父亲。“我在做梦!”沃特尖叫着,就好像在说服自己。盖普什么也做不了,他什么也没说,他没有跟着他们走下这最后几级台阶。而且掉落的墙灰,给所有东西覆盖上了一层白色。炸弹不停地掉。
“你在做梦!”盖普在沃特身后喊,“只不过是场噩梦!”尽管他知道这是假话。
然后海伦把他踢醒了。
也许海伦害怕,盖普失控的想象力会从沃特身上移到她自己身上。因为只要盖普把对沃特的担心移一半到海伦身上,他就会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
海伦以为控制得了事情的发展,起码她控制了事情如何开始(照常打开办公室的门,请佝偻着的迈克·米尔顿进门)。一进门,她就锁上了门,很快吻上了他的嘴,同时抓着他的细脖子让他不能躲开喘气,她的膝盖在他两腿之间磨着,他踢翻了垃圾桶,笔记本掉在地上。
“没什么可讨论的了。”海伦喘了口气说。她的舌头在他的上唇快速舔过。她想知道,自己是否喜欢他的小胡子。她觉得挺喜欢的,或者说起码此刻挺喜欢的。“我们去你公寓。不去别的地方。”她对他说。
“我公寓在河对面。”他说。
“我知道在哪儿,”她说,“干净吗?”
“当然干净,”他说,“而且能看到很棒的河景。”
“我才不在乎河景,”海伦说,“我要干净。”
“很干净的,”他说,“我还能打扫得更干净。”
“我们只能开你的车。”她说。
“我没有车。”他说。
“我知道你没有,”海伦说,“你得去搞一辆。”
他这会儿微笑起来,他刚才很惊讶,但现在感到有把握了。“那,我不必立马搞一辆来吧?”他问道,用小胡子蹭着她的脖子,他抚摸她的乳房。海伦从他的怀抱中挣脱。
“随便你什么时候搞来,”她说,“我们不能开我的车,我也不会跟你在城里走路或者坐公车。要是有人知道了,我们之间就玩儿完了。你懂吗?”她在办公桌边坐下,他觉得,她并没有在等他走过去碰她,他坐在了学生通常坐的椅子上。
“当然,我懂。”他说。
“我爱我丈夫,绝不会伤害他。”海伦对他说。迈克·米尔顿收起了笑容。
“我这就去搞车。”他说。
“还有打扫你的公寓,或者找人打扫。”她说。
“没问题,”他现在敢稍微笑一下了,“你想让我弄什么样的车?”他问她。
“我无所谓,”她对他说,“搞一辆能开的就行,不要一直在车库里没跑过的,也不要桶式座椅的。找一辆前排有长椅的。”他看起来从未如此惊讶困惑,于是她解释道:“我想舒服地躺在前排椅子上,”她说,“头枕在你的腿上,这样就没人看见我坐在你旁边了。你懂吗?”
“别担心。”他重新笑了起来。
“这里是个小镇,”海伦说,“不可以让任何人知道。”
“这里也没那么小啦。”迈克·米尔顿信心十足地说。
“每个镇都很小,”海伦说,“这个镇子比你想的小。你想听听我知道些什么吗?”
“什么?”他问她。
“你在睡玛姬·托尔沃斯,”海伦说,“她在我‘比较文学205’班上,她大三,你还和另一个非常年轻的本科生在约会,她上德克森的‘英语150’,我想她一年级,但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和她睡过。就算你没有,也不代表没试过,”海伦又说,“据我所知,你还没碰过你的研究生同学,暂时还没有。不过当然了,我肯定漏掉了什么人,或者你以前睡过。”
迈克·米尔顿又害羞又自豪,以往对表情的掌控没了,海伦不喜欢他现在的表情,于是转开了脸。
“这个地方就是这么小,每个地方也都是如此,”海伦说,“要是你有了我,你就必须和其他人断了。我知道年轻姑娘会注意到什么,也知道她们多想说出去。”
“好。”迈克·米尔顿说。他好像准备好要记笔记一样。
海伦忽然想起什么,她看起来忽然吓了一跳。“你有驾照的吧?”她问。
“啊,有!”迈克·米尔顿说。他们都大笑起来,之后海伦重新放松下来,但当他走到她身边吻她时,她摇了摇头把他推开。
“还有你不能在这里碰我,”她说,“办公室里不能有亲密举动。我也不会锁门。我连关门也不喜欢。现在请把门打开。”她指挥道,他乖乖听命。
他搞了辆车来,一辆巨大的别克路霸,那种旧型号的旅行车,一边车身有实木板。是1951年产的别克的自动变速器,又重又闪,有着朝鲜战争前的特有的镀铬和真橡木。重达5550磅,也就是差不多三吨。能装七夸脱机油和19加仑汽油。原价2850美金,不过迈克·米尔顿不到600美金就拿下了。
“这台是直列八缸发动机,排气量320立方英寸,动力转向,单腔卡特化油器。”卖车的告诉迈克,“生锈不算太严重。”
其实,这车是平凡不显眼的凝结血块色,6英尺宽17英尺长不止。前座长得海伦可以伸直膝盖横躺着,也不用把头枕在迈克·米尔顿的腿上,不过她照枕不误。
她这么做不是因为非枕不可,而是因为喜欢看着仪表盘,还能靠近散发出的古旧气味的光滑棕皮大座椅。她枕着迈克的腿,因为喜欢感受他的腿时紧时松,他的大腿在刹车和油门踏板之间轻轻移动。腿不需要动得很厉害,适合让头枕着,因为这车没有离合器,只需要偶然移动一条腿就行了。迈克·米尔顿有心地把零钱放在裤子左边的前口袋里,这样,他的灯芯绒宽松裤在海伦脸颊上只会留下微微的压痕,有时,他的勃起会碰到她的耳朵,或者插进她后脑勺脖子那里的头发里。
有时,她想象在这辆大车横穿小城时,用嘴含住他勃起的阴茎,大车张开的镀铬进气格栅就像等着喂食的鱼嘴,牙齿里头是汽车配置里说的别克八缸发动机。但海伦知道这么做不安全。
整件事可能不安全的第一个信号,是玛姬·托尔沃斯退了她的“比较文学205”课,没有解释她为什么不喜欢这门课。海伦害怕玛姬不喜欢的不是这门课,于是她把年轻的托尔沃斯叫来办公室,请她说明原因。
三年级的玛姬·托尔沃斯对学校的规章制度足够了解,知道退课不需要理由,任何一个学期某一个时间点之前,学生可以不需要导师允许自由退课。“我一定要说个理由吗?”这姑娘面色难看地问海伦。
“不是非说不可,”海伦说,“但如果你有理由的话,我想了解一下。”
“我又不是非要有理由。”玛姬·托尔沃斯说。她比其他学生能承受海伦的目光更久一些,然后她起身离开了。她漂亮小巧,在学生里穿得算不错的,海伦想。要说迈克·米尔顿的品位在前任和现任身上有什么一致性的话,可能是他喜欢穿得考究的女人。
“好吧,太遗憾了你不能继续上下去。”海伦在玛姬走的时候诚实地说,她在刺探这姑娘到底知道什么。
她知道了,海伦想,于是一转手就去骂迈克。
“你已经搞砸了,”她冷酷地对他说,因为在电话里她大可以对他冷酷,“你到底怎么甩了玛姬·托尔沃斯的?”
“我说得很委婉的,”迈克·米尔顿信心满满地说,“不过被甩就是被甩,无论是怎么被甩的。”海伦不喜欢他指点她,除了上床的时候,在床上她纵容这小伙子,因为他似乎需要主导。这对她来说很新鲜,并不介意。他有时很粗暴,但从不会伤害她,她想,要是她强烈抗拒,他就会作罢。有一次她对他说:“不要这样!我不喜欢,我不做。”但她也加上了“请”字,因为她对他还拿捏不太准。他也真的停了下来,他对她手段强硬,不过是另一种强硬,是她可以接受的强硬。而且因为不能百分之百信任他,还有点儿兴奋。但信不过他能对他们的关系保持沉默,是另一码事,要是她知道他讲出去了,他们就算完了。
“我什么也没对她说,”迈克坚称,“我说‘玛姬,我们就算了吧’之类的。我都没告诉她我另外有人了,而且我肯定一点儿也没提到你。”
“不过她以前一定听到过你提起我,”海伦说,“我是说我们开始之前。”
“不管怎么样,她从来就不喜欢你的课,”迈克说,“我们有一次是谈起过。”
“她从来就不喜欢这门课?”海伦说。这倒让她大吃一惊。
“这个嘛,她又不是很聪明。”迈克不耐烦地说。
“她最好什么都不知道,”海伦说,“我是认真的,你最好给我去弄清楚。”
但他什么也没查到。玛姬·托尔沃斯不肯再和他说话。他想打电话告诉她,都是因为前女友又回来找他了,她从外地来,没地方住,这样事情就一件接一件发生了。但在他把这个故事润色好之前,玛姬·托尔沃斯就挂断了。
海伦抽烟比以往凶了一些。有好几天她担忧地观察着盖普,有一次她在和盖普做爱的时候,真心感到内疚。她内疚的是,她和他做爱不是因为想,是为了让他放心,以防他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他还没想那么多,或者说,他的确心生疑窦过,不过就那么一次,因为看到海伦小巧紧致的大腿背面有瘀青。尽管他很强壮,但他对孩子和妻子很温柔。他也知道那是手指压出来的,因为他以前是个摔跤手。差不多一天之后他发现,邓肯手臂后面也有类似的小手指印,正好就是盖普和他玩摔跤时抓着他的部位,于是他得出结论,自己对爱的人抓得过分紧了。他觉得,海伦身上的手印,也是他弄的。
他这人太虚荣了,不会轻易妒忌。而且他也忘了那个早晨一醒来就说出口的名字。家里再也没出现过迈克·米尔顿的文章,海伦也不再熬夜阅读。她其实还越来越早上床了,她需要休息。
在海伦这边,她开始喜欢上沃尔沃那根光秃锐利的转向杠了,每晚她开车从办公室回家的路上,手掌根部的刺痛很舒服,她经常按得更紧,直到觉得再按下去皮就要破了为止。她疼出了眼泪,这让她再度清醒,到家时,两个孩子会从有电视的房间窗口冲她挥手喊她。海伦走进厨房时,盖普会宣布准备了什么晚餐。
玛姬·托尔沃斯可能知情,这让海伦害怕。因为尽管她对迈克和自己说过一旦被人发现就掰,但海伦现在知道这会比一开始想的难。她在厨房拥抱盖普,并祈祷玛姬·托尔沃斯蒙在鼓里。
玛姬·托尔沃斯的确是个无知的人,但她却知道迈克·米尔顿和海伦的事。很多事她都不懂,可是她知道这个。她的无知在于,她以为自己对迈克·米尔顿肤浅的迷恋,按照她的话来说“超越”了“性”的层面,而她认为,海伦只不过是拿迈克取乐。其实,玛姬·托尔沃斯完全沉溺于,按照她的话来说“性”当中。其实也很难明白,除了这个,她和迈克·米尔顿的关系还剩下什么。但她,对海伦和迈克·米尔顿只有肉体关系的认识,倒是不算全错。玛姬·托尔沃斯的无知在于她臆想过头,想太多,但在这件事上她猜对了。
早在迈克·米尔顿和海伦还在正经谈迈克的“文章”的时候,玛姬就已经猜测他们上床了。玛姬·托尔沃斯不相信和迈克·米尔顿之间还能有什么别的关系。这方面来说,她可不无知。她可能在海伦明白她和迈克之间的关系之前,就知晓了。
而且透过英语文学系四楼女厕所的单向玻璃窗,玛姬·托尔沃斯可以看到,三吨别克像个装着皇帝的棺材溜出停车场,还可以看到车的有色挡风玻璃里面,盖普太太的瘦腿横跨前座长椅。除了最好的朋友,这样坐在别人的车里很古怪。
玛姬对他们行为知道得比自己的事还清楚,她长时间散步,为了忘记迈克·米尔顿,也为了熟悉海伦家附近的环境。她很快也摸清了海伦丈夫的作息,因为盖普的作息比任何人都更雷打不动。每天一早,他轻手轻脚快步走来走去,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可能失业了。这很符合玛姬·托尔沃斯对于戴绿帽者的人物设定——一个失业男子。每天中午,他都会穿着跑步装冲出门,跑个几英里之后,他回家读信,送信的几乎都是在他不在家的时候来。然后,他又在房子里轻手轻脚快步走来走去,他一边走去浴室冲凉,一边一件件脱掉衣服,洗完澡穿衣服却很慢。有一点不符合她对戴绿帽者的想象,那就是盖普身材很棒。还有为什么他花那么多时间在厨房?玛姬·托尔沃斯怀疑,他也许是失业的厨子。
然后他的孩子回家来,此情此景让玛姬·托尔沃斯心软。他和孩子们玩耍的时候,看起来那么亲切,这也符合玛姬对戴绿帽男子的想象,老婆在外面给人揍的时候,自己傻傻地和孩子玩。“揍”也是盖普知道的摔跤手词汇,早在血与蓝的史第林时期,他们就这么说。有人就炫耀自己揍了一个潮湿分裂的水獭。
于是这一天,盖普穿着跑步装冲出门之后,玛姬·托尔沃斯等他一跑远就走上盖普家门廊,准备往信箱里丢一张飘着香水味的字条。她本来精心策划好,要让他有足够时间读字条,然后(希望)在他孩子回家之间就能恢复情绪。她觉得,这类消息能立马就被消化!然后要一段时间平复情绪,准备面对孩子。这是玛姬·托尔沃斯无知的另一个证据。
写这张字条让她煞费苦心,因为她不是很会遣词造句。字条带着香味并非有意为之,只不过是玛姬·托尔沃斯的每张纸都有香味,要是她事先想到这点,就会意识到留香水味在字条上不妥当,不过这是她无知的另一个证据。连她交的作业都有香味,海伦拿到玛姬·托尔沃斯的第一篇“比较文学205”论文时,对它的味道很是讨厌。
玛姬给盖普的字条这么写道:
“你妻子和迈克·米尔顿有染。”
玛姬·托尔沃斯长大后,是那种会说“作古”而不说死的人。因此她用了个婉转的词,说海伦和迈克·米尔顿有染。她手握着散发着香甜味的字条,站在盖普家的门廊前,此时下起雨来。
一下雨,盖普就会马上跑回家。他讨厌弄湿跑鞋。他不介意冷天、雪天出门跑步,但一旦下雨,他就往家跑,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在糟糕的天气中烧一小时的饭。然后,他穿上雨披坐公车,赶去体育馆参加摔跤训练。路上,他还会去日托中心接上沃特带去体育馆,一到体育馆他就打电话回家,看看邓肯是不是放学回家了。有时,如果家里烧着菜的话,他就指点邓肯看着锅,但通常他只是提醒邓肯小心骑车,再考他几个紧急电话号码,问他知不知道在火灾、爆炸、持枪抢劫、外面马路上有骚动等情况下该打什么号码。
之后他练摔跤,练完带沃特一起淋浴,到他再次打电话回家的时候,海伦就已经回家准备来接他们了。
就是这样,盖普讨厌下雨,尽管他喜欢摔跤,下雨还是会搅和他原来的简单计划。玛姬·托尔沃斯没想到,他会突然喘着气恼火地出现在她身后的门廊上。
“啊啊啊啊啊!”她叫出了声,手里紧紧抓着带香味的字条,好像在掐断什么动物的大动脉。
“你好。”盖普说。他觉得她看起来像个小保姆。他早就教育自己远离保姆了。他对她露出真诚的好奇的微笑,没别的。
玛姬·托尔沃斯发出一声“啊”,说不出话。盖普看到她手里捏着的字条,她闭上眼把字条递给他,就好像把手伸进火里。
盖普一开始以为,她是来找海伦要什么东西的学生,现在他想到了别的。他看见她话又不说,递给他字条的样子又特别扭捏。盖普只认识一种不说话又扭捏地递字条的女人——艾伦·詹姆斯主义者,他暂时按下怒火,因为又碰到一个来自我介绍的艾伦·詹姆斯主义者。要不她就是来故意戏弄他,哟,爱抛头露面的珍妮·菲尔兹,有个宅在家里的儿子?
“嗨!我叫玛姬。我是艾伦·詹姆斯主义者。”
她愚蠢的字条会这样写。
“你知道什么是艾伦·詹姆斯主义吗?”
再这样下去,盖普想,她们就会组织起来,像那种传教白痴一样,把讲基督的正义手册送到人家家门口了。让他恶心的就是这种情况,比如说艾伦·詹姆斯主义者现在连这么年轻的姑娘都要纳入旗下了,他想,她还太小了,怎么会知道人生中还要不要舌头。他摇了摇头,摆着手不肯收下字条。
“是了,是了,我知道,我知道,”盖普说,“那又怎么样?”可怜的玛姬·托尔沃斯对此毫无准备。她是以复仇天使的姿态来的,带着可怕的任务,这对她是多大的负担!她本来准备好带来对方必须知道的坏消息。但他竟然已经知道了!而且还不在意。
她两只手握着字条,在漂亮颤抖的胸前握得那么紧,于是字条或者她本人,散发出了更多香味。这股年轻姑娘的气味,传到站在那儿瞪着她的盖普那里。
“我说了,‘那又怎么样?’”盖普说,“你还真期待我会尊重割掉舌头的人?”
玛姬憋出一个词:“什么?”她现在吓傻了。现在她猜,这个没工作、又整天在房子里蹑手蹑脚走来走去的可怜人,是个疯子。
盖普好像听到她说话了,不是张嘴发出的“啊啊啊啊啊”,甚至不是短一点儿的“啊”,不是被割过的舌头能说出的话,而是一个完整的词语。
“什么?”他说。
“什么?”她又说。
他盯着她抓着的字条,说:“你能说话?”
“当然了。”她哑着嗓子说。
“那玩意儿是什么?”他指着她的字条问。但现在她怕他了,这是个疯了的戴绿帽的人。天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杀孩子或者杀她,他看起来壮得单手就能干掉迈克·米尔顿。而且任何男人,一问话就显得像坏人。她往后退,走下了门廊。
“等等!”盖普叫道,“这字条是给我的吗?是什么?是给海伦的吗?你是谁?”
玛姬·托尔沃斯摇着头。“我不该来。”她低声说,她转身要逃的时候,撞上了浑身湿透的邮差,他包里的东西撒了一地,她则被撞回了盖普身上。盖普仿佛看到了杜纳——那头老熊,把邮差撞下维也纳的一座楼梯,从此亡命天涯。但玛姬·托尔沃斯不过是摔在了门廊地上,她的长筒袜扯破了,一只膝盖擦破了皮。
邮差以为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在撒了一地的信里摸盖普的信,但盖普现在只对这哭泣的女孩儿要给他的字条感兴趣。“是什么东西?”他轻柔地问她,他想帮她站起来,但她只想原地坐着,还哭个不停。
“对不起。”玛姬·托尔沃斯说。她早就没了胆子,她在盖普家附近待得久了那么一些,现在她想,她是很喜欢他的,无法再向他告密了。
“你的膝盖没什么大碍,”盖普说,“不过你等我去拿点儿东西给你擦擦。”他进屋给她拿涂伤口的杀菌药和绷带,但她趁机一瘸一拐走了。她无法面对面对他告密,但她也无法隐瞒。她把字条留下了。邮差看着她蹒跚地走上街,走到转弯处的公车站牌那儿,他快速推测了一下盖普家的人是干吗的。他们一家的信,也总是比别家多。
都是因为盖普写的那些信,他可怜的编辑约翰·沃尔夫回信回得艰难。也有请盖普写评论的书稿,盖普把它们给海伦,她起码还会读一下。还有海伦的杂志,盖普觉得也太多了。寄来的盖普的两份杂志,他唯一订阅的两份:《美食家》与《业余摔跤手新闻》。当然还有账单。还有珍妮常常写来的信,现如今她也就写写信了。时不时厄尼·霍尔姆会写来简短甜蜜的信。
有时,哈利·弗莱彻写信给他们两人,而爱丽丝仍旧写信给盖普,文笔精致流畅,内容空无一物。
这会儿,在这堆通常的邮件里夹了张字条,散发着浓烈的香水味还被泪水沾湿。盖普放下杀菌药瓶和绷带。他没费劲儿去找那女孩儿回来。他拿着皱成一团的字条,觉得多少知道是关于什么事。
他不懂为什么早没想到这个,因为明明有太多征兆了,现在他回想起来,觉得他早就想到了,只是还没有特别清醒地意识到。他轻轻摊平字条,这样就不会撕坏,字条发出秋天叶子的脆声,尽管盖普周围是寒冷的三月天,受伤的大地融雪成泥。小小的字条,在他打开的时候,像骨头一样折断。盖普闻着流散的香气,似乎还能听到那个女孩儿尖锐的小声叫道“什么?”。
他知道“什么”,他不知道的是“和谁”,那个早晨留在他脑中的名字已经消失。当然了这字条给出了这个名字——迈克·米尔顿。盖普觉得,这名字听着,就像他带孩子们去的冰激凌店的新品。“草莓冰旋风”“巧克力巧嘴棒”“疯狂摩卡冰”和迈克·米尔顿。这是个恶心的名字,盖普一想就知道这股味道,盖普脚踏雨水沟,把这难闻的字条卷成一条塞进了下水道里。然后他走进房子,在电话号码簿上读这个名字,一遍又一遍。
现在他想起来,海伦和某个人“有染”已经很长时间了,他好像也知情好一阵了。但这个名字——迈克·米尔顿!盖普之前在一个派对上,当着海伦的面把他归类过,就是在那里,她介绍他们认识。盖普对海伦说,迈克·米尔顿是窝囊废,他们还讨论了他的小胡子。迈克·米尔顿!盖普读了太多遍这名字,邓肯放学回家的时候,盖普的眼睛还一动不动注视着电话簿,邓肯以为他父亲又在黄页里搜寻小说人物的名字。
“你去接沃特了吗?”邓肯问。
盖普忘了。而且沃特还感冒呢,盖普想。那孩子不能一边感冒一边等我。
“我们一起去接他。”盖普对邓肯说。让邓肯惊讶的是,盖普把电话簿扔进了垃圾桶里。然后他们走去公车站。
盖普仍旧一身跑步装,也还在下雨,邓肯觉得这点也很古怪,但他什么也没说。他说:“我今天进了两个球。”不知为何,邓肯他们学校就踢足球,无论秋冬还是春季,只踢足球。他的学校小,但只踢足球是因为别的原因,盖普忘了什么原因。他本来就讨厌那个理由。“两个球。”邓肯又说。
“不错。”盖普说。
“一个是头球。”邓肯说。
“用头?”盖普说,“太棒了。”
“拉尔夫传给我一个完美的球。”邓肯说。
“还是很棒,”盖普说,“拉尔夫好样的。”他用手臂环绕着邓肯,但他知道,要是亲他的话,邓肯会难为情,盖普想,沃特肯让他亲。然后他想到吻海伦,差点儿走到公车前面去了。
“爸爸!”邓肯说,在车上他问他父亲,“你还好吗?”
“当然很好。”盖普说。
“我以为你去了摔跤室呢,”邓肯说,“因为下着雨。”
从沃特的日托中心,可以看到河对岸,盖普努力辨认迈克·米尔顿住处的具体位置,他把他电话簿上的地址背下来了。
“你去哪儿了?”沃特生气地说。他在咳嗽,流鼻涕,浑身发烫。一下雨他就准备好去摔跤。
“我们为什么不一起去摔跤室呢,只要是往下城、家的方向走就行了?”邓肯说。他越来越有逻辑感了,但盖普说不,他今天不想摔跤。“为什么不?”邓肯想知道。
“因为他穿了跑步装了,傻子。”沃特说。
“啊,闭嘴,沃特。”邓肯说。他们在车上差不多都在打架,直到盖普制止他们。沃特病了,盖普解释道,打架对他的感冒没好处。
“我没病。”沃特说。
“不,你病了。”盖普说。
“不,你病了。”邓肯惹沃特。
“闭嘴,邓肯。”盖普说。
“哥们儿,你心情很好啊。”邓肯说,盖普想亲他一口,盖普希望向邓肯证明自己心情不坏,但一亲邓肯,他就难为情,于是盖普亲了沃特。
“老爸!”沃特抱怨道,“你全身都湿了,还都是汗。”
“因为他穿了跑步装,傻子。”邓肯说。
“他叫我傻子。”沃特对盖普说。
“我听到了。”盖普说。
“我不是傻子。”沃特说。
“不,你是傻子。”邓肯说。
“你们两个都给我闭嘴。”盖普说。
“老爸心情很好嘛,不是吗,沃特?”邓肯问他弟弟。
“肯定是。”沃特说,于是他们决定惹他们的父亲,而不是打来打去了,直到公车把他们放在离家几个街口的地方,雨越下越大。他们三个走到离家一个路口的时候,都淋得湿透。一辆开得过快的车,忽然在他们身边慢了下来,车窗艰难地被摇下,盖普看到,热气蒸腾的车里坐着疲惫的拉尔夫太太,脸上闪着汗珠。她朝他笑笑。
“你看到过拉尔夫吗?”她问邓肯。
“没。”邓肯说。
“这蠢小子笨死了,下雨还跑出门,”她甜甜地对盖普说,“我猜你也笨。”她仍旧笑意盈盈,盖普报以微笑,不过想不出说什么。他怀疑自己一定脸色难看,不然拉尔夫太太通常不会错过继续在雨中逗他开心的机会。然而,她却被盖普可怕的微笑吓着了,于是又把车窗摇上去。
“回见。”她大声说,然后慢慢开走了。
“回见。”盖普跟着小声嘟囔,他喜欢这女人,但想到也许这种恐惧最终也会过去,他恐惧的是他会和拉尔夫太太开始约会。
回到家,他帮沃特洗了个热水澡,和他一起坐在浴缸里,他常用一起洗澡为借口和这个小人儿玩摔跤。邓肯已经太大了,无法和他一起挤在浴缸里。
“晚饭吃什么?”邓肯从楼上大声问。
盖普才意识到忘了做晚饭。
“我忘了烧晚饭。”盖普大声回答。
“你忘了?”沃特问。但盖普把他泡进浴缸,挠他痒痒,沃特就玩起来,忘了晚饭的事。
“你忘了晚饭?”邓肯在楼下嚷嚷道。
盖普不打算从浴缸出来了。他继续放热水,他相信蒸汽对沃特的肺有好处。只要沃特玩得开心,他就让这孩子在浴缸里待得越久越好。
海伦回家时,他俩还在浴缸里。
“爸忘了烧晚饭了。”邓肯立刻报告海伦。
“他忘了烧晚饭?”海伦说。
“他忘得一干二净。”邓肯说。
“他人在哪儿?”海伦问。
“他在和沃特洗澡。”邓肯说,“他们洗了好几个小时的澡。”
“老天啊,”海伦说,“他们大概要淹死了吧。”
“那样你不是就称心如意了吗?”盖普在楼上的浴缸里叫道。邓肯笑了。
“他心情可好了。”邓肯对他母亲说。
“我看出来了。”海伦说。她把手温柔地放在邓肯肩上,小心不让他发现其实她是靠在他身上。她忽然觉得站立不稳。她在楼梯口勉强站稳,对着楼上的盖普说:“今天过得不好吗?”
但盖普滑入了水中,这是一个努力控制自己的姿势,因为他太恨她了,又不想让沃特看见或听出来。
没有回答声,海伦抓紧了邓肯的肩膀。拜托,不要当着孩子的面,她想。这种情况从未发生过,她和盖普争执时从来没有不是防守的一方,她怕了。
“要我上来吗?”她问。
仍旧没有声音,盖普可以在水里憋气很久。
沃特对着楼下喊:“爸在水里!”
“爸太怪了。”邓肯说。
盖普把头露出来呼吸,正好沃特又叫了一声:“他在憋气!”
但愿如此,海伦想。她不知所措,一动也不能动。
过了一分钟左右,盖普小声对沃特说:“沃特,对她说我还在水下,好吗?”
沃特似乎以为这是个聪明的恶作剧,于是对楼下的海伦喊:“爸还在水里。”
“哇,”邓肯说,“我们应该帮他计时,肯定能破纪录了。”
但现在海伦吓怕了。邓肯从她手下溜走,准备上楼去看憋气表演了,海伦觉得自己的腿像灌了铅似的。
“他还在水里!”沃特尖叫着,其实盖普已经在用毛巾擦干沃特了,并且开始放掉浴缸里的水了,他们一起赤膊站在镜子边的浴室垫子上。邓肯跑进浴室时,盖普把一根手指放在嘴边,叫他不要说话。
“现在,一起说,”盖普小声说,“数到三,就说‘他还在水里!’一,二,三。”
“他还在水里!”邓肯和沃特齐声嚷嚷,海伦觉得自己的肺都要爆炸了。她觉得自己发出了无声的尖叫,然后她跑上楼,知道只有她丈夫会想出这种报复桥段:在孩子面前淹死自己,留下她来解释原因。
她哭着跑进浴室,吓了邓肯和沃特一大跳,她几乎不得不马上假装没事,为了不让他们害怕。盖普正赤膊站在镜子前,慢慢擦干自己的脚趾缝,他看她的眼神,是她印象中厄尼·霍尔姆教摔跤手在比赛开始时用眼神杀人的那种。
“你来得太晚了,”他对她说,“我已经死了。不过看到你关心我的死活,还是挺感人的,还有点儿意外。”
“我们过会儿再说好吗?”她带着希望问他,还微笑着,就好像这个玩笑很不错。
“我们骗到你了!”沃特戳着海伦屁股上方凸出的骨头说。
“哥们儿,要是我们用这招来骗你,”邓肯对他父亲说,“你肯定会对我们发火的。”
“孩子们还没吃饭。”海伦说。
“没人吃过饭,”盖普说,“除非你在外面吃过了。”
“我可以等。”她对他说。
“我也可以。”盖普对她说。
“我去给孩子们弄点儿东西吃。”海伦主动说,推着沃特出了浴室,“肯定还有鸡蛋和早餐谷物。”
“晚饭吃这些?”邓肯说,“听上去是一顿美妙的晚饭。”“邓肯,我就忘了呀。”盖普说。
“我想吃烤吐司。”沃特说。
“你也可以吃烤吐司。”海伦说。
“你确定你搞得定吗?”盖普问海伦。
她就只是对他笑笑。
“老天啊,连我都搞得定烤吐司。”邓肯说,“我觉得连沃特也能弄早餐谷物。”
“鸡蛋难一点儿。”海伦说。她挤出笑容。
盖普继续擦着脚趾缝。孩子们走出浴室以后,海伦又把头伸回浴室,说:“对不起,还有我爱你。”但他头也没抬,继续仔细地用毛巾擦脚。“我从来不想伤害你的,”她继续说,“你怎么发现的?我从来没有一秒不在想你。是不是那个女生?”海伦小声问,但盖普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他的脚趾。
她摆出给孩子们的食物(她后来想,就好像他们是宠物似的),然后上楼找他。他仍旧在镜子前面,仍旧光着身子坐在浴缸边儿上。
“他什么都不是,他从来没有拿走属于你的东西,”她对他说,“现在都结束了,真的。”
“你什么时候开始想结束的?”他问她。
“现在,”她对盖普说,“就是还得跟他说一下。”
“别说,”盖普说,“让他去猜。”
“我不能这么做。”海伦说。
“我的鸡蛋里有壳!”沃特在楼下喊。
“我的吐司焦了!”邓肯说。无论有意无意,他们合伙要让父母不能好好谈话。盖普想,父母应该分开的时候,孩子就有某种分开他们的直觉。
“给我吃了吧!”海伦对他们喊道,“没那么糟糕。”
她的手伸向盖普,被他躲开了,他走出了浴室,开始穿衣服。
“吃完,我带你们去看电影!”他对孩子们喊。
“你这是干吗?”海伦问他。“我不要和你待在这儿,”他说,“我们出去,你打电话给那个窝囊废人渣说再见。”
“他会想见我的。”海伦麻木地说,既然现在盖普已经知道了,必须结束地下情的现实,就像一针麻醉剂打在她身上。一开始,她站在盖普的角度感受自己把他伤得多深;现在,她对他的同情减弱了些,又开始为自己感到难过。
“让他滚去伤心欲绝吧,”盖普说,“说你不会再见他了。没什么分手前最后操个够这种事,海伦。电话里跟他说再见就完了。”
“我没说过要‘最后操个够’。”海伦说。
“电话里说,”盖普说,“我带孩子们出去,我们去看电影。在我们回来前,请你务必了结。你不会再见他了。”
“不会了,我发誓,”海伦说,“但是我应该要见见他,就一次,当面跟他说。”
“我猜,你觉得到目前为止,你把这事处理得非常得体。”盖普说。
海伦到目前为止倒真是这么想的,于是一声不吭。她自认这些日子虽然放纵,但从来没有忽视过盖普和孩子,现在她觉得要坚持用自己的方式处理。
“我们应该以后再谈,”她对他说,“过些时间,会有新的看法。”
要不是孩子们正好冲进房间来,他就会对她动手。
“一,二,三!”邓肯有节奏地对沃特数数。
“谷物馊了!”邓肯和沃特齐声大喊。
“别这样,小子们,”海伦说,“你们爸爸和我在吵架。下楼去。”
他们盯着她看。
“拜托了。”盖普对他们说。他转过身去,不让他们看见自己哭,但邓肯大概知道,海伦也一定知道。沃特大概没有发现。
“吵架?”沃特说。
“走。”邓肯对他说,他拉着沃特的手,把他拽出了卧室。“快走,沃特,”邓肯说,“不然我们就看不成电影了。”
“吔,看电影喽!”沃特叫道。
盖普惊恐地认出了他们离开的姿态,邓肯带路,沃特跟着,他们就这样走下了楼。弟弟回头看,沃特挥手,但邓肯继续拽着他走。他们就这样,走下楼消失不见,走进了防空洞里。盖普把脸埋进衣服里,哭了起来。
海伦用手摸他,他说:“别碰我。”然后继续哭。海伦关上了卧室的门。
“哎,别这样,”她乞求道,“他不值得你这样,他什么都不是。我只不过享受了他一把。”她想解释,但盖普剧烈地摇了摇头,把裤子朝她扔去。他仍旧半裸着,海伦觉得,半裸可能是男子最丢脸的姿态了:是种两头不着边的模样。一个半裸的女人,还看起来有种气势,男人半裸既没有全裸帅,又没有衣服穿好的时候给人安全感。“求求你把衣服穿好吧。”她细声细气对他说,把裤子还给他。他接过裤子,套了进去,然后接着哭。
“我就照你说的做。”她说。
“你不会再见他了?”他对她说。
“不会,一次都不会了,”她说,“永远都不会见他了。”
“沃特还在感冒呢,”盖普说,“他不应该出门的,但在电影院里应该不算太坏,而且我们也不会看很久,”他又说,“去看看他衣服穿得够不够。”她去了。
他打开她放内衣的上层抽屉,把抽屉拉出了衣柜,然后把脸埋进这堆香香的丝滑衣物中,好像一头熊用前肢抱着个大食物槽,在尽情享用。海伦回到房间里,撞见这一幕,几乎好像撞见他自慰一样。他难为情地把抽屉横放在膝盖上,折裂了它,她的内衣撒得到处都是。他把开裂的抽屉举过头顶,砸在衣柜的边缘,好像砸断了衣柜大的某个动物的脊梁骨似的。海伦跑出了房间,他穿戴整齐。
他看见,邓肯晚餐盘里的食物吃得还算干净,沃特没吃完的除了剩在盘里,桌上地上弄得到处都是。“沃特,你要是不乖乖吃饭,”盖普说,“你长大就会变成个窝囊废。”
“我不会长大的。”沃特说。
这话让盖普浑身发抖,他瞪着沃特训道:“永远不许说这种话。”
“我不想长大。”沃特说。
“啊,是这样,”盖普语气缓和下来,“你是说,你喜欢当小孩子?”
“嗯。”沃特说。
“沃特太怪了。”邓肯说。
“我才不怪!”沃特叫道。
“你就怪。”邓肯说。
“上车去,”盖普说,“不许吵架。”
“你们刚才就在吵架。”邓肯小心翼翼地说,看没人回答,邓肯就把沃特拖出了厨房。“快。”他说。
“吔,看电影喽!”沃特说。他们出了门。
盖普对海伦说:“无论如何,他都不准到这里来。要是你让他进家门,他就别想活着出去。还有你也不能出去,无论如何都不行。求你了。”他补上一句,还得背过身去,才说得出口。
“啊,亲爱的。”海伦说。
“他这个人渣!”盖普呻吟道。
“我永远不会找个像你一样的人,你不明白吗?”海伦说,“只能是和你完全不同的人。”
他想到小保姆和爱丽丝·弗莱彻,还有拉尔夫太太对他莫名的吸引力,他当然懂她的意思,他走出厨房。外面在下雨,天已经黑了,也许雨会结冰。车道上的泥,虽然湿,但是很硬。他掉转车头,然后,习惯性地慢慢把车开到车道最高处,关掉引擎和灯。车子便往下滑去,但他对黑暗中的车道弯心里有数。孩子们则因为在慢慢变黑的车里听到的石子和滑溜的泥地发出的声音,感到兴奋。当他在车道最下面松开离合,快速开灯时,沃特和邓肯都欢呼起来。
“我们去看什么电影?”邓肯问。
“你们想看什么,就看什么。”盖普说。他们往市中心开去的路上浏览电影海报。
车里又冷又湿,沃特咳嗽起来,挡风玻璃上不断起雾,看不清电影院在放什么。沃特和邓肯,继续为了谁站在前排座位之间的缝里争来争去,不知为什么,那里总是坐在后排的他们的必争之地,而且他们总是为了谁能站或蹲在那里而吵,盖普用变速把杆时他们推搡着撞到了他的手肘。
“你们两个都不许站在这里。”盖普说。
“只有这里看得见。”邓肯说。
“我是唯一需要看的人,”盖普说,“还有这除霜器实在是垃圾货,”他又说,“反正也没人可以看见挡风玻璃外面的东西。”
“你为什么不写信给沃尔沃的人?”邓肯建议。
盖普想象自己写一封信到瑞典,抱怨除霜系统的不足,但他想不了多久。后排地上,邓肯跪在沃特的脚上,把他推出了前排座位中间的缝,现在沃特哭了起来,还咳嗽着。
“我先在这里的。”邓肯说。
盖普猛地调到低速挡,光秃秃的变速杆切进了他的手。
“看到没,邓肯?”盖普生气地问,“看到变速杆了吗?像矛一样。我要是忽然停车,你想倒在上面吗?”
“你干吗不找人修好它?”邓肯问。
“邓肯,从他妈的椅子缝当中走开!”盖普说。
“变速杆坏了几个月了。”邓肯说。
“几个星期,大概。”盖普说。
“要是那么危险,你应该找人修好它。”邓肯说。
“这是你妈妈的责任。”盖普说。
“她说是你的责任,爸。”沃特说。
“沃特,你咳嗽好点儿了吗?”盖普问。
沃特咳起来。他小小的胸腔里发出的痰湿的震颤,对一个孩子来说,有点儿太剧烈了。
“耶稣基督。”邓肯说。
“好极了,沃特。”盖普说。
“又不是我的错。”沃特不高兴地说。
“当然不是。”盖普说。
“不,就是你的错,”邓肯说,“沃特半辈子都在水坑里玩。”
“我才没有!”沃特说。
“邓肯,看看什么电影有趣。”盖普说。
“我要跪在椅子中间才看得见。”邓肯说。
他们开车转着。电影院都在同一个街区,但他们得来回开好几次才能决定要看哪部电影,然后又得开过电影院好几次,才能找到地方停车。
孩子们挑选了唯一一部大排长龙的电影,队伍排到了电影院外人行道上的遮檐下,遮檐正流下一条条冰冷的雨水。盖普用自己的外套盖住沃特的头,这么一来,沃特很快变身衣衫褴褛的街头乞丐,这个湿湿的乞丐在坏天气里乞人可怜,还踩进一个水塘浸湿了脚。于是盖普把他拉起来,听他的胸腔,盖普觉得,简直就像沃特鞋里的水,会马上滴进他小小的肺里一样。
“你太怪了,爸。”邓肯说。
沃特指给他们看一辆奇怪的车。这车快速地开过这条湿漉漉的马路,开过亮闪闪的水塘溅起水花,反射着霓虹灯的水甩在车身上,这辆暗色的大车是凝结的血色,车身两边有木板,金黄的原木在街灯下闪闪发光。那木板,就像被照亮脊梁骨的大鱼的长长的肋骨,大鱼正在月光中穿行。“看那辆车!”沃特大叫。
“哇,是辆灵车。”邓肯说。
“不是的,邓肯,”盖普说,“是部老别克。我出生以前的老款了。”
这辆邓肯以为是灵车的别克,正在赶往盖普家的路上,尽管海伦已经尽可能劝迈克·米尔顿不要来了。
“我不能见你,”海伦在电话里说,“就这么简单。我们完了,我早说过,一旦被发现我们就结束了。我不会再伤害他了。”
“那我呢?”迈克·米尔顿说。
“对不起,”海伦对他说,“但你早就懂的。我们都早就懂的。”
“我想见你,”他说,“明天好吗?”
但她对他说,盖普带孩子去看电影唯一的目的,就是让她今晚断干净。
“我这就过来。”他对她说。
“这里不行,不行。”她说。
“我们开车出去。”他对她说。
“我也不能出门。”她说。
“那我过来。”迈克·米尔顿说,然后就挂断了电话。海伦看了看时间。她想应该没事,只要能让他快点儿走就行了。电影起码要一个半小时。她决定不让他进门,无论如何都不让。她等着有从车道上开上来的车前灯,别克停在了车库前,像一艘大船靠上了漆黑的码头,她跑出门,在迈克·米尔顿开门下车之前,就扑上去,抵住了驾驶座边的车门。
她脚边的雨水,变成了烂泥,雨一落下就冻成了冰珠,她弯下腰隔着摇下的车窗,对里面的他说话,雨水打在脖子上有点儿疼。
他马上吻了她。她想轻啄他的脸颊,但他掰过她的脸,逼她把舌头伸进他嘴里。又一次,她看到了他公寓里那间毫无新意的卧室,床上方贴着海报大小的印刷画,是保罗·克利的《水手辛巴德》。她想,他一定就是这样看待他自己的:一个精彩的冒险家,敏感于欧洲之美。
海伦往后退,感到冷雨浸湿了她的上衣。
“我们不能结束。”他可怜地说。海伦说不清,他脸上流的究竟是从窗户打进去的雨,还是他的泪。让她惊讶的是,他把小胡子剃光了,他的上唇有点儿像孩子那种还没长开皱起来的嘴,就像沃特的小嘴唇,长在沃特脸上倒是挺可爱的,海伦想,但不是她觉得一个情人该有的嘴唇。
“你的胡子呢?”她问他。
“我以为你不喜欢,”他说,“我为你剃的。”
“可是我以前是喜欢的。”她在冰雨中颤抖着说。
“求你了,上车吧。”他说。
她摇了摇头,她的上衣贴在冰冷的皮肤上,灯芯绒长裙重得像铠甲,高筒靴在慢慢变硬的烂泥里打滑。
“我不开车,”他保证道,“我们就在车里坐一会儿。我们不能就这样结束。”他又说了一遍。
“我们都知道,必须得结束,”海伦说,“我们都知道,我们不过是在一起一阵子。”
迈克·米尔顿的头,敲在闪烁的喇叭圈上,但没有发出声音,大别克熄火了。雨水开始黏在车窗上,车慢慢结冰。
“求你上来吧,”迈克·米尔顿呻吟道,“我不走。”他尖锐地说,“我可不怕他。又不是非得听他的。”
“这也是我的想法,”海伦说,“你必须走。”
“我不走,”迈克·米尔顿说,“我了解你丈夫。我知道得清清楚楚。”
他们从来没有谈论过盖普,海伦之前坚决不谈。她不知道迈克·米尔顿什么意思。
“他是个不入流的作家。”迈克大胆地说。海伦惊呆了,据她所知,迈克·米尔顿从没读过盖普的书。他有一回对她说,他从来不读在世作家的作品,他声称,作家只有死了一段日子,人们才能获得有价值的视角。真幸运盖普不知道他的这种论调,不然盖普一定对这年轻人更为鄙视。这也让海伦对可怜的迈克更为不满。
“我丈夫是一个非常优秀的作家。”她轻柔地说,她打了个冷战,颤抖得太厉害了,本来抱胸的手臂都弹开了,她重新抬起两只手臂,紧紧交叉在胸前。
“他不是个重要的作家,”迈克说,“希金斯说的。你一定知道系里的人是怎么看你丈夫的。”
海伦知道,希金斯是个特别古怪麻烦的同事,有本事又无聊又愚蠢到让人想打盹儿的地步。海伦倒是不知道希金斯能代表整个系,除了他和很多更没安全感的同事一样,习惯对研究生讲其他同事的闲话。希金斯用这种穷凶极恶的方式,觉得赢得了一些学生的信任。
“我不知道系里的人评价过盖普,无论好坏,”海伦冷淡地说,“他们大多数人都不读当代的作品。”
“读过的人说他不入流。”迈克·米尔顿说。这种好斗又可怜的立场,不能让海伦回心转意,她转身回屋。
“我不会走的!”迈克·米尔顿尖叫着,“我要和他当面说说我们的事!就现在。他不能命令我们。”
“迈克,听我的。”海伦说。
他又把头垂到车喇叭上开始哭了。她走过去把手伸进车窗碰了碰他的肩。
“我就和你坐着谈一分钟,”海伦对他说,“但你必须保证你会走。我不会让他或我的孩子看到这个。”
他保证会走。
“给我车钥匙。”海伦说。他因为受伤而面色不善,再次让海伦不忍心,她怕他会开车把她带走。她把钥匙放进自己长裙的深口袋里,然后绕去副驾驶座一边上了车。他摇上了车窗。他们就这么坐着,没有触碰对方,四周的车窗都起了雾,车被覆盖了一层冰,咯吱作响。
然后他完全崩溃了,对她说她对自己的意义比全法国都重要,她当然知道法国对他的意义。她抱着他,然后非常害怕,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也不知道要在这辆冰冻的车上待多久。即便电影不长,他们也还得再看个半小时或45分钟,然而迈克·米尔顿根本不像要走的意思。她重重吻了他,希望这样有帮助,但他只是开始爱抚她潮湿冰冷的胸部。她觉得对他毫无感觉,就像刚才在外面身处结冰中的雨夹雪时一样感觉冰冷,但她任他摸。
“亲爱的迈克。”她一直在思考。
“我们怎么能结束?”他只说了这么一句。
但海伦这里已经结束了,她只是在想如何让他也结束。她把他扶直在驾驶座,自己横躺在长椅上,把裙子拉下来盖住膝盖,将头枕在他的腿上。
“求求你记住,”她说,“求求你尽量这么做。这是最好的我,在我知道要去哪儿的时候,让你开车带我走。你就不能开心点儿吗,你就不能只记住这个,然后翻片儿吗?”
他在方向盘后面坐得笔直,两只手努力抓牢方向盘,被她的头枕着的两条大腿发紧,他勃起的阴茎压着她的耳朵。
“求求你,尽量让它就这样结束吧,迈克。”她温柔地说。他们保持了一会儿这个姿势,想象着老别克再一次载着他们去迈克的公寓。但迈克·米尔顿光靠想象并不满足。他的一只手溜到海伦的脖子后头,紧紧抓住她的脖子,另一只手拉开了裤子拉链。
“迈克!”她尖叫道。
“你说过你总是想这么干的。”他提醒她。
“我们结束了,迈克。”
“还没有。”他说。他的阴茎擦过她的额头,压弯了她的睫毛,她认出了这个熟悉的迈克,在公寓里的迈克,偶尔喜欢对她用点儿暴力的迈克。她现在一点儿也不享受这个。但如果我拒绝,她想,就会发生一场闹剧。她只得想象盖普如果身处其中,一定会劝她应该避免任何大吵大闹的场面,无论代价是什么。
“迈克,别像个浑蛋似的,别那么下流,”她说,“别毁了我对你的印象。”
“你以前总说你想的,”他说,“但以前你说不安全。那么,现在安全了。车没动。现在万无一失了。”
很奇怪,她意识到他让一切变得简单了。她不再担心如何将他小心轻放了,她感谢他如此有力地帮助她理清了什么是最重要的事。她感到大松一口气,因为意识到,盖普和孩子对她来说才是最重要的。沃特不应该在这种天气还在外面,她边发抖边想。还有盖普对她来说更为重要,她知道,比她那些不入流的同事和研究生加起来都重要。
迈克·米尔顿用他的下流,让她看清了他。吸够他,她直白地想,把他的那玩意儿放进嘴里,然后他就会走了。她苦涩地想,男人,一旦射了精,就会很快不再提要求了。以她在迈克·米尔顿公寓里短暂的经验来看,海伦知道那用不了多久。
她这么决定也是由于时间还多,他们就算看了个最短的电影,也至少还要20分钟才能看完。她下定了决心,仿佛她将要做的事是了结这场混乱的最后任务,可能结束得比较好,但也可能让事情更糟,她至少向自己证明了,家庭才是她的重心,她对此有点儿骄傲。连盖普可能都要感激她,不过不是此刻,是以后的某一天。
她一心一意要顺从迈克·米尔顿,没注意到迈克掐着她脑后的手松开了,他把两只手放回了方向盘上,仿佛他才是主导。她想,就让他想清楚好了。她想着自己的家庭,没有注意到雨夹雪越下越大,几乎演变成冰雹了,有如无数把锤子啪啪往大别克上钉着小钉子。她也没有留意这辆被厚冰包覆的冰冷的车嘎吱作响。
她也没有听见温暖的家里传来的电话铃声。她在的地方和家之间隔着太多干扰,天气状况以及其他的事。
电影很蠢。盖普觉得是典型的儿童电影,是这座大学城的典型口味,整个国家的典型口味,这个世界的典型口味!盖普心里很气,更加留意起沃特艰难的呼吸来。他的小鼻子流着鼻涕。
“小心别被爆米花噎着。”他小声对沃特说。
“不会的。”沃特说,眼睛一刻不离大银幕。
“喂,你呼吸不是很顺,”盖普生气了,“所以不要放很多东西在嘴巴里。你可能会吸进去。你根本不能用鼻子呼吸,再明显不过了。”他又一次替这孩子擦鼻涕。“擤鼻涕。”他小声说。沃特擤了鼻涕。
“这多棒啊?”邓肯小声说。盖普能感觉到沃特的鼻涕有多烫,这孩子的体温得有39摄氏度了!他想。盖普对邓肯翻了个白眼。
“哦,是很棒,邓肯。”盖普说。邓肯其实指的是电影。
“爸,你应该放轻松。”邓肯摇着头建议他。哦,我是应该放轻松,盖普知道,但就是做不到。他想到沃特,小屁股多好看,小腿多强壮,他跑得头发湿了贴在耳朵后面时,散发出的汗味多甜。这样完美的身体不应该生病的,他想。应该让海伦在这种坏天气晚上出门的,我应该让她去办公室打电话给那个废物的,叫他把那话儿塞进自己耳朵里,盖普想,或者插进灯泡插座里,然后打开电源!
我应该自己打电话给那个软蛋的,盖普想,应该半夜去找他。盖普走上放映厅过道,去看看大厅里有没有电话,他听到沃特还在咳。
要是她还没联络上他,盖普想,我就叫她别继续打了,我就对她说,现在轮到我了。此刻他虽然感到被海伦背叛了,但也感到她对自己的爱是诚实的,自己对她很重要,他还没时间深究,他遭到背叛的程度有多深,或者之前他在她心里占多少分量。此刻很微妙,处于恨她和深爱她之间,而且他对她的欲望也不是毫无同情,毕竟,他知道,半斤八两(他以前的行为更恶劣)。盖普甚至觉得很不公平,海伦这么个好心的人却被这样逮住,她是个好女人,应该运气好一点儿的。但海伦没有接电话,盖普心里那个微妙的时刻很快消失了。他现在只感到愤怒,只感到遭到背叛。
贱人!他想。电话铃响了又响。
她出门去见他了。甚至他们也许正在我们家做!他想,他都可以听到他们说“最后再做一次”。那个小杂种写的矫揉造作的短篇小说,就是关于脆弱的感情关系,几乎都发生在灯光昏暗的欧洲饭馆里(也许有个人戴了不对的手套,那一刻就永远遗失了,还有一个故事里面一个女人说不,因为男人的衬衫领口太紧了)。
海伦怎么读得下去这种垃圾货!她怎么会去摸那种浮夸的身体?
“电影还没演到一半,”邓肯抗议道,“接下来还会有决斗呢。”
“我要看决斗,”沃特说,“什么是决斗?”
“我们现在就走。”盖普对他们说。
“不!”邓肯发出咝咝声。
“沃特病了,”盖普嘟囔着,“他不应该来这儿的。”
“我没有病。”沃特说。
“他没有病得多严重。”邓肯说。
“起来。”盖普对他们说,他不得不抓住邓肯的前襟,沃特不得不先站起来,脚绊了一下,走上了过道。邓肯一边抱怨,一边磨蹭。
“什么是决斗?”沃特问邓肯。
“可帅呆了,”邓肯说,“这下你永远都看不成了。”
“不要说了,邓肯,”盖普说,“别这么坏。”
“你才坏。”邓肯说。
“就是,爸爸。”沃特说。
车子被冰覆盖,挡风玻璃上结了厚冰,盖普想,后备箱不知道哪里总有各种刮刀和除雪刷之类的。但到了三月,一个冬天开下来,这些工具大部分都用坏了,要不就是让孩子拿去玩没了。盖普反正也没时间清理干净挡风玻璃。
“你怎么看得见?”邓肯问。
“我住这儿,”盖普说,“不需要看就知道路。”
不过,其实他不得不摇下司机座边的车窗,把头伸到外面,雨夹雪就像冰雹一样硬,他就这样往家开。
“冷,”沃特发抖了,“关窗!”
“开着我才看得见。”盖普说。
“我以为你不用看呢。”邓肯说。
“我太冷了!”沃特叫道。他戏剧化地咳嗽了。
盖普觉得这一切都是海伦的错。沃特感冒是她的错,越来越严重也是她的错。邓肯对父亲的不满要怪她,盖普在电影院里把他抓起来站好,这种不可原谅的行为也要怪她。这个贱人和她的贱人小情人!
不过此刻,他在冷风和雨雪中两眼含泪,他知道自己有多爱海伦,以后再也不对她不忠了,再也不像这样伤害她了,他要向她发誓。
与此同时,海伦觉得自己问心无愧。她对盖普的爱很牢固。她感到迈克·米尔顿就快射了,他已经表现出熟悉的征兆。他腰部弯曲的角度和撅起屁股的特有姿态,他没使用到的大腿内侧肌肉拉紧。就快结束了,海伦想。她的鼻子,碰到他皮带上的冰冷铜搭扣,她的后脑勺敲着方向盘的基座,迈克·米尔顿紧紧抓着方向盘,就好像预料到这三吨重的别克会忽然飞起来似的。
盖普以40英里的时速开到他家车道口。他以三挡速度从下坡路开过来,就在离开马路开上车道的当儿加速,他瞥到车道上闪烁着冰泥,有那么一瞬,他担心自己的车会在这段短短的上坡路打滑。他让车挂着挡,直到感觉车稳了,够稳了,他便把那根锐利的变速器把杆推到空挡,紧接着他就熄火,关掉了车灯。
他们向上,在黑暗的雨中滑行。就好像飞机起飞的时刻,孩子们都兴奋地尖叫。盖普可以感到,孩子们在他的手肘处争抢前排座椅之间那个宝缝。
“现在你可怎么看得见?”邓肯问。
“他不看也行。”沃特说。他的声音高亢震颤,盖普知道这说明沃特想让自己放心。
“我心里有数。”盖普让他们放心。
“就好像在水底一样!”邓肯叫道,他屏住了呼吸。
“就像做梦一样!”沃特说,他伸手去拉他哥哥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