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必须得把邓肯从那疯女人家里接走。”盖普对海伦说。
“那你去吧,”海伦说,“担心的人是你。”
“你该看看她是怎么开车的。”盖普说。
“就算这样,”海伦说,“我猜邓肯应该不会坐她的车兜风。”
“她可能带孩子们去吃比萨,”盖普说,“我肯定她不会做饭。”
海伦看着《永久的丈夫》。她说:“一个女人把这本书给另一个女人的丈夫挺奇怪的。”
“海伦,她没有给我。她用书砸我。”
“是个很不错的故事。”海伦说。
“她说只是个恶心的故事,”盖普绝望地说,“她觉得这故事没有公平对待女性。”
海伦面露疑惑。“我觉得这根本不算是问题。”她说。
“当然不算,”盖普嚷嚷道,“那女人是个蠢货!我妈会喜欢她的。”
“啊,可怜的珍妮,”海伦说,“别说她了。”
“沃特,把意大利面吃完。”盖普说。
“面多到你屁眼儿了。”沃特说。
“说得好,”盖普说,“沃特,我没有屁眼儿。”
“你有的。”沃特说。
“他不知道那什么意思,”海伦说,“我也不知道那什么意思。”
“才五岁,”盖普对沃特说,“这样说话可不好。”
“他从邓肯那里学来的,我肯定。”海伦说。
“这样的话,邓肯就是从拉尔夫那里学来的,”盖普说,“不用说他肯定是从他天杀的妈那里学来的!”
“你自己不要说脏字,”海伦说,“沃特很容易就能从你那儿学会‘屁眼儿’。”
“不会是我,不可能,”盖普澄清道,“我也不知道那字什么意思。我从来不说的。”
“你说过很多类似的字眼儿。”海伦说。
“沃特,给我吃完你的意大利面。”盖普说。
“冷静一点儿。”海伦说。
盖普看着沃特没动过的面条好像是种人身攻击。“我还费什么劲?”他说,“这孩子什么也不吃。”
他们在沉默中吃完了饭。海伦知道,盖普在编故事,准备晚饭后讲给沃特听。她知道盖普一担心孩子,就会这样让自己平静下来,就好像编一个好故事就能让孩子永远安全。
盖普对孩子本能地宽容,忠诚得好像动物,是最关爱孩子的父亲,他非常了解邓肯和沃特。然而,海伦很肯定他看不出孩子们因为他的焦虑而焦虑,哪怕还没长大,他们已经神经紧绷。一方面他把他们当大人看待,但另一方面他又对他们过分保护,不让他们长大。他不接受邓肯已经十岁,沃特已经五岁,有时孩子们在他心里似乎永远三岁。
海伦带着常有的兴趣和担心听着盖普给沃特编的故事。像盖普给孩子们说的很多故事一样,这故事开头挺像给孩子听的,结尾却似乎是给他自己编的。人们可能会觉得作家的孩子会比别的孩子听到更多故事,但盖普只愿意让孩子听他的故事。
“从前有条狗。”盖普说。
“什么样的狗?”沃特说。
“德国牧羊犬。”盖普说。
“它叫什么?”沃特问。
“它没有名字,”盖普说,“它住在德国一座城市里,仗打完了。”
“什么仗?”沃特说。
“第二次世界大战。”盖普说。
“啊,当然了。”沃特说。
“狗打过仗,”盖普说,“它当过护卫犬,所以很强壮很聪明。”
“很坏。”沃特说。
“不,”盖普说,“它不坏但也不亲切,有时候它又坏又亲切。它主人把它训练成什么样,它就是什么样,因为它被训练成主人叫它做什么,就做什么。”
“它怎么知道主人是谁?”沃特问。
“我不知道,”盖普说,“打完了仗,它有了个新主人。这个主人在城里开了一家咖啡馆,你可以在那儿买到咖啡、茶和酒,可以在那儿看报纸。晚上这主人会在咖啡馆里留一盏灯,这样从窗户里看进去,可以看到擦过的桌子上放着倒放的椅子。地板打扫得干净,那条大狗每晚快步在地板上来回走着。它好像动物园笼子里的狮子,一直卧立不安。有时人们看到它在里面,会敲敲窗户引起它注意。这狗会瞪着他们,它不会吠叫,甚至也不低吼。它只是停下脚步瞪着人,直到那人走开为止。人们觉得要是再待久一点儿,这狗可能会越过窗子扑过来。但它从来没这样过,其实因为从来没人晚上闯进过咖啡馆里来,它从来没做任何事。有这狗在就够了,这狗什么都不必做。”
“这狗看起来很坏。”沃特说。
“现在你有画面了,”盖普对他说,“每天晚上对狗来说都一样,白天被拴在咖啡馆附近的巷子里。拴它的是条长锁链,系在一辆旧军用卡车的前轮轴上,那辆车倒车进这巷子以后,就永远留在那儿了。卡车一个轮子都没有了。”
“你知道什么是煤砖吗?”盖普说,“那辆卡车被煤砖垫好,这样它的轮轴就不会往前滚了。车下面的空间,刚刚够这狗趴着或者躺着避雨、避太阳。锁链的长度,足够让狗走到巷子尽头,看着人行道上的人和街上的车。如果从人行道上走过,有时可以看到狗鼻子从小巷里探出来,那是锁链能够到的最远距离了,再远就不行了。
“要是向狗伸出手,它会闻你,但它不喜欢人摸它,也从来不像有些狗那样舔人的手。如果想拍拍它,它就会头一缩悄悄跑回巷子里。它盯着人看的样子,让人觉得不应该跟着它走进巷子或强行要拍它。”
“它会咬人。”沃特说。
“这个嘛,不能肯定,”盖普说,“它其实从没咬过人,或者就算咬过,我也从没听说过。”
“你在那儿?”沃特说。
“是的。”盖普说,他知道说故事的人总是在“那儿”的。
“沃特!”海伦叫道,她偷听他讲给孩子的故事,让他觉得很烦。“这就是他们说的‘狗的生活’。”海伦叫道。
但沃特还有他父亲,都不欢迎她插嘴。沃特说:“说下去。狗发生了什么事?”
每次盖普都觉得自己身负重任。人们到底出于什么本能期待有事发生?如果一个故事以一个人或一条狗开头,他们身上就会发生什么事。“说下去!”沃特不耐烦地叫道。盖普一沉浸在关于写作技艺的思索里,就常常忘了听众。
他继续说下去。“如果太多人伸出手来给狗闻,狗就会走回巷子蜷在卡车下面。可以看见它黑色的鼻尖从卡车下面探出。它不在卡车下面,就在巷子一头的人行道上,它从来不在中间停下来。它有自己的习惯,没什么事可以打扰它。”
“没什么事吗?”沃特语带不满地问,心里有些担心没有事会发生。
“这个嘛,是几乎没有什么事。”盖普承认道,沃特重新提起兴趣。“有件事打扰了它——只有这一件事。就这一件事会让这狗生气。这是唯一会让狗吠叫的事。真的会让它发疯。”
“啊,当然了,一只猫!”沃特叫道。
“一只可怕的猫。”盖普的声音让海伦停下重新阅读《永久的丈夫》,屏住了呼吸。可怜的沃特,她想。
“为什么这猫很可怕?”沃特问。
“因为它作弄狗。”盖普说。海伦松了口气,因为显然,这就是全部“可怕”之处了。
“作弄人不好。”沃特很懂道理地说,沃特老被邓肯作弄。邓肯应该听听这故事,海伦想。对沃特上一节教育他不要作弄别人的课,实在是浪费。
“作弄别人很可怕,”盖普说,“但这猫本身就很可怕。它是只老猫,从街上来的,又脏又坏。”
“它叫什么?”沃特问。
“它没有名字,”盖普说,“它没有主人,它总是很饿,所以就偷吃的。没人能因此怪它。而且它常常和别的猫打架,我猜也没人可以怪它。它只有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很久以前就没了,以至于那个洞都合上了,皮毛长在了原来眼睛在的地方。它一只耳朵都没有。它一定随时都得打架了。”
“可怜的东西!”海伦叫道。
“没人可以指责猫的行为,”盖普说,“除了它作弄狗这回事。这是不对的,它并不是非得如此。它很饿,因此不得不小偷小摸,而且没人照顾它,所以不得不打架。但它并不是不得不作弄那狗不可。”
“作弄人不好。”沃特又说。肯定是适合邓肯听的故事,海伦想。
“每天,”盖普说,“这猫都会沿着人行道走到小巷尽头,停下来舔自己。这狗从卡车底下出来,跑得太猛,身后的锁链摇晃得好像路上被撞了的蛇一样。你见过吗?”
“哦,那当然。”沃特说。
“这狗跑到链条能伸到的最远端时,链条会把狗脖子往后一拽,狗就被拉得站不住脚,跌在小巷的人行道上,有时它摔得无法呼吸,或者会敲到头。这猫永远不动。猫知道锁链有多长,而且它一边舔自己,一边用那一只眼盯着狗看。狗气疯了。它叫着,咬着,拼命反抗锁链,直到咖啡馆老板,也就是它的主人不得不出来把猫嘘走为止。然后这狗会蜷缩回卡车底下。
“有时这猫马上会回来,这狗在车底下躺到他不能再忍才出来,总是要不了多久。它躺在车下面,看着人行道上的猫把自己舔了个遍,很快狗就开始发出低吼声,这猫就只是看着小巷里的它继续洗自己。然后很快狗就会在卡车下面嚎叫而且浑身乱摇,好像身上满是蜜蜂,但这猫只是继续舔着自己。最终狗就从卡车下面猛扑出来,冲到小巷里,又被身后的链条拉住,尽管它知道会发生什么,还是要这样做。它知道链条会把它拉倒并让它喘不过气来,把它摔在人行道上,等它站起来时那猫还会坐在那儿,就离它几英寸远,舔着自己。而且它会叫到喉咙沙哑,直到它的主人或别的什么人,把猫嘘走。
“这狗恨这猫。”盖普说。
“我也恨它。”沃特说。
“我也恨。”盖普说。海伦开始讨厌起这个故事来,这故事的结论太明显了。她什么也没说。
“说下去。”沃特说。盖普知道,讲故事给孩子听的部分要义,就是说一个(或假装说一个)有着明显结局的故事。
“有一天,”盖普说,“人人都觉得这狗终于疯了。一整天它都跑出卡车,一直跑到巷子尽头,直到被锁链拉倒为止,然后它会再来一次。即使那猫并不在那儿,这狗也是不停地在巷子里狂奔,用整个身体的力量抗争着锁链,扑向人行道。人行道上有些人被它吓着了,特别是那些看到狗冲过来不知道有锁链拴着它的人。
“那天晚上狗太累了,没有在咖啡馆里快走,它像病了一样睡在地板上。那天晚上任何人都可以闯入咖啡馆。我都以为这狗不会醒来了。第二天它做着同样的事,尽管看得出它的脖子很酸,每次被链条拉倒的时候,它都会大叫。晚上,它像被杀了一样睡在咖啡馆的地上。
“它的主人找来一个兽医,”盖普说,“兽医给狗打了几针,我猜是要让它平静下来。有两天晚上,狗躺在咖啡馆地上,白天躺在卡车下面,即便那猫在人行道上走过,或在巷子尽头坐着洗澡,狗都一动不动。可怜的狗。”盖普又说。
“它很难过。”沃特说。
“但你觉得它聪明吗?”盖普问。
沃特被难住了,但他说:“我觉得它是聪明的。”
“它是聪明的,”盖普说,“因为那么多次它跑着拉锁链,已经把拴着它的卡车挪动了,就那么一丁点儿。即便卡车在那儿很多年了,即便煤砖上的锈已经硬到哪怕房子倒在卡车旁边、车才会移动的地步,即便如此,”盖普说,“狗还是让卡车动了。就那么一丁点儿。”
“你觉得狗把车拉动得够多了吗?”盖普问沃特。
“我觉得够。”沃特说。海伦也这么想。
“它只要几英寸就可以够到那猫了。”盖普说。沃特点点头。海伦很肯定,这故事有个血腥暴力的结果,于是重新专心读起《永久的丈夫》来。
“有一天啊,”盖普慢悠悠地说,“那猫来了,坐在小巷尽头开始舔自己的爪子。它用湿爪子揉进它以前耳朵在的耳朵眼里,然后揉着它本来长着另一只眼的眼洞,现在已经长起来了,然后它盯着小巷里卡车下的狗。既然狗不再出来了,那猫就开始无聊了。然后这狗就出来了。”
“我觉得卡车已经挪得够远了。”沃特说。
“这狗跑到小巷头,比以往更快,因此它身后的锁链从地上跳了起来,猫也一动不动,但是这次狗也许可以够到猫。”“只是,”盖普说,“锁链还不够长。”海伦发出低吟。“这狗已经张嘴咬上猫的头了,但锁链勒得他太紧了让它无法合嘴,狗作呕了,被拽了回去,就像以前一样,而那猫发现事情有了变化,一跃而起逃走了。”
“上帝啊!”海伦叫道。
“啊,不要。”沃特说。
“当然了,不可能像这样再骗猫一次,”盖普说,“这狗只有一次机会,它搞砸了。那猫再也不会让它靠那么近了。”
“多么糟糕的故事!”海伦叫道。
沃特什么也没说,似乎也同意。
“但是发生了别的事。”盖普说。沃特谨慎地抬起头。海伦已经有点儿恼了,重新屏住呼吸。“那猫太害怕了,看也没看就跑到街上去了。无论发生什么,”盖普说,“你都不能看也不看就跑上街,你会这样吗,沃特?”
“不会。”沃特说。
“哪怕有狗要咬你也不行,”盖普说,“永远不能这样。你永远不能看也不看就跑到街上。”
“啊,当然了,我知道,”沃特说,“那猫怎么了?”
盖普两手忽然一拍,孩子吓得跳了起来。“它就像这样死了!”盖普叫道,“啪!它就死了。没人能救活它。要是被狗抓到了,活下来的可能还大一些呢。”
“它被车给撞了?”沃特问。
“一辆卡车,”盖普说,“直接从它脑袋上碾过去。脑浆从它以前耳朵在的耳朵眼里飙出来。”
“把它给压扁了?”沃特问。
“压得平平的。”盖普说,然后他抬起手,摊平手掌,伸到沃特严肃的小脸面前。天啊,海伦想,说到底还是个专门讲给沃特听的故事。不要看也不看走到街上!
“故事完了。”盖普说。
“晚安。”沃特说。
“晚安。”盖普对他说。海伦听到他们互相亲了一下。
“这狗为什么没有个名字?”沃特问。
“不知道。”盖普说。
“不要看也不看走到街上哦。”
沃特睡着以后,海伦和盖普做爱了。海伦忽然对盖普的故事有了新的理解。
“那狗永远不可能动得了卡车,”她说,“哪怕一英寸都不行。”
“对。”盖普说。海伦肯定他真的见过这件事。
“那么你是怎么让它动的?”她问他。
“我也不能让它动,”盖普说,“根本推不动。所以我就取走了狗链条上一节链环,晚上他在咖啡馆巡逻的时候,我在五金店量了量链环的长度。第二天晚上,我给链条加了几节链环,差不多六英寸。”
“猫没有往街上跑?”海伦问。
“对,是为了沃特才这么说的。”盖普承认。
“当然了。”海伦说。
“链条长多了,”盖普说,“猫根本逃不掉。”
“狗咬死了猫?”海伦问。
“它把它咬成两半了。”盖普说。
“在德国的一座城市?”海伦说。
“不是,在奥地利。”盖普说,“维也纳。我从来没在德国住过。”
“但那狗怎么可能参加过二战?”海伦问,“你到那儿的时候,它得有二十岁了。”
“狗没打过仗,”盖普说,“它就是普通的狗。它的主人打过仗,咖啡馆的老板。这就是为什么他知道怎么训练狗。他训练它咬死所有天黑以后进咖啡馆的人。只要外面天亮着,谁都可以走进来,外面天黑了,就连主人自己也不能进来。”
“这倒好!”海伦说,“要是有火灾呢?我怎么觉得这方法有很多缺点啊。”
“很显然是战时的策略。”盖普说。
“这么说来,”海伦说,“这个说法也比说狗打过仗好。”
“你真的这么觉得?”盖普问她。她觉得聊了这么多,他这才打起精神来。“有趣,”他说,“因为是我刚刚编出来的。”
“主人打过仗的事?”海伦问。
“嗯,还不止。”盖普承认。
“故事的哪个部分是你编出来的?”海伦问他。
“全部。”他说。
他们一起睡在床上,海伦静静地躺着,知道这就是他那种耍诈的时刻了。
“嗯,几乎全部。”他又说。
盖普从来乐此不疲地玩这个游戏,哪怕海伦肯定厌了。他会等她问:哪部分?哪部分是真的,哪部分是编出来的?然后他会对她说这不重要,她只要告诉他不相信哪部分就行了,然后他会修改那个部分。她相信的每个部分都是真的,她不相信的部分都需要重新想。如果她全部相信,那么所有都是真的。他是个无情的说故事的人,海伦知道。如果事实适合放进故事,他会一点儿也不害羞地写出来,但如果事实写不成好故事,他想也不想就会改。
“等你玩够了,”她说,“再告诉我究竟真的发生了什么。”
“这样啊,说真的话,”盖普说,“那狗是一条猎兔犬。”
“猎兔犬!”
“嗯,实际上,是雪纳瑞。它整天被绑在巷子里,也不是被绑在军用卡车上。”
“绑在一辆‘大众’上?”海伦猜。
“绑在一架垃圾橇上,”盖普说,“这橇冬天用来把垃圾箱拖到人行道上,但雪纳瑞当然因为太弱小无法拉动它,一年四季都拉不动。”
“那么咖啡馆主人呢?”海伦问,“他也没打过仗咯?”
“是个女人,”盖普说,“一个寡妇。”
“她丈夫打仗死了?”海伦猜道。
“她是个年轻寡妇,”盖普说,“她丈夫过马路的时候被撞死了。她对狗感情很深,那是她丈夫在他们第一个结婚周年纪念日送给她的。但她的新房东老板娘不许她在公寓里养狗,所以这寡妇就让狗晚上在咖啡馆放风。
“那是个气氛诡异又空无一人的地方,狗在那里总是很紧张,实际上,它一整晚都在拉屎。人们会停下来,偷看窗户里狗拉的屎嘲笑它。笑声让狗更紧张了,所以就拉得更多。早上寡妇来得很早,来让这地方透气并清洁狗粪,她用报纸揍狗,把它拉出来,让它在小巷里瑟缩着,一整天都拴在垃圾橇上。”
“那么没有猫咯?”海伦问。
“哦,有很多猫,”盖普说,“它们到小巷里来,因为咖啡馆有垃圾箱。这狗从来不碰垃圾,因为它怕寡妇,而且狗怕猫,只要有一只猫在小巷里抢劫垃圾箱,这狗就缩在垃圾橇下面躲着,等猫走了才出来。”
“我的上帝,”海伦说,“所以也没有谁作弄狗咯?”
“总是有人作弄狗的,”盖普严肃地说,“有一个小姑娘会走到巷子口,把狗叫到人行道上,狗的锁链够不到人行道,所以狗就只是对着小姑娘叫、叫、叫。她站在人行道叫着:‘快来,快来。’直到有人卷下窗户对她吼,叫她放过那条可怜的蠢狗为止。”
“你当时在那儿?”海伦说。
“我们在那里,”盖普说,“每天,我母亲在一间房间里写作,唯一的窗户就对着小巷。狗叫让她烦透了。”
“所以珍妮就移动了垃圾橇,”海伦说,“然后狗就吃了那小姑娘,她的父母去找来警察,把狗安乐死了。然后你,当然,就成了哀伤的寡妇的安慰,她大概才四十出头吧。”
“快四十了,”盖普说,“不过没有发生这些事。”
“发生了什么?”海伦问。
“有一天晚上,在咖啡馆里,”盖普说,“这狗中风了。不少人都说怪他们自己吓狗吓得太过分,狗才会中风的。左邻右里间好像比赛一样。他们总是悄悄走进咖啡馆里,用力撞门窗,学大猫发出尖叫,种种这一切都吓得狗大便失禁。”
“狗因为中风死了,我希望。”海伦说。
“还没,”盖普说,“狗的后肢瘫痪了,于是它只有前肢和头可以动。然而,那寡妇抓紧这条惨狗的生命,就像抓紧对她亡夫的回忆一样,而且她当时和一个木匠好着,木匠给狗的后肢装了辆小车。小车上有轮子,狗就可以用前肢走路,下肢拖在小车上。”
“我的上帝。”海伦说。
“你不会相信这小轮子有多吵。”盖普说。
“应该无法相信。”海伦说。
“妈妈说她听不见,”盖普说,“但轮子滚动的声音太可怜了,比狗对那傻姑娘发出的叫声还糟。而且狗转弯不太灵,老打滑。它会一跳一跳的,然后转弯,它的后轮会往旁边快速滑出去,让它来不及跳,它就会打滚。它侧身躺倒在地,又无法站起来。好像我是唯一目睹它身处这种窘境的人,起码,我总是跑到巷子里帮它翻身起来。只要它一在轮子上站稳,就会咬我,”盖普说,“不过很轻松就可以跑得让它追不上。”
“所以有一天,”海伦说,“你给这雪纳瑞松了绑,然后它看也不看跑上了街。不,不好意思,它看也不看滚上了街。然后所有人都不必再头痛了。寡妇和木匠结了婚。”
“不是这样的。”盖普说。
“我想听真相,”海伦困倦地说,“到底那他妈的雪纳瑞怎么了?”
“我不知道,”盖普说,“妈妈和我回了国,你知道接下来的事啦。”
海伦撑不住去睡了,知道只有保持沉默,才能让盖普自己说出实情。她知道这故事可能和其他版本一样是编出来的,或者其他版本可能才大多属实,甚至这个故事才大多属实。所有组合,在盖普来说都是可能的。
盖普问海伦“你更喜欢哪个故事?”的时候她已经睡着了。做爱让海伦困倦,而且她觉得盖普嗡嗡不断的声音加重了她的睡意。这是她最喜欢的入睡方式:做完爱,听着盖普讲话。
盖普感觉被浇了冷水。到了睡觉的时间,他的引擎差不多凉了。做爱似乎让他又快速转动起来,提振了他的情绪,让他可以长篇大论、大吃、彻夜阅读,不做什么就走来走去。这段时间他很少努力写作,尽管有时他会写一些给自己的笔记,记下以后准备写什么。
但今晚不想写。他拉开被子看着海伦睡觉,然后又帮她把被子盖好。他去沃特房间看看他。邓肯在拉尔夫太太那里睡,盖普一合上眼就看见郊区地平线上的光亮,他想象那是可怕的拉尔夫家的房子着了火。
盖普看着沃特,这让他平静。盖普喜欢近距离观察这孩子,他躺在沃特身旁闻着孩子清新的呼吸,想起邓肯睡觉时的呼吸已经像成人一样变酸了。盖普曾经觉得这感觉很不好,邓肯才刚过六岁,就闻到他睡觉时的呼吸不新鲜了,还微微带些臭味儿。就好像腐朽的过程,缓慢地死亡,已然在他身上开始了。这是盖普第一次察觉到自己的儿子会死。随着这气味和邓肯完美的牙齿上出现的第一道变色牙渍。也许只是因为邓肯是盖普的第一个孩子,但比起沃特来盖普更担心邓肯,哪怕五岁的孩子似乎(比起十岁的孩子来)更容易受到通常的儿童意外伤害。而那都是些什么意外?盖普不知道。被车撞?吃花生噎死?被不速之客拐走?比如说,癌症这位不速之客。
要担心起孩子来就有太多可担心的了,而盖普本来已经事事担心过头了,有时候,尤其是在失眠的痛苦中,盖普会觉得自己精神上不适合成为一名家长。然后他又开始担心起这个来,觉得更紧张孩子了。要是他们最危险的敌人结果是他自己怎么办?
他很快在沃特身旁睡着了,但盖普做梦的时候很可怕,他没有熟睡太久。很快他就开始发出呻吟,他的胳肢窝疼。他忽然醒了过来,沃特的小脸戳在他的腋毛里,沃特也在呻吟。盖普把手从呜咽着的孩子头上拿开,他好像和盖普做着同一个噩梦,好像盖普颤抖的身体把梦传给沃特了。但沃特做着自己的噩梦。
盖普想不到自己那个关于军犬、作弄狗的猫,和无可避免的杀人卡车的教育性故事会吓到沃特。但沃特在梦里看见了巨大的废军卡,大小和形状更像是坦克,全身都是枪和不知做什么用的工具以及看着瘆人的部件,挡风玻璃和投信口差不多大。这卡车当然是全黑的。
那狗给拴在卡车上,和小马驹一样大,更瘦也更凶。他以慢动作大步朝着小巷尽头跑去,他身后盘旋着那根看起来很脆弱的锁链。锁链看起来根本拉不住狗。小巷尽头,小沃特的脚发软自己绊着自己,毫无希望地笨手笨脚无法逃脱,他绕着小圈圈但似乎无法让自己走起来,无法让自己远离这条可怕的狗。锁链拉紧了,大卡车猛地往前一动好像有人开动它一样,然后狗就扑了上来。沃特抓着狗的毛皮,湿湿的都是汗还很粗糙(是他爸的胳肢窝),但不知怎么他没抓牢。这狗在他喉咙边了,但沃特又跑了起来,跑上了街,街上都是和废军卡一样的卡车,沉重地滚过巨型后轮,两边的后轮叠起来像甜甜圈似的。而且因为枪眼儿(挡风玻璃)太小司机当然看不见,他们看不见小沃特。
然后他父亲就吻了他,沃特的梦,暂时溜走了。他又回到了安全的地方,他可以闻到他父亲的气味,感觉到他的手,他听到他父亲说:“沃特,只是个梦而已。”
在盖普的梦中,他和邓肯在坐飞机。邓肯得去上厕所,盖普向他指指过道底,那里有门、一个小厨房、飞行员舱、盥洗室。邓肯想要人带他去那儿,指给他看哪扇门,但盖普生气了。
“邓肯,你已经十岁了,”盖普说,“你认得字。不然就问问空姐。”邓肯两膝交叉,面露难色。盖普把孩子推到过道上。“邓肯,像个大人样,”他说,“就是前面其中一扇门。快去。”
这孩子惴惴不安地走向门。一位空姐在他经过的时候,对他笑笑抚弄了下他的头发,但邓肯跟往常一样什么也没问。他走到过道底回头瞪着盖普,盖普不耐烦地朝他挥挥手。邓肯无助地耸了耸肩。是哪扇门?
被惹急了的盖普站了起来。“随便开一扇!”他朝过道那头的邓肯吼道,人们看着站在那儿的邓肯。邓肯很难为情马上开了一扇门,离他最近的那扇。他飞快地惊讶又不带责备地看了他父亲一眼,随即便似乎被拉入他打开的那扇门里。那扇门在邓肯身后自己关上了。空姐尖叫起来。飞机下坠了一点儿,然后又恢复了原来高度。每个人都往窗外看去,有些人晕了,有些人吐了。盖普跑到过道底,但飞行员和另一个像是执法人员的人不让盖普打开那扇门。
“这门应该一直保持关闭的,你这个蠢贱人!”飞行员对哭泣不止的空姐叫道。
“我以为是关着的!”她哭道。
“这门后面是哪里?”盖普嚷道,“上帝啊,是哪里?”他没看到任何一扇门上有字。
“对不起,先生,”飞行员说,“无法挽回了。”但盖普推开他,他把一个便衣揍得弯腰趴在椅背上,他赏了那个空姐一记耳光,把她从过道打开。盖普打开门,看到门后是飞机外面,急速移动的天空,他还来不及大声呼唤邓肯,就被吸过了那扇开启的门,吸入了苍穹,他向着自己的儿子猛冲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