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盖普的电话簿黄页里,“婚姻服务”列在“木材场”附近。“木材场”后面跟着“机械工厂”“邮购商场”“窨井维修”“枫树糖浆厂”和“航海器具”,然后是“婚姻和家庭顾问”。盖普在找“木材厂”的时候发现了“婚姻服务”,他本来想问些关于二乘四英尺木材的无伤大雅的问题,然而“婚姻服务”吸引了他的注意,他产生了更有趣也更让人不安的问题。
盖普从未意识到,比如说,婚姻顾问比木材场还多。但这得取决于你住哪儿,他想。在这个国家,人们难道不是更用得着木材吗?盖普已经结婚快满11年,这些年来他很少需要木材,也很少需要咨询。盖普并非出于个人原因对黄页里一长串名单感兴趣,而是因为盖普很长时间以来,一直在努力想象有份工作是什么感觉。
黄页上有基督徒咨询中心和社区牧师咨询服务,盖普想象着热情的牧师们两只干燥的胖手总是相互摩擦的样子。他们说的话圆滑湿润,好像肥皂泡,诸如“我们不会骗自己说教会能为个人问题提供太多帮助,比如说你的问题。个体需要寻求个体的解决之道,必须保持个性化,然而,经验告诉我们,很多人都能在教会找到和自己的独特个性化问题的关联”。
一对迷惘的夫妇,希望讨论一下同时高潮的问题,究竟是迷思还是现实?
盖普留意到神职人员也在开展咨询服务,有“路德教社会服务”,有德韦恩·孔茨牧师(此人受过“认证”)和一个叫露易斯·内格尔的,她是一名“诸灵神职人员”,和某个叫作“美国婚姻和家庭顾问协会”有关(就是他们给她颁的“证”)。盖普拿出铅笔在有宗教关联的婚姻顾问名字旁边画了小零。他们都会给出比较乐观的指导,盖普这么相信。
他对受过更多“科学化”训练的顾问的观点没那么肯定,他对这种训练也比较怀疑。有个所谓的“注册临床心理咨询师”,还有的只是名字后面加缀“M.A.,临床”,盖普知道这种字眼代表什么都行,也什么意义都没有。可以是一个社会学的毕业生,一个前商科学生。有人说自己是“B.S.”,谁知道指的是“园艺”领域还是理学学士。有一个说是博士,难不成是婚姻方面的?有人自称“Doctor”,但究竟是医生还是博士?在婚姻咨询领域,究竟谁更强?有一个专长是“集体治疗”,还有个野心没那么大的只保证提供“心理评估”。
盖普选了两个最喜欢的。第一个是O. 罗斯洛克医生——“自尊培养工作室,接受各类银行卡”。
第二个是M. 奈夫,“必须预约”。M. 奈夫名字后面只有个电话号码。没有资格证明吗,还是由于高傲?或许两者兼有。如果我需要找人问的话,盖普想,我会先找M. 奈夫试试。O. 罗斯洛克医生和他的各类银行卡和什么自尊培养工作室明显是江湖骗子。但M. 奈夫很严肃,盖普看得出M. 奈夫有远见。
盖普翻了翻黄页上“婚姻服务”后面的内容。他看到“砖瓦匠”“孕妇服”和“垫子修补”(其下只有一家公司,还在城外,史第林的电话号码:是盖普的丈人,厄尼·霍尔姆,靠修补拳击垫的爱好赚些小钱。盖普没想到是他的老教练,他没认出厄尼的名字,掠过“垫子修补”翻到了“床垫公司”)。然后是“坟墓”和“肉类切割器具”“跷跷板锯子”。够了。这世界太复杂了。盖普翻回了“婚姻服务”。
然后邓肯从学校回家来了。盖普的这个大儿子如今十岁,他个子高,有海伦·盖普棱角分明、精致的脸,还有她椭圆形黄棕色的眼睛。海伦的皮肤是淡淡的橡树色,邓肯也继承了她的好皮肤。他从盖普那继承了他的神经质、固执,还有他黑色的自怜情绪。
“爸,”他说,“我能在拉尔夫家过夜吗?有要紧的事。”
“什么?”盖普说,“不行。什么时候?”
“你又在读电话簿了?”邓肯问他父亲。邓肯知道,只要盖普一读过电话簿,就得努力像把他从瞌睡中叫醒似的。他常常为了找名字读电话簿。盖普从电话簿里挑小说人物的名字,只要写作遇上瓶颈,他就读电话簿找更多名字,他把人物的名字改了又改。盖普旅行的时候,在旅馆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电话簿,他还总是把簿子偷走。
“爸?”邓肯说,他觉得他父亲正在看着电话簿发呆,正活在他虚构的人物世界里。盖普实际上也忘了现实世界中今天为什么要打开电话簿了,他已经忘了木材场,只一心思量着无畏的M. 奈夫和身为一名婚姻顾问是什么滋味。“爸!”邓肯说,“如果我不在晚饭之前回个电话给拉尔夫的话,他母亲就不会让我过去了。”
“拉尔夫?”盖普说,“拉尔夫不在这儿。”邓肯抬起他俊美的下巴翻了个白眼,海伦也有这个习惯动作,邓肯继承了她的可爱喉咙。
“拉尔夫在他家,”邓肯说,“我在我家,我想晚上去拉尔夫家,和拉尔夫一起过夜。”
“不是周末的晚上可不行。”盖普说。
“今天星期五,”邓肯说,“老天啊。”
“邓肯,不许骂骂咧咧,”盖普说,“等你母亲下班回家,你可以问问她。”他在拖时间,他知道,盖普怀疑拉尔夫,更糟的是,他害怕让邓肯在拉尔夫家过夜,尽管这不是第一次。拉尔夫是一个盖普不信任的年纪稍大的孩子,而且,盖普不喜欢拉尔夫的母亲,她晚上会出门,让男孩儿们自己在家(邓肯承认过这件事)。海伦有一次说拉尔夫的母亲“邋里邋遢”,这个词总是激起盖普的好奇心(还有女人的那种样子对他有种吸引力)。拉尔夫的父亲不住在家里,所以拉尔夫母亲因为独居女子的身份而“浪荡”倍增。
“我等不了妈妈回家了,”邓肯说,“拉尔夫的母亲说她晚饭前得知道行不行,不然我就不能过去住了。”晚饭是盖普的责任,一想到晚饭他就无法专心了,他不知道现在几点了。邓肯好像每天回家的时间都不一定。“为什么不叫拉尔夫过来住一晚?”盖普说。一个老策略。拉尔夫通常来和邓肯一起过夜,这样盖普就不用因为拉尔夫太太的粗枝大叶担心了(他永远不记得拉尔夫姓什么)。
“拉尔夫总是在这儿过夜,”邓肯说,“我想去他那儿待一晚。”去他那儿做什么?盖普想问。喝酒、吸毒、虐待宠物、偷看拉尔夫太太马马虎虎地做爱?但盖普知道,邓肯才十岁而且很有理智,很小心。这两个男孩儿,一定只是想单独在没有盖普的房子里待着,没有盖普微笑地看着他们,问他们想要什么。
“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拉尔夫太太,问问她是不是可以等你母亲回来再告诉她你是不是能去?”盖普问。
“老天,‘拉尔夫太太!’”邓肯哼哼着,“妈妈一定只会说‘我觉得可以,问你爸。’她总是这么说。”
机灵鬼,盖普想。他中计了,差点儿就脱口而出说怕拉尔夫太太晚上拿着香烟睡,烧着了自己的头发,然后把他们都给烧死。盖普没什么可说的了。“好吧,去吧。”他郁闷地说。他甚至不知道拉尔夫的母亲是不是抽烟。他只是一见她就讨厌,他不信任拉尔夫,没什么特别好的原因,只因为他比邓肯大,所以,盖普想他就有本事带坏邓肯。
盖普不信任大多数他的妻子和孩子喜欢的人,他感到亟须保护他爱的仅有的几个人,不让他想象中的“其他所有人”伤害。可怜的拉尔夫太太并非他偏执假设的唯一受害人。我得多出门,盖普想。如果有份工作的话,他想到,他每天都这样想,天天反复地想,反正他没在写作。
世上几乎没有盖普感兴趣的工作,他也肯定不够格从事任何工作。他知道,他只够格做非常有限的事。他能写,他写作的时候,他相信他写得特别好。但其中一个他想找份工作的理由是他觉得需要增强对别人的了解,他想克服对他们的不信任。一份工作至少会迫使他接触一下别人,盖普如果不被逼着和别人相处的话,他宁可在家待着。
一开始,为了要写作,他从来没真的想过要去上班。现在为了帮助写作他觉得需要工作了。我快用完我能想象的人了,他想到,但也许他从来都没喜欢过多少人,而且他很久没有写出过什么他喜欢的东西了。
“我现在就出门!”邓肯对他叫道,盖普从白日梦里醒了过来。这孩子背上背着一只亮橘色的背包,背包下面捆着一只卷起来的黄色睡袋。两样都是盖普给挑的,因为显眼。
“我开车送你。”盖普说,但邓肯又翻了个白眼。
“车在妈妈那儿,爸,”他说,“她还在上班呢。”
当然,盖普傻笑起来。然后他看着邓肯去取自行车,就在门口对他喊:“邓肯,你怎么不走过去呢?”
“为什么要走?”邓肯恼火地说。
这样你就不会被疯狂的青少年开的车轧断你的脊梁骨了呀,也不会被心脏病发的醉鬼从马路上扫飞了呀,盖普想着,那样的话,你完好温暖的胸膛就会摔碎在路牙子上,你别致的头骨会在人行道上摔开,某个浑球会把你当作在臭水沟里发现的什么人的宠物那样用旧地毯包起来。然后什么郊区的蠢货跳出来猜这一包东西是谁家的(“我想,是榆木路和道奇路口那个绿白相间的房子家的。”)然后有人把你开车送回来,按门铃对我说:“呃,不好意思。”然后指着血染的后座上滴着血的物体,开口问:“是你家的吗?”但盖普只是说:“哦,去吧,邓肯,去骑车吧。就是要当心!”
他看着邓肯穿过马路,骑往下一个路口,在转弯之前注意看路(好孩子,他小心的手势值得记上一笔,但也许这只是做给我看的)。这里是安全的小城里的安全郊区,有着舒适的绿草地,每家每户都有独栋房子,大部分是大学教职工家庭,偶然有一栋大房子分割成公寓供研究生住。比如说,尽管拉尔夫的母亲独占一整座房子,而且她比盖普大,但她表面上永远是在读研究生。她的前夫在一个科学系任教,想必付了她的学费。盖普记得海伦听说那个男人和一个学生住在了一起。
盖普觉得,拉尔夫太太一定是个特别好的人,她有个孩子,而且她毫无疑问是爱他的。她毫无疑问想为自己的人生奋斗。如果她能小心点儿就好了!必须得万事小心,人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因为太容易就能把样样事情搞砸了。
“你好!”有人说,或者他觉得有人在说话。他看看周围,但那个对他说话的人已经走了,或者根本没人路过。他意识到自己鞋都没穿(他觉得脚冷,还是早春),他站在自家房门前的人行道上,手里捧着电话号码簿。他很愿意继续想象M. 奈夫和婚姻咨询行业,但他知道天不早了,他得准备晚饭了,而且连菜都还没买。他能听到一个街口以外给超市冰箱供电的引擎轰鸣声(因为离超市近,他们才搬来这个社区,这样海伦把车开走去上班的时候,盖普能走路去买东西。而且,他们也离一个公园比较近,他可以在里面跑步)。超市后面有风扇,盖普可以听到它们吸走超市货架走道上静止的空气,并把微弱的食物气味吹到街上。盖普喜欢这个。他有一颗厨子的心。
他白天写作(或者说努力去写),跑步和做饭。他早早起床给自己和孩子们弄早饭。没人回家吃午饭,盖普从来不吃午饭,他每天晚上给全家做晚饭。这是他热爱的一项仪式,但他做饭的野心取决于白天他写得如何、跑得怎样。要是写作进展不顺,他就用漫长艰苦的跑步来发泄。或者,有时写作太耗费心力,他连跑满一英里的精力都不够了,他就会用丰盛的晚饭来弥补。
海伦从来无法从盖普做的饭揣摩他一天过得如何,特别的小菜也许表示庆祝,也可能代表食物是今天唯一的好事,做饭是唯一让盖普摆脱绝望的劳动。“如果你细心,”盖普写道,“如果你准备好了食材,不投机取巧,通常可以烧出好菜来。有时候,这道菜就是一整天里唯一没白费力气的东西。而写作,我发现,即使你找对了材料,花了大量时间和心思,还是会一无所获。爱情也一样。因此,煮饭能让努力的人不至于因为一无所获而发疯。”
他走进房子找双鞋。他拥有的唯一鞋款就是跑步鞋,有很多双,它们磨损程度不一。盖普和孩子们穿着干净但起皱的衣服,海伦讲究穿着,不过尽管盖普帮她洗衣服,但他一件衣服也不肯熨。海伦的衣服都是自己熨的,偶尔帮盖普熨件衬衫,熨衣服是盖普唯一拒绝履行的传统家庭主妇职责。烧饭、带孩子、简单洗衣和打扫,他都做。做饭是专家级的,带孩子方面有点儿过于紧张过于一丝不苟,打扫方面则有点儿强迫症。他咒骂被乱放的衣服、碗碟和玩具,但他绝不会听之任之,他捡东西成魔。有一些早晨,他坐下写东西以前会操起吸尘器快速把房子吸个遍,或者会清洁烤箱。这房子从来都没有不整洁过,但总有种不抓紧打扫就会清洁不保的感觉。盖普扔了很多东西,于是房子里总是缺这少那。有一回他任凭大多数灯泡烧坏,一直没换,直到海伦发现他们几乎生活在黑暗之中,仅靠两台还能用的灯过活。要不就是他记得灯,就忘了买肥皂和牙膏。
海伦也给房子进行某些装饰,但这不在盖普职责之内。比如说植物,海伦如果忘了它们的话,它们就会死。盖普只要看见它们好像耷拉着,或者有那么一丁点儿褪色,就会把它们扫地出门扔进垃圾桶里。几天以后,海伦会问:“那盆红色阿伦佐呢?”
“那臭玩意儿,”盖普会说,“生了什么病,我看见上面生蛆了,还看见它那些小刺掉得满地板都是。”
就这样,盖普承担着家务活。
回到房子里,盖普找出他那双黄色跑鞋穿上。他把电话号码簿放进他放置重厨具的柜子里(房子里被他藏满了电话号码簿,然后他会为了找一本想要的把房子给拆了)。他在铸铁锅里倒上点儿橄榄油,他边切洋葱边等着橄榄油烧热。这会儿才烧晚饭已经晚了,他还没去买菜。菜单是基本款番茄酱、一点儿意大利面、一点儿新鲜绿色蔬菜沙拉、一条他烤好的面包。这样他可以在酱汁浇上以后去超市,只需要买些蔬菜就行了。他赶着切菜(这会儿在切新鲜罗勒)但不能把所有材料都一股脑儿扔进锅里,得等油温高了又没冒烟的当儿,这很重要。盖普知道,做饭有些地方像写作,急不得,他从来不催着赶着。
电话响起来,他太生气了,将一把洋葱扔进锅里的时候被溅出的油烫着了。“操!”他叫道,他踢开烤箱边的橱柜,橱柜门上的小插销啪地松开来,一本电话号码簿滑了出来,他盯着它看。他把所有洋葱和新鲜罗勒叶扔进油里关小了火。他把手放在冷水下冲,然后一边眯眼看着疼痛的烫伤处,一边用另一只手去够电话,几乎失去平衡。
那些骗子,盖普想。婚姻顾问能需要什么资格?不用说,他想到,又是一种把什么事都简单化处理的心理医生号称在行的领域。
“你他妈的正好在我做事的时候打来。”他冲着电话发火,他眼看着洋葱在热油里软掉。不会有什么他害怕得罪的人打电话来,这是无业的几项优势之一。他的编辑,约翰·沃尔夫,只会说盖普接电话的态度只是证明了,他觉得盖普粗鲁是对的。海伦对他接电话的口气早习惯了。如果电话是找海伦的也无妨,她的同事朋友已经把盖普想得一副粗人样。如果是厄尼·霍尔姆打来的,盖普会一时心里一紧,教练太爱道歉,让盖普难为情。如果是他母亲,盖普知道,她会冲他吼回去:“又说谎,你从来没在做什么正事。你总是要做什么事还没做。”(盖普希望不是珍妮。)这个点,不可能有别的女人打电话给他。除非只有日托班来报告小沃特出了什么意外,要么是邓肯,打来说睡袋上的拉链坏了,或者他的腿伤了,这类情况的话盖普才会对自己粗暴的话感到内疚。孩子当然有权在父母做事的时候打电话来,他们也常常这样。
“正好在做什么?亲爱的?”海伦问他,“正好在和谁做?我希望她人不错。”
海伦在电话里的声音有种调情的味道,她的声音总是让盖普惊讶,因为海伦不是那种人,她甚至从来都不算会调情。尽管他私下觉得她可性感了,但她平时在外面的穿着打扮和言行举止可没有这股风骚。然而在电话里她听起来很浪,他以前也一直这么觉得。
“我烫到自己了,”他戏剧化地说,“油太烫了,洋葱都要烧焦了。到底他妈的什么事?”
“我可怜的男人,”她仍旧在逗他,“你没有给帕姆留言。”帕姆是英语系的秘书。盖普努力想着他应该留什么言给她。“你烫得厉害吗?”海伦问他。
“不厉害。”他不乐意了,“留什么言?”
“二乘四。”海伦说。木材,盖普想起来了。他原本是要打电话给木材场问切割成二乘四英尺的木材价钱,海伦好在从学校回家的路上捎回来。他现在想起来婚姻顾问让他忘了木材场了。
“我忘了。”他说。他知道,海伦会有一套别的办法,她打电话前一定都想到了。
“现在就打过去问,”海伦说,“我到日托班以后再打给你。然后我带沃特一起去把二乘四运回来。他喜欢木材场。”沃特这时五岁了,盖普的这位二公子上日托班或叫作学前教育班,不管是什么地方,都大体有种不负责任的气味,给了盖普更刺激的噩梦。
“这样啊,好吧。”盖普说,“我现在就打电话。”他担心着番茄酱,也讨厌在满怀心事又无聊的情况下挂掉海伦的电话。“我发现一个有趣的工作。”他告诉她,享受着她的沉默。但她并没有沉默很久。
“亲爱的,你是个作家,”海伦对他说,“你已经有个有趣的工作了。”有时候盖普怕海伦好像就想让他待在家“只管写”,因为这是让她最舒服的家庭生活模式。但是这也是他挺舒服的模式,是他以为自己想要的生活。
“我得去翻一下洋葱,”他打断了她的话,“而且我的伤口很疼。”他又补上一句。
“我会尽量在你做事的时候再打来的。”海伦活泼地逗他,轻佻的声音满溢着浪荡,让他又兴奋又气恼。
他翻着洋葱并把半打番茄在热油里压烂,然后放入胡椒、盐、牛至。他只给离沃特的日托班最近的木材场打了电话,海伦对某些事仔细过了头,每样东西都货比三家,尽管他挺欣赏她这一点的。但盖普的理由是,木头还不都是木头,最近的又买得到二乘四英寸木材的地方就是最好的地方。
婚姻顾问!盖普又想开了,一边在一杯温水里化开一勺番茄酱倒进他正在制作的面酱里。为什么最重要的工作都是江湖郎中在做?还有什么比婚姻咨询更严肃的事?然而他觉得婚姻顾问的可信度还不如脊椎指压治疗师。就像很多医生瞧不起脊椎指压治疗师,心理医生会不会鄙视婚姻顾问?盖普非常鄙视心理医生,他们都危险地把事情简单化,他们是偷走人的复杂性的人。盖普看来,心理医生是医者不自医的家伙当中最卑鄙的。
心理医生处理问题时缺乏对混乱问题的尊重,盖普觉得。心理医生的目标是让头脑清醒,到头来总是以扔掉脑袋里所有杂乱的东西而宣告成功(就算成功的时候)。这是最简单的打扫方式,盖普知道。秘诀其实在于利用混乱,让混乱为己所用。“作家说这话站着不腰疼,”海伦曾经对他说,“艺术家可以‘利用’混乱,大多数人都不能,他们只是不想要混乱。我知道我就不想。你要是做心理医生的话该成什么样子啊!要是一个不想要混乱的可怜人来找你问意见,他只是想清除混乱,你会怎么说?我猜你会建议他写下来?”盖普记得他们之间关于精神病学的这场对话,他为此难过,他知道他把让他愤怒的事过分简单化了,但他也肯定精神病学对所有事都过分简单化了。
电话响了,他说:“春田大道上的木材场。离你不远。”
“我知道在哪儿,”海伦说,“你是不是只打了那家的电话?”
“木头还不都是木头,”盖普说,“二乘四还不是二乘四。去春田大道吧,他们会备好货的。”
“你发现了什么有趣的工作?”海伦问他,他就知道她一准在想这个。
“婚姻咨询。”盖普说,他的番茄面酱咕咕冒泡,浓郁的气味弥漫到整个厨房。海伦在电话另一端保持着礼貌的沉默。盖普知道这回她会觉得很难问出口,关于他觉得他有什么资格来做这个工作。
“你是个作家。”她对他说。
“作家太有资格做这行了,”盖普说,“我花了那么多年工夫思索人类情感关系的泥沼,那么多时间都用在揣测人类有什么共通之处。那就是爱的徒劳,”盖普絮叨个不停,“还有妥协的复杂性,以及对同情的需要。”
“那么就写写这个,”海伦说,“你还想要什么?”她很清楚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但艺术不能帮助任何人,”盖普说,“人们不能真的使用它——不能吃,不能住,不能穿,而且如果生病了,艺术也不能治病。”这一套,海伦知道,是盖普的艺术基本无用论。他否认艺术有社会价值或其他什么价值的看法,说它可以怎样,应该怎样云云。有两件事情不可以混淆,他想:艺术是艺术,助人是助人。这就是他,同时摸索着这两件事,毕竟有其母必有其子。但是,和他的理论一脉相承的是,他把艺术和社会责任看作两样截然不同的行动。有种蠢货想要将两者结合在一起,麻烦、混乱就来了。盖普一生都被他对文学是一种奢侈品的理念所困,他想让它变得更日常,然而如果它是日常的,他又不喜欢。
“我这就去取二乘四。”海伦说。
“再者说如果我的艺术特质还不够格的话,”盖普说,“你知道的,我自己也结过婚。”他停顿了一下,“也有孩子。”他又顿了一下,“我经历过各种各样的婚姻状况,我们都经历过。”
“春田大道对吗?”海伦说,“我很快就回来。”
“做这份工作我太有经验了,”他坚持说,“我知道经济上依赖另一方的感觉,我还有出轨经历。”
“行啊,你。”海伦说。她挂了电话。
但盖普想着:说不定婚姻咨询就是个江湖骗子的领域,哪怕再有天才和够格的人来给意见都改变不了。他把电话挂回。他知道他有本事写最成功的黄页广告,甚至都不带撒谎的。
提供婚姻哲学及家庭问题建议
T. S. 盖普
《拖延》和《戴绿帽者的第二春》作者
为什么不说明它们是小说?盖普意识到,它们听上去像婚姻指南。
但是在家里还是办公室见那些可怜的病人好呢?
盖普拿过一只青椒把它架在煤气灶上,他要开大火烤焦青椒。等它完全变黑以后,盖普就会把它晾在一旁冷却,然后剥掉焦黑的皮。里面会剩下烤好的青椒,非常甜,他再切开用油和醋加一点儿马郁兰腌好。这就是蔬菜沙拉的拌酱。但他喜欢这样制作拌酱的主要原因是厨房里烤辣椒的气味太好闻了。
他用一把钳子转着青椒。青椒变黑时,盖普用钳子抓起它快速转移到水槽里。青椒对着他咝咝叫。“有什么快说吧,”盖普对它说,“你没多少时间了。”
他心不在焉。通常他烧饭时不会再想别的事,实际上是他强迫自己这样的。但他这会儿正被自己能否有信心胜任婚姻顾问而苦恼。
“你因为是否有信心写作而苦恼。”海伦走进厨房对他说,她比平日还威严三分,她连夹带扛刚切割好的二乘四木材好像配套的霰弹枪一样。
沃特说:“爸爸把什么东西烧焦了。”
“是青椒,是爸爸故意烧焦的。”盖普说。“你只要不写作就做傻事,”海伦说,“可是我得说这主意比上一件让你分心的事好。”
盖普原本预料到她做好了准备,但没想到她太有准备了。海伦所说的上一件让他从停滞的写作中“分心”的事就是小保姆。
盖普将一把木勺子深深插入他的番茄酱汁里。忽然某个蠢货的车开到房子边停了一下,发出换低速挡的巨响,擦出被撞的猫的尖厉声音,盖普抖了抖。他本能地看向沃特,他就安全地站在厨房里。
海伦说:“邓肯在哪儿?”她走向门口,但盖普抢到了她身前。
“邓肯去拉尔夫家了。”他说,这次,他不担心有车超速意味着邓肯被撞了,但盖普有追踪超速车的习惯。他一定骂过社区里每个开快车的人。盖普家房子周围的马路分割成小方块,每个街口都有停车标志,盖普总能跑着追上车,如果那车按规矩在停车标志前停一下的话。
他跟着车的声音追车。有时候,如果车开得特别快,盖普要跑过三四个停车标志才能追上。有一次他狂奔五个街口,追上那超速车的时候完全喘不过气来,那司机想附近一定发生谋杀案了,盖普要么是想举报,要么就是自己杀了人。
大部分司机都被盖普的举动震惊,哪怕事后他们会咒骂他,当着面他们还是有礼貌并满怀歉意,向他保证他们不会再在这附近超速行驶了。他们很清楚盖普很强壮。大部分都是读高中的小屁孩,脸皮很薄,开着改装老爷车带着女朋友兜风,要不就是在女朋友家门口留下了烟黑的轮胎印。盖普不会傻到相信自己能改变他们,他只希望他们去别处开快车。
现在这个犯事的是个女人(盖普跟着车跑的时候看到她的耳环闪烁,手臂上还戴着镯子)。她在停车标志前准备停车时,盖普用木勺子敲她的车窗,把她吓了一跳。这把勺子滴着番茄酱汁,第一眼看以为在滴血。
盖普等着她摇下车窗,准备好了开场白(“不好意思吓你一跳,但是我想求你帮帮忙……”),这时他认出这女人是拉尔夫的母亲,大名鼎鼎的拉尔夫太太。邓肯和拉尔夫并没有和她在一起,她一个人,很明显刚哭过。
“嗯,什么事?”她说。盖普看不出她是否认出了他是邓肯的父亲。
“不好意思吓你一跳。”盖普开腔了。又闭了嘴。还能对她说什么?她拉着脸,刚刚和前夫或情人吵过架,这个可怜的女人看起来像被流感折磨一样慢慢走向中年,她的身体因为哀愁皱巴巴的,她的眼睛又红又模糊。“不好意思。”盖普咕哝着,他对她的整个人生感到抱歉。该如何跟她说他只不过想叫她开慢点儿?
“什么事?”她问他。
“我是邓肯的父亲。”盖普说。
“我知道,”她说,“我是拉尔夫的母亲。”
“我知道。”他说,微微一笑。
“盖普的父亲,在下就是拉尔夫的母亲。”她讽刺地说。然后一下子哭了出来。她的脸往前靠上了喇叭。她坐直了身子,忽然打了一下撑在摇下来的车窗上的盖普的手,他手一松把那根长柄勺子掉在了她的腿上。他们都盯着勺子看,她皱巴巴的米白色连衣裙上留下了番茄酱汁印。
“你一定觉得我这个母亲糟透了。”拉尔夫太太说。时刻注意安全的盖普,伸手越过她的膝盖熄了火。他决定就让勺子留在她的腿上。盖普的弱点就是无法隐藏情绪,哪怕对陌生人都不行,如果他看不起谁,那人不知怎么总会知道。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母亲,”盖普对她说,“我觉得拉尔夫是个好孩子。”
“他有时候是个浑球。”她说。
“你大概还是不要让邓肯今晚住你家了吧?”盖普问,他但愿如此。盖普觉得她看上去并不像知道邓肯今晚和拉尔夫住一块儿的样子。她看着腿上的勺子。“是番茄酱汁。”盖普说。让他惊讶的是,拉尔夫太太捡起勺子舔了起来。
“你做饭?”她问。
“是,我喜欢做饭。”盖普说。
“味道很好,”拉尔夫太太说着递给他勺子,“我应该有个像你一样的男人,有肌肉又爱做饭的小蠢货。”
盖普在心里数到五,然后说:“我很乐意去接孩子们。如果你想一个人待着的话,他们今晚就和我们住。”
“一个人待着!”她叫道,“我一直是一个人待着。我喜欢和孩子们在一起。而且他们也喜欢,”她说,“你知道为什么吗?”拉尔夫太太居心叵测地看着他。
“为什么?”盖普道。
“他们喜欢看我洗澡,”她说,“门上有道缝。拉尔夫多懂事啊,向他朋友炫耀他老妈?”
“是。”盖普说。
“你不赞成,是吗?盖普先生?”她问他,“你根本不认可我。”
“很抱歉你那么不开心。”盖普说。车里乱七八糟,她身边的座位上放着一本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平装本《永久的丈夫》。盖普想起来拉尔夫太太正要去学校。“你的专业是什么?”他很傻地问她。他想起她是一直研究生在读,她的问题一定是写不出毕业论文。
拉尔夫太太摇了摇头。“你真的挺守规矩的,是吗?”她问盖普,“你结婚多久了?”
“快11年了。”盖普说。拉尔夫太太多少有点儿无动于衷,拉尔夫太太结婚12年了。
“你孩子和我在一起很安全。”她好像忽然被他惹烦了,也好像无比精确地读出他的心思,“别担心,我很安全,和孩子在一起的时候,”她又说,“而且我不在床上抽烟。”
“我肯定让男孩儿们看你洗澡挺不错的。”盖普对她说,刚说出口就难为情了,尽管这是他对她说的少有的真心话。
“不知道,”她说,“好像对我丈夫没什么用,他可看了很多年。”她抬头看盖普,盖普因为假笑嘴巴开始疼。就碰她脸颊一下,要不就拍拍她的手,他想到,起码说些什么。但盖普在表现亲切方面笨手笨脚,而且他也不调情。
“那什么,丈夫是挺可笑的,”他咕哝着,盖普这位婚姻顾问全心全意地服务,“我想大部分丈夫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拉尔夫太太苦笑着说:“我丈夫找到一个19岁的贱人,”她说,“他想要的是她。”
“对不起。”盖普对她说。婚姻顾问是常常道歉的人,就像运气不好的医生,总是诊断出末期病症的那种。
“你是个作家,”拉尔夫太太语带责备地对他说,她对他晃着那本《永久的丈夫》,“你觉得这本怎么样?”
“这是个很棒的故事。”盖普说。真幸运他记得这书,干脆地复杂,充满了古怪和人性矛盾。
“我觉得这是个变态的故事,”拉尔夫太太对他说,“我倒是很想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什么特别的。”
“这样啊,”盖普说,“他的人物精神和情感层次都特别丰富,故事情境特别模糊。”
“他写的女人连物件都不如,”拉尔夫太太说,“她们连形体都没有。她们只是男人讨论和玩弄的各种思想。”她把书朝窗外的盖普扔去,书砸中了他的胸膛,掉在了路牙边。她放在腿上的手握紧了拳头,她盯着连衣裙上的污迹看,她的裆部留下番茄酱汁画的靶心。“老天,我这人全身都这样。”她看着那个点说。
“对不起,”盖普又说,“可能会留下永久的污迹。”
“每件事都留下污迹!”拉尔夫太太叫道。她发出一声痴笑吓了盖普一跳,他什么也没说,然后她对他说,“我打赌你觉得我需要的只是好好做一场爱。”
公平地说,盖普很少这样想别人,但拉尔夫太太提出了这点之后,他的确觉得就她的情况看来,这过分简单化的解决之道,可能奏效。
“而且我打赌你觉得我会让你来。”她瞪着他。实话实说,盖普也的确这么想。
“没有,我觉得你不会的。”他说。
“错了,你觉得我肯。”拉尔夫太太说。
盖普垂着脑袋说:“没有。”
“其实,就你吧,”她说,“我也就可能会愿意。”他看着她,她对他坏笑了一下。“这大概能让你少得意些。”她对他说。
“你根本不够了解我,不能这么说我。”盖普说。
“我知道你是个自鸣得意的人,”拉尔夫太太说,“你觉得你高出别人一大截。”全中,盖普知道,他的确高人一等。他当婚姻顾问准会很差劲,他现在知道了。
“请您小心驾驶,”盖普说,他从她的车边弹开,“要是需要我帮忙,请给我打电话。”
“比如我需要一个好情人?”拉尔夫太太淫邪地问他。
“不,不是这种事。”盖普说。
“你为什么拦住我的车?”她问他。
“因为我觉得你开得太快了。”他说。
“我觉得你是个自负的狗屁东西。”她对他说。
“我觉得你是个不负责任的懒鬼。”盖普对她说。她好像被人扎了一刀那样大哭起来。
“别这样,对不起。”他又道歉了,“我去把邓肯接回来就好了。”
“别,拜托了,”她说,“我可以照顾他们,我真心想照顾他们。他会好好的,我会把他当我亲生的一样照顾的!”这话不能真的让盖普放心。“我没那么懒,和孩子在一起的时候。”她补充说,强装出一个特别好看的微笑。
“对不起。”盖普不停地道歉。
“我也很抱歉。”拉尔夫太太说。他俩之间的事看起来解决了,她发动引擎开过停车标志,看也没看左右就穿过了路口。她慢慢开走了,但总有点儿开在路中间的样子,盖普在后面挥舞着那柄木勺。
然后他捡起那本《永久的丈夫》走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