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桥克彦
从大约十五年前开始,我书房靠近门的墙上,始终贴着同一张海报。设计者是横尾忠则。整张海报为丝网印刷,是舞蹈家土方巽公演的介绍。这是横尾君早期的代表作品。不是复印版,而是制作于1965年的原作。曾有画商熟人告诉我,它相当值钱。当时他试探着问我,愿不愿意以三十万(日元)的价格出手,被我当场拒绝。这是七八年前的事了,现如今估计的话应该价值七八十万(日元)吧。彼时我还没有开始写作,对于金钱可谓如饥似渴。我自问,即便在那种情形下都没有卖,是为什么?既不是为了等进一步升值,也并没有执着于收藏。当初的日子,连买本喜爱的画册都不能随心所欲,哪里有闲暇坐等升值?更不用说收藏了。于我而言,横尾君是如同神明一般的存在,而我拥有的他的原作仅此一张。倘若我只是从构图、被画册收录等美术品角度的价值观来看待它的话,那么毫无疑问我会被画商说动。之所以没有卖,是因为这张海报与我的人生息息相关。
舞蹈公演的主题是“玫瑰色舞蹈”,副标题是“去涩泽先生家那边”。
这是土方巽接触涩泽龙彦神秘主义人格之后创作的一部舞蹈作品。模仿马塞尔·普鲁斯特《追忆逝水年华》系列作品标题之一的这部作品,发表之初即成为热议的话题。那时候我还是一名高中生,无法前往东京观看,只能通过青年杂志之类的来想象舞台。虽然我从未后悔自己在岩手县出生长大,但只有那一次演出和披头士在东京的公演,成为我一生的遗憾。
那年年底,盛冈举办横尾忠则海报展,当时只是1965年,确实很前卫。那时横尾君因为设计了寺山修司剧团的看台和唐十郎的情况剧场的公演海报,已风靡年轻人群,但海报的价值尚未得到日本美术界的认可。亲赴会场的我欣喜若狂。会场中央就是那张熠熠生辉的“去涩泽先生家那边”的海报。价钱我记不太清楚了,可能是两三千日元,如果不是的话我一介高中生也买不起。就这样这张海报属于我了,这二十五年来,无论住处从岩手搬到东京,还是从东京又迁回岩手,它始终贴在我房间的墙壁上。在这张海报与我之间,是一段完整的历史。因此,我才会在被问价三十万日元之后依旧断然拒绝。如果出手,就是对自己人生的否定。始终张贴这张海报,也是我核心的自我表达。
1967年8月6日,从新闻播报中得知,前一天下午,涩泽先生撒手人寰,随之一阵眩晕向我袭来。6日那天是我的生日。当天午夜,我把酒拿进书房,在海报前痛饮一场。海报上半部分印着涩泽先生的照片,这是一张先生身穿短裤、屈膝而坐的漂亮照片,长腿令人印象深刻。日本人的肖像画中很少有如此让人记忆犹新的。想来,应该也不会有人像我这样花大把时间欣赏这张照片。尽管那只是一张偶然被印在海报上的照片,但算来我每日这样与涩泽先生见面四五次。一闭上眼睛,穿着宽松的夏季针织开衫的涩泽先生的脸便浮现出来。不过,无论站在海报前怎么拼命想象,素未谋面的涩泽先生也不会从海报上走下来。对于我来说,他是那么遥远,连声音、身材我都无法想象。
两个月后,我开始在《周刊文春》连载题目为《潘多拉之盒》的侦探小说,主题是昭和四十年代的青春。那段时间,我正热衷于涩泽先生的作品。希望涩泽先生也可以听到吧,我曾怀揣着这样一种心情,借这部小说当中一个主人公之口述怀,这样写道:
电影也好小说也好,全完了,彻底沦为消磨时光和哄小孩的东西了。最近涩泽龙彦这样的天才死了,周刊杂志连个特集都没出。反倒是听说明星结婚的收视率都接近百分之五十啊。世道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
如今重读,便觉得连自己感想的十分之一都未能表达出来,一边写这篇解说文,一边遗憾得忍不住想哭。我甚至厌恶自己生活在这样的日本。自从与《黑魔术手帖》相逢,长久以来涩泽先生不知满足了我多少渴望……我稍稍留心确认了一下年谱,桃源社出版《黑魔术手帖》是在1961年10月。之所以要像这样查阅年谱,是因为我手头的书并非初版,而是数年后发行的《涩泽龙彦集成》当中的一册,对此我感到甚为可惜。如果这部集成出版得没有那么早,而今我的书架上必定有整整齐齐的一排涩泽先生早期的初版书。当时我就像一个书贩子似的,集成的新卷一经出版,便立刻把这一新卷中收录的相应初版书送去二手书店,卖给朋友。那是在1970年,当时我二十三岁,想读的书还有许许多多,并没有宽裕到允许自己手上有两本内容相同的书。从当时保存到现在的仅剩《梦的宇宙志》和《新·萨德选集》全八册。《梦的宇宙志》是因为集成的照片版式太小了,因而没有舍弃原本,保留萨德选集则是因为它未被集成收录。在神田的二手书街每每遇到于思曼的《逆流》,以及《毒药手帖》《异端肖像》《情爱》等美丽的初版书,就会唤醒青春痛苦的愁思。可是……追寻这段记忆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了另一番情景:记得在盛冈的小书店里,我曾在众目睽睽之下爬上木制的脚凳从书架上取下《恶德的繁荣》。这本书现在也在手边。现代思潮社出版普及版是在1950年,比《黑魔术手帖》早一年。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前一年年底涩泽先生翻译的《恶德的繁荣·续》在次年4月份遭遇禁售,这反而让它声名鹊起,普及版的《恶德的繁荣》十分畅销。那时,我十三岁,读初中一年级,接触这本书应该是出于对性的好奇,而非为了欣赏法国文学。或许读者们会说,这是个多早熟的孩子,不过当时我已经是一个通读江户川乱步全集的老成孩子了,因而我对性方面的描写印象不深,但唯独被萨德这个人的可怕和博大折服。明明对此记得一清二楚,然而缘何三十年来我始终把我和涩泽先生的初次相遇误认为是《黑魔术手帖》呢?或许是因为一个固执的想法支配着我吧,那就是译作严格来讲不算是他的著作。尽管不是很确切,但不论如何,我可以算作是从十三岁就开始阅读涩泽先生的作品了。涩泽先生伴我成长,即便这么写也是无可争议。我能够像现在这样成为一名作家,大半要归功于涩泽先生。黑魔术、毒药、侏儒、地底世界、皮革马利翁效应、布林维利尔侯爵夫人、乌托邦、畸形、诺查丹玛斯、秘密结社、空中花园,如果将涩泽先生书中这些魅力四射的元素罗列在此,那么本文将会被完全占满。这并不仅限于我一个人,它们几乎适用于当代创作科幻和神秘小说、幻想小说,以及传奇小说的所有小说家。每个人都用不同的形式复制着涩泽先生的世界。正因为是复制,所以其醇厚程度远不能企及本家……这些差距在涩泽先生创作的小说中一目了然。涩泽先生身后的作品不多。仅有《高丘亲王航海记》一部长篇和《犬狼都市》《唐草物语》《沉睡的公主》《虚舟》等四部短篇集。与宏大的评论集、散文,以及译作相比,这项事业虽然数量上不及其二十分之一,却是何等的细密、丰润、魔幻和魅惑。
记忆中三岛由纪夫曾撰文褒奖过涩泽先生的小说,此前四处搜寻资料,却未能找到。不过我还记得文章的要点。“倘若没有涩泽先生,日本小说该会是多么无趣。”几乎是无与伦比的夸奖。然而三岛由纪夫的表扬仅仅是送给《犬狼都市》这一本书的,其他作品均问世于三岛由纪夫去世之后。如果三岛君还活着,亲眼看到《唐草物语》或《沉睡的公主》,又将作何感慨呢?想必他在褒奖时不会仅仅使用上文的那种反问句式,应该会嫉妒得想把书丢在一旁吧。再若是《高丘亲王航海记》的话……这是只能用奇迹来形容的伟大杰作。不用说本世纪,在迄今为止的日本文学当中,我都不记得我读到过如此水准的故事。我讨厌老调重弹,但想在此引用我以前写过的文章。那是某本杂志约我写的书评:
为十足的透明感和幻想的香甜而如痴如醉难抑泪水。绝少有书能让四十岁的人流泪。就在小说之流(我自己也在写,“之流”这个说法有些奇怪)俨然成为一种离奇可笑的传递信息之手段,已经自暴自弃、沦为消遣的时刻,我遭到了当头一棒。
可惜,我并不具备在小小的纸面上表达出如此震撼的感动的能力。我能给出的评价只能追寻“喜欢”“讨厌”这种原始的感觉。而高丘亲王从日本到天竺的七个梦幻故事,让作为读者的我充满了肮脏内心的外壳被层层剥开时那种恐惧和愉悦。
我跟随这本书一同死去,然后又获得新生。恐怕今后高丘亲王的影子将永远伴随着我。我不知道竟有如此洁净的灵魂。与其说充满着死亡的预感,倒不如说是与魔鬼交易,用生命作为交换,成就了这样一部作品。把始终发挥着精神世界领头羊作用的伟大才能置于生命行将逝去的关头,为小说事业倾注全部的心血,这是我们小说家应有的自豪与自警。
小说仍然有着不可估量的塑造人的魔力。只不过,不论是我们还是读者,都已经忘却了。
以上感触毫不夸张。然而重读之后,却自觉羞愧难当。现在,距写完这篇书评已经两年多了,可是我觉得自己仍然只写过离奇可笑地传递信息的小说。心中虽然始终怀揣着梦想,希望能够多少企及涩泽先生所达到的高度,哪怕只是一步也好。但那是不可能的。渗透在字里行间的高贵气质是涩泽先生的天赋,不具有这种天赋的我即便是再怎么仿写,写出来的也不过是荒诞无稽或离谱奇异的怪谈。例如,故事描写了食用“美梦”就能排泄出“散发着令人陶然的馥郁芳香的粪便”的貘,详情还请参见原文。但要尤为注意的是,对粪便的描写带有着匪夷所思的情欲,甚至秋丸还小心翼翼将其捧在掌中,把鼻子埋入其中。这个片段我曾反复阅读。直觉告诉我这里面潜藏着涩泽先生写作的秘密,然而我却无法领悟。明明认为那是一种菌类,而得知那是粪便之后,这个意外的发现竟然让亲王精神为之一振。为什么知道那是粪便之后心神荡漾呢……我喜爱涩泽先生就在于此。再设想他是怎样在病床上写下这一段的……土方巽君曾一本正经地评价涩泽先生“他是神仙吗?”,事实的确如此。如果不是神,他不可能将直面的不安置之度外,从容不迫地书写粪便的片段。即便处理的是同一幻想,也会自然而然更接近于《沉睡的公主》的宗教式幻想。这样的话就是凡人了吧。在我看来,我并没有从这部小说中感受到舆论评价的那种面对死亡的不安和预感。由于涩泽先生的去世,世人对此做了过分的解读。相反,我认为其中充满了战胜死亡的喜悦。最后一章不是绝望,显然是与轮回的约定。作为涩泽先生的化身,亲王的魂魄暂且遨游天国,随后附着于发光的石头之上,在这个世界重生。起码涩泽先生自己一定是这样坚信着的。
即便如此,《高丘亲王航海记》仍旧是一部不可思议的小说。
匆匆浏览的话或许很难发现,如此奇思妙想的航海记,其实一半以上的故事都是亲王的梦。比如鸟一样的女人,高如宝塔的蚁冢,就连蜜人等等无不是亲王做的梦。亲王在船上小憩,或是在南国的海边昏昏欲睡、畅游梦境。而且更加不可思议的是,亲王的梦中融入了药子的梦,成为了梦中梦。以梦为主题是幻想小说一贯的套路,不过鲜有梦中梦。通常为了避免这种繁复,会将其中之一写为现实。读者都很理解,毕竟是幻想小说。即便是有鸟一样的女人也并不奇怪。又何必事先声明这是梦呢?那么干脆把貘,以及能把人类变成木乃伊的花都处理为梦即可。但从对药子的描写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些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深思熟虑的结果。亲王在现实世界旅行的时候,药子基本作为记忆登场,而当亲王遨游在梦境之中时,药子又作为另一层梦出现。这样的区别对待究竟是何目的?我给不出明确的答案。不过由此,药子的人物形象的确愈加突出,给人一种贯穿旅行全程的印象。重新翻开书页,药子出场的部分虽然寥寥无几,但其存在感却不亚于主人公亲王,应该就是这个原因。
海阔天空写了很多,感想所剩寥寥。近几天为了写这篇文章,我始终在琢磨涩泽先生。一有灵感,便做笔记。参看笔记,发现遗漏了重要的部分。
遗漏的是我的一个疑问,那就是年轻人究竟能够理解这部小说到何种程度?只看故事自然轻松。我想,他们应该也能够分毫不差地体会到书中所描写的幻想。然而,我不认为他们能够从心底对其中奔涌着的、超越了凄婉的笑意,以及对生命的关怀产生共鸣。从这个角度而言,这是一部成年人的小说。可以的话,四十岁、五十岁时也可以重新读过。应是常读常新。
泪水越发难以抑制。
高丘亲王的旅程,是所有人共同的心路旅程。
想来对于涩泽先生而言,这部作品也是生的证明吧。如今我深深地感受到,自己有它陪伴是幸福的。
涩泽先生未能亲眼看到这部作品成书便与世长辞。一想到他曾多么期盼这部作品成书,心中就感慨万千。更何况涩泽先生的这部作品还获得了读卖文学奖……
不,想必涩泽夫人已告知涩泽先生。只要我们把涩泽龙彦的名字放在心中,涩泽先生就永远活着。
高桥克彦,日本作家,1947年出生,早稻田大学商学部毕业,毕业后曾担任短期大学的讲师,同时也有志于浮世绘的研究。
高桥克彦的推理作品曾多次获奖。《写乐杀人事件》获第29届江户川乱步奖,《总门谷》荣膺第7届吉川英治文学新人奖,《北斋杀人事件》获得第40届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绯色的记忆》摘得日本大众文学最高奖项——第106届直木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