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盘国的太守是一位虔诚的佛教徒,得知亲王坚定不移、立志去往天竺的事情之后,大为感动,特意为一行人准备了船。这是一艘用轮轴操作的阿拉伯式帆船。亲王一行人在太守家臣的护送下,从曾见诸二世纪中叶托勒密《地理学指南》的马来半岛西岸的投拘利古港口出发,驶向孟加拉湾。倘若一帆风顺,不用太多时日便可以到达孟加拉湾的恒河河口附近。那一带坐落着同样见于托勒密世界地图的一座名叫多摩梨帝的古港口。五世纪初,法显在入天竺旅行的归途中,便是从这座港口搭乘商船。七世纪末的义净从苏门答腊乘船航至孟加拉湾,同样是顺利抵达多摩梨帝附近。为何偏偏亲王的船没能到达那里呢?
船舶航行,计划赶不上变化是家常便饭,亲王的船别说是到多摩梨帝了,完全漂泊到了莫名其妙的地方。也就是出港几天之后,安达曼岛的影子出现在左舷时,船遭遇了强烈的偏西风,众人惊慌失措,眼睁睁地看着船像是飞起来似的被吹向陆地,被推上了树木覆盖、不知何处的荒凉海岸,搁浅在了那里。樯橹尽毁,四处漏水的船行将沉没,能够搁浅在海岸上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又到了个奇怪的地方。为什么不能像我们计划的那样。照这样下去我们只能在海上打转,可能永远也到不了天竺。唉,实乃无奈。”
话虽这样说,但亲王像是已经习以为常,表情没有丝毫气馁,反而神秘地笑了:
“那这里究竟是哪儿呢?看树长得那样茂盛,应该是一个多雨的地方。”
圆觉环视一周:
“在我看来,这里应该是骠国(缅甸)的某个地方。不过,据说骠国新近为北方的南诏国所灭,本地蛮族新建立了一个名叫蒲甘的国家,因此,称其为骠国或许不是很准确。”
一行人小心翼翼地走进密林之中,顿时眼前一片澄明的绿意,无数顶天立地的竹子,令人叹为观止。景色真是神奇。这是哪一种竹子?粗干的直径足有三十厘米,闪耀着鲜亮的青色光芒,刚强地垂直向上生长。它们成片地聚集在一起,目之所及皆为一片又一片的竹林。这片大得出奇的竹林,让日本嵯峨野附近的竹林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亲王感慨道:
“竟然有如此壮观的竹林。纵然是在南国,也不曾想到会有这么粗的竹子。圆觉,这也出乎你的意料吧。”
圆觉同样震惊得直眨眼睛:
“是的,正如亲王所言。不过据《华阳国志·南中志》记载,云南有一种名叫濮竹的巨型竹子,它每节丈余,因此也并不是没有巨型竹子的先例。观此地之竹如此粗大,这里不出意外的话应该靠近云南。”
安展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亲王和圆觉的对话,一边让秋丸帮忙,默默地挖着竹笋。起初没有注意,不过仔细一看能够发现竹林里面有很多破土而出的小竹笋,露出了笋尖。因为在海上很久没能吃到新鲜的蔬菜,大伙儿都咽了一口口水,热切地注视着这些即将出土的竹笋。究竟能不能吃?剥去皮,至少里面柔软发白的部分看上去应该是可以食用的。
四个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挖竹笋上,这时,在他们背后隐约响起了“叮当叮当”的铃铛声,突然,一个形态怪异的男人现出身影。他赤身裸体,身体是人,而且也像人一样双腿站立,唯有头部是毛茸茸的狗头。竖着两只耳朵,微微转动着。鼻子上面也长着长须。这是人类吗?四个人目瞪口呆地看着,没想到那个男人先开口了:
“挖竹子的嫩芽,打算做什么?”
出乎意料,这个狗头人竟然操着一口流利的唐音。安展冷冰冰地回答道:
“挖竹笋当然是为了吃啊。纵然不是孟宗之母,但食竹笋也无妨吧。”
而后男人忽然莫名地忍俊不禁:
“不只是栖息于竹林的熊猫,人类居然也喜欢吃竹子。哎呀,有趣。”
他笑得前仰后合,铃铛声又响了起来。他的身上似乎悬着铃铛。安展再次审视男人毛发浓密的下半身,便发现铃铛悬在大腿中间半遮半掩的男根上。他一笑,铃铛就抖动着发出声响。
看着男人笑起来没完没了,脾气暴躁的安展渐渐火起,抢前一步来到男人面前,斥责道:
“笑笑就差不多得了。我问你,此处是什么地方?”
男人一愣:
“此处?”
“嗯。就是说这里属于哪个国家?难道是犬之国?快回答。”
男人表情严肃起来:
“你这么问就容易回答了。这里是面朝孟加拉湾,名叫阿拉干的国家。阿拉干国是一个沿着海岸线延伸的狭长国家,后方横亘着一条南北方向的山脉。山脉的那一边是干戈不断的骠国和南诏国,但丝毫没有影响到这里。在五百多年以前,一位名叫旃陀罗的国王在这里建国,此后阿拉干可以说是世外桃源,既未归属过骠国,亦未归属过南诏国,保留了独特的历史。顺带提一句,阿拉干国历代国王的名字均以旃陀罗结尾。因为被后面的山峦阻隔,这个地方十分孤立,但反之因为面朝辽阔的大海,所以如今是东西方航线的中继点。经常有大食国(阿拉伯)和波斯国(伊朗)的商人来这里落脚。”
“那这里有什么外国商人中意的特产?”
“不,阿拉干本身并没有特别的产物,但翻过后方的山脉,沿着伊洛瓦底河逆流而上,最后将到达可谓是崇山峻岭中别有洞天的云南地区。据说云南地区的特产就是沿着这条自古以来寻求贸易的商人们赶着牛马踩出来的山间道,运到了阿拉干的海边。”
“那么,云南地区的特产是什么?”
“首先是麝香,此外香料当中还有青木香,也有翡翠,还出产琥珀,无不是让寻求珍宝的外国商人垂涎三尺的物产。不过,对于我们阿拉干人而言,不论满载着云南珍宝的船舶去向何方,充其量是从眼前路过,跟我们自己没有任何的关联。”
这时,男人又叮叮当当地摇晃着的铃铛,抖着肩膀放声大笑。看着看着,安展按捺不住好奇心,指着那个叮当作响的铃铛问道:
“问一个题外话,你为什么在腿中间挂一个铃铛?你刚才讥笑我们吃竹笋很奇怪,真是可笑,你这个样子难道不是更奇怪吗?”
听到安展的指责,狗头人忽然浮现出一副悲伤的神情,看着自己两腿中间说道:
“这个呀?这是阿拉干国家法律规定的,我们不能擅作主张。很不幸,所有天生狗头的男人必须终生在这里挂着铃铛。”
“这又是为什么?”
男人像是快要背过气似的:
“这也有内情。简单来说,大概是在距今百年之前,还是名字以旃陀罗这个词结尾的某一代阿拉干王统治时期,当时好色淫靡之风盛行,频频发生女人与狗媾合之事。甚至在贵族女性之间,这已经演变为一种高级的消遣。而后结果就是,不断有狗头男降生。狗头人大概占阿拉干国总人口的五分之一。某一代对这种淫风甚为忧虑,为了让这些可耻的狗头人的数量不再增长,首先想到是要把女性的交往对象,即全国的狗统统杀光。然而即便是把狗杀光了,只要有狗头人,难保不再生出第二代第三代狗头人。而且,这种可能性非常大。因此要给他们戴上一种贞操带,消灭他们的生殖能力,就是这铃铛。此后,根据法律规定,狗头男必须一直在男根前端悬挂铃铛,到死都不能接触女性,自然也不可能生出孩子。如此,国王的意图实现了,然而抽到了下下签的却是我们无辜的狗头人。母亲们犯下的淫乱罪过,为什么要让我们这些孩子来偿还呢?”
“原来如此,你说的有道理啊。”
“这种伤风败俗之事当然是想要尽可能地隐瞒,但无法如愿以偿,终归是要人尽皆知的。像阿拉干国是狗头人之国这种令人作呕的风评,迟早是要传遍世界,这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我们无能为力。”
“不过,未来的事说不准吧,也不必如此悲观。”安展安慰道。
然而狗头人的目光却像是瞭望远方:
“不,未来很清楚。不是夸口,狗头人有着特殊的能力,未来仿佛就在眼前。我能看到四百年以后的世界,那时将会有欧洲的旅行家马可·波罗、鄂多立克、卡尔平尼、海顿,阿拉伯的伊本·白图泰先后骑马或行舟经过这个阿拉干国,回国以后,想必会将道听途说的有关狗头人的传说四处散布。更有甚者,同一时代英国的曼德维尔这个来路不明的男人,明明没有走出欧洲一步,却肆意散播关于狗头人的谣言,而他该是从没见过狗头人,实在是让人无言以对。最后,有些家伙甚至会把地方都搞错了,把阿拉干国写成了安达曼岛或是尼科巴岛。唉,他们不负责任的样子一目了然。”
安展对狗头人的滔滔不绝十分震惊:
“把这些四百年以后的梦话说给我们听,这些对于我们来说也是云山雾罩,没有任何现实意义。你的脑子是不是不大好?”
圆觉也附和道:
“这就叫作时空错乱。这就好比美洲的原住民看见哥伦布的船来了,叫嚷着,呀,是哥伦布,我们被发现了。我们已经听腻了。和这种人耗下去没个头,走吧。”
受够了狗头人的长篇大论,四人匆匆告辞离去,背后传来狗头人空洞的笑声,犹如狗的远吠,凄怆绵长。在笑声中间,还不时能听到叮当叮当的铃铛声。
既然历代君王都叫作旃陀罗,那么很可能古时就有婆罗门来到过这个国家,于是众人满心希望这里也是佛法盛行之地,然而始料未及,情况却非如此。在这里,根本别指望国王会像盘盘国那样派船将一行人送去天竺。亲王和安展、圆觉商量一番,认为搭乘大食国的商船是为上策。
阿拉干国的海岸线向东西方向延伸得很远,却没有建一个像样的港口,只有容船靠泊的浅滩。往来商人也都是难以信赖的不三不四之徒。不过,要去往天竺,就不能挑三拣四了。这一天,亲王一行来到浅滩,与一个大概可以合作的大船船主会面。船主是一个胖墩墩的阿拉伯人,名叫哈桑。亲王自报家门,说自己来自日本,哈桑表露出了好奇之色:
“你是瓦库瓦库人啊。”
亲王没听懂:
“咦,瓦库瓦库是什么意思?”
哈桑笑了:
“没什么,就像唐人把你们国家叫作倭国一样,在我们国家,日本就被叫作瓦库瓦库。不要介意。那么你们说有事相求,是什么事?”
亲王便把想搭船去天竺的希望如实相告,哈桑沉默片刻,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让你们搭船是小事一桩,但根据不成文的规定,搭船必须要出一定的礼金。不过,看起来你们也是囊中羞涩。那么商量商量,你们给我的生意搭把手怎么样?如果肯帮忙,不管是天竺还是什么地方,我都很乐意捎你们过去。”
“所谓生意是?”
“实际上,我们之所以停靠阿拉干,是为了来找蜜人。”
“蜜人?从没听说过什么蜜人。”
哈桑压低声音:
“没听说过也是正常。那种东西又不会在世面上买卖。简单来说,蜜人就是晒干的人的尸体。过去有些婆罗门发愿要舍身以普度众生,他们在山上的石窟绝食,只靠吃蜜活着。这样大概经过一个月,他们的大便小便就统统变成了蜜。即便是死了尸体也不会腐烂,反而会发出浓郁的香气。这种东西就叫作蜜人。”
听着阿拉伯人的介绍,亲王倏忽间想到了在高野山石窟里入定的老师空海高僧,不由得脱口而出:
“就和空海高僧一样。”
哈桑听到一愣:
“啊,你说什么?”
“没什么,跟你没关系。非常抱歉打断了你,请继续。”
哈桑又说起来:
“说到我们为什么要来找这个蜜人,就是因为它是稀世的药材。不论身体遭受多么严重的伤害,只要服用这个蜜人的少量碎屑,就能够奇迹般立刻痊愈。如果能够将如此名贵的药材带给哈里发所在的巴格达宫廷,毫无疑问会大赚一笔。不过,寻找这个蜜人的过程极为艰辛,如若没有非同一般的信念是难以成功的。”
这时安展插话说:
“你说要去寻找,那究竟这个蜜人在何处?”
“你们应该也知道,阿拉干国的后面横亘着山脉。夏季风从孟加拉湾迎面吹来,山脉这一侧雨水极多,土地湿润,然而一旦翻越山脉到达对面,景致截然不同,那是一片辽阔干燥的土地。在寸草不生的荒漠里,散落着大量的蜜人。”
这次是圆觉半信半疑地插话道:
“你刚才说婆罗门在山上的石窟入寂,然后变成芳香的蜜人。假如蜜人横尸在荒漠之上,那不过就是些路人病患的尸体吗?”
阿拉伯人的神情显然十分不快:
“那跟我们没有关系。我们的买卖就是把蜜人弄到手,用不着逐一考证蜜人究竟是什么来头。婆罗门也好,路人病患也罢,不是我该管的。”
这时,考虑到不能让哈桑不高兴,亲王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
“照你所说,去山另一边的荒漠寻找蜜人有很大的困难,为什么这么说呢?”
哈桑神情一变:
“嗯,问题就在这里。因为荒漠烈日炎炎,风又极为猛烈,人根本无法行走。要去那里,必须用蓑衣将全身上下遮挡起来,防止砂砾吹到手脚和脸上,然后驾驶一艘装有六尺风帆的带轮独木舟,一边借助风力,一边用双脚快速蹬轮。即便如此,这个工作也需要消耗大量的体力。等到达荒漠中央,就能够看到遍地散落、黑乎乎的蜜人了。怎么收集这些蜜人呢?这有一个秘诀。那就是用事先准备好的耙子似的东西钩住蜜人,然后直接在荒漠上拖走。绝对不能离开独木舟。一旦离开,在炎炎热浪之下人会头晕目眩,再也回不到独木舟上了。”
“也就是说,如果在寻找蜜人的时候失败了,那么自己也就会变成蜜人吧?”
听到亲王的话,阿拉伯人瞪大眼睛,使劲儿点了点头:
“没错没错,就是这样。看来你也知道荒漠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横七竖八的蜜人了。不过,寻找蜜人的难点并不限于此,其实还有比这更麻烦的事情。”
“怎讲?”
这时哈桑将亲王、安展、圆觉、秋丸四人扫视一遍,目光在每个人脸上都停留许久,然后徐徐开口道:
“你们应该知道海市蜃楼这种现象吧。它会在海上出现,而有时候也会出现在热浪席卷的荒漠。是什么气象原因造成的我不是很清楚,不过在那座山对面的荒漠上,确实会经常出现类似的现象,一旦热气在荒漠上沉积,散布在那里的也可以称之为人类遗骸的丑陋蜜人,居然都会化作美女的模样。如果只是这样也不算什么,在搜寻蜜人的过程中,男人们都在拼命地用双脚蹬着独木舟上的车轮。或许是持续这一动作的缘故,不知不觉之中一种奇妙的感觉在腰间高涨起来,如此则万事休矣,工作肯定无法完成。为什么这样会影响工作的完成呢?这是因为男人用耙子钩蜜人的时候,在耙子尖出现的是美女的幻影。即将发射的高涨情感又如何受得了这个,男人当即就会射精。再靠近另一个蜜人,结果也是美女。于是又再次射精。因为面前的美女幻影无穷无尽,所以独木舟在荒漠上疾驰得越远,男人越是无穷无尽地射精,最终筋疲力尽。所以,根本无法收集蜜人。”
听到如此出人意料的一番话,四人都说不出话来,只是张口结舌地看着阿拉伯人的脸。然而哈桑自己却若无其事:
“这次在阿拉干期间,我也曾派三个年轻人去山那边的荒漠寻找蜜人,可是果不其然,三个人一个不落,轻而易举地被那些荒漠里的怪物迷惑了,没能带回一个蜜人。其中一个人不知道是遇到了什么麻烦,甚至都没能从荒漠回来,最后下落不明。其余两人也是好不容易才回来,同样失魂落魄,如今也和半个病人差不多了。”
“真是太可怜了。”
“可怜是可怜,然而没办法。他们可是为了蜜人,专门乘船从阿拉伯跟我来到这里的家伙们啊。然而现如今在我的船上,给我做搜寻蜜人工作的男人们一个也不剩了。我觉得无论如何不能毫无成果、两手空空地回国,那就太遗憾了啊。”
这么说着,哈桑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环顾四个人的脸。片刻之后,安展说道:
“你想说的是,让我们四个人帮你做搜集蜜人的工作吧。这就是你的交换条件吧。”
“是的,正是如此。”
安展愤然说道:
“那么我们拒绝。我们已经皈依佛门,怎么能做这种唯利是图的勾当。实在荒唐!”
这时亲王冷静地制止了安展:
“等等,安展。不要如此鲁莽。我们暂且告辞,四个人仔细商议之后再决定也不迟。”
告诉阿拉伯人要稍作考虑之后,四个人结束了这第一次会面,仓促离开,将浅滩撇在身后。阿拉伯人冷笑着,在船上望着渐行渐远的四个人。
一离开阿拉伯人,安展立马咄咄逼人地冲着亲王去了:
“亲王,可不能开玩笑。您难道想接受那种业障深重的大食人提供的肮脏下贱的工作吗?虽说眼下当务之急是要前往天竺,但怎能考虑如此不符合佛门弟子身份,卑劣且俗不可耐的工作?”
圆觉也是同样口吻:
“安展说得对。而且那个男的声称蜜人生前是婆罗门,但不论怎么看,那都不过是倒毙路旁的干尸罢了。能不能入药,还非常值得怀疑。亲王,您可要留心啊。”
就连一直默不作声的秋丸,也在这个节骨眼开口了:
“亲王,请不要做危险的工作。到时候不要说去天竺了,落得个鸡飞蛋打的话可就亏了。”
听三个人把能说的都说了,亲王这才开口:
“没有想象的那么难。我听那个男人讲到关于蜜人的事,忽然想起了我的老师空海高僧。他在高野山入定之际,虽然不是只吃蜂蜜,但也自觉不吃粮食,专心坐禅。这么说来高僧也化作一种蜜人了啊。”
“可是,那个大食人所谓的蜜人,生前都是些来历不明的可疑家伙。”
“这并没有什么,死后一切皆成。我反而想要亲眼看看,去那个男人所说的山那一边的荒漠,看一看散布在那里的枯干蜜人,修炼一下不净观。”
“啊?不净观吗?”
“嗯。我也多少有些修行,断不会被海市蜃楼迷惑双眼,误以为蜜人是美女,这点信心我还是有的。我倒觉得越是观看蜜人,越能够领悟它的不净。绝对没有担心的必要。我一个人去山的那边,你们放心等候即可。我一定要看一看蜜人究竟是什么东西。”
话说到这般地步,三个人无话可说,只能任由亲王心血来潮。
阿拉伯人本以为安展或圆觉当中的一位会去搜寻蜜人,当听说是年龄最大的亲王要去,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不过并没有说什么。
悬挂着六尺风帆的独木舟长九尺有余,两侧各有一个木轮,人在上面要用脚蹬,就像蹬自行车一样。因为这里和沙漠不一样,地面很坚硬,因此车子不会陷入沙子。风起帆动,便可以像小艇一样在地面上滑行。不知是谁的发明,这是最适合在这个地方的荒漠上行进的交通工具。
荒漠像波浪一样起起伏伏,忽高忽低,放眼望去,没有尽头,而且寸草不生。犹如一片无边无际、波涛汹涌的褐色海洋,在被狂风吹刮后凝固了一般,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沉闷的空气被加热了,在荒漠刺目的闪光表面上,浮动着无数小股的热浪。低垂憋闷的空气分为几层,物体看上去也都有两三层的叠影。果然如阿拉伯人所说,即便是乘坐独木舟,要突破这片炎热的荒漠也要有充足的心理准备。
为了挡住风刮来的沙粒,亲王用细竹条编织而成的帷子裹住全身,毅然决然地跳上独木舟。时值正午。风势很好,稍稍用脚一蹬,独木舟便在荒漠上风驰电掣地行驶起来。因为太轻松,亲王反倒觉得有些扫兴。风从耳畔呼啸而过,独木舟一边左右摇摆一边飞速前行。最开始的时候,这种令人快慰的速度给亲王一种醉醺醺的感觉,什么也不用想,任由身体随舟运动。然而,很快他便意识到,这样是不是太放松了?这样下去不知将会放纵到何种地步,必须要提高警惕。可奇怪的是,越是这么想,亲王越觉得心情放松,他不由得愈发不安。
掐着素不离身的念珠,亲王面向南方,唱了三遍南无遍照金刚,随后郁结在胸口的不安便烟消云散,一直在荒漠上飞驰的独木舟忽而船头向半空扬起,就这样离开了地面,开始像飞一般在空中行驶。帆鼓满了风,独木舟一边前进一边微微上下颠簸。向下看去,能看见荒漠上有星星点点黑色的东西。那一定就是蜜人。亲王聚精会神,从上空凝望着那些黑东西。
阿拉伯人曾说蜜人看上去是美女,但似乎完全不像。荒漠上散落的这些,皆是人类的尸体,都是难以言状丑陋不堪的东西。脑袋是人而身体是野兽的、没有脑袋只有身体的、身体只剩一半的、一身双头的、一身三头的、有头无面的、有面无头的、三只眼的、没有手的、三条腿的、全身化为枯骨的、周身长毛的、腹部开洞的、屁股上长尾巴的、嘴唇长而及地的、左右耳朵比脸还大的、眼睛掉出一尺的,尽是些支离破碎的尸体。
亲王从飞翔于空中的独木舟上俯瞰地面,深深地领悟到人类的不净。来看蜜人是对的,幸亏看了蜜人,自己才得以更深层次地进入化境。这么一想,亲王甚至觉得还要感谢那个装疯卖傻的大食人,他更加用力地蹬着独木舟,只觉神清气爽。
独木舟已经远远地越过了阿拉干国的国界,沿着俯视可见的伊洛瓦底河上游不断逆流北上。不知过了几个小时,极目远眺,横亘在层云那一边的,便是颇负盛名的云南群山。不知为什么,亲王有一种即将回到久违的故里的感觉,心中阵阵兴奋。不过,这条不起眼的小独木舟,能飞到那些云朵的尽头吗?但真正行动起来却比想象得容易,亲王用脚蹬踏着独木舟上的车轮,轻而易举地飞越了高耸的山峦,一路向东北方向翱翔。
很快越过了禄卑江,越过了怒江,越过了澜沧江,在层峦叠嶂之间,亲王看到了一个像小镜子一样闪着光的湖泊。那是位于大理盆地中心的洱海(西洱河)。将洱海挟于中间,近在眼前的便是苍山,再向前,便能看到山顶上无数岩石突兀林立的鸡足山。亲王心说,啊,终于到达云南了。正午才出发,此时太阳尚未落山,火红的余晖将周围的山峰染成了紫色。亲王从上空眺望着这一切。
这种时候,亲王必然是困倦了。或许是因为此前绷紧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松了一口气吧。恰好风满船帆,独木舟不断自行向前,即便亲王不用脚蹬车轮,也不会有突然坠地之虞。翻身躺在形状像豆荚一样的独木舟里,亲王闭上了眼睛。一闭上眼,随即做了一个梦。不用说,这是亲王的一项拿手本领。
在梦里,亲王还是三十五六岁的年纪,不知是怎么回事,独自一人爬到了高高的杉树顶上。为什么要爬到这么高的地方?他自己也没有想明白。这时日薄西山,亲王愈发觉得寂寞难耐,于是便爬下树。下面有很多正在建造的堂塔房舍,他总觉得这里像是高野山。空海高僧在这里创建了金刚峰寺,并在最近移居于此。亲王觉得应该和高僧寒暄一下,于是向唯一一个亮着灯的佛堂走去。
亲王向堂内张望,高僧似乎正在修法。堂内点着亮堂堂的佛灯,燃着护摩,佛坛上供奉着孔雀明王的塑像、羯磨杵、孔雀尾等物,高僧就在佛坛前观法定坐,不停地唱诵陀罗尼。这时,他忽然回过头来:
“这是这是,亲王禅师,来得好啊。”
只见那张脸已然不是活人的脸,仿佛是敷了金粉、镶嵌玉眼的木像,僵硬而毫无表情。啊,高僧已知死期,禁绝粮食、每日服用丹药的后果,就是容颜最终变成了这样。亲王目不忍视,把脸别到一旁。然而高僧却没有丝毫悲伤,反而用一种像是跟亲王开玩笑的口吻说道:
“亲王禅师,又爬杉树了。您看到了什么?”
亲王也附和着笑道:
“什么也瞒不了高僧,见笑了。不过,什么也没有看,不知怎么,我天生喜欢高的地方。”
“既喜欢高的地方,也喜欢远的地方。您之所以爬到杉树顶,一定是因为您觉得从那里能够望见天竺。”
虽然本来没有这个想法,不过听空海高僧一说,亲王感觉这样理解也未尝不可。
“原来如此,很可能啊。”
“您这样的人,我未曾见过。愚以为,您的志向当在远方的远方,海外秘境。年轻时我虽然到过唐土,但却未能到达更远的天竺。您计划去往天竺吗?”
“啊,那是将来的事。”
“不,一定没错。不是夸口,以我之洞察,您将获得意想不到的幸运,尽管未至天竺,但必将游历南海诸国。倘若我不是身体病弱至此,时日无多,我衷心希望将来能够与您同赴天竺之旅啊。”
“非常感谢。”
“原想将这座高野山托付给您,但我打消了这个念头。决心已定。在我看来,与居于狭小的日本相比,您的志向要远大得多。高野山是可以托付给您,但如若您随即飞去天竺或其他地方,善后事宜就非常棘手了。是这样吧,亲王禅师?”
高僧像是在笑,然而脸却像一副闪着光的金属面具,根本看不出所谓人类的表情。
这时,亲王感觉高僧身后佛坛之上,那尊驮着孔雀明王的三尺左右的孔雀塑像,一瞬之间,那长着蛇纹的长脖子似乎抽动了一下,左右张开的翅膀扑棱扑棱地扇动起来,亲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然而定睛一看,这只傲慢的鸟的面容竟是女人,更准确地说看上去酷似藤原药子,亲王大吃一惊。死去的药子似乎与鸟有着不解之缘,迄今为止,已经数次变成鸟的形态在亲王梦中出现。难道药子死后化身为孔雀,巧妙地潜入严厉禁止女人进入的高野山寺院区域,假扮成明王的坐骑了吗?究竟,空海高僧知不知道这件事?
似乎是发现了亲王直勾勾的目光,孔雀再次侧过头去,开始低声发出“诃诃诃诃诃……”的叫声。
高僧也注意到了,回过头去,向佛坛上的孔雀招手。孔雀用长有距的脚一步一步,慢慢从佛坛上走过来。与此同时,此前驮着的孔雀明王的身影倏忽间不见了踪影。不,与其说是消失不见,不如说是亲王自己取而代之,“扑通”一声坐在了鸟背上。不知不觉,在梦中亲王与孔雀明王逐渐合一,亲王取代了明王的地位。这种转换,唯有在梦中才能实现。
“再会了,亲王禅师。虽不能在天竺,但今后我们还会在某地重逢的。请您相信我。”
在高僧的送别声中,孔雀随即振翼高飞,背后驮着亲王,轻快地在高野山上空飞舞。
从空中远眺,能看到在黑压压的山林边上的内佛堂中有一座五轮塔模样的建筑。内佛堂?明明高僧还健在,明明刚刚与高僧分别,怎么就有了内佛堂,实在是不可思议。也就是说显然亲王在梦中混淆了时间。这么说,亲王想起来了,在三十余年以前,在为入定的空海高僧举行七七忌之后,他曾陪伴遗体,不避劳苦,走了一段长长的路程,直到内佛堂。回想着这件事,亲王继续聚精会神地向下看去。
在去往内佛堂的路上,亲王看到装着遗体的灵柩,还有大批人像蚂蚁一样排着队跟随灵柩。队伍寂静无声地走着。六位僧人恭恭敬敬地抬着灵柩,他们都是空海高僧的高徒。亲王从高空逐个认出了六人的相貌。那是实惠。那是真然。那是真绍。那是真雅。那是真济。而最后一个人,正是亲王自己。亲王“啊”的一声叫出来。这是亲王第一次在梦中看见自己的脸,尽管是从空中瞭望。
亲王叫出“啊”的一声,孔雀像是回应一般,一边飞一边发出“诃诃诃诃诃……”的鸣叫。在刺耳的叫声中,亲王终于睁开了眼睛。虽然感觉像是坐在鸟背上飞行,其实亲王乘坐的依然是那条奇妙的飞舟。
洱海的形状像人的耳朵,曾被称作昆明池,基本位于大理盆地的中心,向西面朝高耸的苍山。过去居住在这一带的部落被称作西洱河诸蛮,或被叫作昆明夷,当然,这是以秀丽群山之间这片大湖泊的名字命名的。昆明夷在后汉时期被称为哀牢夷,而后到了唐代被称作白蛮。八世纪形成的国家南诏,就是以在这个大理盆地定居的农耕民族白蛮为核心,进而与山间的游牧民族乌蛮合并建立的。不过,南诏的王室是乌蛮系的蒙氏,因此称其为以乌蛮为核心或许更为准确。白蛮和乌蛮。罗罗族可以看作是乌蛮的代表,但乌蛮并不仅限于罗罗族,而应该是包括麽些族和傈僳族在内的西藏-缅甸语系的少数民族总称。
前文讲到阿拉干国王的名字全都包含旃陀罗这个称呼,而离奇的是南诏国历代君王的名字是接龙。此为乌蛮的习俗。试着查阅了前八位国王的名字,细奴逻、逻盛、盛逻皮、皮逻阁、阁罗凤、凤迦异、异牟寻、寻阁劝、劝龙盛。凤迦异在即位之前就死了,因此异牟寻是为第六代。
降低高度,飞过耳朵形状的洱海,亲王的独木舟接着又轻巧地越过了苍山,在洱海对面耸立的鸡足山顶着陆了。鸡足山三条山脉向前,一条山脉向后,宛若鸡爪的形状,因此得名。此时黑夜已尽,神清气爽的早晨到来了。
亲王在这座山的峰顶降落,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只是方才的梦尚有余韵,他觉得说不定能在这座山上与空海高僧相见,仿佛有这样一种朦胧的预感镌刻在胸。虽然这预感毫无来由,但恰恰是这样的预感更加值得信赖。
在狂风骤雨的侵蚀下,耸立的鸡足山犹如一座由成堆的奇岩怪石构成的塔,这种极尽险峻的山势是在日本无法想象的。朝雾围绕群峰缓缓流动,循着绝壁之间的道路而上,亲王将清晨的空气吸了个满怀。向前行,能够看到岩壁上许多醒目的女阴石刻,说明自古这里就常有行人。如同在真腊国看到林伽毫无感触一样,在这里看到女阴石刻,亲王依旧是无动于衷。
正如明代旅行家徐霞客所写“鸡山一顶而已萃天下之观”,这座山的景观的确有着千变万化之趣味,不过眼下,亲王对这些事情毫无兴趣,眼里没有任何景色。他像是在寻找着什么,径自移动着脚步。是在追求着什么,还是在寻找着什么,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仔细一想,感觉自己的一生似乎始终是在步履匆匆地追寻着什么。行至何处方是尽头?寻到何物才能获得最终的满足?想归这么想,但其实一开始他就已知道了自己追求、寻找的所有东西。他感觉自己不论见到什么,似乎都不足为奇。啊,果真如此吗?他预感到似乎一切都被尽收于这一言之中。
行走在令人头晕目眩的悬崖峭壁,穿过无数个石头门洞,翻过山顶绕到山后,那里有一个在岩石上开凿出来的石窟。应该很有些年代了。石窟上安装的木门都已经腐朽了。亲王毫不迟疑地用力推开门,眼前顿时被一团雾气包围,犹如黑夜一般,伸手不见五指。
亲王茫茫然地等待尘埃落定。很快一阵风吹来,雾气消散,石窟深处,一个在岩壁上凿出来的,凹陷进去的壁龛里,隐隐约约浮现出一个人形物体。这个人形结跏趺坐,结大日如来定印。涂了漆,镶嵌了玉眼,已经不是活生生的人,然而外表却酷似亲王梦见的空海高僧。不,这正是和梦中高僧的重逢。而且,那个梦虽然刚刚结束,却似乎是一段很久之前的梦境,仿佛正在渺远的时空飘荡。
“高僧,终于又见面了。您说的没错。不会再有比这更快乐的事了。”
说着,亲王在石窟蜜人的面前深深地垂下头,用袖子拭去了奔涌而出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