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盘这个国名首次见于文献应该是唐代成书的《梁书》。其中列举了顿逊、毗骞、盘盘、丹丹、干陁利、狼牙修等六个可能地处马来半岛的国家。从六世纪后期至七世纪前叶,真腊(柬埔寨)兴起压制扶南(暹罗),原本自古受到印度文明影响的扶南文化,和它的大乘佛教一同南下,转移至马来半岛中部临万隆湾的盘盘。《梁书》提及的其他五国均在七世纪之后逐渐销声匿迹,唯独这个盘盘能够在唐代时期顽强地生存下去,普遍推测可能因为它是一个海路中继站,联结着东印度大乘佛教研究中心那烂陀,和苏门答腊岛新兴的佛教王国室利佛逝。甚至有说法称室利佛逝的首都并不在苏门答腊岛,很可能就在这个盘盘,这里拥有众多值得观赏的佛教遗迹。据传说,盘盘的太守营建过一个灵囿。灵囿这个词出自《诗经》的《大雅》,可以看作是周文王放养禽兽的一种动物园。
七世纪末期,为寻求佛法去往天竺的唐僧义净,曾在以室利佛逝为中心的南海诸国前后逗留七年半,可想而知,他应该在寻访之中顺道来过这个盘盘。如此一来,义净便成为先于高丘亲王近两百年造访盘盘的一位难能可贵的老前辈。而且义净的天竺之行有始有终,对于亲王而言,他可谓是楷模一般的人物。然而,高丘亲王却对义净的旅程知之甚少。亲王或许对马来半岛的一些国家盛行佛教都一无所知。
那天仍然是酷热的一天。野生的橡胶树、椰子和香蕉遮天蔽日,行进在即便是白天也依旧昏暗的密林之中的小路上,亲王甚至糊里糊涂地忘记了去天竺这个最初的目的,心中纳闷,究竟是为什么非要在气候如此炎热的地方转来转去不可。实际上现如今正在前进的一行人自己都根本不知道该往哪儿走才能离天竺更近,大家只是一同没头没脑地挪动着脚步,因此情绪变得些许古怪也属正常。为了活跃沉闷的气氛,亲王一边走,一边向同伴指点路边生长的花草,以及落在这些花草上的虫子,让他们观察这些与日本司空见惯的动植物种类是否有所不同。精通本草学的圆觉站了出来,逐一进行讲解:
“这个很像一种名叫贝母的植物啊。拔下来看看,根部的形状就像是小贝壳聚集在一起,贝母这个名称就是由此而来。不过,我从来没见过花开得这么大的贝母。”
秋丸在石头下面发现一只巨大的西瓜虫,圆觉立刻说道:
“啊,这个叫作鼠妇,《尔雅》称之为鼠负。因为这种虫子常趴在洞穴里老鼠的后背上,就像老鼠背负着它一样。现在写作鼠妇,但这样意思就完全不通了。还有一种说法,称吃了这种虫子之后,老鼠会荒淫无度,故称之为鼠妇,不过这未免有些牵强。碰一下试试,它会立刻团成球。”
又走了一会儿,密林忽然开阔,来到了一片长满青草的原野。草像是短结缕草,沐浴着倾泻而下的阳光,闪闪发亮。原野正中央立着两三棵椰子树。阳光从头顶上直射下来,因而这里比密林中还要酷热难耐,不过让人喜出望外的是椰子树叶沙沙作响,不知从何处吹来了风。一行人长出一口气,决定就在这里坐下,仔细商讨接下来该向哪个方向前进。
坐到草地上的一瞬间,秋丸发出了一声惊叫:
“啊呀,有个怪东西。这是蘑菇吗?圆觉大人,您来看看。这个圆形的东西是什么?”
大家都把脑袋凑了过去,端详这个来历不明的东西。这是个硕大的圆形物体,像球一样在草丛中间,看上去像是植物,根部可能长在圆球的下面。这个球体的颜色发白,覆盖着一层薄膜,然而膜的内部由蓬松的气泡构成,这里面应该不是内核。圆觉反复观察,说道:
“马勃这种菌类自古为人熟知,但这个却不像。倘若是马勃,敲击之后应该会有烟雾般的粉尘从顶部的小洞喷溅而出。让我找一株试一下吧。”
随后,圆觉手指一碰,这个圆形物体仿佛泄了气一般,眼瞅着缩小了,但并没有粉尘喷溅出来。然后风一吹,它便开始在草原上轱辘轱辘地滚动,似乎也没有长着根。而且刚一滚动,四周顿时被一种不可名状的香气包围,众人的鼻腔里也充满香气。毋庸置疑,显然是这个圆形物体发出的香气借着风力弥漫在空气之中。亲王宛若沉醉了一般,说道:
“不可思议啊,真是无法形容的味道,我第一次闻到如此香气,却又似曾相识。这是一种深入骨髓的、让人怀念的味道。圆觉,你好像是看走眼了。很明显,这不是蘑菇。”
圆觉也点了点头:
“正如您所说,这肯定不是蘑菇。不,这甚至可能连植物都不是。在我看来,这像是女人的脂粉香……”
安展目光如炬,斜眼看着圆觉:
“你,竟如此口无遮拦,你了解女人吗?”
听到这句话圆觉垂头丧气,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再看秋丸,她追上被风吹走的圆形物体,双手把它捧起,像是要把自己的鼻子伸到里面似的,贪婪地嗅着香气,仿佛没有听到大家的谈话。安展皱着眉头:
“喂,秋丸,差不多行了。香味是不错,但是不能大意。这个东西来路不明,说不定散发的是某种毒气,放下吧。”
被狠狠训斥了一番,秋丸这才把圆形物体从手里扔掉,然而她却眼神空洞,表情恋恋不舍。
一行人像是在突发事件中受到了震慑一般,默不作声地再次起身,将草原留在身后,走入密林之中。然而刚一进入密林,大家便又发现了散落在路上、同样模样的圆形物体,于是停下了脚步。地上不止一个,这究竟是什么东西?每个人都疑窦重重,但没有一个人贸然发声。正在此时,秋丸突然弓腰,敏捷地伸手拿起一个圆形物体,随即把它按在了自己的鼻子上。她动作迅速,众人都没来得及制止。应该是方才闻到的香气给她带来了十分强烈的快感,留下了难以忘怀的余韵。但是这次情况不同。大力嗅闻之后,秋丸感到头晕目眩,不由得将手中的圆形物体扔了出去,踉踉跄跄地摔倒在地,已经是面无血色。
“刚才不是说过了吗?蠢货。”
安展怨恨地用脚尖将掉在地上的圆形物体踢飞,与此同时,四周弥漫起一股每个人都闻得真切的异臭,简直是臭不可闻。秋丸跪倒在地,向下趴着,泪水涌上眼睛,不停地呕吐。亲王一边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一边说道:
“两个圆球看起来虽然一样,但一个散发出醉人的香气,一个则发出令人作呕的恶臭。不论如何,小心为妙。今后也是,最好不要随便伸手。毕竟这个来路不明的物体,就连本草学者圆觉都闻所未闻。身处南方的国家,偶然遇到超出我们想象的怪事也不足为奇,不出大事就好,对秋丸自己也是一个有益的教训。趁着太阳还没落山,继续前进吧。”
亲王一马当先,一行人再度出发。秋丸的表情虽然有些难看,但把能吐的吐出来以后,她又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好像已经把刚才的痛苦忘了个干干净净。
密林尽头,一条大峡谷突然出现在眼前。阳光斜射,幽深的谷底沉浸在阴影之中,从茂密的树木当中,能够看见几座矗立着的尖塔似的建筑物,还有升腾而起的几股篝火的烟雾,显然这里应该是土著居民的村落。安展站在山坡上,望着谷底陷入沉思,不一会儿说道:
“贸然下去很危险,先让我和圆觉一起下到谷底,看看土著的状况。亲王,您请在此等候。”
说着,两人沿着一个接一个的岩角,扒开茂密的树丛,径直走向谷底。就在还能隐约看到两人身影的时候,忽然,有一头动物从附近的岩石阴影里探出了头。亲王冷不防被吓得浑身一哆嗦。
这动物身体像猪,却要比猪大很多,而且更肥硕,通体浑圆。它的毛色是黑白条状花纹,像光绫绸一样发出亮洁的光泽。它的眼睛像猪一样细长,鼻头有褶皱。而尤为奇妙的是它那奇长的鼻子,像喇叭似的弯曲着向前伸出,湿润的鼻孔不停翕动。一张滑稽的脸怔怔地朝向亲王,看上去极为老实,应当不会伤害人类。热爱动物的秋丸丝毫没有胆怯,她欣喜地想要用手去摸,于是向这个奇怪的动物迈出了一步。这时动物掉转身子,忽然抬起了短小的尾巴,撅起尾巴底下的肛门,一个圆球啪嗒一声从那里掉了下来。显然是粪便。
看到秋丸张皇失措,亲王放声大笑。可是就在看到刚才掉落在地的动物粪便时,他不由得大吃一惊,与秋丸面面相觑。这东西和刚才被误认作蘑菇的那种来路不明的圆形物体一模一样。本以为是植物,居然是动物的粪便。亲王迫切地想要把这个意外的发现告诉安展和圆觉,他俩要是知道了,该是怎样的目瞪口呆。秋丸似乎也有同样想法,毫不掩饰地把好奇的目光投向了那轻柔膨大的白色物体。
这时,亲王和秋丸身后传来怪异的鴃舌:
“梅里瓦,豪来,豪来,唔……”
两人大吃一惊,回头看去,不知是什么时候过来几个土著民,并排站在岩石影子里,以探寻的目光望着两人。几个人无一例外都是半裸的男人,头上装饰着彩色的鸟羽,鼻孔上吊着金色的鼻环,仅在腰间围着围裙。他们像是来追踪逃走的动物,其中一个走上前来,发出奇怪的声音招呼动物:
“嚎、嚎、嚎、嚎……”
被召唤的动物似乎已经被驯化,慢吞吞地跑到男人身边。男人在这头胖墩墩的动物脖子上,熟练地铐上了锁。
亲王和秋丸直愣愣地看着,走在前面的男人向身后的同伴们打了个手势。突然,亲王和秋丸被粗暴地推倒在地,男人们一拥而上,从后面干脆利落地将两人的手捆住。一切都发生在刹那之间。
土著们一声呐喊,牵着脖子上锁的动物,用棍子戳着亲王和秋丸的后背,沿着长有灌木的山坡向下走去。因为两只手不自由,两个人只得在山坡上跌跌撞撞,弄得浑身是泥,任由栖息在灌木的牛虻一样的虫子嗡嗡扇着翅膀,成群结队地扑在脸上。
很快来到了谷底。他们穿过水面上低垂着繁茂蔓草的浅滩,接着沿河向平地深处走去。道路两旁是粗大成行的椰子树,犹如行道树一般。在这条路上走了一会儿,便是一座地基很高有藁树屋顶的小屋,小屋旁边有一个挖开的巨大红土坑。在这里,土著们把两人的绳子解开,猛推后背,把两人一把推进了这个土坑。这里应该是一种牢房。留下了嘲讽的笑声之后,土著们扬长而去。
亲王长叹了一口气:
“在安展和圆觉不在的时候被袭击了,实在是不走运啊。说不定我们的行动一直在那帮家伙的监视之下。真是来到了一个可怕的国家啊。”
秋丸也是愁眉苦脸:
“我不该对那头动物伸手的。为什么我总是没事找事,给大家添麻烦呢。”
“哪里,不是你一个人的错。刚才你向动物伸手的时候,动物转过身用屁股对着你排泄粪便,我看见之后笑得声音太大了。很可能是那阵笑声被土著们听见了。千虑一失啊。”
第二天一早,一串香蕉扑通一声被扔进了坑里,饥肠辘辘的两个人正狼吞虎咽地吃着,忽然发现坑外吵吵嚷嚷,似乎是聚集了一大帮人。很快,一个看上去像是这个国家有头有脸的上层人物的身影出现在头顶上方。这人从肩膀开始用一块宽松的白布裹身,蓄着胡须,腰悬利剑。他双腿分开,站在坑边冷笑着,用流利的唐音不紧不慢地对亲王说道:
“吾乃盘盘国太守。尔等非法进入本国。如实交代,意欲去向何方?”
唐音字正腔圆,亲王完全听得懂。亲王在坑底仰视着太守的脸,也用标准的唐音昂然回答:
“我从不知道经过此国还需必要的手续。我记挂的唯有去往天竺这一件事而已。”
“要去天竺啊?嗯,那我还要问了,去往天竺意欲何为?”
亲王一时语塞,因为就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好。诚然,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寻求佛法。自己奋不顾身东渡而来,不就是为了去往从二十岁左右落发为僧以来,已经一心一意地憧憬了四十余年的天竺吗?然而,对于这个不言而喻的大前提,亲王却不知为何感到难以启齿。扪心自问,自己筹划西游天竺当真是为了求法吗?他觉得似乎自己原本并没有这种雄心壮志,想要去往天竺,恐怕仅仅是出于孩提时代造就的对未知国家的好奇心罢了,这样的解释应该更为贴切。因此,亲王的回答不由自主变得磕磕巴巴。为了求法,明明是一句话的事,亲王颠来倒去地说了半天:
“我出生在日本,天竺是我的眷恋之地。也可以说是我青年时期即皈依佛门的原因。与其说去往天竺是为了求法,于我而言,倒不如说求法与天竺就是同义词。这就是我要去天竺的缘由。”
听罢,太守咯咯地笑了起来:
“肮脏的东海岛国佛教徒,真是能说会道。何必特意跑到天竺去,眼下,在这个盘盘国,教化之光熠熠生辉,佛法百花齐放,有无数证据可以证明这些。如今,甚至很多大唐的僧人都从长安来此留学。”
太守洋洋自得地说完,忽而话锋一转:
“你是不是经常做梦?”
虽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对于自幼擅长做梦这件事,亲王还是有信心的,他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经常做梦。”
太守旋即面露喜色:
“喔。这很好。有多经常?”
“几乎没有晚上不做梦。”
“嗯。这更好了。那么你是经常做美梦还是经常做噩梦?”
“从来没有做过噩梦,我做的梦都是美梦。”
听了这话,太守激动得仿佛都要哭出来了:
“唉哟,唉哟,这太神奇了,太罕见了。一直以来的苦苦等候是值得的。也许因为本国是南方国家,日照强烈,即便入夜,残余的阳光依然会扰乱人们的头脑,所以能够体会做梦之妙的人极其罕见。像你这样的人是万中无一。这个国家的很多人终其一生只做过一个梦,更有人连梦这种东西的功能都一无所知。你说你毕生的梦想是去往天竺,但既然如此擅长做梦,又何必还要去天竺?每晚在梦中欣赏天竺还不足够吗?算了,先不说这个了,马上带你去貘园吧。托你的福,貘园或许能够重拾往昔的繁荣。”
“咦,貘园是?”
太守并没有理会亲王的问题,而是自顾自地继续说道:
“是的,貘园。你在本国的貘园可以衣食无忧,大可以安心了。”
然后他注意到了秋丸:
“那个孩子,是你的侍童吗?”
亲王肯定地点了点头。
“这样的话,这个孩子也可以一同带去貘园。你们可以住在同一个房间。”
太守乐不可支,嘴都合不拢,离开了坑边。
翌日,来了一辆大象拉的车,亲王和秋丸被拖出待了两天的坑,坐上了那辆车,被直接带往貘园。两人第一次见到大象,发现竟然有物种的鼻子比此前看到的动物的还要长,惊讶得目瞪口呆。
那么,两人被带去的貘园究竟是什么地方?应该是历代盘盘太守营建的,那个传说当中闻名四海的灵囿的一部分。灵囿也就是动物园。人们砍伐密林,在人工开辟为庭院的广阔区域四周围上围栏,那边是老虎,这边是狗熊,像这样将众多的动物隔离收容,便是灵囿。有的围栏里还有犀牛这样珍稀的物种。还有汇集珍禽的禽舍,以马来半岛特产的白孔雀和砂糖鸟领衔,红、绿、紫,色彩艳丽的鹦鹉群振翅飞翔。义净游历至盘盘,想必也造访过这个灵囿。此处自古以来便名扬南海诸国,太守能从祖辈父辈那里继承并维护这一灵囿,实乃无上荣耀。
貘园处于这个灵囿最深处的枢要位置。这里饲养的动物就是出产于马来半岛的貘,也就是两天前亲王和秋丸偶然目击到的动物。据古书记载,貘集大象的鼻子、犀牛的眼睛、牛的尾巴和老虎的腿于一身,经常以铜铁和竹子为食,可是仅就亲王和秋丸所见,此物并没有那些怪物似的特征。貘虽然长得十分不协调,但看上去仍旧是一种正常的哺乳类动物。然而有别于其外表,它是一种不易亲近、嗜好奢侈的动物。围栏里面的貘舍是用砖瓦建造的,极尽奢华,邻近貘舍还有专门供饲养员居住的小屋,他们必须毫不懈怠地满足这种神经质动物的各种要求。
亲王和秋丸抵达貘园,刚好是下午的运动时间,三头饲养的貘并排在园内的草坪上散步。其中一头,与先前逃出这里、在大峡谷斜坡上吓了亲王和秋丸一跳的那一头十分相像。草坪上面散落着许多此前屡屡见到的那种圆形粪便。秋丸指着那些粪便,冲亲王笑着,这时饲养员冷不防打开栅栏门走了出来,说道:
“那是貘食梦的残渣。”
“啊?梦的残渣?”
“是的。貘以人类的梦为食,除此以外什么东西都不吃,因此饲养貘极其困难。”
说着,饲养员拿出扫帚和簸箕模样的工具,开始细致地清扫动物的排泄物。这个男人也像是盘盘国的官员,讲着一口不亚于太守的流利唐音。而后饲养员将扫起来的粪便稍稍靠近鼻子,顿时皱起眉头:
“今天的粪便也很臭啊。看上去这段时间吃的都是噩梦。如果晚上吃了美梦,第二天早晨便会排出散发着令人陶然的馥郁芳香的粪便,而一旦吃了噩梦,那就是这样了。像这样每天排出恶臭的粪便,不管是多么喜好食梦的貘,活得都是极其痛苦。”
听着饲养员自言自语,亲王对貘这种动物产生了浓厚的好奇心,禁不住问道:
“既然饲养如此艰难,那么这个国家为什么还要养这些貘呢?”
饲养员颇为不悦地回答道:
“一个原因是这个国家有传统。最早建立貘园,是在当今太守的六代之前,那时盘盘国还疆域辽阔,国力无比强盛,给饲养的貘提供梦易如反掌。经常做梦的北方罗罗人不断涌入盘盘国,专门承担向貘园的貘供给梦的任务。后来,真腊国兴起,控制了盘盘的北方,随即断绝了罗罗人的来路。这样一来貘园也变得难以为继。之所以这样,或许是因为这个国家的人从小脑袋就被太阳光灼烧,几乎丧失了做梦的能力。鼎盛时期喂养的二十余头貘,如今仅剩三头。因为在貘园许久都没吃到过梦了,饥饿难耐,所以有的貘才会破坏围栏逃走。最近,这三头当中的一头就刚刚逃跑过。”
“那干脆把貘园关闭不就可以了吗?”亲王插话说道。
然而饲养员用力摇了摇头:
“不行。这是所谓的国家传统,事关盘盘国的威信,坚守从祖辈父辈传承下来的光荣的貘园,是现行的国家方略。当今太守对待这一问题同样坚定不移。不过,太守也有太守个人的原因。”
“这个个人原因是?”
“嗯,因为这属于太守的家庭隐私,所以不能大声说,不过说给你听倒也无妨。据说很久以前,太守的独生女帕塔莉娅·帕塔塔患上了病因不明的忧郁症,看着她终日坐卧不宁的样子,太守非常忧虑,于是向婆罗门求教,婆罗门回答说得了这种病要吃貘肉。因为貘肉都是由梦的精华构成,具有祛除体内邪气的功效。尤其是在貘只吃美梦的情况下,这种功效尤为明显,能够立竿见影地医治疾病。大概就是这样说的。听取婆罗门的建议之后,貘园对于太守而言更是意义重大,无论如何都要让貘存活下去。太守的女儿已经被许配给了室利佛逝国的王子,因此太守决心,在她出嫁之前,无论如何都要把病治好。”
“可如果貘只排泄臭气熏天的粪便,即便是吃了它的肉,也治不好太守女儿的病吧?”
“是的,必须要有做美梦的人。因此,您就是百里挑一的那个人。”
“嗯,原来是这样啊。”
亲王对此也只能是叹了口气,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砖瓦材质的貘舍内部极为宽敞,进去一看,宛如一栋建筑物套着另一栋建筑物。被套在里面的建筑物,正是向貘提供梦的人睡觉用的卧室。正中央是石质卧榻,卧榻上面放着一个古怪的陶制枕头,此外再无任何其他家具。二间见方的空旷卧室,四面墙壁上有小窗户,从窗户向外望去,能看到正在踱步的貘。当然,因为窗户小,所以貘无法从窗户钻进卧室。貘散步的空间,也就是外侧建筑的内部,包围着正中间的卧室。貘用长鼻子发出呜呜的叫声,整夜在貘舍内部有如回廊似的空间里转来转去,寻找着梦。
貘似乎无须靠近正在睡觉的人,在一定距离之外也能够自如地吸食梦,只需将鼻尖从窗户里伸进来即可。独自一人在貘舍里面的卧室内睡觉,第一个夜晚,亲王虽然心绪极为不佳,但也没有遇到被貘伸舌头舔脸之类的状况,到了第二天早晨平安无事地睁开眼,这才松了一口气。唯独记不得自己有没有做过梦,感觉大脑一片空白,因此遇见饲养员的时候他说道:
“昨晚很遗憾,没做梦。太少见了,这辈子六十年来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想必貘也不高兴吧。办了一件坏事啊。”
饲养员却笑了:
“没有那回事,您做了个美梦。早上三头貘都排出了芳香的粪便。自己的梦被吃了个干干净净,您当然记不得了。所以,没什么好介意的。”
竟然是这样,听了这个饲养员的话,亲王虽然明白,但却有一种若有所失的感觉。孩提时自己就擅长做梦,而且尽是快乐的梦,这让自己甚为得意。正是因为能够回忆起快乐的梦,所以才会更快乐。可以说梦就是回忆本身。倘若失去了这种回忆的能力,梦不就相当于死去了吗?如果梦被貘一扫而光,每天睡醒时大脑都是空白,那么这种醒来将是多么的索然无味?如此一来,不但梦不是梦,从今往后,都不得不度过纵然是想做梦也做不了的夜晚,那又该何等寂寥?
横卧在石头卧榻之上,枕着陶制枕头,在貘舍度过数个夜晚之后,亲王渐渐感觉郁郁寡欢。即便是白天见到秋丸,也很少像以前那样开一开玩笑,或是发出爽朗的笑声了。秋丸泪眼婆娑,伤感地望着满面愁云的亲王。即使是做了梦,也不会留在记忆里,梦过以后转眼之间就忘掉了,这竟让人心如此愁闷,亲王自己也是束手无策。
做不了能够留在记忆里的梦,取而代之的是亲王会在睡眠最深的时候看见不可思议的幻影。白色的影子出现在头脑中漆黑一片的银幕上,这能否称之为梦尚存疑问,倒不如将其叫作梦的残骸更为贴切。不,更像是映照出的白色影子。这个黑白条纹相间的影子的真身好像就是貘。似乎将梦食尽的貘,为了能找到更多的梦,甚至钻进了亲王的脑袋。亲王一度感觉貘正在吸食自己的脑浆,“啊”的大叫一声从梦中惊醒。一想到自己的梦枯竭之后,貘们要吃脑浆了,亲王就觉得胆战心惊。
这样过去了十几天,就在发觉自己已是身心俱疲的时候,亲王罕见地做了一个梦。自从来到貘园,像样的梦就戛然而止了,确实是十几天不遇。然而,这并不是以往那样的快乐的梦,对亲王而言这可以说是第一个让他胸口憋闷的噩梦。
梦如下所述。
大概是在奈良的仙洞御所,也就是被称为萱之御所的父亲平城上皇的行宫,父亲好像生病了似的拥着被子躺在一间看上去像是寝宫的大房间里。旁边是药子在地上摆开大大小小的盘子和碗,正仔细地在石臼里研磨生药。生药有诃梨勒的皮、槟榔的仁、大黄、桂心、附子,等等。唯有旋转石臼时发出的沉闷声音在四周回响。亲王这时是个十岁左右的孩子,像是要偷窥不让看的东西似的,正从厢房向堂屋里面张望。
突然,父亲仿佛从噩梦中惊醒,坐起上半身,满口似在说胡话:
“刚才梦见先君了。早良亲王的魂魄,去柏原的陵墓谢罪了。但似乎依然对自己绝后之事耿耿于怀,不停地倾诉。”
药子并没有停下转石臼的手,而是像哄孩子一般说道:
“没头没脑。是您太亢奋了,才会梦见如此不吉利的事情。您心地直率,因而沾染了恶灵。我给您配了药,您喝下去,多少会平复一些心情。”
药子将斟满的酒盅和配好的散药拿上前,不一会儿父亲似乎稍稍平静下,在那里出神,而后在药子的催促下,用颤抖的手端着酒和散药喝了下去。随后药子起身,拿着扇子跳起了舞。
推开
三轮殿的
神之门
久矣久矣
药子长袖翻飞,用纤细的嗓音歌唱着,舞蹈的一招一式都郑重其事。亲王从未看到过这样的药子。亲王了解的药子,是一个更加直爽,更加率真,任何时候都像亲王的同龄朋友,与亲王没有差别的女人。然而,现在她却面露孩童无法理解的、阴险的笑容。亲王心头一紧,躲在屏风的影子里,悄声叫着:
“父亲,父亲。”
可是父亲并没有听到,药子仍在若无其事地舞动着,父亲只是毫无生气地看着。药子唱着“久矣久矣”,声音本应是很欢快的,却沉重地落到了心底。
舞蹈片刻,药子又坐到了父亲面前,再次劝他喝酒吃药。父亲明显并不想喝,但看上去药子还是要哄着他,想要强迫他喝下去。再三劝说之后父亲依然没有碰酒盅,药子忽然焦躁地回过头。就在这一瞬间,躲在昏暗厢房一直注视着药子的亲王的视线意外地与药子的视线相交。也许是错觉吧,亲王感觉自己从药子的目光里看到一道凶残的光。亲王惊恐万状,像被火烫了似的,不由自主大叫起来:
“不要!不要!不要杀死父亲……”
这时药子回答的语气是那样冰冷,亲王至今回想起依然感觉寒彻心脾。那显然是一句别有用心、刻意搪塞亲王的话:
“唉?你说什么?杀死你父亲?你在说什么呀,亲王?”
梦到这里戛然而止,直到亲王汗流浃背地睁开眼睛,药子的声音依旧在耳边回荡,那浮现出阴险笑容的嘴唇仍旧历历在目。
两三天之后,饲养员敲响卧室门,通知说按照既定的计划,当天下午太守的女儿帕塔莉娅·帕塔塔公主将要到貘园里来,需做好万全的欢迎准备。
不久前貘园还有三头动物,而这时已经减少到了一头。可想而知,这必定是为了医治太守之女的疾病,将它们的肉烹调吃掉了。如若最后一头也被吃掉,那今后该怎么办呢?这种事与亲王无关,不过听饲养员说,为了补充新的动物,如今盘盘举国官民都在竭尽全力地在附近山林狩猎貘。
当第一眼看到身着美丽衣裳、在侍女们的环绕下出现在貘园的太守之女时,亲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虽然还是个不满十五岁的少女,但是五官酷似药子。而且,昨夜梦中见到的、从来意想不到会出现在药子身上的那种残忍之色,以一种更加强烈更为放大的形式,清晰地重现在这个少女身上。残忍之色。当然,这种表情并不是每时每刻都会显现在少女脸上,而是仿佛忽明忽暗的阳光,在姣美的容颜之下转瞬即逝,如同貘耸动背脊时,毛发像天鹅绒般时亮时暗。
也许是吃了貘肉的缘故,传闻的忧郁症已经痊愈了,从少女身上丝毫看不出患病的样子。
少女自己打开了栅栏门,轻车熟路、镇定自若地走进貘园之中。看起来,她绝非第一次来到这里。恰巧是运动时间,正在草坪上漫步的那唯一一头貘像是认出了少女,兴高采烈地跑上前去。它对少女很是亲近,看上去也不像是初次见面。少女用手抚摸着雄貘的毛发,雄貘逐渐表现出发情的征兆,它开始不时用后腿直立,或是在地上打滚,最后鼻子发出鸣叫,围着少女团团打转。少女回顾侍女们,说道:
“貘是一种嫉妒心很强的动物。要是不想被咬,就不要跟着我了。听见了吗?”
其实她不必多言,侍女们全在外面抓着围栏,目光紧紧追随着女主人和动物的一举一动。
亲王是在哪里端详着这一场景呢?可能是同侍女们一起,在围栏外面观看。也可能是和饲养员一起,在砖瓦貘舍的入口。总之是很不明确。就好像仍在梦中似的,在这一场景之中占据一席之地的亲王自己的身影若隐若现,模糊不清。然而,亲王发现,唯独犹如药子重生一般的少女的形象异常鲜明,动辄占据视野的中心。
亲王先入为主地认为吃貘肉的女孩,应该是油腻的、肥硕的,毫无疑问是一个丑八怪。然而,这一天,真正印刻在自己瞳仁之中的少女,却彻彻底底颠覆了这个成见。亲王几乎像是受到了魅惑一样,被貘园中与貘嬉戏的少女深深吸引,可以说只有眼睛还是好用的。
在四周侍女们好奇的注视下,围栏里的貘似乎渐渐达到了兴奋的极点,扑倒在草坪上打滚,露出圆滚滚的白色肚皮,四足蜷缩、闭着眼睛,像是在主动寻求少女的爱抚。只见它那男性的象征已经不知羞耻地伸长了,不停敲打着大腹便便的肚子。少女跪在地上,调笑一般,把那膨胀的东西轻轻握在手里,时而温柔地抵在自己的脸颊上,时而用自己浓密的长发将其包裹其中。很显然,她注意到了侍女们的目光,有意表演各种爱抚的动作。貘也是一样,在人们的注视下愈发兴奋。很快,少女发现动物发出了高昂的欢叫声,便立刻将手里握着的东西含入口中。这时,亲王看到她的眼睛依旧在笑,但那种残忍之色再一次浮现唇边,宛如闪过的一道暗淡的日光。
奇怪的是,亲王一边用炽热的目光凝视着这一场面,一边感觉自己仿佛变成了那头貘。感觉那头貘好像就是自己,正在接受少女的爱抚。其实,早在亲王还是七八岁大的孩子时,就曾被药子恶作剧一般把玩过自己两腿之间的小球,第一次体会到了肉体上的迷离,因而这两番情景可能是重叠在了一起,重叠在了眼前看到的少女和貘的景象之上。事实上,也是因为少女与药子在某些地方十分相像,或是因为貘以食用自己每晚做的梦为生,所以在不知不觉间自己与貘合而为一了。想来是貘吃掉了自己的梦,而少女又吃掉了这些貘的肉,通过貘这个媒介,少女和自己直接联系在了一起,也可以说是少女的生命依赖着我的梦。甚至可以说,如果自己不做梦,那这个少女也将不复存在。
每当少女的脸颊收缩鼓胀,在口中自如地摆弄着动物的器官,貘的长鼻子里便发出笛子一样的声音,告诉人们它临近巅峰了。巅峰味同嚼蜡。与不知何时将尽的预备阶段相比,实在太无趣了。身体经过两三波痉挛之后,貘颓然松弛下来。似乎出乎它自己的预料,事后它看上去不好意思似的,只是呆呆地把脸扭向侍女们的方向。
不过,亲王并没有看见这个场景。在动物到达巅峰的同时,眼前的景象刹那之间荡然无存,亲王仿佛滚落到一个难以分辨梦境与现实的世界。
“亲王,请醒一醒。安展大人和圆觉大人带回了好消息。事情很顺利,山谷那边的盘盘国正准备迎接亲王。”
耳畔响起秋丸的话语,亲王这才睁开眼睛,露出一丝笑意:
“盘盘国啊。那不就是我刚才去过的地方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