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中,释迦牟尼佛原名悉达多·乔达摩,出生于现在的尼泊尔。悉达多并非生来就有所觉悟,29岁之前,他一直过着舒适豪华的宫廷生活。有人曾告知悉达多的父亲(也就是当时的国王),如果悉达多能够经历磨难或死亡,那么他将成为一名伟大的思想家。父亲自然希望他继承王位,而不是去当无足轻重的思想家,于是下令禁止皇宫内出现任何形式的死亡。
29岁那年,悉达多想要外出巡游,出访周围的城市。他的父亲表面上同意,私下却做了安排,这样一来,悉达多只看到一些健康的年轻人在从事健康的年轻人的活动。众神大为不满,派出一个头发花白、一瘸一拐的无牙老人。悉达多大吃一惊,因为他从没见过人衰老的模样。接着他又碰见一个染了瘟疫的人,最后看到一具在柴堆上熊熊燃烧的尸体。这次旅途令悉达多直面衰老、疾病、死亡和虚无,于是他放弃了皇室生活,出家修道。据说之后的故事就属于宗教历史了。
在悉达多的故事里,尸体火化时展现出肉身的本来面目,不仅没有引发负面情绪,反而加速了悉达多的转变,起到了积极作用。死尸的出现迫使这名即将成为佛陀的男子正视生命的无常和多变,而恰是没有死尸的宫廷生活阻碍了他觉悟成佛。
西风火葬场改变了我对死亡的理解。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我戴着尸青色的有色眼镜不停思考。奇怪的是,正因为看不见死尸,我们才相信尸体缺失是造成当今世界主要问题的根本原因。
尸体把生者和现实牢牢地绑在一起。来西风上班之前,我的生活一直和尸体绝缘。现在我随时都能见到——冷藏间里堆着好几摞呢。他们强迫我直视自己和所爱之人的死亡。不管我们被多少种科技奴役,只有尸体能证明我们曾经是伟大的物种,在这个星球上吃喝拉撒并最终难逃一死。
今天躺在准备室操作台上的人叫杰里米,53岁,满身都是文身。他在监狱里过了半辈子,身上的许多图案都是自己刺的,数字和字母遍布胳膊、躯干和后背,已经褪成了暗绿色。新文身也有,一看就来自于后监狱时期,全是些小鸟、海浪等象征自由的图案,花花绿绿一大片。杰里米离开监狱,在不同寻常的新生活中寻找自由。他的文身着实令人震惊。都说人体是块画布,如果画布死了,这个说法才更具有冲击力。
我正要清洗杰里米时,火葬场前门的门铃响了。我摘下手套,穿过院子向门口走去。我还没来得及说“你好,请进”,一个女人(后来她介绍自己是杰里米的妹妹)惊呼道:“你好呀,一米八的美女!”
“啊,是的,我确实个儿高,你说得没错……”
“天哪,天哪,天哪,你真是个高大的美人!”她又发出一声尖叫,紧紧把我搂在怀里,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我向她道谢,即使那句“高大的美人”让我想起布鲁斯拿着堆满脂肪的心脏,提醒我不要发胖。
我把杰里米的妹妹领进接待室,她掏出一个棒棒糖塞进嘴里,一边嚼着一边疯狂地用脚拍打地板。我不想无端猜测,但我觉得她可能吸食了某种形式的安非他命,现在正处于兴奋状态。她不是我见过的第一个嗑高了的家属。在奥克兰推销廉价的丧葬服务,就得承担这种压力。
“亲爱的,咱们这么办,”她说,“我要在旧金山给杰里米办一场体面的葬礼,然后把他埋在萨克拉门托谷的退伍军人公墓,我会开车跟在你们后面。”她说话的节奏和脚下的拍子一样。
“你知道从这里到公墓得开两个小时吧?”我说道。
“如果我不盯着你们,你们就会偷偷把他火化。说不定你们已经火化了。”
“女士,退伍军人公墓等着我们把装有遗体的棺材运过去,然后才安排下葬。我们周四就出发。”我解释道。
“你根本没在听。我说的是,棺材里没有他的尸体,你们未经我的许可就把他火化了。”
我尽可能心平气和地向她解释,不管从逻辑上还是成本上,西风都不可能先火化杰里米,再把空棺材运过去,但她就是不听。
杰里米的妹妹不是唯一一个认为殡葬工作者居心不良、对尸体干尽坏事的人。总有一些老太太给殡仪馆打电话,颤抖的声音中带有一丝困惑。
“西风火葬场,我是凯特琳。”我接起电话。
“你好,亲爱的,我是埃斯特尔,”一个女人说道,“我死后,火化我的就是你们。我和你们公司签过合同,费用也付清了。但是今天早上听新闻说,你们把好几具遗体放在一起火化,这是真的吗?”
“不,夫人,每一个人都是单独火化的。”我语气坚定地说。
“他们说你们把遗体集中放起来后扔进火堆,然后把混杂的骨灰分给家属。”埃斯特尔说。
“夫人,我不知道您说的‘他们’是谁。”
“就是播新闻的人。”她回答说。
“我向您保证,他们说的肯定不是西风火葬场。我们这里每一个人都有一个编码,而且单独火化。”我安慰她道。
她叹了口气:“好吧,亲爱的。我活得够久了,但一想到死后要和别的尸体堆在一起,我就害怕。”
心怀恐惧的不仅是埃斯特尔。一个女人打来电话,问我们是不是像挂牛肉似的把遗体吊在挂肉钩上。还有一个先生气急败坏地指责我们,说海葬不应该收费,因为海葬“就是把骨灰和海盐混在一起冲进厕所”。
他们的话令我伤心不已,包括那些冲我嚷嚷的人。天啊,你们就是这么想的?你们真觉得我会把你们吊在挂肉钩上,再和其他尸体一起丢入篝火,最后冲进马桶?
他们的恐惧让我想起八岁的自己,坚信不停往衣服上吐唾沫就能让我妈免于一死。我决定坦诚相见,不管谁问我什么问题,我都给出直截了当的回答。如果有人问我遗骨是怎么变成粉末的,我就回答“用一种叫骨灰研磨机的机器……”;如果有人问火化前自己的遗体会不会腐烂,我就告诉他“瞧,你一断气,细菌就会让你从内而外开始腐烂,但冷藏间可以减缓腐败的速度”。奇怪的是,我越诚实,他们就越满意,而且心存感激。
火化见证也能解决许多问题——虽然这会让我犯心脏病。人们对整个过程看得一清二楚。他们看得见遗体,看得见遗体单独进入火化炉,还能亲自按下按钮点火,象征性地参与到过程中。也许火化炉就是个张开大嘴吃掉你死去母亲的机器,但按按钮却让你觉得自己是仪式的一部分。
我有一股越来越强烈的冲动,想要改变公众对死亡和殡葬业的看法。湾区有一群令人钦佩的女性正在致力于这种改变。她们在死者家中操办葬礼,称自己为“死亡接生婆”或“死亡助产士”。虽然没有接受过训练,也没有殡葬业从业许可证,但她们认为自己是新世纪传统习俗的继承者——在以前,逝者的遗体均由家人打理。
之前提到过,南北战争开始前,死亡和临终全部在家中进行。人们会说:“家就是逝者所在的地方。”(这话人家没说过,是我编的,不过那时的人们很可能这么说。)既然遗体属于家务事,责任就落到女人身上。女人烤馅饼,洗衣服,还要擦尸体。
许多方面表明,女人天生就是死亡的伴侣。每次女人分娩,新生命与死亡同时降临于世。塞缪尔·贝克特写道,女人“跨在坟墓上产子”。大自然母亲果然是名副其实的母亲,让造物和毁灭不断循环往复。
如果你家的女眷不愿给遗体洁身和穿衣,那你就得雇一个“穿衣工”。19世纪早期,从事这项工作的几乎全是女性。这个职业从英国传入美洲殖民地,已经有很长一段历史了。接生婆负责给新生儿接生,穿衣工负责给逝者穿衣。女人把你带到这个世上,还要把你送走。
西风的大多数客户没有意识到,照料遗体的权利在他们手上,想怎么做都行。不一定非要把老爸交给殡仪馆,也用不着请死亡助产士。不管怎么说,遗体属于他们自己所有。这不仅是加利福尼亚州赋予你的法定权利,而且遗体远没有现代殡葬业说的那么不堪。对穆斯林而言,在称为“大净”的净礼仪式中给逝者洁身和穿衣,属于功德无量的行为。主持“大净”的人由逝者生前指定,男人清洁男人,女人清洁女人。此乃当之无愧的荣誉,选中之人应达成这项神圣的使命。
几百年前,人们对细菌和病毒还不甚了解,认为霍乱和黑死病等疾病的爆发都源于死尸散发出的“不良气体”,因此大城市习惯将死人埋在城外。尸体的确难看,也不好闻,但对活人构不成威胁,毕竟尸体腐烂滋生的细菌和引发疾病的细菌是两回事。
在遇见刺青狂人杰里米和他妹妹几周之前,一个名叫中泽的年轻女子来到西风,她的母亲刚刚在家中过世。本想让遗体多留在家里几小时,好和母亲做最后道别的她,却告诉我们说:“警察让我立刻通知你们过来,他说我妈妈患有糖尿病,放久了对我们的健康有害。”
“抱歉,女士,他跟你说什么?”我惊讶得下巴都要掉了。
“他说应该尽快让殡仪馆的人把她带走,不然我们都要得病。”
我来概括一下:一个警察认为死者家属会从死者身上感染糖尿病。他就差告诉她坐便器能传染艾滋病了。暂且不论一个人从别人(还是个死人)身上感染糖尿病的说法多么荒谬,大多数病毒和细菌,即使是可以引发疾病的那种,也只能在尸体中存活几个小时。少数病毒存活的时间较长(比如艾滋病病毒可以存活16天),但不比在活人体内厉害多少。坐飞机远比和尸体共处一室危险。
中泽小姐之前联系了另一家殡仪馆,那里的人告诉她,遗体告别前必须先做防腐处理。“我们不想那么做,”她解释道,“她是佛教徒,肯定不愿意这样。但工作人员说出于健康考虑,我们别无选择。”
好极了,一天之内有两个“专业人士”和这个女人说,她的妈妈是颗极度危险的定时炸弹,全家人都面临感染致命疾病的风险。防腐师给尸体防腐,为的是让尸体看起来顺眼。他们认为这才是“正确体面”的做法,有助于告别仪式顺利进行,还能赚钱,而并非因为防腐前尸体内的微生物会威胁到家属的健康。既然我们现在深入掌握了病毒知识,了解了死亡背后的科学原因,警察和殡葬业从业人员没有理由说出“死者对生者有害”这种话。
那些本应一清二楚的人都把迷信当了真,以至于中泽没能陪在母亲身边,“挨过那股悲伤劲儿”(借用一个朋友的话说)。这成了她一辈子的遗憾。尸体不需要你的惦记,事实上它什么都不需要。能躺在土里默默烂掉就很欣慰了。需要尸体的是你。只有看到尸体,你才知道这个人死了,退出了生命的游戏;只有看到尸体,你才能看清自己,知道自己也有那一天。有所见才能有所悟,这就是智慧的开端。
在印度尼西亚的爪哇岛,如果有人死了,镇上每个人都有义务参加他的葬礼。遗体一丝不挂,双臂交叉放在胸前,只有一块布从下巴兜到头顶,用来合拢下颚。死者的近亲负责清洁遗体,他们让遗体侧坐在自己腿上。这样的姿势,水也能洒在他们这些活人身上。人类学家克利福德·格尔茨指出,怀抱遗体的意义在于“being tegel——即使内心厌恶,充满畏惧,仍然坚持令人作呕的行径,毫无退缩之意”。哀悼者进行这种仪式,是为了达到一种不在乎的状态,走出丧亲之痛。生者把遗体抱入怀中清洗,从而直面内心的不安,“解放自己的心灵”。
杰里米的妹妹还没意识到,这也是她想要的圆满结局。最后她终于相信我们没有偷偷烧掉她的哥哥,离开了西风。我走进准备室,站在杰里米的尸体旁。每个文身都讲述了一个故事,我思索着,强迫自己不去回想刚入职的前几个月,生怕尸体突然伸手抓住我,让我永世不得超生。我担心的当然不是因为操作失误弄坏他的遗体,也不是文身的含义,而是人们对他的看法,把他当成肮脏的罪犯品头论足。
虽然他曾经是个罪犯,但他也是美丽的生灵。我没有在评判谁,只是想洗干净杰里米的身体,给他穿上褶边礼服衬衫和灰蓝色的涤纶西装。洗他的胳膊时,我突然停下来:此刻的我很自在。我想让人们知道,他们清洗遗体时也可以很自在。只要这个社会不再怀有偏见,每一个人都能体会到这份自信。
在西风工作了十个月后,我意识到死亡是我一生的事业。我想教人们像老祖宗那样打理自家人的遗体,亲手清洁遗体,牢牢掌控自己的恐惧。我现在面临几种选择。第一,打包行李趁夜逃走,离开火葬场加入“死亡助产士”的行列。但这样一来,我就不再是殡葬业的一员,失去了工作的稳定性和合法性(不论应得与否)。我不介意远离殡葬业过度商业化的行为和暴利,问题是,一般说来,那些助产士远比我热衷于……呃……精神探索。我并不反对圣膏、香氛和死亡脉轮,也很敬重那些女士,但我不想把死亡当作一种转变,因为死就是死。完了。翘辫子了。嗯,我就是这么世俗。
第二个选择,上殡葬学校。但这就意味着我会在这行越陷越深,什么恶心学什么。
“你用不着去殡葬学校,凯特琳,”麦克跟我说,“你干吗要给自己找罪受呢?”
麦克没念过殡葬学校,这就是加州的福利,没上过专业课也能获得葬礼承办人的职业资格。只要你有学历(哪怕是编花篮专业的学士学位),无犯罪记录,通过一次考试,就可以入行了。
但既然我决心听从心灵的召唤,成为一名职业殡葬人,我就要知道一切,了解一切。我要么生活在边缘,要么重返校园,再拿一个学位。我要学习如何防腐,看看他们都教些什么。虽然死亡助产士的工作令我着迷,但我不想永远当一个局外人。我想成为业内人士。我决定申请殡葬学校,以防万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