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蒲南蕾的家里长大,儿时的大部分时间都泡在家中的游泳池里。在我十几岁时,泳池的清洗泵坏了,里面逐渐长满了绿油油的杂草,积了厚厚的一层。于是,我童年时代的乐园变成了附近青蛙和野鸭的栖身之所,一个普通的郊外住宅区就这样隐藏了一处深受动植物喜爱的沼泽。
我敢肯定,邻居们并不欣赏道蒂一家保护环境的努力。泳池里的青蛙嗓门巨大,整夜叫个不停;住在街对面的北佐木一家对两只野鸭恨之入骨,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因为它们经常溜达到他家的草坪上大便。当两只鸭子的尸体并排出现在街上时(虽然未经证实,但我觉得是被老鼠药毒死的),我把它俩的惨状画下来,并默默诅咒北佐木一家。第二年他们就搬走了,大概被自己的恶行和我施下的诅咒逼疯了。
就这样过了15年,我爸妈才找人来修理泳池。水放干净之后,池底露出薄薄一层尸骨,都是鸟、癞蛤蟆和老鼠的。可惜没有人类骨头。我爸赌赢了。如果里面至少有两三具邻居的尸体,那才叫好玩呢。
早些年,当我家的泳池还是真正泳池的时候,我和住在周围的一群七岁女孩最喜欢按照《小美人鱼》的故事过家家。这是一部1989年上映的迪士尼动画电影,几乎成了我们的一切。游戏开始前,先要制定一套严格的规矩。“我是一条小美人鱼,穿着亮晶晶的紫色胸衣,头发是绿色的,还长着一条闪亮的粉红色尾巴。我最好的朋友是一只会唱歌的章鱼。”其中一个女孩宣布。如果你首先使用了绿色头发和粉色尾巴的设定,抢走了其他女孩选择类似颜色的机会,她们就会觉得受到了排挤,最后以躲在香蕉树后面号啕大哭结束了游戏。
迪士尼动画片彻底扭曲了我的爱情观,《小美人鱼》尤甚。如果你没看过,请允许我介绍一下情节(和安徒生的原著相差甚远,后面我会具体说明):爱丽儿是一位年轻貌美的人鱼公主,有一副动听的歌喉。她深爱着王子艾里克(一个和她有过一面之缘的人类),沉迷于人类文明(收集了满满一岩洞的人类物品),因此极度渴望变成一个人。邪恶的深海女妖告诉爱丽儿,自己可以把她变成人类,但爱丽儿需要用她美妙的声音交换,从此成为一个哑巴。爱丽儿同意了,女妖将她的鱼尾变为两条人腿。幸运的是,虽然爱丽儿说不了话,艾里克王子依然爱上了她,因为她是那么可爱,可爱的女人用不着开口说话。深海女妖试图拆散他们二人,但爱情战胜了邪恶。爱丽儿嫁给王子,永远变成了人类。完。
撇开邪恶女妖和机智但刻薄的龙虾指挥,我一直幻想拥有这样的爱情。但青春期让我从这不切实际的幻想中醒悟过来。
作为一名拥有特殊癖好的青春期少女,我在夏威夷的社交圈仅限哥特和性虐/恋物俱乐部,经常光顾的有“肉体”和“地牢”两家俱乐部。这两个地方位于机场附近的厂房,每周六都举办活动。白天,我和朋友们是身穿制服的私立学校乖乖女,告诉父母晚上要在朋友家过夜;天一黑,我们就换上网购的黑色乳胶长裙前往俱乐部。在干冰机制造的烟雾中,我们几个被绑在铁制十字架上,接受皮鞭的调教。俱乐部凌晨两点关门,我们来到24小时营业的“齐普”餐厅,里面一些不明就里的夜猫子叫我们“女巫”。我们在洗手间卸妆,然后钻进我爸妈的车里睡上几个小时。我是学校独木舟队的主力选手,第二天一早不得不脱下胶衣,赶去参加两个小时的海上训练。训练过程中,不时有海豚在我们的船边跃起。夏威夷真是一个有趣的成长环境。
身为一名生活在20世纪末的美国儿童(或者说美国式儿童),我完全不知道自己最爱的迪士尼动画取材于血腥残酷的欧洲童话,全是从格林兄弟和安徒生那里偷来的。这些童话没有耳熟能详的“他们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多是格林兄弟《牧鹅姑娘》里的那种结尾:“最好的办法就是脱光她的衣服,把她装进镶满钉子的木桶……让两匹白马拉着在大街上拖来拖去,直到她死了为止。”
安徒生在1836年创作了童话《海的女儿》,里面没提到任何喜爱唱歌跳舞的海洋生物。故事中,年轻的人鱼公主爱上了人类王子,向海巫婆求助(目前为止,迪士尼动画版和原版情节一致)。人鱼公主得到了两条腿,但每走一步都剧痛无比,好像行走在刀尖上。巫婆向公主索要酬劳,她要“割掉美人鱼的舌头,让她变成哑巴,再也不能说话和歌唱”。两人最终达成了交易,如果美人鱼没有得到王子的爱,她就会化为水上的泡沫,永远得不到不朽的灵魂。好在王子对她产生了好感,“允许她睡在他门外的天鹅绒垫子上”。如果真的是爱情,怎么会让女人睡在男人门口的狗窝里呢?
王子对睡在自己门口的哑女并不买账,娶了邻国的一位公主。人鱼公主知道没有赢得人类王子的爱,自己将于婚礼后的早上死去。最后一刻,她的姐姐们把长发交给女巫,换来一把匕首。她们把匕首交给她,说道:“天亮前,你要把刀插入王子的心脏。当他的鲜血流到你的脚上时,你的双脚又会连在一起,成为一条鱼尾,你就可以恢复美人鱼的原形。”人鱼公主不忍心杀死心爱的王子,她跳下船,迎接自己的死亡。剧终。你把《海的女儿》原封不动拍成动画片试试。
我真心希望自己童年看到的是这个版本。对于儿童来说,现实的爱情和死亡要比圆满大结局安全得多。迪士尼电影给儿童展现的是粉饰后的现实,充满了动物跟班和不切实际的期盼。神话学家约瑟夫·坎贝尔很明智地提醒大家,别把圆满大结局当回事:“我们已知的世界,也就是我们眼前的这个世界,只有一个结局:死亡、崩坏、解体,以及失去挚爱时内心遭受的苦难。”
死亡和崩坏的结局从来得不到大众的欢心,还是老调重弹的你侬我侬更符合人们的胃口。现在我怀着强烈的不安,和各位分享一下我本人的情爱故事。事情起始于布鲁斯给一具解剖后的尸体做处理。
“嘿,布鲁斯,昨天古提艾雷斯女士的家人把衣服给你了?”我问道。
“老天,你看到那条内裤了吗?”布鲁斯叹了口气,“我真想跟那家人说,你们的祖母不是贝蒂·佩吉,用不着穿丁字裤。”
“他们为什么这样做?这也太古怪了。”
“人总是干一些不着调的事儿。拜托,丁字裤的‘g’又不代表‘祖母’。”
布鲁斯指了指躺在操作台上的年轻人:“克里斯今早把他从法医办公室接来,死于吸毒过量之类的。”
这时我才发现操作台上的这个人没有脸。他的脑袋还在,但是脸不见了。发际线到下巴之间的皮肤整片剥离下来,像水果去掉了皮,血管和肌肉全部暴露在外。
“布鲁斯,他怎么这副样子,出什么事了吗?”我问道,以为他会告诉我这个人感染了食肉病毒,整张脸都被吃掉了。
原来,像掀起沙丁鱼罐头似的掀开人脸是常见的解剖手法。验尸官进行尸检时,需要拿出死者的大脑。他们沿着头皮划开一道口子,揭下整块皮肤,然后用开足马力的电锯锯开头盖骨。在剥头皮方面,验尸官和古代赛西亚人使用的技巧惊人地一致。赛西亚战士提着敌人的首级向国王邀功,之后再剥下他们的皮。一名骁勇善战的勇士(或行医之人)腰间通常系有一大串头皮。
验尸官取出大脑后,将天灵盖斜放在死者颅顶,酷似报童歪戴在头上的帽子,之后再把脸平铺回原位。这就是殡仪馆的职责——拼贴好支离破碎的人儿。因此,布鲁斯那天明显有些心烦意乱。
“瞧,凯特琳,我和他的家人说了,我是防腐师,不是魔术师,明白吗?”他嘟囔了一句,这是他最喜欢的笑话。
布鲁斯屡败屡战地试图让头骨归位。他把毛巾剪成细条,用来固定死者的前额。他看起来绝望极了,因为西风准备室里没有配备专业的头骨修复工具。
“我能帮你做些什么?”我决定挺身而出。
“给我拿点儿花生酱。”
他要的不是真的花生酱,而是一种修补用的腻子膏,殡葬业的老家伙们将其称为“花生酱”。当时没有人给我解释,害得我接下来几周逢人便说,防腐师给遗体美容的绝活之一就是往人家脑袋里涂花生酱。专业防腐,必选杰夫。
没有了脸上的皮肤,这名年轻人的头骨邪恶地咧嘴大笑。每一个人的面容之下都藏有这疯狂的笑脸,不论你皱着眉还是流着泪,甚至在垂死之时。一想到这里,我就有些紧张不安。骷髅头仿佛听明白了布鲁斯的意思。此花生酱非彼花生酱。他看我一脸困惑,肆意嘲笑起我的无知。
布鲁斯轻轻地把皮肤贴合在死者脸上,像是帮他戴上一副万圣节面具。终于能看到他的真面目了。就在这时,我的心突然一沉,几乎掉到了膝盖以下。脸回到原位那一刻,我认出了他。他是卢克,我最亲密的朋友之一。这是他的尸体,浓密的棕色头发上粘着干涸的血迹。
接到西风火葬场决定雇用我的消息后,我首先告诉了卢克。他从不认为我痴迷于死亡有什么问题,我可以毫无保留地和他分享我对生与死的感悟。我们无话不谈,大到存在主义,小到英国喜剧片里的笑话(好吧,我承认影片是从网上非法下载的)。卢克虽然有些歇斯底里,但他是个优秀的倾听者,能回答你丢给他的任何问题。最关键的是,西风的工作改变了我对死亡的所有看法,我时常怀疑自己,还总在工作中犯傻。他对此特别理解,从不对我评头论足。
短暂的痛苦之后,我发现自己认错人了。“花生酱”不是真的花生酱,死去的瘾君子也不是真的卢克。真正的卢克住在几百英里外的洛杉矶,但这个人和他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一旦看见了,你就再也忘不掉。
布鲁斯做完防腐就回家了,麦克让我留在准备室,清理假卢克的尸体。假卢克躺在白布单下面,解剖留下的伤口全部缝合完毕,像一床打满补丁的棉被。我掀起白布,用温水毛巾擦去他头发、睫毛和手背上的血迹。真正的卢克还活着,但我知道他也有死去的那一天。如果他在我向他表白之前就死了,我一定会后悔一辈子。
心理分析学家奥托·兰克声称当代爱情是一个信仰问题。当我们从家乡远走高飞之后,变得愈发世俗,我们不再依靠信仰或社区来确认自己存在的意义,反而会寻找一个伴侣,以此转移注意力,忽视自己作为动物存在的事实。法国存在主义哲学家阿尔贝·加缪最能代表这种观点:“啊,我的爱人,对那些孤独的人而言,没有上帝、没有主人的每一天都糟糕透顶。”
在火葬场遇见假卢克的那一天,我刚搬到旧金山不久,孤身一人,谁都不认识。24岁生日的清晨,我走到自己车边,发现雨刷器下夹着一枝花。我陶醉了好一阵,很开心有人记得。但不久我就悲伤地醒悟过来,自己自作多情了。旧金山不可能有人知道我的生日,这朵花应该是风吹过来的。
当晚下班之后,我买了张比萨,一个人吃掉了。我妈打来电话,祝我生日快乐。
除了麦克、克里斯和布鲁斯,我常见的还有一群青少年。我白天在火葬场上班,晚上给麦林县的富家子弟补习英语和历史(《纽约时报》最近称麦林县为“地球上最美丽、最田园、最幸运、最自由、最洒脱的地方”)。我的学生天真烂漫,家里有一片精心料理过的草坪和一对用心良苦的“直升机父母”。他们的爸妈一点儿也不愿意过问我的日常工作。我从西风出发,穿过圣拉菲大桥来到那些俯瞰海湾的宅邸。这是我赚取外快的唯一方式,光凭烧尸体得来的收入,我无法负担在旧金山生活的花销。
我过着双重生活,不停穿梭于生者和死者的世界。这种对比太过明显,说不定某天他们一眼就能察觉出来。“下午好,很高兴来到您价值几百万美元的家中。我身上沾满了骨灰,闻起来有些轻微腐烂的味道。请付我一大笔钱,我才能给你这不成器的孩子补习功课。”就算他们注意到我身上满是灰尘,也不会贸然提及。这是人类的骨灰!人的!
当你知道自己大限已到,你会变得无比勇敢:你会原谅你的劲敌,给爷爷奶奶打电话,减少工作,多去旅游,学习俄语,织毛线活儿,以及……坠入爱河。当我以为操作台上是卢克的尸体时,我发现自己早已爱上了卢克。这份情感比我想的要热情、炽烈,像是天上劈下来一道闪电将我击中。卢克成了我的梦中情人,我迫切希望他能给我带来安全感,抚慰我的心灵,将我从过去几个月的不安中解脱。如果和他在一起,我就不会孤独地死去:他可以安排我的葬礼,在我临终前握住我的手,擦去我嘴角渗出的鲜血。我可不愿落到伊薇特·威格士那样的下场。她是一名B级片女星,曾出演《五十英尺高的女人》,在家中死后一年多才被人发现,尸体已经变成干尸。她生前离群索居,很少有人去探望她。我没有纠结自己的尸体是否会被宠物猫吃掉,而是把孤独投射到卢克身上。
等到火化莫琳时,我还在想着卢克。莫琳五十多岁,诊断出癌症不久后,病情迅速恶化,一年后就去世了,把丈夫马修独自留在世上。按理来说,第一个离开的该是马修,他瘫在轮椅上,连家都出不去。克里斯不得不登门拜访,帮他安排莫琳的火葬。墙上的日历用悲伤的字体写着:9月17日,莫琳走了。
是我把莫琳的骨灰送到了马修手里。他坐着轮椅来到客厅。他留着灰白色的长发,声音细得有些古怪。我把莫琳的骨灰交给他,他一动不动,眼睛都没抬一下,只是轻声向我道谢,像抱婴儿似的将棕色的骨灰盒抱在怀里。
某个周一早晨,我发现躺在冷库里的不是别人,正是马修本人。他的姐姐拿着一小袋东西来到西风,告诉我们马修想让这些私人物品和他一起火化。
逝者的家属经常要我们这样做。只要里面没有易爆物品,我们很乐意满足他们的要求,反正烧什么都是烧。我把马修放到传送带上送进炉里,然后打开那个小包裹。里面有一缕莫琳的头发,两人的结婚戒指,还有大约十五张照片。照片上的不是那个声音尖厉、坐在轮椅上的老头,而是一名身体健康的年轻男子和他面带红晕的娇妻。莫琳和马修结婚二十多年,一起幸福过、年轻过、美丽过。他们有许多朋友,还养了几只小狗,两人的生活看起来充满欢声笑语。最重要的是,他们彼此拥有。
又有一件东西从袋子里滑落出来。那是莫琳的身份牌,几周前我把它系在莫琳身上一同火化。整个火化过程中,身份牌一直和尸体一起,最后留在骨灰堆里。这样一来,保存在储藏柜和阁楼里的骨灰,年代再久远也能知道是谁的。莫琳的身份牌和我系在马修身上的一模一样(只不过编码不同)。我能想象,马修把手伸进莫琳的骨灰中摸索,找到了她的身份牌;他拿起这片沾有灰烬的金属,紧紧贴在脸上摩挲着。虽然这么说有些奇怪,但我感到万分荣幸,自己就这样步入了只属于他们的最后一刻,见证了他们爱情故事的最后篇章。
把马修送进火炉前,我站在他的遗体旁哭了(其实就是抽泣了几下)。就算自己的挚爱早晚会死,我也渴望像他们这样深沉的爱。难道迪士尼不欠我们一个这样的结局吗?
14世纪时,唐·佩德罗是葡萄牙的王位继承人。他爱上了一位名叫伊内兹·佩雷兹·德·卡斯特罗的女贵族,但他那时已有妻室,和伊内兹只能暗地里相爱。几年之后,他的妻子死了,他终于能光明正大地与伊内兹厮守在一起。他们两人生了许多孩子,但是佩德罗的父亲,也就是当时的国王,却将这些子嗣视为威胁。趁佩德罗不在,国王处死了伊内兹和她的孩子。
佩德罗怒不可遏,与父亲反目成仇,最终夺取了王位。他令人把处决伊内兹的刽子手从卡斯提尔带回,当着父亲的面掏出他们的心脏。佩德罗宣布伊内兹是他的合法妻子,并下令挖开她的坟墓,此时距离伊内兹被杀已经六年了。到这里,传说和史实掺杂在一起。据说伊内兹的尸骨被安放在王座上,头骨上戴着一顶王冠,大臣们不得不亲吻皇后的骷髅手。
唐·佩德罗国王渴望伊内兹,我渴望卢克。葡萄牙语里有一个很难翻译成英语的词,saudade,描述一种惆怅的渴望情绪,对失去的某人或某物备感疯狂和痛苦。假卢克那张揭下的脸,阴森恐怖,预演了真卢克的死亡。卢克随时都会离我而去。我现在就需要他,谁知道是不是还有明天。但我不介意从长计议,不管时间是长是短,我都要想方设法和他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