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脚步声在走廊上来来去去,我被吵醒了。
“到床上来,芭芭拉,”一个护士叫喊,“让我帮你。”
我试图休息,但时睡时醒。我被三个版本的戴维唤醒。三段独立的记忆。我在脑海里做了笔记。跳舞。微笑。手套。我一遍遍地想着这几个词语,那样我就不会忘记。
早晨的例行程序很复杂。值班护士花了很长时间检查我的脖子和下颚。“你觉得哪儿疼吗?”她说,但我只是指向笔记本。我想告诉你那些记忆,在夜里奔向我的那些快照,哈罗德。一个父亲无法用陌生人的眼光来看自己的儿子,所以他会错过一些东西。这是生活的小悲剧之一。
来吧。
第一张记忆快照是戴维第一次跟我去皇家舞厅的三周后拍的。从那次之后我就没有回去过,三周后我觉得应该安全了。但戴维正在巴士站等我。
“你出什么事了?”
我找了个蹩脚的借口。他和我一起上了车,甚至都没问一声。我的心一沉。
他穿着大外套。我穿着舞裙。带了鞋。他把马丁靴换成了一双帆布鞋。在皇家舞厅,他跟着我走进舞池,问我们能不能跳狐步舞。慢,慢,快快慢,慢。我惊讶地发现他学得很快。他只消观看就会跳了。
往常的乐队指挥放假了,顶替他的人一副淘气的长相。他加快节奏。要跟上音乐跳。这是戴维的主意还是我的主意,我说不清,但我们也加速了。不再是慢,慢,快快慢,慢。变成了快快跑跑快快。戴维和我满舞池地飞,就好像我们没有脚。我正好奇怎么会没撞上人,这时才想起来,其他人都停下了,为我们腾出场地。戴维把我摆出去。拉回来。他用力地让我旋转,然后把我搂进怀里,再抛我出去拉住我的手。我心想,你这都是从哪儿学来的?但他不是学来的。他只是现编的。我的肺生疼。皮肤渗出汗珠。我这辈子从没这样跳过舞。音乐停止的时候,我在颤抖。
回家的一路上,戴维都在笑:“他们鼓掌了,你看到没有?”
是的,戴维。有几个人鼓掌了。
“他们注意到了。”
他们当然注意到了。
“以前有过一次舞蹈比赛。我们在度假,我和我父母。我想赢。但我是个孩子。不知道怎么跳舞。我就,你知道吗,就乱甩身体。我以为人们大笑是因为我跳得好,但之后我看到不是的。他们大笑是因为我很奇怪。我四下里找父亲,但你猜怎么着?他也在大笑。而妈妈呢。好吧,她只是把头埋进手心里。就好像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好。我看着他们。小奎,感觉就像我没有归属。”
这故事打动了我。我同情戴维。我知道一个青少年看着自己的父母,发现他们和自己几乎没有一丝相像,这有多困惑。但我也知道你有多爱你的儿子。我想保护你:“或许你父亲在笑别的事。笑话或是什么。”
“他不是,”戴维说,“他不知道该拿我怎么办。”
“等你再长大一点就会容易些。”我告诉他。
他讥笑一下,转过身去。
戴维注视着窗外的漆黑。忧郁的瘦脸在黑暗里航行。他闭上眼睛睡着了。我看着他的额头靠在玻璃上,我看到你们两个化为一人。一个是想被人注意的戴维,一个是想消失的你。你和你儿子是同一个人的南北两极,而我夹在中间。或许我可以充当一座桥梁。或许我可以把你和戴维重新连在一起。
我告诉自己,没有必要提你儿子和我跳过舞的事。毕竟,我是在做修补的工作。我会再找个时间告诉你。
第二张记忆快照是在托特尼斯的大巴上拍的。戴维已是第三次出现,我很高兴见到他。我对他谈起你。你在啤酒厂多受人尊敬。你和酒吧老板们的关系处理得有多好。说实话,我是在自娱自乐。我喜欢谈论你——我也没有其他人可以说。
“是啦,是啦,行了。”戴维说。他把脚跷在对面的座椅上。
“你父亲喜欢带给人们快乐。”
“快乐?”他重复一遍。他有一种能力,能把非常中立的词变得听起来不适,或者说,至少变味。
“对。他喜欢看到别人笑。他是个好人。”
他的脸拧在一起。
“这样好多了,”我说,“现在你也在微笑了。”
“我不懂你什么意思。”他说。
不过,戴维显然一直在思考我的话,因为在回家的路上,我刚好看到他对着大巴的深色车窗深锁眉头。他皱起脸,上下动着嘴巴,甚至用指头把嘴推成半月形。当他注意到我在看时,说:“看起来就是不对劲。”
“什么东西看起来不对劲?”
“我笑的时候看起来老是不像我。”
“你觉得自己什么样?”
他做了个怪相。好幼稚。他伸出舌头,朝我鼓起眼睛,像某种食尸鬼,就好像他想吓唬我,尽管他这么做,自己却笑了。我递给他一颗薄荷糖,他却说:“少跟我来这些糖果扯淡。讲点真话,小奎。你有男朋友吗?”
这问题让我慌了阵脚,但我没有退缩:“我爱着一个不爱我的男人。”
沉默了一小会儿。
“太糟了。”他拍拍我的手,轻声说。我什么也没说。“他是谁,小奎?”
“这无关紧要。”
“他知道吗?”
“老天,不知道。”
“你快乐吗?”
“是的。”我大笑,“很快乐。”
戴维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想看进我的脑海里,找出那个我不愿意说出名字的男人。这一次转移目光的是我。
三号记忆。我们在码头下面。你儿子喝着啤酒。我们穿着外套,我戴了手套,因为我们刚从托特尼斯回来。天色已晚。我们看不到河水,但能听到船只撞击泊地的嘎吱声。这段记忆是在十月拍下的,就在戴维动身去剑桥之前。或许是夜风里腐朽的气息让我伤感。我们在一起只跳过四次舞,但有戴维在生活中,我就好像在照顾另一部分的你。
所以当他要我的课本时,我很惊讶。他提醒我说,我告诉过你一次,可以把课本借给他。我没意识到你会跟戴维提起这个想法。我好奇你还告诉过他我的什么事。同时,戴维说他去剑桥之前,可以在周末顺便过来一趟拿书。他问我要地址。我写在了车票背面。
他看都没看就把地址揣进兜里,然后说:“我觉得我对我的手套过敏。”
我哈哈大笑。这正是你会做的事情:突然间蹦出一句评论来,与之前的事情看似完全没有关系。
“你怎么会对手套过敏?它们甚至都不是羊毛的。”
“是颜色的问题。蓝色让我打喷嚏。我以前有过一条蓝色的围巾。母亲给我的。它也让我打喷嚏。就像一直在感冒一样。我不得不假装弄丢了它。”
“但那很荒谬啊,戴维。颜色不会让你打喷嚏的。”
“你是说颜色不会让你打喷嚏。人们总是假定一件事如果适用于他们,就一定适用于其他所有人。这么看待生活真是很狭隘。”
我扯下我的红色羊毛连指手套,递给他。戴维把手指拱进去,尽管这手套他戴太小了,几乎都撑不下他的指关节。他饶有兴趣地研究起自己的手来,侧过来翻过去地看,就好像他以前从没见过它们。我只能搓着掌心抵挡严寒。
“谢了,”他说,“我留着了,小奎。”
他真留着了。他留下了手套。
“你觉得我在剑桥能行吗?”他对着黑暗说话。
娱乐室里,芬缇打断写字的我,问我夜里有没有听到芭芭拉的动静。我正集中精力想写完关于戴维的三段记忆,所以一开始我没抬头。
“喂,小妞儿,”她说,“放下笔记本,我在跟你说话呢。”
我转向芬缇时,她正一副焦虑的表情。她过来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手臂紧紧环抱自己,膝盖高高地抵在胸前。她拨正她的粉色牛仔帽,把帽绳紧紧拉近脖子。她说:“有些人是会这样。就在最后时刻,他们开始闹。他们放不下,你懂吗。我以前见过。”她用指节揉鼻子,我好奇她是不是在哭。
我们看到芭芭拉在椅子里睡觉。暗淡得像朵报春花。菲洛米娜修女握着她的手。
芬缇说:“但她今天看起来好些了。我估计她会没事的,能挺过去。我真是那么估计的。你不认为吗?”
外面,修女们帮助病人在朝阳下走动。湿草闪着银光。似锦繁花几乎都消失了。一张蜘蛛网挂在窗户的一角,湿答答的,看起来像毡子做的。芬缇晃晃我的胳膊。她的脸贴近我的脸。泪光盈盈。
“如果我闹的话,”她低声说,“他妈的就开枪打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