渤海之东有磅磄山焉,崒嵂耸云表,盘桓拔坤轴,灌木参天,丛条覆地,自古为神仙羽客栖息之处。层崖之下,穿天然石洞,有一异人,号无极道人,能知天地万物始终。然以在绝壑幽邃之中,人无得而知焉。山麓为无何有之乡,有混沌子者,博览多识,洽通百家之言。自以为典籍,古人糟粕耳,所记录皆前世之事,未能知将来,人智之极于兹,有所尽而然耶?抑亦所学未精耶?抑天浩叹,至忘寝与食,日夜坐卧一室,嗒焉似丧其偶。
有一樵夫说以道人隐于山中,混沌子大喜,乃裹粮曳筇,攀乱石、扪茑萝,渐到岩洞,始得见道人。道人敷草端坐,兀如槁木。混沌子进而至前,肃拜稽首,未接一言。道人开眼视子,莞尔而笑曰:“来混沌子!我待汝久矣。汝能通百氏之书,尝古人之余,虽才识既往,未能知前途。我将告汝以天地生灭,世运变迁,勿敢疑余言。”混沌子愕然不能言,少焉,举首曰:“子好学,博涉猎群籍,然才识前事而已,未能知将来。顾以百年之寿,忧万年之后,知徒无益。然闻古之明智者,见于未萌,避于无形。小子明不能胜于众、智不能逾于他,故常怀杞忧。伏愿先生,自天地开辟,至于尽灭,说世道隆替,事物盛衰,明告之,欲记以安心,且告与小子同病者。”
道人曰:“我与天地共生,与天地共死,死而又生,生而又死,至今五死生矣。故能识前世,又能知后世。居我语汝,天地始开,山海既形,勃然草木发焉,蠢然五虫生焉。裸虫之长,具灵魂者谓之人。人之初生也,如蕈之发湿地、蛆之生腐肉,熏蒸凝结,蠕然喘然为形尔。至稍为五体,如猴、如封、如彭侯、如山,采而食、掬而饮,穿穴御雨露,缀叶凌寒暑。及渐胎生,父子聚麀,兄弟同居,然不过一所数人也。凡地上生人,无甚迟速,无甚大小,但由风土殊异,有皮肤黑白之差耳。风土相异,嗜好亦不同。至草木鸟兽,有异形殊质者,盖纯粹洁清之气,皆锺于人;偏颇污浊之气,皆为鸟兽。此地球上所以人畜草木不相同,又从而为关隔,所以异情好,殊饮食也。”
问曰:“地球寿数,以几何为限?”曰:“物不可无始,又不可无终也。造化为形之后,以一万二千岁为草昧之世,又以一万二千岁为开明之世,后又以一万二千岁为浊乱之世,合三万六千岁,一地球之寿,于此乎尽矣。汉土制文字最早,故能记录中古,然不详唐虞以前。罗马古史亦不审洪水已前。如本朝传文字未过二千年,安得识万岁前?今汉史所录,伏羲氏已来,仅不过五千年。如其前天皇、地皇、人皇及巨灵氏、句疆氏等,皆后人捏造,固不足信也。凡草昧之后,文明一万二千岁,其中经六千岁,为满盛之时。至是之时,无盲昧不学之民、无野蛮匪类之称,万国升平,上下恬熙,人间幸福莫过于此时。推而算之,距今不降千余年也。凡满盛一万二千岁,犹夏至前后三四十日间,不甚觉伸缩。至立秋之日,稍知日影之短。如我国开明太晚,今也开其绪,进步可甚速。尔后不过千岁,应为完全之世。其间虽有许多纷纭,犹一家兄弟,有时反目,少顷,风波静稳,无有宿怨。遇嘉辰祝日,长幼团栾,杯酒极娱,满盛之世则如此耳。
问曰:“地球上人员以几何为限?”曰:“地球人员蕃殖至今日,未登十亿。至彼满盛之时,以三十六亿为限矣。如我国,方今有四千万人,而山野未开垦之地,殆剩三分之一。尽开拓之,应得一亿上之食,而人员亦应及一亿。今也人智益敏,器械益备,夷山填谷,碎石伐树,剖判以来,不入斧斤,遮断人迹之处,变为田圃刍圈,亦不甚远也。不然,安得期千岁,生三十六亿之人哉!”
问:“人寿亦从世之变迁有长短乎?”曰:“地球上人畜草木,皆由日光得生活焉。若微日光,不能一日全命也。夫日者,火也,就物而发火。日则一大燃质物,质者有限,有限者则灭尽,灭尽则无光。日既失光,草木不长,人畜不活,寒气闭塞,冰雪凝结,是为地球灭尽之时矣。夫一年三百六十有余日,地球昼夜一转,三百六十余转,周太阳而为岁;月圜地球,一岁十二周余,随地而环太阳,是地月运转之数也。日灭则地月亦不得存,故地球与日月以三万六千年为尽期,而以一万二千岁为一小变。今过草昧一万二千岁,又及文明四千余年,天地之寿未央也。然而草昧之世,人生以百二十岁为定寿;文明之世,以自八十岁降四十岁为定寿;下至浊乱之世,以自四十岁降十岁为定寿。盖太阳比古稍减光热,地球比古稍疾运转,人寿比古稍促其数。夫日光之衰,所以燃质焚亡也;地转之疾,所以地质耗减;人寿之促,所以禀气薄弱也。譬之一日,国初之人,犹禀拂晓之气;中年之人,禀午天之气;末年之人,禀晚暮之气。故生于浊乱衰世者,禀气自薄弱,人身亦矮小。佛曰:“像末之时,人身一岁。”非虚说也。
问曰:“五洲人异性质,何以得相亲乎?”曰:“地球混沌之时,淘汰多年,土质以类集合,镇静为形之后,人禀其气而生。于是异其种类,分为五洲,实不过三大洲也。虽其中有少差,大约为黑白二种,业殊其色矣,不得不殊其性质行为。凡亚细亚人种,专修其内,欧罗巴、亚米利加人种,颛修其外。修内者粗于外、修外者略于内,各有所长而主张焉。交换其所长,相互谋益,则为治平无事;若竞争其所长,共计利,则为天下扰乱。至文明隆盛之世,相迭谋,益亲交,今也骎骎乎趣文明,天下自是无事矣。”
问曰:“世人或曰:‘千百岁后,五洲立一大统领,总括地球上,政体出一途,尽为共和,果然乎?’”曰:“是亦想象之说,固不足信也。夫天生人,五洲异其种类,殊其性质,而画其疆,以山岳河海及沙漠不毛之土,是地球上有自然关隔,使人人守其地也。虽一时以势力蚕食邻国,不得永属于他邦,又有以势力复之之时,是亦自然之理。故弱国不必弱、强国未必强,弱与强相循环,终有所归也。五洲不能必立一王,一王未能必总五洲,是地球造化之时,业尽此经界也。”
问:“古人设礼教之由如何?”曰:“人员蕃殖,屯集各处,为村为乡,以营生活。强者为长,使役其下;弱者随从,奉承其意,是自为君臣之势也。及圣人出,制礼设教,以束缚人心,于是有君臣、父子、夫妇、长幼之别,有仁义、忠信、孝悌、廉耻之道。然父之爱子、夫之怜妇,天性也;君之使臣、长之役幼,则势也。故忠者成于教、孝者出于天性,从令者则畏于威也,报恩者则发于情也。成于教者假,而出于天性者真;畏于威者外,而发于情者内。以真假内外之别,欲之同一,难哉!礼之行也,庄周不言乎:‘圣人不死,大盗不止,掊斗折衡,而民不争。’盖愤世而言焉耳,是亦不可为后世之教也。”
问:“礼教亦有弊害乎?”曰:“上古父子聚麀,兄弟为夫妻。及圣人制礼,夫妇有别,长幼有序,同姓不娶,士庶殊等,终设七去苛制、作三千严刑。自佛教行,沙门不娶妻,尼终身寡居,是皆逆天理、戾人道、灭人种蕃殖之道也。甚者有少女已字为夫者,不幸夭亡,终身不嫁,或截耳伤鼻,徒守空房者;有肢体壮健男儿,不耕不耨,乞食受惠,立于四民之外者。礼教之弊,一至于此,可叹哉!如印度,一时为佛教所束缚,失人种生殖之道殊甚,是以国势不振,田野荒芜,遂为英人所利。是善教之弊,反归恶教也。凡严于教,则酷于刑;酷于刑,则人心益暴;人心益暴,王法亦不行。于是秦设严刑,二世死乱;汉立三章,帝统长世。如瞿昙氏之教,本止于劝惩,何图人欲之炽,妄冀福利,遂至舍世断情,绝祖先之血脉。若尽如说修行,不出五十年,国其无人种矣。至文化开明之世,无女之为尼者、无婺之守寡者、无丈夫为僧者、无微罪处死者,而人员日加,猛兽尽灭,填池沼、垦山野,悉为膏壤沃地,播种五谷菜蔬。鸡鹜羊豕之类,家家供馔;绫罗锦绣之衣,人人装身,是为盛世之时也。”
问曰:“然则人智者,不发于古,而发于今邪?”曰:“人才辈出,以未开之时为多,如周、孔、孟、荀、释迦、耶苏,所谓天下一石之才,独占八斗者,而亿兆人民,仅分配二斗,是以其教流布上下,得以化人心焉。至开明之世,则均平才智,故无圣喆英俊超绝万人者,又无顽愚喑昧不识一丁者。”“然则发明机器,制造良械者,多于今而少于古,何也?”曰:“古急于修内,而不暇理外。若礼教未备,理外而已,则人心虎狼,恣逞凶暴,终至无人畜之别,如此,何以得治国土?今也礼教粗备,上下守其法,于是天亦授理外之法,以使裨补人世,造物者逐顺序而授智,可谓巧矣。然术艺亦有古胜于今者,如韩志和,使木制鸾鹤,飞翔饮啄,今则无有矣。如巨势金冈画马,夜夜出宫墙,食稻苗,今则无有矣。如医师忠明侍于御堂殿,针瓜中蛇眼,今则无有矣。如安部吉平与雅忠饮酒,前知地震,今则无有矣。彼养由于射、扁鹊于病、师旷于音、公输于巧,亦无有矣。其他驾云步水,呼雨起雾者,往往有之。如气车电线,百人学之,百人为之,不足以为奇也。凡时势变革之际,或有出非常之人,发非常之智,是亦天生斯人,为拨乱反正,补罅修漏之具也。但开明之人,筋骨软弱,躯干不伟,然至为战,古不能及于今者,不在腕力,而在于机械也。”
问曰:“人智之进不止于此乎?”曰:“燕之智止于营垒,蜘之巧极于结网,千古无相异矣。人之作居也,初穿穴巢树,后又结木覆雨露、构墙御寇害。及智力益进,覆瓦叠石,起高楼、筑杰阁,回廊飞殿,窗棂雕栏之属,尽善尽美,争竞华丽。其他浮筏渡水者,辗车走波;劳脚传信者,设线达言。人智之日进,固不与禽兽同也,唯禽兽之智,自初至极,人智则不然,若至其极,即世寿将央矣。地本非为人铸造者,人得而私焉耳;禽兽本非为人充食者,人获而啗焉耳。凡天地间禀生者,莫不爱惜性命。蚕之作茧也,思羽化求偶;鸡之生卵也,欲菢育群居,岂为人作茧生卵者哉!所谓弱肉强食,有智力私之也。”
问曰:“各国智力各不同耶?”曰:“五洲异产物、四方殊智力,相迭交换,以裨补其政,是亦交际之不可缺,共利其国也。夫制造机械、发明事物,翔空没水,借造化助人工者,欧米人所长也。达死生之理、应物类之变、明天人之际、探鬼神之情、述仁义之道、审修身之要,是亚细亚人所能也。故修内者生于中国,修外者生于边地。而修内者,动辄流于文弱;修外者,其弊偏于凶暴。盖印度之教,至绝生人之道,其弊至于亡国;支那之教,以修身为要,其弊亦至于弱国。若夫修内者能御外,修外者亦能守内,内外修整,可以治家国矣。如本邦在地球中带,独孤立东海,内以敷文教、外以严武备,内外兼修,可以冠于万国矣。”
问曰:“各国人情亦相异耶?”曰:“人为万物灵,人人焉殊性情,古人制礼教始异法,于是有稍殊意情者,其性则一而已矣。古之礼者,则今之法律也;今之法律者,则古之礼也。舞踊男女相混,亲戚朋友亲嘴叙情者,西洋之礼也;同性不娶,男女不杂坐,不同揓拁,不同巾栉,不亲授,周代之礼也。既殊礼矣,人情如相异,非相异,为法所缚也。”
问曰:“古人立刑法,何以苛酷?”曰:“造物者最爱人,人宜代造物者行之。苛酷者未开之法,虽周、孔,未免草昧之弊也。释氏禁杀生,其弊过于慈;周公制五刑,其弊过于酷。善教犹如此,况恶法乎。至盛年,人亦无犯大罪者,何万物尽足,而无饥寒之患也。至末年,人心狡狯,凶暴渐炽,而刑法亦不得不严酷,是自然之理也。”
问曰:“金银矿脉,尚有不采掘者耶?”曰:“金银多寡,从世之盛衰,自有增减,非人力所得而及也。丰太阁时,移上杉氏封,以佐渡为己领,极力掘之,遂无得焉。自德川氏伐石田氏,私有佐渡,产黄白百倍前世,是为庆长金。万历崇祯之际,明主探掘诸省金矿,遂至毁屋舍庭园索之,竟无有焉。至清诸省,出金亦伙,是非由人主之德与不德出没乎?安知地中尚有几千矿脉,须其时出于世哉!如彼海底珊瑚、深壑金刚石,未必不出于世。至满盛世,冠履衣服,缕珠饰金,锦衣玉食,坐于华屋,睡于琼楼。上界仙宫,九品净土,现在此世,曷求于他方哉!”
混沌子曰:“自开辟草昧,世上盛衰之理,略得闻焉。敢问至地珠灭没之时,为如何景象?地球灭没之后,何以又创造新世界耶?”曰:“至丧乱衰末之世,太阳渐减光,五谷自不实,禽兽亦不育,人类从而减少,殆如国初也。当太阳将灭之际,寒气渐逼,河海尽闭,空气为霜雪,凝而黏着地上,遂为一大冰丸。至是之时,地球上无有一生物矣。而地心尚有许多火气,地面为坚冰所裹,不能漏泄其气,终破裂坤轴,水火相混淆,则为一大热泥丸。此间历许多岁月,金石砂砾无一存形者。呜呼!元凯遗二碑、郑泉愿酒壶,无复可寻耳。日轮欲灭之时,亦如此。太阳本燃质物,燃质既焚亡,则变为焦土,所谓火生土也。既为焦土,无复有光焰矣。火气既去,失光焰,则为冷物。
既为冷物,空中水气,黏着彼焦土,又为一大冰丸,而中心火气喷发,以破裂冰丸,水土混杂,又为一大热丸。于是,多年之所喷吐煤炭之气,再为泥丸所吸引,又酿成新燃质。水气已去,初发火光,是为新日轮也。当新日发光,地球渐定。当欲定之际,金气呼金气、铁气吸铁气,白坟赤埴,各以类而集,动摇既镇,从而为形,突然高者为山岳,洼然低者为河海,而多年所发泄万物诸气,为地所吸引,又酿膏腴,发生草木,蒸出人畜,是为后之新世界。佛豫算之五十六亿七千万年,是时,弥勒出世,又以度群生云。邵子立十二会一元之说,为十二万九千六百岁。朱氏、蔡氏及临川吴氏、双湖胡氏等诸儒皆据之,而推今世为午会第十二运。皆想象之说,其实以三万六千岁为限,佛谓之娑婆世界一劫。
混沌子曰:“一地球事略得闻焉,不知地球外尚有地球耶?”曰:“星辰皆与地球同,各世界也。满天所丽,无量微尘众星,皆为人畜生活之国,俱藉太阳光辉存焉者。佛以是地球为小千世界之一,尚有三千大千世界;三千大千世界外,不知有几亿万世界也。所谓恒河沙数者,盖以不可知说大数耳。区区一地球上人,欲强知地球外之事,无益也。余亦不能知其他。”
混沌子豁然有所悟,尚欲问政体沿革,国家变迁及人心所归向,忽然失道人形。唯晚霞横岭、松籁聒耳而已,遂拜洞门而还。
宠仙子曰:“天地之寿非以人智可知者,特释氏以空漠之说论之,邵子亦以想象说之,皆无足证者。以蜉蝣之生欲知万岁之后,吁!亦愚矣哉!近时西洋人动有论地球灭没之期者,妄动摇人心,玩弄愚民,或有图写灭尽之状鬻之市中者,吁!亦何等狂态也!方今治平无事,所忧者,风雨不顺、五谷不饶,四民苦贫、外夷窥隙而已。丙吉之言,未必迂也。
《东齐谐》终
混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