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缪斯女神的礼物 像鸽子一样飞翔的弟弟

思维之鸽/思维之鸽孤孤单单地/穿过暴风雨,摇摆着翅膀/在秋湖的上空飘荡/大地在燃烧,心潮在激荡/追求吧,我的鸽子/可千万/千万别误入遗忘之岛/那一时的狂焰,不幸的鸽子呀/在我手中躺一会儿吧。你被迫沉默/你已受了伤,快在我的手中躺下……

这是瑞典诗人海顿斯坦广为流传的一首诗。他曾于1916年获诺贝尔文学奖。这首闻名遐迩的短诗题目就叫《思维之鸽》。这是一首短小精致的哲理诗,无形的东西在诗人笔下成为有形。是的,人的思维本来就像一只鸽,只有像鸽子一样展翅高飞,在各种各样的环境中飞翔,才能保持青春的活力。海顿斯坦的鸽子在暴雨中有时是恐惧的,然而又是令人爱怜的,它像我的建弟一样期待着温存的庇护。每当我看到鸽子,每当我看到白鸽子黑鸽子从我的眼前飞过,看到它在屋檐下的盘栖、在屋前的空地咕咕地觅食,看到它在暴风雨中飞过天空,掠过水面,一种感伤和心痛的泪光总会油然地迷惘我的眼帘……

鸽子,总会让我想起我的建弟。鸽子,总让我看到我的建弟。建弟名为石建,他有一个很朴素的学名——石志诚。建弟是我的堂弟,是我伯父惟一的儿子,是我芳妹的亲哥哥。看到鸽子我就会看到我那笑吟吟的建弟,想到我的建弟,我就会看到飞翔的鸽子。建弟,可怜的建弟,不幸的兄弟,他短暂的一生中与鸽子总是联在一起。他的生命更与我联在一起。

1966年,“文化大革命”的火苗尚未点燃,当时正在大冶一中读书的伯父被惊天动地的红流所感染,应征入伍了。当时参军的人不但一定要身体健康,更要接受多屋次的政审,对你的出身、你的家庭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我家祖祖辈辈贫下中农,家中极为贫困,祖父虽然没有参加红军,但他参加过游击队,多次为红军送过粮食。1966年冬天,伯父经过极严格的体检和政审,终于穿上了那个年代人们最为羡慕的绿色军装,成为了共和国的一名军人。

后来,入了党,立了功,当了军官的伯父转业回到了家乡大冶,成为县粮食局的一名干部。尽管当时身材高大的伯父受到很多异性的青睐,但他还是从武汉城郊找到了我的第一位伯母。他认为农村出来的女性才能吃苦耐劳。他们结婚后,就有了一儿一女,这就是建弟和芳妹。由于当时伯父在服兵役,父亲比他先成家,所以我要比建弟年长半岁。

建弟出生时,伯母的乳汁不足,尽管有牛奶等食品,但我的母亲坚决要求建弟与我一起喂奶。所以很长的一段时间,建弟都是和我一起共食一母乳长大的。我们乡下有句俗语:他们是共一个奶头喂大的。以形容两个人之间的关系非同一般。我和建弟不仅是堂兄弟,更是共一个奶头长大的。所以我们从小就在一起玩耍,在一起摸爬滚打。后来我上学了,建弟也回到县城里上学,但每到寒暑假我都要跑到大冶县城去。那里不但有伯父一家,还有我的外婆家。我有时就住在伯父家和建弟芳妹一起玩,有时带着建弟到大冶湖畔的外婆家玩。现在的大冶青龙山公园,那时还不是公园,只是一望无际的大湖,傍着三两小山,真个是湖光水色,山清水秀,加上四周的依依杨柳,草长鸢飞,五彩缤纷的花儿,五颜六色的树林,那一派旖旎风光,不知比八十年代后围湖建起来的公园好到多少倍。大冶的湖多,而外婆家就在湖畔,因此那湖成了我们童年时代最美好的记忆。那时的湖是清澈可见,水中鱼虾和各种丛生的杂草,湖面上那碧绿无际的荷叶,春天的映日荷花,红得我们的心都融化在了湖水里头;夏日浮在湖面上尚未饱满的鲜嫩菱角,轻轻咬上一口,洁白清甜的浆汁,直沁入肺腑,我们赖在水中,不想出来,直到天黑了,才恋恋不舍的溅着水珠爬起来;秋日湖泊上散发出的阵阵诱人香味的肥实莲蓬,摘下一个,剥开一粒白嫩的莲子,苦中带甜,甜中带苦,味道美极了;冬日里,无论怎样天寒地冻,北风凛冽,也不管那湖面上的各色花儿大多已枯黄飘零,从那肥沃的湖泥里头挖出来的莲藕,又白又胖,咬一口,清香直沁灵魂深处。

我和建弟在一起曾度过许多愉快的寒暑假。我们在一起时的欢歌笑语,曾温馨了我漫长的青春年华。我当时最大的梦想是能成为一个记者或作家,写出几本属于自己的书,建弟尽管平时也很爱读书,但他最大的理想就是当一名飞翔天空的飞行员。如今,转眼十几年过去了,我虽然没有成为了一个著作等身的作家,却终于成为了一个为民请命的新闻记者,现在流浪他乡,继续过着那种以写稿为生的颠簸生活。然而,我的建弟,却永远无法与我一起共享快乐和痛苦,此时此刻他正长眠在我家乡村口的那座山林里,在青松绿色与我的灵魂永远相伴……

1988年7月7日,是我们全家最为灰暗的黑色日子。就在这一天,风华正茂的建弟,突然离开了这个世界……

这个时候的建弟已像我一样长大成人,并成为大冶外贸局的一名营销干部。他以他出色的才干,以他突出的聪明才智顶替了我伯父的位置;——而我的伯父,才华横溢的伯父,在他事业正蒸蒸日上之际,却因病于1985年11月不幸离世了。

伯父从部队转业分配到大冶粮食局后,曾担任过该局的主要领导,后来又调到大冶外贸局担任领导职务,负责对外贸易往来。伯父虽然生性耿直,但为人忠厚老实,心地慈善,工作兢兢业业,成绩斐然,曾多次被评为省级劳模,一直受到领导的喜欢,得到同事和朋友们的尊重。可是,就是这样一个性情温和的人,却发生了婚变。我的那位伯母因嫌伯父太老实,加上两人性情不和,终于在80年代初离开之后,伯父就一直带着建弟和芳妹一起过。直到离婚近两年后,在一位朋友的介绍下,伯父又成立了一个新家。我的第二个伯母是一位在“文革”中失去丈夫的女人,她与伯父成家时,不但还带来了一位婆婆,更带来了三个未成年的子女,而且她还是一个没有工作的人。当时我听伯父对我父亲说:如果我要找一个单身女人也能找得到,但最担心人家年纪太轻了不会对两个子女好。这是一个受过苦的女人,虽然还扶老携幼,但我相信她能给予他们母爱……伯父和后伯母的那种组合,恐怕在全中国也是不多见的。

一下子增加了五口人,加上自己两个未成年的孩子,这么一大家子的重担全压在伯父一个人身上,但伯父从来没有怨言,用自己微薄的工资苦撑着一大家子的生活,由此可见伯父是多么的慈善了。

后来,在单位的照顾下,伯父那个最大的继女被安排在外贸局里上班。尽管如此,一家人在城里生活,加上有四个子女要读书,伯父被生活的重担压得喘不过气来,终于积劳成疾,在一次正欲赶往新加坡参加一个国际贸易大会时,却在体检时被查出肝癌晚期。1985年11月,伯父就这样被癌症剥夺去了正值壮年的生命。

记得那时我正读初中,在伯父临终前的一周,当我跟着悲痛欲绝的姑姑赶到医院里去探望伯父时,他用那瘦骨如柴的手,紧紧地拉着我的双手说:“我看到你平时很爱读书写作,这是好事,但一定要得法,要注意多读好书。”

这次,伯父与我交谈了两个多小时,他告诉了我许多做人的道理,传授我一些好的读书方法,还教我怎么向报刊投稿。那个时候,我的作文成绩一直不错,由于课外书看得多了,有时忍不住手痒,也经常尝试写文章投稿。有一次,我给《故事会》写了一篇惊险故事,没想到很快得到了编辑部的回音,虽然后来没发出,但编辑部热情洋溢的信给予了我很大的鼓励。此时已在全国各地报刊发表数十万字的伯父知道后,就经常指导我读书,教我如何向报刊投稿子。

没想到我和伯父的这次见面成为了永远的诀别。两天后,我的伯父带着无限的留恋和遗憾离开了我们,年仅45岁。

伯父去世后,刚初中毕业的建弟,在组织的照顾下进入了大冶外贸局工作,他勤奋好学,尊敬领导,工作努力认真,很快受到了单位领导的喜欢。后来,建弟和芳妹都先后搬到了生母的家中生活。那些年,由于伯父的家庭变故,伯父的生病和离世,以及那个不健全的家里一些纠纷,大大影响了尚未成年的建弟和芳妹。我的心灵也大大受到影响。后来我听说他出资和继父一起在大冶电大附近合建了一幢三层楼的房子。曾经有好几年,我和建弟都不相见了,就是我去外婆家时也很少上他家了。直到他后来正式参加工作后,他才多次回到家乡石应高村看望我,并为我送来了两只美丽的白鸽,让我饲养,我很高兴地接受了。早在初中时,建弟就开始在家中饲养了十几只鸽子,后来他还成为黄石地区信鸽协会的会员、大冶信鸽协会的副会长。可惜,那两只洁白的鸽子半个月后被人偷走,成为村中某个饕餮之徒的美餐。

在他出事前的两个多月,他得知我因家中失火而不得不外去大冶一家建筑工地拉砖头后,他特意寻过来看我,并劝我回校读书,还说他可节省一些钱帮我交学费。我当时虽然为这份金子般的兄弟情而备受感动,但我还是谢绝了他的好意,因为我那个贫困交加的家需要我出来支撑着。也就是此次见面,满脸忧郁的建弟沉闷地告诉我,他的那位川籍继父表面对他笑嘻嘻的,但背后却总在想法排挤他,并几次当面说他只爱他的养子。我紧握着建弟的双手,只好喟然长叹。

就是在这一天,建弟与我相约,国庆节一定去他生母家中聚会。但由于“国庆节”单位安排建弟去外地出差,原计划只好变动。建弟找不到我,就让家人通知,让我提前三天去他家中。但由于我当时因老板不按时发工资,与他发生争吵后我就辞职离开了,去了我高中的一位同学家中。无所事事的我就把全部的精神寄托在书本里头。当时我正迷上了司汤达的作品,他的《巴马修道院》、《九三年》和《红与黑》令我兴奋不已,尤其是那本《红与黑》,那个贫困的法兰西乡村年轻人于连的野心抱负和孤军奋斗,他对现实的愤懑不平和报复性的反抗,他与德雷纳夫人和玛蒂尔德小姐的爱情,像一块巨大的磁场紧扣着我年轻的心弦,令我如痴如醉。一连三天,我躲在同学的那个小屋里,废寝忘食地用自己的心灵与于连对话。

但是,我做梦也没想到,建弟为了等我而爬上了他家中的第三层楼的顶部,他在那儿登高远眺。在那上面可以看到从马路上过往的行人,他希望能在那儿看到我的身影。他一直等到黄昏,等到太阳沉入西山,还是没有看到我。而这个时候的我,一边沉浸在于连的命运之中,一边等待着“国庆节”的到来。此时我根本不知道建弟已改变了时间,不知道他已托家里人提前通知我,我怎么也没想到,就是在这一天,建弟竟会离开这个世界而永远离去。

据后来芳妹说,当她和哥哥在一楼大厅看完《新闻联播》后,就看见他默默地上了三楼,当时继父也到上面转了一圈。10多分钟了,芳妹和正在厅里看电视的伯母突然听到一声闷响,母女俩万分惊恐地看到建弟从三楼跌落到窗外的花坛边……我后来听说,在出事前的不长时间内,有邻居看到建弟居然又蹲在楼顶阳台边的鸽子笼前,默默不语。此时早过了喂食的时间,此时内心很寂寞的建弟也许是想与那些他爱不释手的鸽子们对话吧。在蹲了老半天后,当他郁闷地在夜幕突然想站起来时,不知怎的竟从三层高的阳台边沿栽倒下来……手足无措的伯母和芳妹抱着浑身是血的建弟哭着呼救,而此时他的那位继父却不见影踪,直到后来建弟没救了才出现。一个小时后,建弟跟随伯父而西去……

三天后,四处出击的家里人才好不容易找到我。当我踉踉跄跄地赶到村里时,哀乐低旋,花圈刺目,巨大的悲哀将我击倒在头上包满绷带的建弟身上……

我痛哭流涕,我大声哭叫着撕毁了那本《红与黑》,将碎片凶狠地抛向天空,又把那些残页在建弟的灵堂前烧毁,那飞扬的碎片,那低旋的灰烬,像一只只充满哀伤的白鸽子黑鸽子伴随着我一起痛心疾首。可以这样说,如果不是平时太爱看书,如果不是被那本书所迷,也许我会提前回到家里,也许我会打电话询问一下建弟,也许我会及时赶到他身边,也许他不可能在楼顶上盼望我几个小时,也许他不会在天色黑暗了还在阳台边上与他的鸽子对话,也许悲剧不会发生……

直到现在,内心痛楚,满怀沉重负疚的我一直还固执地认为,是我间接地害死了我的兄弟,是该死的文学害死了我的兄弟……

2003年清明节,我伫立于京郊那灰暗的小平房里,面对窗户外沥沥淅淅的清明雨,朝我家乡的方向遥望,思念我的祖母,思念我的伯父,更思念我那永远伫立在村头小山坡上的建弟,我一时无法控制自己,泪如雨下,一如流淌的清明雨。这雨又一次让我断魂,好多年没写诗的我,又为建弟写了一首《雨水中的弟弟》:

……弟弟当你以白鸽的姿态/从楼顶上向我飞翔下来时/我一生的思念/从此因你而生长成一棵哭泣的树/当树叶每年开始翠绿时/一种叫心疼的东西/因你而淋浴这场清明雨/弟弟雨水中的弟弟/当你倚着四月的墓碑/冲我微笑时/我的生命又会在这一天/被一场清明雨抽得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