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B.怀特著
孙仲旭译
劳动节前夕,我们翻拣了桌子上的垃圾,把所有东西全扔掉了,只留下一样,我们觉得离不了它——这是卢修斯·毕比的一篇专栏文章,配了张迪克·曼尼的照片。夏天臭烘烘的这几个星期里,我们一直留着这份剪报,因为《先驱论坛报》上发表曼尼的照片,为新闻业留下了一个新高度,套句现成的话,在我们的有生之年,都无望再次达到。在这张照片所配图的文字中,毕比先生讲述了他在某个炎热的周末,怎样明智地待在市里以及这种经历何其愉快。根本没人打电话来,他写道。甚至迪克·曼尼也没打电话,他又写道。《论坛报》亦步亦趋,尽职尽责地找来一张曼尼先生的照片并刊登了——此人惟一的即时新闻价值,在于他没有在一个炎热的周末打电话给卢修斯·毕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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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这一周,我们都在想着布达佩斯的那位有耐心的摄影师,他的光辉事迹最近在《美国》杂志上有报道。好像这位不同凡响之人在多瑙河的一座桥畔坐了三天,镜头已调好焦,快门也调好,就等哪个不开心的人跳下河。如《美国》杂志所言,他最后“得到回报”,拍到“上面的”一张快照。这样花掉生命里的三天好像不寻常,但是回报也不寻常。跟很多新闻图片一样,自杀快照完全没有内在的影像价值(半空中的一个斑点是人的身体,也同样可能是个裁缝的模特衣架,或者一袋锯末);其价值,就摄影意义上来说,在于如照片说明所坚称的,其真实性显而易见,换而言之,这是精湛技术的胜利。
偷挂昨晚刚洗的拍相机对一切隐私都形成挑战,在餐馆和剧院里,闪光灯在毫无防备的人面前劈啪作响,身强体健的海员带了器材,准备拍摄自己的船舶沉没,《生活》杂志刊登了一个正在脱裤子的胖子,这些让摄影作为一种新闻形式,处于上升势头。如今,莱卡相机放在持稳的手里,有可能像左轮手,现在应该把枪一样,能致人于死地,而且不受萨利文法2的限制。这样拍到的照片满足了大众的某种心理,然而有时候,在摄影者的艺术中有一种与其说是报道性,倒不如说是捕猎性的特点。我们虽然这样说,但是也知道即使是一个站在桥上的沮丧之人,在被拍摄时也未必不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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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之中,摄影是最不自然的一种。新闻图片杂志一直推重摄影一事,甚至报纸也是。出版者和读者喜欢一起聊聊行内话。编辑一再让我们看“最佳摄影”或者“本周最佳新闻图片”,自信他的主顾在跟踪快门的每次喀嚓。就连稳重的《时报》不久前也发表了约翰·J.刘易斯1的几幅照片,并提到这些照片“未经再处理”。(竟然可以再处理约翰·J.刘易斯的照片!)《生活》杂志描写了玛格丽特·布克—怀特往飞机外面探身很远,来拍摄“第25页上那些令人惊叹的照片”。在写作这一行,根本不存在这种同声同气之事。我们感觉很落伍,也许我们没有大肆渲染我们的写作技巧,乃是犯了个错误。在我们随随便便就漂亮地用了一个独立夺格结构,或者在交稿前最后三分钟去掉一个悬分词时,也许我们的编辑应该提示读者注意此事。一个作者所做的很多事是读者不曾意识到的,而且作者从未因此得到肯定。本段落在半暗的房间里曝光了十八分钟,作者打字时往前探身很远,想着要使出浑身解数写好。
当然,也有可能摄影艺术与写作艺术是对立的。一个耍笔杆者的希望和目标,是能够向他的读者传达一个想法或者印象,而不需要读者意识到他克服了一系列危险或者棘手的句法难关。在摄影中,似乎目标便是去不容怀疑地证实摄影师在其创作的伟大时刻,要么在椽子上倒挂金钩,要么挤在地板之下,把镜头对准了地板上的一个节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