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尔纳在门口看见两名护士交错而过。他同时感受到灾难和他将要体验到的无能为力。他不知所措。她们告诉他尼科尔前一天流产了,尽管她已度过了危险期,马兰医生还是决定对她进行监护,以防万一。她们紧盯着他,审判他,毫无疑问在等他做出解释。
可他一言不发地推开她们,冲过尼科尔的卧室。
在那盏低矮的瓷台灯半明半暗的灯光下,她的脑袋转向他这边。那盏台灯是她母亲送给她的,贝尔纳永远也没有勇气对她说台灯的样子是多么的丑陋。她脸色非常苍白,看见他时,脸一动不动。她看上去就像一只驯从的动物,表情既迟钝又威严。
“尼科尔。”贝尔纳叫了她一声。
他走过去,坐在床上,抓住她的手。她平静地看着他,然后眼睛里突然噙满泪水。他把她小心地抱在怀里,她的头顺势落在他的肩上。“怎么办,”贝尔纳心想,“怎么说呢?噢!我是个怎样的混蛋啊!”他用手抚磨着她的脑袋,手指在她的长发中被勾住了。他开始机械地梳理它们。她还在发烧。“我该说点什么,”贝尔纳心想,“我必须说点什么。”
“贝尔纳,”她说道,“我们的孩子……”
她开始靠着他嘤嘤地吸泣起来。他感到她的肩膀在他的双手中抖动。他说道:“好啦,好啦。”用的是让她平静下来的声音。他突然明白这是他的妻子,他的财产,明白她只属于他,只想着他,她差一点把命都丢了。这无疑是他拥有的唯一东西,他却差点失去她。他心中产生了一种拥有的感觉,并觉得两人都很可怜,这种撕心裂肺的感觉使他把头扭到了一边。“人哭着降临人世,并不是无缘无故的,接下去只会是哭声的减弱。”这奇怪的事情涌上心头,使他无力地倒在他再也不爱的尼科尔的肩头,这是他出生时第一声啼哭的再现。剩下的一切只是逃跑、惊跳和滑稽可笑的举动。有一刻他忘记了若瑟,只是陷入绝望之中。然后,他尽力安慰尼科尔。他很温柔,谈着他们的未来,说他对自己写的东西很满意,他们不久将拥有孩子们。她想给刚流掉的那一个取名叫克利斯朵夫,她哭着告诉他。他同意了,建议叫“安娜”,她笑了,因为众所周知,男人们都喜欢要女孩。这时,他要想办法在当晚给若瑟打电话。他很快就找到一个借口:他没有烟抽了。烟草专卖店的用处比人们想象的要大得多。女出纳员高兴地接待他:“终于回来了”,他在要投币之前在小柜台上喝了一杯白兰地。他准备对若瑟说:“我需要你”,这是真的,永远也不会改变。他对她说起他们的爱情时,她则对他谈到了爱情的短暂。“一年后,或两个月后,你就再也不会爱我了。”在他所认识的人中间,若瑟是唯一对时间有全面感觉的人。其他人受本能的驱使,试图相信时间的延续和他们的孤独的终止:他跟他们一样。他拨通了电话,没有人接。他想起另一个夜晚,他打电话时碰到的那个可怕的家伙,露出了幸福的微笑。若瑟一定蜷着腿睡着了,手大大地张开、翻过去,这是她所有的姿势中唯一表明她需要某个人的姿势。
爱德华·马里格拉斯端上银花茶。他给她端上一杯。一个星期以来,由于身体方面的原因,贝娅特丽丝只喝银花茶。他给她端上一杯,然后又端了一杯给约利奥。约利奥笑了起来,说他讨厌喝那种茶。这两个男人就喝苏格兰威士忌。贝娅特丽丝把他们俩视为酒鬼,爱德华仰躺在扶手椅上,幸福极了。他去剧院接贝娅特丽丝,她邀请约利奥上她家去喝最后一杯,他们就一起从剧院出来到了她家里。他们三人都很暖,外面下着雨,约利奥很滑稽。
贝娅特丽丝很气愤。她发现爱德华倒很花茶、充当她家的主人,感到难以接受。这会使她的名誉受到影响的。她忘记约利奥对他们俩的关系了如指掌。没有人比一个厌倦的女人更关心礼仪了。她同样忘记了她已经习惯爱德华的这种举动,很容易将他当成年轻侍从。
于是,她开始同约利奥谈剧本,固执地拒绝爱德华加入他们的谈话,尽管约利奥在努力争取。约利奥最后终于转身问爱德华:
“保险公司怎么样?”
“非常好。”爱德华说道。
他脸红了。他欠他的上司10万法郎,相当于两个月的薪水,另外还欠了若瑟5万法郎。他试图不往这方面想,可他一整天都为此惶惶不安。
“我需要的,”约利奥无意识地说,“是这样一份工作。这样工作的人生活平静,没有排戏的那种对资金难以置信的忧虑。”
“我看你不适合做这种工作,”贝娅特丽丝说道,“挨家挨户,或者几乎是……”
她对爱德华微微一笑,带有侮辱人的意味。
爱德华一动不动,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约利奥接着说:
“你说错了,我卖保险会卖得很好的。我会利用一切有说服力的理由:‘夫人,您的气色很不好,您就要死了,买份保险吧,好让您丈夫有一小笔钱再婚。”
他说完朗声大笑起来。爱德华用不怎么自信的声音表示抗议:
“无论如何,这并不是我所做的。我有个办公室,我呆在那里很烦,”他为这个“办公室”的明显意图辩白,补充道,“实际上,我的工作是归档……”
“安德烈,你还要一点苏格兰威士忌吗?’贝娅特丽丝打断了他的话。
出现了一阵沉默。约利奥作绝望的努力:
“不,谢谢。我以前看过一部非常好的电影,名叫《死亡保险》。你看过吗?”
他问的是爱德华。可贝娅特丽丝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她希望爱德华离开。然而,从一切迹象看,他准备呆下去,因为3个月来,贝娅特丽丝的所有态度都允许他这么做。他要留下来,睡在她的床上,这使她烦得要死。她伺机报复。
“你知道吗?爱德华来自外省。”
“我在冈城看过那部电影。”爱德华说道。
“那个冈城,多么神奇啊!”贝娅特丽丝用嘲笑的口吻说道。
爱德华站起来,感到轻微的眩晕。他看上去是那么吃惊,以至约利奥发誓有朝一日要让贝娅特丽丝为此付出代价。
爱德华站在那里,犹豫着。他无法想象贝娅特丽丝不再爱他,也不相信他会使她恼火,他从来也没想过会这样。然而,他还是彬彬有礼地问道:
“我让你心烦了!”
“一点也不。”贝娅特丽丝粗鲁地说。
他重新坐下。他指望夜里在床上向贝娅特丽丝问清楚。这副往后仰的面孔,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是那么美,那么富有悲剧色彩,这副放松的身体会是最好的回答。他爱贝娅特丽丝的肉体,尽管她有些冷淡。相反,正是面对这种冷淡,这种一动不动,他找到了最小心、最富有感情的动作。他在她的手臂上靠上几个小时,像一个钟情于死人的年轻人,看着她入睡。
这天晚上,她比往常显得更加遥远。贝娅特丽丝一点悔意都没有。这便是她的勉力所在。他睡得很不安稳,开始相信自己的不幸命运了。
贝娅特丽丝对约利奥的感情心里没有底,正犹豫着是不是要把爱德华打发走。还没有一个人如此狂热地爱过她,如此毫无保留地爱她,她心里很明白这一点。然而,她减少了与他见面的机会,爱德华在巴黎成了孤家寡人。
到那时为止,巴黎对他来说仅限于两条路线:办公室到剧院,剧院到贝娅特丽丝家。爱情在大都市中。已创建的这些小小的村庄每个人都熟悉。爱德华顷刻之间发现自己完蛋了。他继续机械地沿着那条老路往前走。可是,由于贝、她特丽丝已禁止他送她家,他就每天晚上在剧院里找个位子。他心不在焉地听戏,等候贝娅特丽丝出场。贝娅特丽丝扮演一个聪明伶俐的贴身侍女。她在第二幕戏中出现了,对一个提前跑来找情妇的青年男子说道:
“你知道,先生,对一个女人来说,说好什么时间就是什么时间。晚了有时并没有太大关系。可早了,永远都不起作用。”
不知为什么,这句毫无意义的话撕扯着爱德华的心。他等着这句话,对这句话前面的三句台词他熟记在心,当贝娅特丽丝把这句话说出来时,他闭上了眼睛。这句台词使他回想起与贝娅特丽丝一起度过的那些幸福时光,那时她没有这些公务约会,这偏头痛,也不在母亲家吃晚餐。他不敢对自己说出:“贝娅特丽丝爱我的时候。”不管多么头脑不清,他还是能感觉到自己是请人,而她则是被爱的对象。他几乎不敢说出来:“她永远也不会说她不再爱我。”从中得到一种痛苦的满足。
尽管他吃午餐时精打细算,他还是很快就连剧院的加座票都买不起了。与贝娅特丽丝见面的机会更少了。他什么也不敢说。他很害怕。由于他不会伪装,他同她的会面寡言而激动,严重地扰乱了这个年轻女人的精神状态。再说,贝娅特丽丝得知她在约利奥的下一部戏中的角色,可以说她再也见不到爱德华的面孔了。只能见到约利奥,必须承认这一点。她有个角色,一个真正的角色,她卧室里的那面镜子又成了她最好的朋友。镜子中映出的再也不是一个褐发的年轻男子那长长的身体和倾斜的脖子,而是19世纪一部戏中的女主角。
爱德华为了排遣自己心中的忧伤和对贝娅特丽丝肉体的渴望,开始在巴黎东游西荡。他每天行走10到15公里,向路上的女子展示出一副消瘦的、心不在焉的、饥饿的面孔。凭着这副面孔,如果他稍加留意的话,他会有许多艳遇的。可他对她们视而不见。他想搞清楚。搞清楚所发生的事以及他做了什么事让贝娅特丽丝失去好感。他无法知道,恰恰相反,他太配得上她了,而这一点是无法宽恕的。一天晚上,他伤心欲绝,加上两天没吃东西,便来到马里格拉斯家门前。他走了进去。他看见他叔叔坐在一张长沙发上,翻看一本戏剧杂志,这使他大吃一惊,因为阿兰更喜欢读《新法兰西杂志》。他们俩都好奇地看着对方,因为他们都很憔悴,却不知道是出于同样的原因。法妮过来了,与爱德华拥抱,他脸色不好,令她感到奇怪。相反她本人却变得既年轻又好看。她已决定不理睬阿兰的病,经常逛美容院,保证她的丈夫有个温馨的家。她很清楚这是一份女性杂志,既然聪明才智似乎对这个故事无能为力,她也就没有犹豫。第一次怒气一消,她就只渴望幸福,至少要阿兰获得安宁。
“我的小爱德华,你看上去很疲惫,是因为你在保险公司的工作吗?你应该爱惜自己。”
“我很饿。”接德华承认。
法妮笑了:
“跟我到厨房。还有火腿和奶酪。”
他们正要走时,阿兰的声音使他们停了下来。那声音毫无表情,反倒显得很动听:
“爱德华,你在大剧院见过贝娅特丽丝的这张照片吗?”
爱德华跳了起来,偏在他叔叔的肩膀上。这是一张贝娅特丽丝身着晚装的照片:“年轻的贝娅特丽丝·B在雅典娜剧院排练‘Y’剧中的主角。”法妮看了一下丈夫和侄子的背,然后转身走了。她在厨房的小镜子里打量着自己,高声说道:
“我很恼火,我特别恼火。”
“我走了。”阿兰说道。
“你今晚回来吗?”法妮声音温柔地问道。
“我不知道。”
他不看她,他再也不看她了。现在,他很容易让夜晚在喝酒中度过,同马德莱娜酒吧的那个女孩子一起,最后躺在她的卧室里,却总不碰她。她跟他讲述她的顾客们的故事,他则静静地听着,从不打断她的话。她在圣拉扎尔火车站附近有一个房间,百叶窗朝向一盏路灯,灯光在天花板上映出条纹。当他喝了很多酒后,他马上就能入睡。他不知道约利奥已经替他向那个女孩付过钱,把她的好意归因于她对这个温柔。有教养的男人的爱情。他不让自己想法妮,她的好脾气使他略微有些放心。
“你很长时间没吃东西了吗?”
法妮爱怜地看着爱德华狼吞虎咽。他抬眼看着她,在她热辣辣的目光下感到自己对她充满感激。他有些垮了。他太孤独了,太不幸了,法妮太善良了。他匆忙喝下一杯啤酒,为的是松开夹住他喉咙的钳子。
“两天了。”他说道。
“没钱吗?”
他点了点头。法妮非常生气。
“你疯了,爱德华。你很清楚我们家的大门对你是敞开的。你随时都可以来,不要等到不醒人事的时候。这很可笑。”
“是的,”爱德华说道,“我很可笑。我除此以外一无是处。”
啤酒使他有些轻微的醉意。他第一次想到要摆脱自己那讨厌的爱情。生活中还有别的东西,他很清楚这一点。友谊,爱,特别是像法妮那样的某个人的理解,法妮,他叔叔很聪明很有福气娶到的这个神奇的女人。他们走进客厅。法妮拿起了毛线,因为一个月来,她一直在织毛线。织毛线是不幸女人纸大的精神力量之一。爱德华坐在她的脚下。他们把火生了起来,两人的感觉都特别好。
“告诉我什么事不顺心。”过了一会儿,法妮说道。
她心想他就要跟她谈贝娅特丽丝了,她终于对这个女人产生了某些好奇,总觉得她漂亮、活泼,有点儿傻。爱德华也许会向她介绍她的勉力在哪里。她觉得阿兰追的并不是她,而是一个念头。
“你知道我们……也就是说贝娅特丽丝和我……”
爱德华变糊涂了。她像同谋一样露出微笑,他的脸红了,与此同时一阵撕心裂肺的悔恨穿过他的全身。实际上,对所有那些人来说,他曾是贝娅特丽丝最幸福的情人。现在他再也不是了。他开始用断断续续的声音讲述他的故事。他越解释,越弄清他不幸的原因,这不幸就越清晰地出现在他的面前。他把头靠在法妮的膝上,讲完了故事,身体阵阵痉挛,使他好受多了。法妮抚摩着他的头发,激动地说:“我的小可怜。”当他重新抬起头时,她很失望,因为她喜欢他那一头柔软的头发。
“请原谅,”爱德华用羞怯的声音说道,“好长时间以来我一直都是这么孤独……”
“我知道。”法妮信口说道。
“阿兰……”爱德华开始说道。
可他停了下来,突然回想起阿兰的奇怪态度和他刚才的离去。法妮以为他知道。她跟他谈起了她丈夫疯狂的爱情,见他目瞪口呆,她才知道他并不知情。总之,使人不舒服的目瞪口呆。想到他叔叔会爱上、渴望贝娅特丽丝,他愣住了。他意识到这一点,想到法妮的悲伤,便抓住她的手。他坐在跟他的膝盖一样高的椅子上,伤心极了。他任自己俯身向前,将头靠在法妮的肩上,法妮放下手中的毛线。
他慢慢地睡去。法妮为了让他更容易入睡,把灯灭了。她一动不动,轻轻地呼吸着,年轻人的气息有节奏地吹着她的脖子。她有些激动,试图阻止自己胡思乱想。
一小时后,爱德华醒了。他身在黑暗中,靠在一个女人的肩上。他的第一个动作是一个男人的动作。法妮把他紧抱在怀里。之后,那些动作连贯了。黎明时分,爱德华睁开了双眼。他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在他眼睛旁边的毛毯上,是一只戴了许多戒指的衰老的手。他重新闭上眼睛,然后起床走了。法妮假装睡着了。
若瑟第二天就打电话给贝尔纳。她告诉他有话要对他说,他马上就听明白了。而且,他一直是明白的,他注意到这一点,心里很平静。他需要她,他爱她,可她并不爱他。这三句话里隐藏着一连串的痛苦和脆弱。他也许要经历很长时间才能躲开它们。普瓦第埃的那3天将会是这一年唯一的礼品,使他由于幸福而感觉像个男人的唯一时刻。因为不幸不能教会你任何东西,屈服者令人厌恶。
他们坐在一张椅子上,而不停地下着,他们果极了。她对他说她并不爱他,他回答说这没什么关系,平庸无聊的话使他们泪水盈眶。他们坐在协和广场面朝广场和车流的椅子上。城市的灯光像童年的回忆一样令人痛苦。他们握着手,他把自己那副充满痛苦的脸凑向她那被雨水打湿的脸。他们像热恋的情人一样接吻,因为他们是恶劣的生活中的两个典型人物,他们无所谓。他们俩平淡地相爱着。贝尔纳试着点燃被雨水浸湿的香烟,那是他们生活的写照。
因为他们也许真的永远都无法幸福,他们已知道这一点。他们也隐隐约约知道,这没有任何关系。是的,没有任何关系。
同法妮一起度过的那个夜晚的一周之后,爱德华收到执达员催他向他的裁缝付账的一封公函。他已经用他最后的那点钱买花送法妮了,法妮收到花后,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不知不觉地哭了。爱德华只剩下一个办法;向若瑟借;可若瑟已经支援过他。一个星期六的上午,他去了她家。她不在家,相反他却见到雅克正一头理在医学书籍里。雅克告诉他若瑟回来吃午饭,说完又去看书了。
爱德华在客厅里转着圈,想到要等待,他感到很失望。他的勇气一下子消失了。他已经为自己的来访找到一个借口。这时,雅克走过来,含糊地瞥了他一眼,并在他对面坐了下来,问他要不要一支高卢牌香烟。沉默难以忍受。
“你看上去不开心。”雅克终于说道。
爱德华点了点头。雅克友善地看着他。
“这事与我无关,你知道。可我很少见一个人如此愁容满面。”
他给人的感觉是他会为此吹口哨表示赞叹。爱德华朝他微微一笑。雅克在他看来很友好。他不像剧院里的那些小年轻,也不像约利奥。爱德华感到自己又变成了小伙子。
“女人们。”他简短地说道。
“我可怜的老兄!”雅克叫道。
长时间的沉默,两人都在回忆。雅克咳了一声:
“是若瑟吗?”爱德华摇了摇头。他有点想给对话者留下强烈印象:
“不,是个演员。”
“我不认识。”
他补充道:
“那也一定是个不容易对付的人。”
“啊!是的。”爱德华说道。
“我去问问能否喝上一杯。”雅克说。
他站起来,走过去时在爱德华的肩上友好地拍了一下,拍得有点重,回来时拿了一瓶波尔多葡萄酒。若瑟回来时,他们俩都非常高兴,都用“你’来相称,无拘无束地谈论着女人。
“你好,爱德华。你的气色不好。”
她很喜欢爱德华。他温和的神色令她感动。
“贝娅特丽丝怎么样?”
雅克使劲朝她做了个手势,暗示她不要问,爱德华无意间看到了。三个人互相看着,若瑟大笑起来。
“我想这件事进展一定不大顺利。你干吗不跟我们一起吃午饭呢?”
下午,他们三个人一起在树林里散步,一直在谈论贝娅特丽丝。爱德华和若瑟手挽着手,从一条小路拐上另一条小路,与此同时,雅克走进灌木丛中,往外扔松果,他装成看林人,还不时跑出来说这个贝娅特丽丝需要狠狠地打她的屁股。就这样,没什么可说的了。若瑟笑了,爱德华略感安慰。他最后向她承认他需要钱,她要他别担心。
“我想,我特别需要的,”爱德华红着脸说道,“是朋友。”
雅克这时跑出来了,对他说无论如何这件事已成定局。若瑟还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通。从此,他们便一起度过夜晚。他们感到友好、年轻,感到很幸福。
然而,如果说若瑟和雅克的出现每天都能给他安慰,另一方面却又让他失望。他把自己同贝娅特丽丝的最后那段关系告诉他们,他们据此断定他大势已去。可是,他自己并没有这么肯定。他在两次排练期间常常看见贝娅特丽丝,日复一日,她总是温柔地拥抱他,叫他“我的小宝贝”,或者不看他,好像很烦他。他决定把这件事弄个水落石出,尽管她的表情在他看来是假的。
他在剧院对面的一家咖啡馆里再次见到贝娅特丽丝。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漂亮,因为她疲惫,脸色苍白,还有她那副富有悲剧性的高贵的面孔。这一天,她心不在焉,而他却希望这一天充满柔情,以便有机会听见她回答:“是的,我爱你。”然而,他最后还是决定问她说话:
“那部戏进展顺利吗?”
“我整个夏天都要排练。”她说这。
她急着要走。约利奥一定去排练了。她一直不知道他是否爱她,或许她在他眼里只是个女演员。
“我得跟你说点事。”爱德华说。
他低着头。她看见他那头精致的她喜欢抚摩的头发的发根。他对她来说已经无足轻重了。
“我爱你,”他眼也不抬地对她说道,“我觉得你不爱我,或者说不再爱我。”
他热切希望她对他仍在怀疑的这一点加以确定。那些夜晚,那些叹息,那些笑声……可能吗?可她不回答。她望着头顶。
“回答我。”他终于说道。
无法继续下去了。但愿她能开口!他很痛苦,机械地在桌子下而扭动着双手。她就像是从梦中出来一样。她心想:“真烦人!”
“我的小爱德华,你应该知道一些事情。我的确不再爱你了,尽管我很喜欢你。可我曾经非常爱你。”
她注意到“非常”一词在她的感情中所占的重要位置。爱德华重新抬起头:
“我不相信你所说的话。”他伤心地答道。
他们相互凝视着。这对他们来说并不是经常发生的。她真想对他大喊大叫:“没有,我从来就没爱过你。那又怎么样呢?我干吗要爱你?为什么必须爱某个人呢?你以为我只有这种事要做吗?”她想到舞台,想到灯光照射下的苍白的舞台或黑暗的舞台,心中便充满了一种幸福。
“好吧,不要相信我,”他又说道,“可无论发生什么事,我永远是你的朋友。你很迷人,爱德华。”
他打断她的话,低声说道:
“可夜里…·”
“‘夜里’是什么意思?你……”
她停了下来。他已经走了。他像个疯子一样在大街上走着,嘴里说着“贝娅特丽丝,贝娅特丽丝”,真想一头撞在墙上。
他对她爱恨交加,他想起他们的第一个夜晚,脚下轻飘飘的。他走了很长时间,最后到了若瑟家。她让他坐下来,给他倒了一大杯酒,什么话也没对他说。他像石头一样睡着了。他醒来时,雅克也到了。他们三个人一起出门,回到若瑟家时三个人全都酩酊大醉。若瑟把他安排在客房里住。他在那里一直住到夏天。他依然爱着贝娅特丽丝,像他的叔叔一样,总是先读报纸的戏剧版。
夏天降临巴黎,就像一块石头一样。每个人都根据自己的感情和习惯一如既往,6月强烈的阳光使他们抬起了像夜间动物一般发疯的脑袋。他必须走了,给刚过去的这个冬天找到一个延续或意义。每个人都发现假期;临近带来的自由和孤独,每个人都在寻思同谁一起度过以及如何面对。惟有贝娅特丽丝受到排练的限制逃避了这个问题,可她并非没有怨言。至于阿兰·马里格拉斯,他大量酗酒,贝娅特丽丝如今只是他惶惶不安的一个借口。他习惯了这么说:“我有一份如意的工作,一个可爱的妻子和惬意的生活。还要怎么样呢?”这句“还要怎么样”,谁也无法做出回答。约利奥只指出发现这些事实稍晚了一些。可是,喝酒永远也不会晚。
就这样,阿兰·马里格拉斯发现了某种形式的惶惶不安和医治它的方法,人们经常看到很年轻的小伙子使用这些方法:女孩和酒。这些像对文学的爱一样的伟大而又早熟的感情其烦恼正在于此:这些感情最后总是把你交给更渺小但更有生命力,由于迟到而更危险的感情。他非常惬意地沉醉其中,仿佛终于找到安宁一样。他的生活由一个个动荡不安的夜晚,因为他的女朋友雅克琳娜对他的友好到了因为吃醋而大吵大闹的程度——这一点令他兴奋——和一个个昏昏沉沉的白天组成。“我就像波德莱尔的局外人一样,”他对听了他的话,目瞪口呆的贝尔纳说道,“我看着天上的云,那些神奇的百。
贝尔纳应该明白他爱这个女孩,可他不明白他何以喜欢这种生活。此外,他对此隐隐约约感到羡慕。他应该也爱上了喝酒,把若瑟忘掉。可他很清楚他不想逃开。一天下午,他因为一个实际问题去看法妮,对她身材的苗条和她做出的戒备神态感到吃惊。他们自然而然就谈到了阿兰,因为他的酗酒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贝尔纳在办公室负责他的工作,要使这些情况有结果更加荒唐。
“我能怎么办?”贝尔纳问。
“什么也不能,”法妮平静地说道,“他有一面我完全不了解,他自己无疑也不清楚。假设两个人在一起生活20年却连这一点都不清楚
她一脸忧郁的怪相使贝尔纳很震惊。他拉住她的手,可她敏捷地抽了回去,脸涨得通红。贝尔纳很吃惊。
“阿兰发病了,”他说道,“但并不是那么严重……”
“所有这一切都是由贝娅特丽丝引起的。她让他意识到他的生活是空虚的……是的,是的,我知道,”她厌烦地说道,“我是个好伴侣。”
贝尔纳想起阿兰对他的新生活的感人描述:那些细节,马德莱娜那家酒吧里那些微不足道的场面对他的启发。他吻着法妮的手,然后告辞了。在楼梯间,他与前来看望法妮的爱德华交臂而过。爱德华和法妮再也没有提起过他们一起度过的夜晚。她只用平淡的声音对他第二天送的花表示感谢。他则坐在她的脚下,他们一起透过落地窗看6月强烈的阳光照耀着巴黎。他们谈论生活、乡村,心不在焉,柔情满怀,但仍觉得在法妮家就像处于世界末日一样。
坐在她脚下的爱德华非常痛苦,极为不安,那种痛苦越来越模糊,而那种不安却相当强烈,以至于她每隔3天就要把他叫回身边,仿佛是为了证实他并没有伤害她一样。他重新回到若瑟家里时就显得轻松、快活。他在那里见到了为刚刚过去的考试急得发疯的雅克,若瑟正俯身看地图,因为他们三人6月底要出发去瑞典
他们在预定的日期出发。马里格拉斯一家则应邀到乡下的朋友家住一个月。在那里,阿兰每天都要找酒喝。只有贝尔纳整个夏天都呆在巴黎,为他的小说工作,而尼科尔则回父母家休养去了。至于贝娅特丽丝,她中断了排戏,到地中海边与她的母亲团聚,在那里使人神魂颠倒。空荡荡的巴黎响着贝尔纳坚持不懈的脚步声。就是在这张椅子上,他最后一次拥抱若瑟;就是在这家酒吧里,他给若瑟打了那个可怕的电话,当时若瑟并不是一个人;就是在这里,当他们一起回来,他以为终于抓住某种东西的那天晚上,他停下来,幸福得要死……他的办公室在阳光下布满灰尘,他大量阅读,烦恼摆脱不掉,奇怪地穿插了许多异常平静的时刻。他带着遗憾和对这些遗憾的回忆朝那些金桥走去。雨中的普瓦第埃常常从这个光彩夺目的巴黎升起来。后来,9月份,其他人回来了,他在汽车里见到了若瑟,她把车停在人行道上同他说话。他则趴在另一扇车门上,看着她黑发下瘦长而晒黑的面孔,。已想他的心永远也不会安宁。
是的,旅行很顺利,瑞典很美。爱德华把他们丢下了,但那没什么关系,因为雅克……她打住了。他情不自禁地发起火来:
“我在你眼里会显得很粗俗。可我觉得这些平静的幸福对你不大好。”
她没有回答,朝他凄然一笑。
“请你原谅。我没有资格谈论幸福,平静的也好,不平静的也好。我没忘记感谢你给了我今年唯一的幸福……”
她把手放在他的手里,他们俩的手长得一模一样,只是贝尔纳的手要大一些。他们俩都注意到这一点,却什么也没说。她走了,他也回到家里。尼科尔很快活,因为他在忧伤中得到了善良和平静。总是这样。
“贝娅特丽丝,到你了。”
贝娅特丽丝从黑暗中走出来,走上亮堂堂的舞台,伸出一只手。“她如此空虚并不奇怪,”约利奥有一种突如其来的想法,“她拥有这整个空间,日复一日的宁静,不能要她……”
“喂……她自己想办法应付。”
他旁边的那名记者,目光定定地盯着贝娅特丽丝。只剩下最后几次排练了,约利奥心里很清楚:贝娅特丽丝将成为今年的冒尖人物,而且很有可能成为一个明星。
“介绍一些她的情况吧。”
“她自己会向您介绍的,老兄。我不是这部戏的导演。”
记者笑了。整个巴黎都知道他和她的关系。约利奥带着她到处走。他喜欢浪漫,非常恨认为找情人有益于健康的贝娅特丽丝,他要等到彩排时才“确定”他们之间的关系。如果不是他对她的名誉有那么大的影响,她会对他恨之入骨的。
“您是怎么认识她的?”
“她会跟你说的,她很会说。”
贝娅特丽丝在同新闻界打交道时的确无懈可击。她回答记者的提问时既友好又高明,*常像“演戏的女士”。幸好她还不是很有名,还没拍电影,还没有丑闻。
她朝他们走来,笑吟吟的。约利奥为他们彼此做了介绍。
“我走了,贝娅特丽丝,我在剧院的酒吧里等你。”
他走远了。贝娅特丽丝目送着他,深情的目光向记者印证了自己心里的想法,并终于向记者转过身来。
半个小时后,她去酒吧找约利奥,约利奥正在喝杜松子酒,正为这个明智的选择而拍手叫好,贝娅特丽丝也要了一杯。她用麦管吸着酒,时不时抬起她那双乌黑的大眼睛看着约利奥。-一
约利奥很感动,她的虚情假意和疯狂的小野心使她变得多么可爱呀!对成功的爱好在生活的大马戏场里是多么奇怪的事情啊!他感到自己的。动灵像宇宙一样。
“亲爱的贝娅特丽丝,我们在这些日子里的努力是为了什么样的虚荣啊!……”
他开始滔滔不绝了。他喜欢这样:他用了整整10分钟时间向她解释某件事情,她聚精会神地听着,然后用一句奇妙而平常的话总结他所说的意思,向他表明她听懂了。“总之,如果她做总结,那就是说这些话是可以总结的。”就像每次他看清自己的平庸一样,他的心中充满极度的快乐。
“的确是这样,”她最后说道,“我们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幸亏我们常常不知道这一点。或者我们什么也不做。”
“是这样,”约利奥大喜,“你完美无缺,贝娅特丽丝。”
他吹了吻她的手。她决定弄明白。他想要她吗?或者他是个鸡奸者?她不知道对男人来说,除此以外还有别的什么选择。
“安德烈,你知道外面流传着关于你的令人不快的消息吗?我作为朋友才跟你说。”
“什么方面令人不快的消息!”
“你的……”她压低声音说道,“你的品行。”
他大笑起来。
“你相信吗?亲爱的贝娅特丽丝,怎么向你说明白呢?”
他嘲笑她,她一下子就听出来了。他们互相凝视着,他抬起手,就像是为了挡住一道光。
“你非常美,非常令人渴望。我希望有一天你让我更详细地告诉你。”她按王室的做法把手从桌子上面伸过去。他高兴地把嘴唇站在上面。显然,他酷爱自己的职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