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约利奥决定把贝娅特丽丝变成他的情妇。他发现她既有才气,又野心勃勃,这两者都使他感兴趣。还有,他对贝娅特丽丝的美貌很有感受力,他们俩成双成对的念头使他身上永远觉醒的审美意识得到满足。50岁的人了,他身材细瘦到了干枯的程度,带着一副令人讨厌的嘲弄人的神情,装出来的年轻人般的手势有一段时间为他换来了鸡奸者的名声,这其中有一半是沽名钓誉。众所周知,审美意识有时也会令人遗憾地发生偏离。安德烈·约利奥是那些被称为“别致”的人中的一员,因为他们在演艺界保持半独立半傲慢。如果不是他那种经常的自我解嘲和物质上的明显的慷慨,他早就令人完全无法忍受了。
征服贝娅特丽丝,通过为她实现野心的途径,对他来说易如反掌。他太了解这种使她高兴、心照不宣的交易。他决定进入贝娅特丽丝内心的那场戏中,在那里扮演他的角色。他预见那就像《巴马修道院》中的莫斯卡一样,不过,他要演一个得胜的莫斯卡。当然,他没有莫斯卡那么高大,贝娅特丽丝也不能与桑塞维里娜相比,也许只有这个年轻的爱德华·马里格拉斯有法布里斯的某些魅力。可这与他有什么关系呢?他喜欢平庸的主题。在他平静、轻松的生活面前,他已经不像从前那样了,要制服绝望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就这样,贝娅特丽丝被困在了权力和爱情之间,或者不如说是困在了权力和爱情的两幅埃皮那尔画像之间。一边是约利奥,爱嘲弄别人,会使人名誉受到影响,耸人听闻,另一边是爱德华,温柔、英俊、浪漫。她欣喜若狂。这种残酷的选择为她创造了一种神奇的生活,尽管她因为职业方面的理由下大决心先考虑约利奥。这一点使她毫不吝惜地给爱德华以心动和爱情的表示。对于这些,如果他是大地上唯一的主人,他肯定会不需要的,生活就是一手拿来另一只手还回去。
于是,约利奥毫无条件地把他下一部戏的主角给了贝娅特丽丝。他甚至还向她恭维了几句爱德华的俊美,却没有以任何方式明确指出他的企图。可他清楚地让贝娅特丽丝明白,一旦她离开爱德华,他会很高兴地同她一道出去。这看上去只是个谦恭的愿望,实际上却远非如此,因为他知道贝娅特丽丝这种类型的女人只为另一个男人才离开一个男人。贝娅特丽丝一开始对这个角色很兴奋,但很快就为约利奥不明确的殷勤而感到紧张然后担忧起来。爱德华的爱情在约利奥可爱的无动于衷面前变得索然无味。她喜欢征服别人。
一天晚上,约利奥带她到布吉瓦尔去吃晚餐。这天的天气没有别的日子凉爽,他们在陡峭的河岸上走着。她事先告诉爱德华她要回她母亲那里去吃晚饭,她母亲是个严厉的清教徒,对女儿的出轨行为非常不满。她毫不费力撒的这个谎使她心烦。“我不必向任何人汇报。”她一边向爱德华撒谎,一边生气地想。可是,爱德华并没有要求她向他汇报,他只求她让他幸福,不能跟她一起吃晚饭他确实很失望。她把这归因于他的猜疑和嫉妒。她无法知道他爱她,而且是带着年轻恋人的无比信任。
约利奥挽着她的胳膊往前走,一边心不在焉地听她评论驳船的微力。假如是同爱德华在一起,贝娅特丽丝会很乐意扮演那种有些厌倦而魅力十足的女人,与约利奥在一起则相反,她比较喜欢做个兴奋的孩子。
“多美呀!”她说道,“谁也不会谈论塞纳河和河上的驳船,真的,也许只有魏尔伦……”
“也许吧……”
约利奥很兴奋。他看见贝娅特丽丝消失在她那绵长而富有诗意的感情抒发之中。“也许,总而言之,我追求她只因为她能让我发笑。”他心想。这种想法令他兴奋。
“当我年轻的时候……(贝娅特丽丝等他发笑——他笑了)当我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她说道,“我就是这样在水边走着,我想生活中有许多美妙的东西,所以我心中充满激情。相信我,我依然像从前一样。”
“我相信你。”约利奥越来越高兴。
“可是……在我们这个时代,谁还会对驳船感兴趣呢?谁还充满激情呢?我们的文学、电影、戏剧都没有激情……”
约利奥点了点头,没有回答。
“我记得在我10岁的时候,”贝娅特丽丝幻想似的开始说道,“……可是我的童年与你有什么关系呢!”她突然中断了话题。
突然的进攻使约利奥缴械了。他一下了慌了神。
“不如说说你的童年,”贝娅特丽丝说道,“我太不了解你了。你对你周围的人来说是个谜……
约利奥绝望地搜寻着童年的往事,可他的记忆背叛了他。
“我没有童年。”他一脸坚信不疑的神态说道。
“你的话耸人听闻。”贝娅特丽丝边说边挽住他的胳膊。
约利奥的童年就停在那里了。与之相反,贝娅特丽丝的童年则充满许多奇闻趣事,显示出童年贝娅特丽丝的天真、野性和魅力。她显然很激动。她的手与约利奥的手终于在约利奥的口袋里握住了。
“你的手很凉。”他平静地说。
她没有回答,身体微微靠着他。约利奥看见她已准备好,想了一下自己是否要她,因为这件事几乎提不起他的兴趣。他把她带回巴黎。在汽车里,她把头靠在他的肩上,身体紧贴着他。“问题解决了。”约利奥有些疲惫地想,然后把她送回家,因为他想在她家度过他们的第一个夜晚。就像许多有些疲惫的人一样,他在自己的冒险经历中主要是寻找生活环境令人愉快的改变。只是,在大门前,贝娅特丽丝的沉默和不动告诉他她已睡着了。他把她轻轻地弄醒,吻了吻她的手,在她醒过来以前把她送进电梯。在熄灭的炉火前,贝娅特丽丝看见睡着了的爱德华,他的衣领是解开的,女孩子一般细长的脖子现出金色。这时,泪水在她的眼眶里转了一会儿。她很懊恼,因为她总搞不清楚约利奥是否喜欢她,她懊恼还因为她觉得爱德华英俊,这一点无论是在饭馆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她都无所谓。她叫醒他。他对她说他爱她。用的是被睡意夺走的不冷不热的话语,不能给她以安慰。当他想抱住她时,她借口自己头疼。
此刻,约利奥很愉快,正步行回家,他跟着一个女人进了一家酒吧,在那里第一次看见阿兰·马里格拉斯烂醉如泥,这是自他认识阿兰,也就是说将近20年来的第一次。
同贝娅特丽丝度过第一个夜晚后,阿兰·马里格拉斯就下定决心不再见她。他无法爱上一个如此不同于自己、如此无动于衷的人,只有工作才能救他。贝尔纳的失踪使他增加了许多额外的工作。他谨慎地根据法妮的建议,试图忘记贝娅特丽丝。当然,他无法做到。他十分清楚地知道,爱情,当它存在的时候,它便是生活中的盐分,在它的支配下,人是无法缺少这种盐分的。可他避免再看到她。他满足于尽可能地把爱德华引回家里,从她幸福的迹象中得到某种可怕的快乐。他甚至进行编造。爱德华脖子上被剃须刀割破的一道伤口变成了贝娅特丽丝温柔的咬痕——因为他只把她想象成好淫乐的女人。尽管贝尔纳无意地笑了一下——还有他侄子带黑眼圈的眼睛和疲惫的神态都成了他受苦的机会。他在办公室里长时间地浏览那些新稿件,撰写按语,建立卡片。他把尺子放在纸板上,用绿墨水在标题下面画线,突然停下来,绿线画歪了,他的心怦怦地跳。因为他想起那次难忘的晚餐中贝娅特丽丝说过的一句话。然后,他把那张卡片丢进纸篓里,重新开始画。走在大街上,他与行人相撞,见了朋友不打招呼,渐渐地变成了心不在焉、勉力十足的知识分子,以前每个人都希望他变成这个样子。
他看报纸的“戏剧版”,起初他希望上面有评论贝娅特丽丝的文章——它们已经开始出现了——接着当他漫不经心在戏剧广告栏中搜寻时,他总能找到“安必古”的大幅广告以及小字母标题下面贝娅特丽丝的名字。他立即转移视线,仿佛撞见某人正在干坏事一样,视而不见那些特约记者习惯写的花边新闻。他碰见约利奥的前一天,看到“星期二暂停演出”的消息时,他心里很难受。他知道他每天晚上都可以看见贝娅特丽丝,10分钟,在舞台上。他都忍住了。可是,这暂停演出的威胁使他筋疲力尽。那天晚上他肯定不在那里,可他甚至想都不想那个地方。贝娅特丽丝……美丽而又粗暴的贝娅特丽丝……她蒙上了眼睛。他吃不消。回家时,他看见爱德华,得知贝娅特丽丝在母亲那里吃晚饭。可这个消息安慰不了阿兰。他受到伤害,他知道自己被伤害到什么程度。他借口有晚宴,凄惨地拖着步子在佛洛尔周围转悠,碰见两个朋友,他们没给他任何帮助,可他们看见他那苍白的脸色,便把他推进酒吧里喝了一杯,然后是两杯威士忌。马里格拉斯的肝脏只能承受这么多酒。他却继续喝,午夜时在马德莱娜一家昏黄的酒吧里碰到了约利奥。
阿兰的处境确实如此。而且,酒精使他感到不舒服。在他过于精致的苍白的面孔上,在他肿起的眼睑上,肌肉的抽动异乎寻常。约利奥真情地握了握他的手后,非常吃惊。他想象不出马里格拉斯会在一个专门带女孩喝酒的酒吧里独自陶醉。他很喜欢阿兰,好奇、虐待狂和友情使他着迷,他对阿兰很有兴趣,因为他只喜欢被分享的感情。
他们非常自然地谈到贝娅特丽丝。
“我想你打算让贝娅特丽丝演你的下一部戏。”阿兰说道。
他很高兴。既疲惫又高兴。酒吧在他周围旋转。他处在爱和酒精的这个阶段——这时人就像被自己占满了一样,绝对不需要“另外那个人”。
“我刚同她一起吃晚饭。”约利奥说道。
“这么说她撒谎了。”马里格拉斯心想。他想起了爱德华对他说过的话。
他既高兴又失望。他高兴的是,这一谎言向他表明她并不真的喜欢爱德华。如果说贝哑_特丽丝是个说谎大王,他就更难理解她,因为她永远也不会属于他,他知道这一点,理由很足分。她并不是素质很高的人。然而,他的初步感觉是轻松了很多。
“她是一个好姑娘,”他说道,“很迷人。”
“她很漂亮。’约利奥微笑着说道。
“漂亮而又迎暴。”阿兰找到自己的惯用语,他说这句话的语气很特别,约利奥向他转过身来。
一阵短暂的沉默,他们乘机互相打量着,心想,尽管他们俩以“你”相称并互拍肩膀,实际上谁也不了解谁。
“我对她有偏爱。”阿兰可怜巴巴地说,他原想用轻松的语气说这句话的。
“这很正常。”约利奥说。
他想笑,想安慰阿兰。他的第一个反应是:“这件事应该可以顺利解决。”但他马上就明白这不是真的。贝娅特丽丝更容易委身于一个独眼老头。爱情也是如此,人们只把它献给富人,而阿兰自觉贫寒。约利奥又要了两杯苏格兰威士忌。他感到夜会很漫长,他为此感到兴奋。他喜欢这些甚于一切:一张变形的脸,手里握着的一只那么光滑的杯子,说知心话时低沉的语调,一直向黎明延伸的黑夜,还有疲惫。
“在我这样的年纪,我能做什么呢?”阿兰问。
约利奥吃惊地答道:“什么都可以做呀。”语气坚决。这实际上是“他们”的年纪。
“这个女人不属于我。’阿兰说。
“谁永远都不属于任何人。”约利奥漫无边际地说道。
“你错了。法妮就属于我。可你知道,那是很可怕的事情。纠缠不清。我感到自己患足痛风,很可笑。只是,那是唯一充满生气的东西。其余的一切……”
“其余的一切都是不切实际的东西,”约利奥微笑着说,“我知道,你的烦恼在于贝娅特丽丝不聪明。她野心勃勃,在世人做不足道时很引人注目,她已经是这样了。”
“我可以带给她某种她无疑不了解的东西,’阿兰又说道,“你知道,信任、尊重,最后还有某种敏锐……噢!还有……”
在约利奥的目光下,他停住了,做了一个含糊的手势,威士忌酒被他洒了一点在地板上。他立即向老板娘致歉。约利奥的怜悯之情油然而生。
“去试一试,我的老朋友,向她解释一下。至少,假如她跟你说‘不’,关系就会中断。你也心里有底了。”
“现在就告诉她吗?在她爱着我的侄子的时候吗?这只会牺牲我唯一的一次机会,假如我有这种机会的话。”
“你错了。有些人,可以说他们需要一定的时间,贝娅特丽丝却不属于这种情况。她自己做选择,跟时间没有任何关系。”
马里格拉斯把手插进头发里。由于他头发稀疏,这个动作就显得很可怜。约利奥茫然地寻找一个阴险的方法把贝娅特丽丝送到这个亲爱的老朋友手里,当然这要在他自己占有她之后。他找不到办法,又要了两杯酒。这时,马里格拉斯在谈论爱情,一个女孩在旁边听着,点头表示赞同。约利奥跟她很熟,把她介绍给阿兰后,自己走了。在香榭丽舍大街上,曙光初照,湿漉漉的,巴黎的第一缕香气,香槟酒的香气使他驻足片刻。他久久地呼吸着,然后点了一支烟。他微笑着,喃喃地说:“多么迷人的夜晚。”然后迈着年轻人的步伐,朝住所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