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克和被若瑟神秘地称为“别人”的那些人初次相遇后差不多有一个月了,这初次相遇是难以忍受的。她向他们掩饰这一点并不是毫不费劲,因为她试图打破她和他们之间的某种关系,某种建立在雅趣基础上的东西,某种尊敬,某种使这些人相互喜爱,使雅克在他们看来无法理解的东西。在这种错误而明确的情况下,除非从性的方面作出解释。也许只有法妮能理解。因此,若瑟通过她开始巡回介绍。
她要去图尔农街喝茶。雅克一定会去那里找她。他告诉她,她在马里格拉斯家见到他的第一个晚上,他的出现完全是出于偶然:他是被贝娅特丽丝的一个追求者带去那里的。“你甚至险些儿见不到我,因为我烦透了,我想走。”他补充道。她没有问他为什么不说,“我险些儿没见到你”,或者“我们险些儿没见到”。他总是把自己的出现当做是别人碰上的意外——也不管那是否会令人不快。若瑟最后终于想通了,没有不高兴。她想他显然是个意外,她已经对此感到厌倦。只是没有任何东西比她对他的好奇心更强烈。
法妮独自一人,读着一部新出版的小说。她总是看新小说,却从来只提及福楼拜或拉辛,知道这一点必定会使别人产生强烈印象。她和若瑟情同手足,却都迷失了方向,并不是没有她们也许没向任何人表示过的信任。她们首先谈起了爱德华对贝娅特丽丝疯狂的爱情和贝娅特丽丝从X的戏中得到的角色。
“她在X的戏中比她在同这个可怜的爱德华上演的戏中更合适。”法妮说道。
她瘦小,头发梳得很精致,动作很优美。那张淡紫色的长沙发与她很相称,还有她的英国式家具。
“你与你的房间很相称,法妮,我觉得这很少见。”
“你的房子是谁装修的?”法妮问道,“哦,是的,雷维格。非常好,不是吗?”
“我不清楚,”若瑟说道,“别人这么说。我不觉得它适合我,而且,我从来没感觉到那种装演适合我。有时人也一样。”
她想到雅克,脸刷地红了。法妮看着她:
“你脸红了。我想你的钱太多了,若瑟。卢浮学院怎么样了?还有你的父母亲呢?”
“你知道我与卢浮学院是怎么回事。我的父母亲一直在南非。他们经常给我寄支票。我在社会上总是个无用之人。我无所谓,可是
她迟疑了片刻:
“可我热衷于做我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不,是令我心醉的事情。所有这一切在同一句话中就能产生许多激情。”
她停了下来,继而突然问道:“你呢?”
“我吗?”
法妮·马里格拉斯滑稽地瞪大眼睛。
“是的。一直是你在听我说话。我们把角色换一换。我不失礼吧?”
“我吗?”法妮笑着说道,“我有阿兰·马里格拉斯。”
若瑟扬了扬眉毛,出现了一阵沉默。她们相互凝视着,仿佛处在同样的年龄。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法妮问道。
她的语调触动了若瑟,使她局促不安。她站起来,开始在房间里踱步:
“我不知道贝娅特丽丝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是她的美貌吗?抑或是她那种盲目的力量?她是我们中间唯一真有野心的人。”
“那么贝尔纳呢?”
“贝尔纳喜欢文学胜过别的任何事情。这并不是一码事。再说,他很聪明。什么也比不上某种形式的愚蠢。”
她又一次想到雅克,决心把这件事同法妮谈一谈,尽管她已决定让他来到时看她的吃惊表情。可贝尔纳进来了。他一看见若瑟就显出幸福的表情,法妮很快就注意到这一点。
“法妮,你的丈夫有一个工作晚宴要参加,派我做传令兵来找一条漂亮的领带,因为他没有时间回来。他特别强调:‘要我那条有黑条纹的蓝领带。”’
他们三个人都笑了,法妮跑去找领带。贝尔纳抓住若瑟的手:
“若瑟,我见到你真幸福。可惜每次都匆匆忙忙。你再也不想同我一起吃晚饭了吗?”
她看着他,他神色异样,显得既苦涩又幸福。他歪着脑袋,一头黑发,目光明亮。“他像我,”她心想,“与我属同一类型,我早该爱上他。”
“你愿意什么时候我们就什么时候一起吃晚饭。”她说道。
半个月来,她同雅克一起在自己家里用晚餐,因为雅克不想去餐馆,付不起账,他的自尊心使他将就着在若瑟家用晚餐。晚饭后,他“认真温习”功课,很认真,若瑟则看书。同这半哑巴一起过的这种夫妻生活,对于习惯了夜出、神侃的若瑟来说,是异乎寻常的。她突然意识到这一点。可有人按门铃了,她把手从贝尔纳的手中抽了回来。
“有人找小姐。”法妮说道。
“让他进来吧!”法妮说道。
女仆回来后,站在另一扇门边。贝尔纳已经转身面向门口。“别人还以为是在剧院里呢。”若瑟想到这里开始疯笑起来。
雅克进来时低着脑袋,双脚在地毯上试着往前走,就像公牛出现在斗牛场上一样。他有个比利时名字,若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可他先开口了:
“我来找你。”他说。
他将双手插在粗呢大衣口袋里,样子咄咄逼人。“他真的见不得人。’“若瑟心想,她已经笑得透不过气来,可一看见他,看见法妮的面孔,心中不免掠过一丝欣喜和嘲弄人的冲动。贝尔纳的脸上一点反应都没有,像个瞎子一样。
“至少要说声早上好。”若瑟近乎温柔地说道。于是,雅克微微一笑,带着某种优雅,握了握法妮和贝尔纳的手。图尔农贷的夕阳把他晒成了红棕色。“对于这种男人,有一个词语很合适,”若瑟心想,“生气勃勃,刚强有力…”
“对于这种小伙子,有一个词语很合适,”法妮这边心里想,“这是个流氓。我已经在哪儿见过他?…
她马上就客气起来:
“您请坐呀。我们为什么全都站着?您想喝点东西吗?或者您很忙”
“我吗?我有时间,”雅克说道,“你呢?”
他问的是若瑟。她点头表示肯定。
“我该走了。’贝尔纳说道
“我送你出去,”法妮说道,“你忘了拿领带,贝尔纳。”
他已经走到门边,脸色煞白。准备吃惊地望他一眼的法妮定定地站住了。他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法妮回到客厅。雅克坐下来,笑吟吟地看着若瑟。
“我打赌他就是那个打电话的家伙。”他说道。
他像个着了魔的人一样在大街上走着,几乎是吼叫着大声说话。最后,他找到一张凳子,坐了下来,双臂环抱着身子,就像身体发冷一样。“若瑟,”他心想,“若瑟和那个小畜生!”他俯身向前,一阵巨痛使他重新直起身来;坐在他旁边的一个老妇人惊讶地看着他,开始恐慌起来。他见此情景站了起来,继续赶路。他得把领带送给阿兰。
“我受够了,”他坚决地想,“真受不了。小说不像样子,又可笑地爱上一个小婊子。而且,她连个小婊子都不是。我不爱她,我只是嫉妒。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这太过分了,或者太微不足道了。”与此同时,他决定离开此地。“我随便做点什么就能找到一个文化之旅,”他自嘲地想,“我能做的就是这些了:文化方面的文章,文化之旅和文化交流。文化,是当你什么事也不会做的时候唯一可以做的事情。”尼科尔怎么办?他会把她打发到她父母亲那里去住一个月,他自己则会试着重振雄风。可是,要离开巴黎,若瑟所在的巴黎……?她会跟那个小伙子去哪里呢?她会做些什么呢?他在楼梯上撞见阿兰。
“哎呀,”阿兰说道,“领带总算拿来了!”
在戏开演之前,他得同贝娅特丽丝一起吃晚饭。她在第二幕才出场,所以他们可以一起呆到10点钟,这种两人单独会面的每一分钟对他来说都是珍贵的。爱德华·马里格拉斯,阿兰的侄子,是阿兰找到的在星期一之外的其他日子与贝娅特丽丝见面的借口。
他得到一条新领带,像往常一样,对他的被保护者贝尔纳那副愁眉苦脸的样子隐约流露出担忧,然后到蒙田大街的一条小街去贝娅特丽丝家找她。他浮想联翩,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贝娅特丽丝和他在一家不引人注目的豪华餐馆里,外面有汽车的声音,特别是被他称为“可爱面具”的贝娅特丽丝的脸俯向他,还有隔着一层灯罩的粉红色灯光。他,阿兰·马里格拉斯,有些麻木不仁的男子,情趣高雅,身材高大,在贝娅特丽丝的眼里是至关重要的,他心里明白这一点。他们会一起谈论爱德华,刚开始时态度很宽容,然后心烦,最后他们会谈到生活,谈到生活从来不会忘记给有点漂亮的女人带来的那种必然幻灭,谈各自的感受。他会从桌子上面抓住她的手。他不敢想象更勇敢的角色。可他对贝娅特丽丝的角色一无所知。他怕她,因为他已经预感到她会心情愉快,会经受野心带来的可怕的精神健康的折磨。
然而,贝娅特丽丝这天晚上扮演一个可以与马里格拉斯相配的角色。X这部戏的导演几句漂亮的话,一个有影响的记者的意外关注,通过一条想象中的线状道路和世界的支持,已经在精神上把她径直引上成功之路。于是,她就是今晚一举成名的年轻演员。把梦想与现实统一起来,并在时间和感情方面进行了调和(这种奇迹只有那些有点卑微的人才做得到),她成了成功的年轻演员,但她喜欢听一个高雅的文人谈话甚于夜总会里那种搀假的快乐,成功不排斥独创性。所以她把阿兰·马里格拉斯带到一家为文化人开的酒吧里,经过周密考虑后为某些疯狂之举做好了准备。在她和阿兰之间并没有粉红色的灯罩,有的却是女侍愤怒的双手、其他桌子吵吵嚷嚷的骚动和一把可怕的吉他。
“我亲爱的阿兰,”贝娅特丽丝低声说,“发生什么事了?我毫不隐瞒地告诉你,你的电话使我大吃一惊。”
(X的上一部戏是历史侦探戏。)
“与爱德华有关。”马里格拉斯激动地说。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捏着面包。前半小时是出租车的混乱,贝娅特丽丝为了找到这个该死的地方对司机说了一些自相矛盾的情况,到了以后又为一个位子而恳求。他多么想歇一下啊!他的对面有一面镜子,他从中看到自己那张有些软塌塌的长脸,许多地方枉然地刻着不少皱纹,另一些地方则枉然地稚气十足。有些人生活胡乱给他们留下痕迹,自动确保一种变化不定的衰老。他叹了口气。
“爱德华?”贝娅特丽丝微笑地问道。
“是的,爱德华,”他说道——她的微笑揪紧了他的心,“我的这番话你也许觉得可笑(我的天哪,但愿她会觉得可笑!),可爱德华还是个孩子。他爱你。自从他来到这里,他已经借了10多万法郎,有5万是从若瑟那里借的,为的是穿奇装异服,让你高兴。”
“他送的鲜花都可以把我覆盖起来。”贝娅特丽丝再次微笑着说。
这是一种完美的微笑,很宽容但有些疲惫,可阿兰·马里格拉斯认不出这种微笑,因为他几乎不去电影院或差劲的剧院。这种微笑在他看来是爱情的微笑,他真想一定了之。
“其烦。”他有气无力地说道。
“心烦别人爱我吗?”贝娅特丽丝低下头问道。她觉得要改变话题了。可马里格拉斯的心猛地跳了起来。
“我知道得太清楚了。”他热情地说道。贝娅特丽丝。心里在窃笑。
“我很愿意吃奶酪,”她说道,“跟我说说爱德华,阿兰。我毫不隐瞒地告诉你,他使我开心。可我不喜欢他为了我而借钱。”
有一刻她想坦白;“让他破产好了!这些年轻人有什么好处?”可这不仅不是她的想法,因为她心地善良,而且她认为对一个陷入绝境的叔叔不应该说这样的话。阿兰神色沮丧。她像他梦想的那样向他俯过身子,吉他白令人心碎,那些自命不凡的蜡烛在贝娅特丽丝的眼中倾倒了。
“我该怎么办,阿兰?老实讲,我能做什么?”
他缓过气来,开始做一些含糊不清的解释。也许她可以让爱德华明白他没有任何希望。
“可他有希望。”贝娅特丽丝快活地想。她一想到爱德华,他那头精致的头发、笨拙的动作、电话里快活的声音,怜悯之情油然而生。而且他为她借钱!她把X的戏剧、晚上的角色抛到了脑后,她想见到爱德华,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感觉他幸福的颤栗。她只在一家酒吧里见过他一次,然后他的形象凝固不变了,神态美妙极了,她为此感到自豪。对爱德华来说,任何举动都成了一份神奇的礼品,她隐隐约约感觉到她与别人的关系只能是这样。
“我尽力而为吧,”她说,“我向你保证。也向法妮保证。你知道我喜欢他!”
“真是个白痴!”这一想法从马里格拉斯的头脑中掠过。可他绝望地坚持自己的计划。暂且谈谈别的事情吧,最后再抓住贝娅特丽丝的手。
“如果我们出去,”她说道,“在第二场戏上演之前,我们也许可以到某个地方去喝一杯威士忌。我没有饿。”
“我们可以去瓦特思,”贝娅特丽丝心想,“可是到那个地方会碰上许多人。阿兰当然很出名,可那是在一个很狭小的圈子里;他的领带使他看上去像公证人的文书。亲爱的阿兰,如此古老的法国!”
她把手从桌子上面伸过去,抓住了阿兰的手。
“你想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她说道,‘市你在身边我很快活。”
阿兰擦了擦嘴巴,用无力的声音叫人结账。
贝娅特丽丝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后把手伸进一只红手套里,她的皮鞋也是这种红色。10点钟,在剧院对面的一家咖啡馆里喝了一杯威士忌、谈了一下战争和战后,“如今的年轻人不知道地窖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爵士乐。”贝娅特丽丝说道。然后,他们就分手了。将近一个小时以来,阿兰就停止了战斗。他既忧郁又快乐地听贝娅特丽丝有条有理地说着一些普普通通的事情,他有勇气的时候,时不时地欣赏她的脸。有那么一两次,她向他卖弄风情,因为当晚她自我感觉良好,可他没有注意到。当人们梦想某样东西,把它当做一次至关重要、无与伦比的机遇时,就再也注意不到那些小小的手段了,而要抓住那个机遇,这些小小的手段更加有效。阿兰·马里格拉斯读过斯丹达尔的作品,他读斯丹达尔的作品比读巴尔扎克的作品更加专心致志。这使他付出了很大的代价。他读过并且知道人可以蔑视自己所爱的人,这一点使他付出了很大的代价。诚然,这一点可以为他免去一次危机,可这种危机可能是决定性的。的确,在他这样的年纪,感情更容易忽视尊重。可他不像若瑟那样具备获得显而易见的幸福的能力:“这个小伙子属于我。”
他像个小偷一样回到自己家里。他多么希望同贝娅特丽丝在一家旅店里度过3小时啊,那样他会带着幸福,问心无愧、洋洋得意地回来。他没有欺骗法妮,他回家时像个罪人一样。她躺在自己的床上,肩上盖着一件蓝色的便衣。他在卫生间里脱掉衣服,一边含含糊糊地说着他的工作餐。他感到疲惫不堪。
“晚安,法妮。”
他向他妻子俯下身子。她把他拉到自己身上。他的脸贴到她的肩上。
“她肯定会瞎猜,”他厌烦地想,“可我想要的并不是这副干瘪的肩膀,而是贝娅特丽丝坚硬、浑圆的肩膀;我需要贝娅特丽丝向后扬起的兴奋的面庞,而不是这对聪明的眼睛。”“我非常不幸。”他大声说道,然后挣脱妻子,回到自己的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