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收购西海岸电视台网络的计划提到议事日程上来,一个个问题随之而来;时差扰乱了查理的计划。在西海岸还是上午,但当他坐在多米尼克大街上的圣真纳罗俱乐部的里屋时,已是傍晚时分。他竭力让自己摆出一副主人的架子。可是,在布满灰尘的窗户透出的暗淡灯光下,这间屋子的主人似乎不是伊塔洛,而是那张庞大的橡木写字台。看到它,使查理想起了这件可怕的家具,它不但在他的噩梦中常常出现,而且在话剧《扉页》也有这么一张大写字台,大得可以装得下一个大活人,不过这张桌子的主人不是剧本中描写的逃脱正义的亡命之徒,而是一个深居简出的小老头,写字台除了一排排文件格外,还有一台带有键盘的PC机显示屏,没有打印机。
“卡洛-齐奥,”查理给了伊塔洛一页打印清单,“若按美元计算,您的那一半是我的两倍,可我们只能这么分配。”
佳尼特警告过他不要这么做。打印单上的分配方案显得太过分、太具有进攻性。她建议步步为营、各个击破;先是一两个公司,然后延缓偿还债务义务,一直到伊塔洛自己打退堂鼓。
伊塔洛的手在颤抖,查理能听到纸张清脆的抖动声。这是血液的流动的声音。“为什么,查理?你首先解释这是为了什么?”
“这我以前对你说过,我要掀掉我头顶上的帽子,像所有合法企业一样,我们也要精简机构。它们不能再戴着正派、清白的面具了。”
伊塔洛哼了一句“有道理”。
“就拿食品加工、肉类、禽类以及奶制品来说,如果卫生巡视员扑过来,他们会像丛林中的猛兽一样,攻击我们的要害部位。我希望我们的全美食品公司是一个坚不可摧的堡垒。要与其它公司较量,别将里奇的家族势力混杂到一起。你明白吗?”
“这不可能是你的唯一理由,这些都是老生常谈的话题。”
“所有问题的关键所在是要不要让股票上市。打从我们在列支敦士登起家以来,这些合法公司都是私有的。每家公司将以合并兼并的收购报价卖出。在此发生之前,我希望在一系列的公开股中,我们——不,是您,因为您控制着半数以上股权——放弃股权身份。”
他稍作停顿,观察着他叔叔的神情。那双半张半闭的眼睛闪烁着怨恨的光芒。也许佳厄特的主意能顶用,“齐奥,我们不需要一下子在《华尔街报》上登出整版广告,这件事得非正式地慢慢去做。在我们内部人看来,他们会有这样的印象:查理想把全部精力放在金融业上,所以他才为了周转资金大量卖出其它产业。事实也是这样。”
这一次,老头儿的沉默似乎充斥着整个房问。“事实是,”他忽然接过话题,眯着眼睛,紧紧盯着查理。拿着打印清单的那只手突然使劲一捏,那张纸顿时起出几十道愤怒的皱褶,好像一块软绵绵的毛巾,用来吸干一捆捆一百美元钞票流出的鲜血。“事实是,”老头儿对他说,“在娘儿们面前,你太习惯于俯首贴耳了,你迫不及待地一脚踢开你的家族,扔掉你的家业,就因为有个混血女人能舔你的xx巴。”
屋外多米尼克大街上,一辆载重货车驶过,齿轮吱吱嘎嘎的刺耳声,气闸嗤嗤的排气声,好像都在说“受不了”。查理心中感到同样的压力,但仍然心平气和地对他叔叔说,“齐奥,我为这个家族服务了二十——”
“服务?”这个词像在空中嗖嗖穿梭的矛,从伊塔洛的嘴里飞出来。“你为我们服务?你是一个普通雇员,还是一个小小的办事员?那么这该死的家族算什么,查理?是你工作的某个大公司,说走就走?”
“你很清楚,我——”
“我知道你渴望得到尊重。”想到前屋有他手下在玩牌,他压低嗓门,几乎像是在耳语。但不知什么时候,他又开始大声叫了起来。“我已经观察你多年,教授。我看出来了,你已经被病毒感染,你那位新教徒妻子就是感染源。现在这个印第安人已经毁了你的前程,你被她搞得筋疲力尽、昏头昏脑。你在她身上花了许多钱,得到的全部是谎言和虚伪,这是一个建立在谎言和虚伪之上的国家。”
“齐奥,你听我——”
“你听我说。这个国家就是在掠夺、屠杀和奴隶制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像所有国家一样。最初是那些黑鬼和她那样的红皮肤的,现在少数犹太化、意大利人和爱尔兰蠢猪也有些势力和影响,有时他们会让我们的人进一进最高法院或白宫,有时也会让我们管理一些城市、一些大公司。这些都是粉饰门面而已!”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气息声中有些微微颤抖。“你给我说说,你这个意大利小混蛋。李-艾柯卡盗用了一个大招牌叫克莱斯勒。理查兹是个好听的白人名字,但试想,如果你没有借用这个盎格鲁-萨克逊异教徒的名字,你还能有今天的里奇兰控股公司吗?”
到了午饭时刻,查理的神经绷得更紧。西海岸的各家电视台正在接受联邦通讯委员会的调查。让查理操心的倒不是里奇兰证券公司。查理最头疼的是里奇兰控股公司诸如电视台和就业介绍所的其它实体。他的头像刚刚被移去打包绳的一捆棉花。微风中传来一串细弱的劈啪声。
查理拿起移动电话说,“顾问小姐,你今天的午饭有什么安排吗?”
“爸?”温菲尔德问。
不管天气如何,温菲尔德想,他们总能在60号大街和5号大街的交接处碰头,因为她朝中央公园方向走。今天他们选定小吃大篷车,要吃遍各色小吃。
在剑桥读书时,有一个男孩儿叫亚历克曾不厌其烦地对她解释,说她有不正常的恋父情结。他说,显然她与查理有过性关系,只不过这段记忆被压制罢了。她已是大姑娘了,该脱离父亲的xxxx,接受他的。温菲尔德现在记得,他说完这话的时候,被她推进了查尔斯河,差点儿给冻死。打那以后,他不断从内布拉斯加州打电话给她,说他要到东部来看她。“那我会让你在哈得逊河再洗一次澡。”温菲尔德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她稍稍提早来到会面的拐弯处,站在那儿观察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她不时看到一个年长的男子和一个年轻女子从她身边走过。她不知不觉地在想,亚历克所说幸许是对的。
她又开始回忆她两岁的时候,这一段历史现在被她超过150的智商所抑制。她记得父亲给她过不知多少个吻和拥抱,其他什么也不记得。本妮也许记得,但问本妮等于把自己的头穿过靶子,然后将子弹上膛的枪递给一个陌生人。
她在查理发现她之前看到了他。他耷拉着肩膀,看上去很疲惫,手中拎着两听健怡可乐,两串烤肉空心小面包,还有生莴苣丝。
“挺起腰杆!”她大声喊道,“打起精神来!”
他对她挤了挤眉。“这就是我的生活缩影。”
他们找了一张长椅坐了下来,旁边是一个卖气球的,正手忙脚乱的给气球打氦气。“只要哪一天被齐奥-伊塔洛臭骂一通,我这一天就算……”查理嘟嚷道。
“他不同意分家?”
“我讲了一箩筐的大话,”她父亲坦白道,“我知道他一句话也不会相信,但我已经讲了我的真实理由了。”
“真实理由?”温菲尔德拨开烤肉串上的生洋葱,扔到身边的垃圾桶里。“他永远不会接受你的理由。他决不会想到,他投资那么多钱培养起来的干净清秀的教授会厌恶这一切。”
“我告诉过你我又做了一次讲演了吗?是在纽约大学?”
“你又发现了你的学生具有什么可怕的缺陷?”
“他们竟然没人知道什么是赤道,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没人知道欧洲共同体,也没有谁知道太阳系或梅毒。”
“这一定让你很兴奋,也证明了你心底最深处一些模糊的想法。”
“就此打住,温菲尔德。能摆脱齐奥就足够了。我像根绷紧的弦,一头牵着里奇家族那些该死的钱,另一头牵着合法的里奇兰。现在我想从这根弦上跳下来,平稳着地。我愿意为此付出代价。我的上帝呀,我愿意吗?”
“但齐奥根本不明白你所说的该死的钱是什么意思。”
查理摇了摇头,只得又咬了一口烤肉串。“这有点儿像叫鱼来描述水一样,”他笑着说道。这时候有两个一高一矮的男人,手里拿着热狗从他们边上走过,查理苦涩的笑声使他们好奇地看了他一眼。“这他妈的太不公平了,温菲尔德。我一辈子表现得像一个完美的骑士,从未敢懈怠过。我的教育,我的婚姻,甚至我的孩子,都为了同一目标。我能和你们两个在一起度过的时间也被生意吞噬了。”他稍稍停了停后,又说了起来,“可现在他还是呵斥我的举动。我算什么?”
“我们礼拜天不是常在一起吗?”温菲尔德说。“这是人们常说的宝贵时间。我到现在还记得有一次看爷爷熟食店的情景。别这么垂头丧气的样子,挺起腰板。齐奥不是不可战胜的。”
“不?”他思索了一会儿,想告诉她皮诺叔叔是怎么死的,但这么做只会吓着她。“你认为他只是一个爱咦叨的小老头吗?”
她不自然地笑了笑,不过声音非常冷静:“他是那种为了教训自己的侄儿而制造车祸撞死司机的人。”
“你——?”
“除非他的侄儿不放弃夹在头顶上的帕西发尔①光环。听着,我是站在你这边的。我一直是支持你的。如果你有印制的彩旗,我会为你挥舞。可你太急于求成了。”
①亚瑟王传奇中寻找圣杯的英雄人物。
“佳尼特也这么说。”他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斯蒂菲也坚决反对。你们三个不会明白,唯一的方法是扳倒齐奥,套住他的‘前蹄’,就像给小母牛打烙印一样。”
“你的命运女神已经给你亮过红灯了。赶快刹车吧。”
“可是齐奥会把这看着是软弱可欺。”
“这倒是个问题。”温菲尔德冷静地说,“你已经受到两面夹击,从现在起,你和齐奥会不断发生冲突,直到你们其中一个……”
“说呀。”
她一贯相信自己冷静而有节奏的嗓音,可现在她再不敢说下去了。她只有咬一口烤肉串,狠狠地嚼着。实际上,她此时也没有必要把话说出来,这一点,他俩都心照不宣。
高个子和矮个子两人在一张空长椅上坐了下来。卖气球的老头在用氦气罐给气球打气时,发出凄厉的哀鸣,好像一个幽灵从天上被驱赶出来似的。大鼻子科恩咀嚼着他的洋葱热狗,看上去一副凄凉的惨样。
他大年轻,都不太记得加里-库珀了,不过还知道他中年以后扮演的一些角色,其中最有名的是他在《中午时刻》中扮演的地方治安官。许多人都说科恩很像库珀,以致他觉得自己的言行举止就是库珀的。
他失望的时候,总对自己许诺,如果有一天离开局里,一定要写一个自传:“我是一个为联邦调查局工作的犹太人。”然后试着表演。事实上他已在局里找到另一个犹太人,他们老出去一起吃饭。
戈登-斯图尔特是科恩伙伴的名字,或者说是他的教名和中名,父姓被他舍弃了。戈登矮墩墩的个头,一副意大利人的长相,在大街上会给人以强烈的信任感。“这些玩意儿不是法兰克福熏牛肉香肠,”他嚼了一口说,“他奶奶的,压根儿不是什么全牛肉香肠。”
“又是一次惨败。”大鼻子闻目静思,做出一脸的惨相,就像库琅在抓坏蛋时,镇上人不愿帮他时所做出的表情。“我得把厄运踢开,”他拉长着低沉的声音继续说,“我希望在核查证件时,会碰上一个自以为是的少年臭骂我一顿,惹我发火。讨论会主任戈达德不是坚决地说过吗?我们所做的一切都会出现在录像带上的,所以想找顿臭骂还不容易。”
“看不出,妙语连珠!”戈登一边吃着第二根“次品”热狗,一边支吾着。“可惜没能录下来。”
“算了吧,戈达德对此没什么招术,他也没这闲功夫。是我错了?”
“当然是你的错,大鼻子。”
“我有名字,别叫我‘大鼻子’。”
“好吧,诺厄。好吧。”
他们一声不吭的继续吃着。稍顷,大鼻子又说开了,这回他力图使自己听上去不那么尖酸刻薄。“局里什么时候才能明白是犹太佬发明了有组织的犯罪?像你我这样的调查员谁不明白?”
“什么‘发明’?你忘了还有黑手党?”
“意大利佬就知道窝里斗。是迈耶-兰斯基、隆基-茨维尔曼和达彻-舒尔茨教给他们如何组织和发明犯罪的。没有迈耶他们,这些意大利鬼还在大街小巷里互相残杀呢。”
“有迈耶他们,他们就能主宰世界啦?”
“至少他们拥有卢特金斯、万柯夫和阿玛特拉丁这样的国际会计事务所。”
“大鼻子,不谈这个了——我是说,诺厄。”
“不是我要谈的,小个子。”科恩下巴一沉,摆出库用式的表情。“我的热血告诉我,孩子是应受保护的物种之一。这就是为什么应该让电视台破产。我可能管得太宽了。我只要说服我的上司萨格思就行了。”
戈登将热狗上的油纸揉成一团,投进十英尺之外的废纸篓里。“你是局里的小丑,这是分配给你的角色。你只能到大街上戏弄那些像我这样的小瘪三,大鱼你是捉不到的。”
卖气球的老人大声叹了口气。他在一个红色的气球上系了根长线,递给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小家伙马上松开手中的绳子。七月的天阳光明媚,鲜红的气球在空中高高地飞着。大鼻子科恩望着号啕大哭的小孩,又往下看了看手中的热狗,从头顶上将纸团投进纸篓里。这时,一个男人将一根没吃多少的烤肉串也送到了纸篓里。他和一个高得惊人的妙龄女郎走了,看她的年龄可能是他的女儿。
“很适合我,”戈登-斯图尔特哀叹道,“面对面地站在一起,我无需蹲下来就能咬到她的小乳头。”
“你们这些联邦调查员,”大鼻子喃喃地挖苦道,“性欲太强了。”他看着断了绳的气球在头顶上飘得越来越远,心想什么时候生活会放开对他的束缚,也让他得到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