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蒙德·卡佛著
高脚灯译
我有些必须去西部办的事儿,所以中途在我前妻住的小镇停了一下。我们四年没见了。但每回我发表了什么,或者报刊上写到我——一个简介或访谈——我就把这些寄给她。除了觉得她可能会感兴趣之外,我弄不清自己是怎么想的。不管怎样,她从没回应过。
早上九点,我没事先电话联系,而且我真的不知道我将会看到什么。
但她还是让我进来了。她看起来不怎么惊奇。我们没握手,更别说吻对方了。她把我带到客厅。我坐下来,她给我拿了杯咖啡。接着她把心里的话倒了出来。她说我伤她很深,使她感到暴露和羞耻。
一点儿没错,我到家了。
她说,不过你早就做了负心事。你总是毫无羞耻的做负心事。不,她说,不是这样的。一开始不是,至少。后来你变了。不过我想我也变了。什么都变了,她说。不,那是在你三十五之后,要么就是三十六,不管什么时候,就是那时候左右,你三十五六的时候,就从那时开始的。你就那么开始了。你让我激动。你掩饰的真好。你真该为自己骄傲。
她说,有时候我会尖叫起来。
她说她希望我忘掉那难熬的日子,那糟糕的日子,当我谈起过去的时候。说说幸福的时候吧,她说。难道没有幸福的时候么?她想让我说点别的。这已让她厌倦了。她不想听这个了。你老讲的事儿,她说。一个悲剧,是的。过去的就过去了,覆水难收,她说。至少上帝知道这是个悲剧。但为什么要让它继续下去?难道你挖这些陈年旧事就不累么?
她说,过去的就过去吧,看在基督的分儿上。那些老伤疤。你总该有点别的可说的吧,她说。
她说,你知道么?我想你病了。我想你疯狂的像只臭虫。嘿,你不相信他们关于你说的那些,不是么?哪怕一分钟也别信他们,她说。听着,我可以给他们说一两件事儿。让他们找我谈吧,如果他们想听故事。
她说,你在听我说话么?
我在听,我说。我竖着耳朵听呢,我说。
她说,我真的受够了,王八蛋!谁叫你今天来的?我决没有。你就那么出现了,进来了。你究竟要我怎样?血?你要更多的血么?我还以为你已经喝够了。
她说,就当我死了吧。现在我想一个人静静的过。我所想要的就是一个人静静的过和被人忘掉。嘿,我都四十五了,她说。四十五马上就五十五,六十五了。别再烦我了,好不好。
她说,你为什么不把黑板擦净,看看你都留下点什么?你为什么不从头来过?看看那对你合适不,她说。
她忍不住笑了。我也笑了,但这不过是神经紧张。
她说,你知道么?我曾有个机会,但我放弃了。我就那么放弃了。我想我没跟你说过。不过现在看看我。看!趁你在这好好看看。你抛弃了我,你这婊子养的。
她说,那时候我还年轻还是个好人儿。也许你也是,她说。一个好人儿,我是说。你以前是。你以前是个好人儿,要不然我也不会跟你有什么。
她说,我曾那么爱你。我爱你爱疯了。真的。超过这世上的一切。想想看。现在这多可笑。你能想象得到么?我现在都不敢相信我们曾那般亲热。现在我想这是最最不可思议的事了。和某人那般亲热的记忆。我们以前亲热的让我觉得肉麻。我再不能想象和别人那般亲热。从没有过。
她说,弗兰克里,我说了,从现在起我要置身其外。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是上帝还是别的谁?就这事来说,你连上帝的鞋都不配舔,或者别的谁的。先生,你找错人了。但我又知道什么呢?我甚至不知道我还知道什么。我知道我不喜欢你放过的屁。我太知道了。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是不是?我说的不错吧?
对,我说。太对了。
她说,你什么都同意,是不?你会很轻易让步。你总是那样。你没一点原则,一点没有。只要别找麻烦就好,但这也没什么。
她说,你记得我拿刀刺你那回吧?
她像不经意提起一样的说,仿佛这不怎么重要。
记不清了,我说。我罪有应得,但我不大想的起了。说吧,为什么不呢,给我说说那事。
她说,现在我开始明白了。我想我知道你为什么来。对。我知道你为什么来,即使你自己不知道。但你是个老狐狸。你知道你为什么来。你正参加一个捕捞队。你在找材料。我说对了吧?对不?
给我说说刀的事,我说。
她说,如果你想知道,很抱歉我没用那把刀。是的。确实是那样。我把它想来想去,悔不该没用它。我曾有机会。但我犹豫了。我犹豫了迷失了,就像谁说的那样。但我应该动手,该死的一切。我至少该照你胳膊上来几刀。至少。
唔,你没有,我说。我想你正要砍我,但你没有。我把它从你手里夺走了。
她说,你总是走狗屎运。你夺走了然后你扇我。我现在还后悔没动刀子砍你。哪怕砍到你一点点也会让我记忆犹新。
我想起来了,我说。我这么说了,又后悔不该说。
她说,阿门,兄弟。这就是争论的中心,如果你没注意到。这就是问题所在。但就像我所说的,我认为你想错了。你想到了法律,丢人的事。所以我一提刀子的事你就起兴了。
她说,我怀疑你有没有后悔过。不管怎样现在这个有点市场。也不多,我猜。但如今你该是个专家了。
抱歉,我说。我并不对那事实感兴趣。我不常说抱歉。我想我很少用这个词。我承认我对什么都比较消极。至少有时是。但抱歉?我不这么想。
她说,你是个大混蛋,你知道么?一个冷血无情的混蛋。就没人跟你说过么?
你说过,我说。经常。
她说,我总是说实话。即使当说到痛处的时候。你从没见我说过谎。
她说,我早就心明眼亮了,但那时已经晚了。我有过机会,但我让它从指间滑过了。我甚至有段时间想过你会回来。我怎么会这么想呢?我肯定疯了。现在我该大哭一场,但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她说,你知道么?我以为如果你立刻激动起来,如果你突然在这一刻激情爆发,我不会给你泼冷水。
她笑笑,接着脸又沉了下来。
她说,你怎么会在这儿?你还想听么?我可以讲上好几天。我想我知道你为什么出现,但我想听听你怎么说。
我没回答,我仍旧坐着,她继续说起来。
她说,后来,你走了后,什么都无所谓了。孩子,上帝,一切。就像我不知道什么伤害了我。就像我已停止了生活。我的生活走着,走着,然后嘎然而止。不是慢慢停止的,而是猛地刹了车。我想,如果我对他不算什么,那么,我对自己或者别的什么人也不算什么。这就是我最糟糕的感觉。我想我会心碎的。我在说什么呀?它已经碎了。它当然碎了。它碎了,就是这样。它仍是碎的,如果你想知道。一句话,你就是那样。我一篮子的鸡蛋,她说。篮子,篮子。我一篮子的臭鸡蛋。
她说,你有了别的人,是不是?这不花多长时间。你现在幸福了。他们就是这么说你的:“他现在幸福了。”嘿,你寄给我的我都读了!你认为我没有?听着,我懂你的心,先生。我一直都懂。我过去懂,现在也懂。我从里到外懂你的心,你可别忘了。你的心是片丛林,是片黑森林,它是个垃圾桶,如果你想知道。要是他们想问谁什么就让他们跟我说吧。我知道你怎么回事。让他们来吧,我会给他们大说一通的。我会在那儿。我会帮你,伙计。然后在你所谓的工作里阻止我来炫耀和讽刺。让什么张三李四去同情或判断。问我吧,就算我在乎。问我吧,就算是难为了我。来吧,问吧。
不,我说,我不会去问。我不想卷进去,我说。
你他妈当然不会!她说。你也知道为什么。
她说,亲爱的,不怕惹你,有时候我想我会开枪打你,看着你死。
她说了,她真的那么说了,我跟你说话的时候你甚至都不看着我的眼睛。
那么,好吧,我看着她的眼睛。
她说,好。好吧,她说。咱们的谈话也许渐渐上道了。这很好。你可以从和你说话的人的眼睛里发现很多东西。谁都知道。但你还知道什么?世上没有谁能告诉你,但我可以。我有这权利。我挣来的权利,宝贝儿。你把自己错当别人。这就是全部的真相。不过我又知道什么呢?他们将在一百年后议论。他们会说,她到底是谁?
她说,不管怎样,你确实把我错当了别人。嘿,我甚至名字都变了!不是我出生时的名字,不是我和你一起生活时的名字,甚至不是我两年前的名字。这算什么事?这到底算什么事?我告诉你。现在我想一个人待着。对不起。这没什么不光彩的。
她说,你还要去哪么?不赶飞机?这会儿你还不该去一个离的远远的地方么?
不,我说。我再次说:不。不去哪,我说。我没什么地方要去。
于是我做了这些。我走过去用拇指和食指拈起她的上衣袖子。仅此而已。我就这样触摸它,然后我抽回了手。她没有退缩。她没有动。
接着我又做了这些。我跪下来,我这样一个七尺男儿,我拉住她的裙角。我这是在地板上做什么啊?我希望自己可以说出来。但我知道这就是我该在的地方,而我就在跪在那拉着她的裙角。
她一分钟一动不动。但她立即说,嘿,没事儿,傻瓜。有时候你真像个哑巴。起来吧。我叫你起来啊。听着,好了。已经过去了。我用了点时间熬过去了。你怎么想?你是不是认为不会?你来了,于是所有恶心的东西回来了。我想摆出来谈谈。但你知道,我也知道,它结束了,完片儿了。
她说,很长一段时间,亲爱的,我伤心欲绝。伤心欲绝啊,她说。把这个词儿记到你的小本本里吧。我以亲身经历告诉你这是英语里最悲伤的词。不管怎样,最后我还是把它了结了。时间是一个绅士,一个智者说过。要么也许是个老太婆,不是这个就是那个。
她说,我有了新的生活。这是不同于你的另一种生活,但我想我们没必要去比较。这是我的生活,而这才是重点。我渐渐老了不得不去理解它。反正感觉也不太坏,她说。我是说,也许感觉有点不好也没关系。这伤不了你,它毕竟要来的。即使你不能让自己惋惜。
她说,你该起来走人了。我老公马上就要回来吃饭午饭了。我不好解释这些。
这很蠢,但我仍跪在地上拉着她的裙角。我不会放开。我就像条小猎狗,仿佛粘在了地板上。就像我动弹不得。
她说,快起来。这算什么?你还想从我这要点什么。你要什么?要我原谅你?这就是你做这些的原因么?是这样,是不?你就是为这个来的。提到动刀子那事也让你起了兴。我以为你已经忘了。你却要我帮你回忆。好吧,要是你马上走我就说点。
她说,我原谅你。
她说,现在你满意了吧?这下好了吧?你高兴了吧?他现在可高兴了,她说。
但我仍在那,跪在地板上。
她说,你听见没有?你得走了。嘿,蠢货。亲爱的,我说了我原谅你了。我甚至给你说了动刀子的事。我想不出现在还要做什么。你该知趣了,宝贝。快点吧,你必须走了。起来。够了。你还是个大男子汉吧,不是么。给你的帽子,别忘了你的帽子。你以前从没戴过帽子。我这辈子都还没见过你戴过帽子呢。
她说,听我说。看着我。好好听我说。
她挪近了些。她离我的脸大约三英尺远。我们好久没这么靠近过了。我呼吸的很轻她听不见,我等着。我想我的心跳慢了下来,我想。
她说,必须说的你才说,我猜,剩下的都忘了。你总这样。长时间以来你都这样,这对你来说应该不难。
她说,好了,我该说的都说了。你自由了,是不?不管怎样至少你认为你自由了。至少自由了。这是个笑话,但不好笑。不管怎样,你感觉好点了,是不?
她和我一起走下大厅。
她说,我不敢想象如果我老公这会儿走进来我该怎么解释。但谁真的在乎呢,是吧?想到头儿,没有谁会再说三道四。还有,我想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过了。对了,他叫弗雷德。他是个好男人,工作努力。他挺在乎我的。
她把我带到一直开着的前门。这门带来了早晨的阳光和新鲜空气,还有远离街市的声响,这些都被我们忽视了。我朝外面看看,主啊,竟有一轮白色的月亮挂在早晨的天空。每当我看到不寻常的东西,我就无法思考。我甚至不敢对评论它。是的。我不知道会怎样。我甚至可能哭出来。也许我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她说,也许你会再回来,也许不会。会过去的,你知道。马上你又会难受了。也许这会被写成一个好故事,她说。但如果写成了,我不想知道它。
我道了再见。她没再说什么。她看着她的手,然后把手插到衣服口袋里。她摇摇头。她回了屋,这回她关上了门。
我走向人行道。街头有群孩子在投橄榄球玩。然而他们不是我的孩子,也不是她的孩子。哪里都有这些落叶,就是贫民窟也有。目力所及处落叶成堆。我走过时树叶坠落枝头。我每走一步鞋子都会踩入一片落叶中。有些人应该在这里付出努力。有些人应该去寻觅去珍惜。
2006-7-1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