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杰明坐在医生对面的椅子上。他刚接受了例行检查,检测他身体各个器官的功能是否正常。医生从计算机荧屏上读取量测结果。
本杰明体内的病毒量尚称轻微。
事实上,他们几乎无法从他的血液中测出任何病毒。
“听起来挺好的。”本杰明微笑一下。他并未感到特别不安,但能够确定自己的身体状况,总是好事一件。医生继续读取荧屏上所显示的结果。
“嗯……你的T细胞指数已经达到700了……”
“我一直记不住,这样到底是好还是坏?”
“你身体的免疫系统状况很好,甚至比之前还要好。”
从南区医院回家的路上,本杰明顺便买了郁金香,他一如往常,选了红色的。
红色郁金香,和圣诞节的喜庆气氛非常相衬。
圣诞夜前往赛尔波与霍康家里做客,别忘了带上一束鲜花。
几年前,赛尔波和现任丈夫买下斯德哥尔摩省中部偏东的哈宁厄自治市前教区神父寓所,重新整修,定居于此。从那时起,他们就在那里庆祝圣诞节。
对了,赛尔波已经再婚。他和霍康从1994年起即享有法定同居关系,迄今已超过15年,现在两人终于结婚了。
在本杰明与朋友们短暂的生命中,一切是如此瞬息万变,使人难以记起事情的原貌。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在他们的成长过程中,同性恋仍然是法定疾病,他们在学校教科书里都读过,自己的“性向异常”,是不折不扣的“异类”。
他和拉斯穆斯互许终身时,社会压根不承认同性恋有同居的权利。
即便他们是朝夕共处的伴侣,每次到政府机关申请文件时,他们还是得声称自己未婚,还处于单身状态。
先是1987年通过的《同居法》,接着是《伴侣登记法》,现在,就是现在,同性恋者终于可以结婚了!如果拉斯穆斯还在人世,他和本杰明现在就可以结婚了!
在他们的生命中,政府机关的立法总是先与现状不符,再慢慢根据现状进行调整与修正。现在,立法终于赶上社会发展了。
本杰明、保罗、拉斯穆斯、拉许欧克、赛尔波和其他许多人,全都亲身参与了改变社会的进程,一起创造历史。他们每个人的勇气,造就了这场可歌可泣的抗争。
自由绝不会平白无故从天上掉下来;自由,需要用行动与血泪争取。
本杰明离开花店时,从录像带店的橱窗上瞥见自己的身影。
他不再年轻,不再帅气。
他身体的脂肪经过重组,长出了啤酒肚,双臂与双腿却变得瘦削。
这是长期接受药物治疗的副作用。这种副作用俗称“蜘蛛身”。
不幸中的大幸是,到目前为止,这是他身体状态唯一的变化。
不知为什么,病毒并未在本杰明体内繁殖。能够活到有效抑制药物问世的艾滋病患屈指可数,他正是其中之一。
1996年,医界开始将三种不同药物融合,竟获得近乎奇迹般的医疗效果。许多濒死者最终得到救治,其他人则学会如何与体内的病毒和平共处,不让症状爆发。
经过这些年来的摸索与发展,药物的效果也越来越精准。
因此,本杰明才能活下来。
他曾在心理上排除万难,才接受了自己将死的事实;现在,要他接受自己能够继续苟延残喘的事实,自是又一番痛苦的挣扎。
不过,他还活着。
他有义务活下来。
其实,他活得相当不错。整体来说,他的确活得相当精彩。
然而,有时突然涌现的情绪,情绪的涨潮忽然涌现,让一切努力几乎付之一炬。一想到拉斯穆斯,想到所有死难的战友,失去他们,他只剩下半条命。每一个人的死,都或多或少带走了他的意志。本杰明只能接受失落的一切,接受不完美与残缺。
他又寻回了上教堂做礼拜的习惯,不过选择了离家不远的索菲亚教堂,而不是童年最熟悉的王国厅。他们在索菲亚教堂举办“彩虹博览会”。
大家同声高唱:主啊,请听我们的祷告吧!主啊,请听我们的乞求吧!主啊,请在我们绝望哭号时,回答我们,垂怜我们吧!
他不知道上帝究竟是否愿意倾听、回答他们的祷告,不过他已经尽力祷告了。
每周二和周五,他和其他男士在老城区的大教堂浴场洗桑拿浴。此外,他还加入合唱团。整体来说,他的生活过得还不错。
然而,童年一切悬而未决的遗憾就像遗留在沙滩上的细浪:妈妈、爸爸,还有小妹玛格丽特。他对他们还是心存挂念,他无法完全放下。他多么怀念夏季度假小屋,多么怀念他们那位于峭壁之上的瞭望台。
两年前的初秋时节,他重游旧地,站在窗外望向紧锁的屋内,担心双亲会突然出现。
那天是周六,根据经验,父母都在王国厅开会。不过他还是会没来由地担心。
小屋经过整修,正面的墙重新粉刷过,现代化的厨房焕然一新,所有的家具也全都换了新的。
周围松树林大多已被砍伐,地势较平缓、最接近道路的位置上盖了一座新的家庭旅馆。当年他们全家坐在阳台上欣赏日落美景,现在小屋的阳台经过扩建,围绕着整栋小屋。
当他在附近散步时,巧遇一对带着孩子的夫妇,他们终年定居于此地。这些年来,此地与市区间的交通有显著的改善,道路全铺上柏油,市政府甚至鼓励大家干脆买下老旧的夏季度假屋定居,这样才能扩大税收。本杰明对他们自我介绍,他们则表示,从没听说过这附近曾住着尼尔森家族。
这家人的好友就住在峭壁上的小屋里,两家的孩子年龄相仿。他们购置了现代化的厨房,并整修阳台。现在的屋主一家人是从名叫史库贝里的家族手中买下这栋别墅的,这意味着尼尔森一家人已从此地消失数十年了。
一切灰飞烟灭,杳无踪迹。
某个9月天的下午,在他坐公交车回到市区前,最后一次回到孩提时代的小屋,爬上那曾经熟悉的阳台。他不确定这种行为算不算“妨害居家安宁”,不过,他想做的,只是回到阳台上,最后一次从那里观赏落日,观赏余晖中海天一色的美景。
他绕着小屋转了几圈,冒险偷闯禁地。大海就在他的面前,仿佛年复一年耐心地等他回来。落日正艰难地将自己谢幕前的身影保持在山巅上,晚风扑面而来,还映照在脸上的夕阳给了他最后一点温暖。
夏季时光就在小屋前缓缓坠入海中。再过一小时,它就要隐没在树丛后方,再也不会爬上山头。
新屋主替阳台上的家具盖了一层帆布,以防御即将来临的严冬。
夕阳辉映在阳台偌大的窗户上,本杰明转过身来,海与天的形影,眼前的一景一物,紧紧地拥抱着他的心。
他感觉时间好像暂时停止了。
人生,仿佛还完整无缺,摊开在他的眼前。
当他看着玻璃上的自己,冷静而客观地发现,自己已成为一名中年男子,这一年来的老化尤其明显。有时,我们不愿相信自己已经改变,但我们确实一直都在改变。
改变,无时无刻。
生命使本杰明变得更好,却也变得更糟,这是不争的事实。
他再仔细一瞧,赫然发现自己的眼皮已经开始下垂。母亲和祖父开始老去之际,他们的眼皮也正是这样下垂着。
他轻轻哼了一声。对自己的出身、家庭、背景一概否认,有帮助吗?你的身体会清清楚楚显示你的出身与背景,掩饰不了的。本杰明从阳台玻璃窗的映影中,发现母亲布丽塔与祖父丹恩,正透过自己的双眼注视着自己。
他心想:下垂的眼皮真是难看,而这细微的遗传基因将会一代又一代、一世纪接一世纪传下去。
也许他应该拜访整形医生,处理一下。
他咯咯笑了起来,要是保罗碰上这种问题,绝对会毫不犹豫地去动手术。
他还待在海边阳台上,然后,令人惊异的事发生了:他待在原地,继续审视自己眼前的中年男子,渐渐地变成小男孩本杰明。
曾有那么一次,他就在这扇窗前发现自己。
看见自己。
这位中年男子,不就是这个小男孩吗?
这个小男孩,不就是这位中年男子吗?
海、天与下沉中的斜阳,和他在玻璃窗上的身影相映着。此时此刻,他的心就和40年前那夏季的傍晚完全相同。
我存在着。
突然,他将双手手掌压在玻璃上,立刻留下清楚的手印。
我活着呢,他想,我曾经活过。
我留下属于自己的痕迹。
我留下我的手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