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烟室里,只有哈拉德和本杰明两人。莎拉刚走进拉斯穆斯的病房,与儿子做最后的道别。
本杰明从口袋的烟盒里掏出一根香烟。
“你抽烟啊?”哈拉德惊讶不已。
本杰明瞧瞧烟盒,连自己都弄不清楚这盒烟怎会出现在口袋里。
“这是拉斯穆斯的烟。”
“哦,这样啊。”哈拉德一听是拉斯穆斯的烟,仿佛就释怀了,一切就说得通了。
本杰明将香烟盒伸到哈拉德面前。哈拉德的眼神带着几许不安与罪恶感,四下环顾,最后还是抽出一根烟。
“记得,别跟莎拉说。”
本杰明点着打火机,给哈拉德点烟,自己随后也点了一根。他急促地吸了几口,显然不太习惯吸烟应有的步调与节奏。两人就在凄冷的吸烟室里,静静地抽着烟。
“嗯,你们打算怎么办?要不要在我们这里过夜?我们有一张多余的床。”
大约一年前,他们从IKEA买了折叠沙发床,可以充当双人床使用。那无数个夜里,拉斯穆斯高烧不退,全身灼热如火炉一般,疯狂地梦呓着。整夜照料他的本杰明,总需要几个小时的睡眠吧。
哈拉德震惊不已地瞪着本杰明。他无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气恼,但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睡在你们这里?”
然后他急忙打住,转换声调:“不,不,不用了。不好意思打搅你!”
孤单一人的本杰明,觉得自己一点存在感都没有。他感觉到绝望在体内不断扩充、膨胀,但他还是努力想说服拉斯穆斯的父亲。
“现在时间真的不早了。”
“我们应该还是会回科彭镇,这样比较好。”
哈拉德说起话来结结巴巴,但他急着澄清这一点,没有丝毫妥协的空间。
本杰明仍然不放弃,一想到要独自回到空无一人的家……
“距离六十多公里远哪!拜托,考虑一下吧?”
他努力辩驳。他就站在那里,哀求着,乞怜着,低语着。
“我实在不想一个人回到那个家……”
哈拉德的语气充满防备,试着拉开和本杰明之间的距离。
“嗯,你总有朋友吧?”
本杰明痛苦地眨眨眼,泪水终于溃堤而出。
“我怎么回得了家呢……”
哈拉德注视着哭成泪人儿的本杰明,动也不动。
“拜托,总有谁可以帮帮你吧?”
这下连哈拉德也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他走到这位脸色惨白、几天没刮胡须的年轻男孩面前,这个男孩是他亲生儿子的亲密伴侣。他犹疑着,但还是略显笨拙地将手搭在对方肩膀上,搂着他。他终于找到一种最轻柔、抚慰的声音,只有爸爸对儿子说悄悄话时才会出现的声音,安慰他,仿佛能够体会他的悲惨境况。
“我也很难过。你就哭吧,哭吧!”
哈拉德抱住本杰明,任由他的泪水恣意漫流,本杰明就这样被哈拉德抱着。
哈拉德这么做只是出于好意,他希望这样的表态就足够了。但本杰明可不这样想,他紧紧抱住哈拉德,不想松开,他希望哈拉德感觉到自己多么希望被拥抱、被扶持。哪怕只是多拥抱一秒钟都好。
最后,哈拉德小心翼翼地将自己从本杰明怀中抽开。动作非常小,非常细腻,但意味分明,不容置疑。
本杰明只好羞赧不已地放开他。
本杰明没有任何权利。相对地,哈拉德没有任何义务。
他的亲生父亲已经和他断绝往来,不回信,更不接电话。当医生告知他,拉斯穆斯只剩最后几小时可活了,那时,本杰明其实打过电话回家。只是,当他一提起这件事,电话马上就被挂断。
没错,电话被挂断了。
就像门在他眼前被砰的一声关上。
本杰明竭尽力气停止哭泣,擤了擤鼻子。
“抱歉,不好意思。”他喃喃自语,仿佛想让对方知道,他也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已经越界了。
哈拉德清了清喉咙。
“这世界上……”
小时候,本杰明在爸爸怀中总是感到无比安心。
但直到最后,爸爸还是不得不松开怀抱,温柔却坚决地将自己抽开。
爸爸说他现在真的必须离开了,不过明天一整天,本杰明可以跟着他一起外出执行任务,而且只有本杰明和他两个人。听起来不错吧?
爸爸起身准备离去,但本杰明拉住他,不让他走:“等一下嘛!你先唱首歌给我听再走……”
父亲这时总会微微一笑,盘腿坐下,用那让人感到安心的美好歌声为本杰明唱歌。
“我将眼镜推上鼻梁,想确定自己是否还看得见。然后我发现,生活不可能变得快乐,如果……没有了你!”
父亲每次唱到歌词最后一个“你”字,都会微笑着用手指点点本杰明的鼻尖,发出一声:“哔!”
这清脆的一声,就像一句密码。
这句密码代表着“我爱你”。
哈拉德和本杰明坐在吸烟室内。此时,拉斯穆斯已死。哈拉德将最后一小段烟捻熄,叹了一口气,显然有话要说。
“嗯,等一下我们就要走了,关于葬礼,有几点需要和你讨论一下。”
本杰明搔了搔头,不太明白对方冷不防撂下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这样的,”哈拉德再度开口,试着把思绪理清楚,“我以前就和拉斯穆斯谈过,我的意思是,我们想……”
他连短短一句话都说不清楚,他实在太累了。
“这件事,就不能等过阵子再说吗?”
哈拉德不悦地低头瞧着地板,随后又继续说下去:“可能没办法,不过葬礼的事就不用你烦心了。我和莎拉已经讨论过,整件事由我们两个处理就好。”
本杰明听得头痛不已,有如坠入云里雾里,摸不着头绪。哈拉德和莎拉到底想要“处理”什么?
“你们不需要这么做,拉斯穆斯先前已经和我讨论过大部分的细节了。”
哈拉德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打断本杰明的话。他的口吻非常友善,却非常坚决。
“不,本杰明,由我们来处理葬礼。这是我们该做的!但这件事必须尽快处理,我们之后可能再也不会来斯德哥尔摩了……”
他迟疑了一下,又接着说下去。
“所以,我很抱歉,我们恐怕现在就要谈谈关于葬礼的事情。”
本杰明听见了,但是又没听懂,或者说他不愿意听懂。对方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着。墙壁被金属板贴得密不透风,哈拉德的声音撞在金属板上,在空气中飘来飘去,难以捉摸。
本杰明轻轻按摩一下自己的鬓角,用红肿、疲倦的眼睛看着哈拉德。
“好,你不是说要谈葬礼的事吗?谈吧,要怎么办?”
他话还没说完,已经听出自己话中的怒火。
“该怎么说呢?我们会发布消息,说我们的儿子过世了,但我们不会提到他是同性恋。”
本杰明摇摇头。现在,他真的是听见了但没有听懂。
他们的儿子过世了,对,没错,可是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不是同性恋?”
哈拉德自顾自地说下去,即使他的口气听起来如此犹疑:“关于讣闻,我们应该要尽量使讣闻看起来,嗯……”
“看起来怎样?”
“我们要尽量使讣闻看起来……”
本杰明终于懂了。疲倦感就在这时给他当头一记重击,他根本无力招架。
“……如果我列名在讣闻上呢?”
哈拉德低头看着地板。
他总有点羞耻心吧?说出这种话,不觉得可耻吗?
“没错,就是这样,”他低语,“你的名字不能出现在讣闻上。”
本杰明忍不住大吼出声,但现在他真的声嘶力竭了。
“我爱他!他也爱我!我才有权利写讣闻。讣闻是我的,不是你们的!”
哈拉德试图表现出一副善解人意的样子。
是啊,展现耐心和关爱,用拖延战术让对方的情绪平复。反正他今晚有的是时间,可以和本杰明慢慢周旋。
“我真的很遗憾,不过讣闻恐怕不属于你。”
“去你的!就凭你们还想安排什么葬礼!”
本杰明骂起脏话来,总是这样中气不足、怪里怪气。说粗话毕竟与他从小的家教相抵触。但现在他早就不在乎了!管他何方神圣,魔鬼也好,撒旦、上帝、耶和华,只要能拯救他的,他都要一并召唤过来!
“拉斯穆斯已经和我谈过该怎样安排葬礼,我们要葬在哪里、墓碑上该写些什么、该放什么音乐,都谈过了,追悼会上要吃巧克力蛋糕……”
他一激动起来,说话上气不接下气。哈拉德不正面和他冲突,就只是静静听着。反正不急,慢慢拖,慢慢磨,他今晚有的是时间。
等对方发泄完了,他就使出“撒手锏”。
“很好,拉斯穆斯把这些都写下来了吗?”
本杰明整个人顿时僵住。他已经见到眼前的断崖,深不见底。
“没有,”他喘息着,“但我们真的认真讨论过这件事……”
“这样啊。我很遗憾,不过你在这件事情上,没有插手的余地。”
哈拉德已经站了很久,他将重心从其中一只脚换到另外一只脚。
“现在,你给我听好了!”
本杰明心里清楚,不管对方现在要说什么,绝对都是他最不想听到的。他不想听,他就是不想听!
他尖叫:“我们是真心相爱啊!”
哈拉德的声音非常轻柔,仿佛眼前站着的是一个3岁小孩,他正在教这个小孩如何听话、如何变得懂事。
“我们知道,本杰明,我们都了解。但是别人呢?你觉得别人也能了解吗?”
如果哈拉德没记错,他是在初秋的9月中旬和儿子道别。他们开车送他到车站,火车已经进站等候旅客上车。拉斯穆斯即将到斯德哥尔摩读大学,住在克莉丝汀娜阿姨家里。老实说,哈拉德一点都不喜欢这样的安排,但他又能怎么样呢?在和儿子道别的同时,哈拉德就明白,他们已经失去他了。七年后的今天,在南区医院的吸烟室里,他才正式取回自己的儿子。
拉斯穆斯要回家了。他将重新成为他们的儿子。
哈拉德的论点简单明确,3岁小孩都听得懂。
“你要知道,科彭是个小社区,整个家族的人都住在一起,大家都认识彼此。这场葬礼要是照你说的举行,拉斯穆斯会像个死同性恋一样,在全镇所有人面前丢人现眼。你总不希望变成这样吧,嗯?”
哈拉德知道,本杰明始终不习惯拉斯穆斯如此开放。
这些年来,哈拉德一直小心翼翼,不说出自己的真心话,就怕惹毛了儿子。现在,他终于可以把封住嘴巴的胶带撕掉,畅所欲言了。
同性恋。丢人现眼。
这一切听起来真是讽刺,荒谬极了。
哈拉德知道,自己的论点是对的,绝对站得住脚。即使如此,他还是下了好大一番决心,才把真心话说出口。倒不是因为铁石心肠,他和莎拉都知道,这些话必须听起来斩钉截铁、不容退让。他们两人都不是童话故事里的大怪兽,专说些胡话糊弄小孩。他们是认真的。
“我想说的其实很简单,所有人都可以出席这场葬礼……”
本杰明这才恍然大悟。
陷阱奏效了。他掉进陷阱了。他这才想起,拉斯穆斯的爸爸是经验丰富的猎人,现在猎物已经入手,只待猎人一枪毙命。
“你说什么?”他小声道。
他听得清清楚楚,但他就是无法理解,竟然是哈拉德说出这些话。
拉斯穆斯的爸妈。
他们前来拜访他,问候他,接纳他进入这个家庭,热情地拥抱他,寄圣诞礼物和生日礼物给他,对他照顾有加,视他如己出……
现在,他们的口气听起来完全不一样了。仿佛他一直以来都被蒙上眼睛,现在才终于看得见。
“但你不属于这个家庭,”哈拉德继续说着,坚定不容妥协,“大家看到你都会觉得奇怪,心想这个人是谁?他在这里干吗?这样是瞒不过其他人的,请你务必要了解这一点。”
拉斯穆斯的爸爸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请你务必要了解……
本杰明直到最后才搞懂这一切。
“你的意思是……我不能出席我爱人的葬礼。”
当他直接说出这句话,那种感觉真是残酷极了。但事实就是这样,这就是哈拉德想说的。
“这样做对大家来说,最简单,也最省事。”
本杰明瞪着他。
“你到底还是不是人?你有没有良心?”
就在这时,莎拉从拉斯穆斯的病房出来,手上提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从科彭镇带来的水果。她透过玻璃窗,看到哈拉德和本杰明还待在吸烟室,便走进来找他们。
“莎拉!你同意他说的这些话吗?”本杰明好像即将溺死的落水者,凄厉、近乎哀求地叫喊着。
莎拉看着他,确定哈拉德已经对本杰明摊牌。
这些内容想必都是两人事先说好的吧。
她低头看看手中的塑料袋。
“有人要吃橙子或苹果吗?本杰明,再来点巧克力吧?”
哈拉德做出最后的结论:“看在拉斯穆斯的分上,我们求你,求求你……”
本杰明大吼一声,音量之大,好像他这辈子从没有如此用力吼叫过似的。一位护士从走廊尽头探出头来望望,想确定一切都没事。
“我在问你,你同意他说的吗?”本杰明吼道,命令对方回答。
莎拉用细小、冰冷的眼睛盯着他,眼神里充满痛苦与愤恨。
“这一点都不奇怪吧?我们没什么好隐瞒的了。拉斯穆斯已经死了,我们不想在他的葬礼上看到你,就这样。”
讨论结束。该说的全说了,说出的话已经收不回去了。
“莎拉,我们回家吧。”
莎拉叹了一口气:“是的,哈拉德,我们现在就回家。”
即使拉斯穆斯的“好朋友”此刻歇斯底里,甚至暴跳如雷,她还是恢复正常、不失友善的口吻,也不再继续装腔作势。
“很好,”她不动声色地说,“既然没人想吃水果,我就带回家了。让这些水果放着坏掉,怪可惜的。”
哈拉德起身去拿大衣,顺便帮莎拉拿了她的风衣。本杰明脱下那件不过两小时以前,莎拉才送给他的针织毛衣。他将毛衣递给她。
“这是拉斯穆斯的毛衣。”
他的声音混浊不清,眼里好似没有莎拉。
莎拉面无表情地接过毛衣,一把将它塞进装着水果的塑料袋。
“我们走吧,哈拉德。”
他们走出医院时,哈拉德急切地问:“要不要我帮你提袋子?”
“不用,”莎拉不带感情地应道,声音干涩而僵硬,“我自己提。”
他们走出大门,走出南区医院第53号病区。
本杰明呆立在原地,望着他们的背影。
大门再度紧闭。
这辈子,他再也不会见到拉斯穆斯的父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