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斯穆斯生日过后几天,他们在没有事先知会的情况下来到斯德哥尔摩,想给他一个惊喜。
按下门铃之前,他们就已经开始高声唱着“祝他长命百岁”。没错,到头来还是莎拉出的馊主意,她总是喜欢装腔作势。
前来应门的人是本杰明。计划失败,他们没能给拉斯穆斯“惊喜”。
但是他们还能怎么办呢?莎拉还是热情地抱了本杰明一下,直说他看起来气色真好。哈拉德则煞有介事地握了握本杰明的手,就像真正的男人之间握手那样。
然后,他们所有人就这样僵在门口,害羞起来,一句话也接不上。
本杰明说,拉斯穆斯正在洗手间“盛装打扮”,还没出来,真是不好意思。
事实上,拉斯穆斯一发现父母就站在门外、准备要给他惊喜,就吓得躲进洗手间,死都不肯出来。
莎拉知道这只是玩笑话,也跟着干笑几声。她索性跟着逢场作戏,带点挑衅意味地敲打着洗手间的门,对儿子喊道:“好啦,不要再闹啦!赶快给我出来,老娘来‘查房’了!”
莎拉抢在哈拉德前进入公寓房间,带着不可思议的眼神左顾右盼,怎么都不肯相信,像拉斯穆斯和本杰明这两个年轻男孩,怎么能够保持居家环境整齐清洁。
其实她知道,拉斯穆斯和本杰明都很爱干净,但她还是忍不住这样想。
最后终于被她瞧出点不对劲了。一件衬衫随意地挂在椅背上,她马上拾起衬衫将它折好。桌上还摆着剩下没收拾干净的早餐,一个装着吃剩的酸奶的脏碗,竟被当成烟灰缸使用。地板上堆了许多有封套、没封套的唱片。
“你们真爱听音乐啊。”她酸不溜丢地说。
“这里是有点乱,”本杰明结结巴巴起来,羞赧地把碗盘收拾干净,随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收拾散乱的唱片,“我们不知道你们要来。”
“拜托,问题不在这儿!你想一想,家里没有女人哪!”莎拉满意地瞧着本杰明像无头苍蝇一般到处乱转,努力地想把房间收拾干净,一时难掩心中的胜利感。
本杰明一面请拉斯穆斯的父母坐下,一面紧张地敲着洗手间的门,要拉斯穆斯行行好,赶快出来。
他实在太有教养了,在这种腹背受敌的状况下,竟然还可以问他们:“一路从科彭镇开车到斯德哥尔摩,还好吧?路面会不会很湿滑?”
莎拉推了哈拉德一把,要他先回答。
“不会,路上不会很危险。”哈拉德嗫嚅了这么一句,马上就被莎拉打断。
“见鬼,你老实说不就好了?一路上滑得要死!哈拉德,你有好几次几乎要滑出路边去了!”
“我明明就没有打滑!”哈拉德也恼了,高声抗议。
“你明明就有!我跟你说,本杰明,千万别听他的,他说谎,真是狗改不了吃屎,我都不想再念叨他了。他根本就是个超速狂!”
“总比在路上像乌龟一样爬好,哼!”
“总比把自己撞死好!你看,不敢大声说了吧。因为你理亏,你知道我才是对的。”
莎拉意有所指地朝本杰明眨眨眼,好像两人是一伙的,要和哈拉德作对。这几年来,本杰明和拉斯穆斯成为情侣以后,莎拉想尽办法,努力让他融入成为这个家庭的一分子。本杰明说过,身为耶和华见证人是不能庆祝自己的生日的,但莎拉在此展现了细心的一面,不仅将他的生日记得清清楚楚,还亲手为他织毛衣。如果有必要,她甚至会与他一起密谋捉弄拉斯穆斯。她亲吻他,拥抱他,将他当成自己的儿子……
有时,她和本杰明的关系似乎比和自己的亲生儿子还要亲密得多。
“老天爷,他还真会磨蹭。”
当本杰明正准备再度敲门,洗手间的门终于开了。拉斯穆斯走到他们面前。
莎拉紧紧地拥抱他,就像对本杰明那样,亲热地喊道:“你看起来气色真好!”
她一不留神就会流露出这种恐惧、不安的情绪。
最后这几年,她一直非常注意拉斯穆斯和他的伴侣的健康状况。她一直担心着,担心最坏的状况是否会发生,她和哈拉德恐惧不已的“黑死病”是否已经牢牢攫住了这两位年轻人。
莎拉向后退了一步,仔细打量儿子,马上就发现他变得异常瘦削。
但她表面上什么都没说。
哈拉德和莎拉已经说好:如果儿子感到不舒服,必须由他自己来告诉他们。
突然哈拉德眉头一皱。
“怎么搞的?你化妆啊?”
他伸出手,想碰碰拉斯穆斯的额头,但被儿子直接躲开了。
“我没有!”他愤愤不平地答道,“那只是用来遮粉刺的软膏而已。”
哈拉德听到这个答案,还必须装得非常满意。
本杰明正准备把奶油加到装着水果沙拉的汤锅里,他们唯一能够拿出来请父母的就只有这样东西。但是莎拉坚持由她来拌奶油,她一边端着塑料碗,一边责备拉斯穆斯和本杰明,平常都不回去看看,打声招呼。
“我们整修了厨房,还在客厅里加装壁板,现在家里总算变得比较体面一点了。我最近开了一门教老人们烹饪的课程,你爸还在合唱团唱歌呢!哈拉德,你不是很会唱男中音吗?来嘛,唱几句给我们听听!”
莎拉继续拌着奶油,哈拉德则笨拙不已地唱着“幽谷之中,绿意盎然”。就在这时,莎拉不知打哪儿来的勇气,竟直接脱口而出,她说她觉得拉斯穆斯看起来其实一点都不健康。不只不健康,还瘦得只剩下皮包骨。
本杰明和拉斯穆斯都没有答话,只是彼此交换一下眼神。那种眼神,就像从悬崖上坠落、发现一切已经太迟的人会出现的眼神。
这样的眼神又如何能逃过莎拉的眼睛?
突然间,她明白了。
“说真的,你们好吗?”她耳语道。
她感觉自己在耳语,却又不那么确定自己正在耳语。也许她其实正在大吼大叫着。
最后还是本杰明回答,他的声音平静异常:“不太好。拉斯穆斯不太好。”
拉斯穆斯对着爱人大吼:“要你多嘴!”
莎拉停下手边的动作,仔细地检视着自己的亲生儿子,然后说道:“你一点都不健康,你现在瘦得只剩皮包骨!”
这时,哈拉德的歌刚好唱完了。他不禁抱怨:“喂,你们不是叫我唱歌吗?我都唱完了,都没人在听啊!”
莎拉根本不理他。现在是关键时刻,她必须知道真相。
她必须证实她的怀疑。
“听好,你给我说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哈拉德困惑不已地插嘴:“什么?发生什么事了?”
本杰明严厉地盯着拉斯穆斯:“拉斯穆斯,你现在就说清楚!”
拉斯穆斯则恶狠狠地回瞪着他:“我恨你,我恨你!”
哈拉德忍不住喊道:“喂喂,搞什么?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莎拉突然发出一声哀号,异常凄厉,仿佛直接向上帝提出控诉。在将来的短短几年内,上帝将会彻底辜负她的期望,但此时的她仍然毫不知情,还以为这上帝真能够改变现实,或者……命运。
“上帝!这不是真的,请你告诉我,这不可能是真的!”
哈拉德猛然站起身来,坚决地表示他们必须走了。
莎拉绝望地喊道:“不,哈拉德,你不懂!”
哈拉德大声咆哮:“我懂,我全懂了!我只是不想懂而已!把你的东西收一收,我们回家去!我出去发动车子,现在就走!”
“不,哈拉德,我们现在必须冷静。先坐下来,像个大人一样,坐下来,好好沟通,说清楚。我们现在不能恐慌。”
然后,莎拉继续机械式地疯狂拌着奶油,她的丈夫则继续在桌子与厨房之间的狭小区域来回走动。
她纳闷极了,这到底是种什么感觉?她又该怎么感觉?她曾经努力想象这会是什么情景,她读过报纸、看过电视节目,她实在非常担心,这一点他们总可以谅解吧!她一再告诉自己,绝对不能发生这种事,本杰明和拉斯穆斯已经在一起了,他们不会被传染的!她一直相信,只有那些行为不检点的家伙才会被传染……她知道这种想法要不得,可她的确是这样想的。
她再看着拉斯穆斯,顿时了解真相。拉斯穆斯刻意避开她的眼神。
她用缓慢、绝望、带着谴责的语气说:“如果你们不随便跟别人乱来,就不会这样了。”
儿子嗫嚅一声,想要抗辩。
此刻母亲对他所提出的指控,就是他上百、上千次觉得自己污秽的罪行。
“你一定不相信这就是我们的选择吧?”
不,哈拉德再也受不了了。经年累月所累积的怒气就在这一刻爆发。
“你们两个在这里要求我和莎拉接受你们的选择,了解你们、尊重你们,你们嘴上老是挂着一堆‘公平、正义’的狗屁字眼,还有那些笑死人的示威游行……”
莎拉忍不住插嘴:“你们不是一直说彼此相爱吗?很好,现在你们连向对方保持忠诚都做不到!”
“本杰明没有乱搞,”拉斯穆斯喃喃地说,“是我的问题……”
莎拉听不下去了,她直接走进厨房,开始洗碗,就像她每次被惹恼时的反应一样。她知道一定会有人怪她,不过她管不了那么多了。
“忠诚,忠诚,有这么难吗?就像我和你妈一样!就像所有有羞耻心的正常人一样!”哈拉德继续对着他们吼道。
“爸,你烦死了!我受够你了!”拉斯穆斯吼回去,“我早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不!”莎拉从后方的水槽边出声抗议,“臭小子,你懂什么?你在乎过什么?你从来就不在乎你老爸的感受!”
“你一定要洗碗吗?”拉斯穆斯吼回去。
“我的确不需要洗碗!”莎拉绝望地吼道,“我只是想帮忙而已!”
她放下刷子,开始用抹布擦拭流理台墙上的瓷砖。
“你只会对着我们鬼吼鬼叫:‘接受我!尊重我!’”哈拉德更加怒不可遏,“我接受你,我尊重你!所以我现在快闷死了!我受不了了!”
“注意你的心脏,哈拉德。”莎拉试图安抚老伴,然而现在的哈拉德活像一头狂怒的野兽,粗鲁地推着拉斯穆斯,拉斯穆斯不住地往后退。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我有多难过、多痛苦?因为你不接受我嘛!你只会一直骂人,鬼吼鬼叫:‘尊重我!尊重我!尊重我!’”
拉斯穆斯转向本杰明。
“听到没?我们其实什么都不必说的。我们其实可以不用再见他们了!”
莎拉转过身来,瞪着拉斯穆斯。
她真是不懂,他为什么会变得这么坏、这么蛮横?他甚至不愿在她面前安静片刻,让她抱抱他,摇摇他,保护他免受外界一切诱惑与伤害。
为了他,她甚至愿意牺牲自己的生命。他在他们心中仍旧占有最重要的位置,但她已经在失去他了。
她就站在这里,准备为他赴汤蹈火,为他付出一切。
而他站在房间中央,对着他们大吼大叫,口沫横飞,破口大骂。
“我知道!我又丑、又坏、又有病、又恶心!你们以为我不知道吗?啊?”
这时,一个恐怖的想法闪现在莎拉的脑海。这想法实在太恐怖,她不得不说出来。
“老天爷,他的脑袋是怎么了?我听说人脑是会变质的,脑袋坏掉的人就会变成疯子,这是真的吗?”
哈拉德打断她的话:“我们没必要知道这个!”
是啊,他们有必要知道这么多吗?他们怎么不开车直接回到科彭小镇,回到一切熟悉的景物,有着庭院与大门的房子,那条通往欧颜镇与阿尔维卡的路,托许拖拉机有限公司,马丁脚踏车行,维德玛文具店,爱丝崔德女性发廊,协会银行,省立信托银行,图书馆,教堂,菲律宾咖啡厅,狩猎协会,兄弟教会,科彭镇运动俱乐部,Konsum超市,医院与健康检查中心,森林里的露天舞会。这些熟悉的景物构成了他们的生活,他们为什么非留在这里不可呢?
“其实现在还不完全确定,”本杰明努力想缓和这个火爆的场面,“病况的发展会呈现周期性,反反复复,不太稳定。”
说也奇怪,只要本杰明一开口,包括拉斯穆斯、哈拉德和莎拉,所有人全都安静下来,仿佛被他所说的话催眠似的。
“人体也许能够承受住一次病发,也许不行;有时说不定还能够承受第二次,甚至第三次病发。一次病发可能先消瘦15公斤,再增回3公斤。此外还会掉发,但也可能会长回来。因为用药的关系,身体有些地方会出现肿胀,并且会出现呕吐。病人会觉得自己死定了,但还是有生还的机会。但也可能没有。有的病人还能够回到工作岗位,有的人可能连自己换衣服的力气都没有。有些病人可能很快就死了,有些则可能拖上五年。”
这时,哈拉德猛然打断本杰明的话,他再次强调,自己不想知道这么多,他不需要知道这些。但拉斯穆斯挡在他面前,告诉他,现在他必须知道这些细节。
随后,他将手指擦过脸颊,证明老爸先前以为是脂粉的东西,其实是为了掩饰脸上逐渐冒出的斑点。
哈拉德看着儿子脸上的斑点,感到一阵恶心。他狠下心来,用夹着轻蔑与厌恶的声音告诉他:“你觉得我现在还关心你吗?你还会这么认为吗?别闹了!我说你自己看着办吧!你们不是以自己为傲吗?这叫自作孽,不可活!”
拉斯穆斯在万般绝望中转向母亲,做出她一直暗自希望他做的:在她面前屈膝下跪,向她哀求。
“我真的很难过,我也不想变成这样!亲爱的妈妈,你人最好了,请你别再责怪我了,好吗?”
莎拉凝神端详眼前的儿子许久。随后,她做出了自己的判决。
日后,她会一直懊悔自己所做的判决。午夜梦回时,她总会惊醒,吓出一身冷汗,多么希望自己没说过这句话。但她当时确实亲口说出这句话了。
她听见这句话从自己的嘴里冒出来。
“是我……把你生成这样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