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是1988年6月29日,星期三。
这一天,距离拉斯穆斯在中央车站下车的那一天,已有六年的光阴。他在下车时的那一刻就下定决心:从此再也不离开斯德哥尔摩,死也要死在这里。
他当年才19岁,纯洁无瑕。
他感到一阵迷眩,只觉得不可思议,如梦似幻。仿佛天上掉下来的礼物,整座城市就在他脚下。
六年后,他的身体饱受病魔摧残。
他再也无法欢度自己26岁的生日了。
在这一天到来前,他将会死在南区医院第53号病区。
斯德哥尔摩地区的各家医院已针对不同类型的病患做了分类,由南区医院负责收容同性恋病患,丹德吕德市医院收容血友病患,更南部郊区的沪丁厄市立医院负责照料吸毒病患。
就像一位护士说的:“丹德吕德市收容那些因为输血不慎感染到病毒的病患,南区同性恋医疗中心就处理同性恋者,剩下那些嗑药的垃圾,就给沪丁厄市啰!”
1988年6月29日,那时拉斯穆斯其实还有十个月可活,距离他确定患病已经超过一年了。这段时间,由于一连串并发症,他接受了各种不同的诊断与检查,主要还是肺炎、霉菌感染与带状疱疹。但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这都还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这场风暴到时会将他一举击倒,他将毫无生还机会。
暴风雨前的宁静。
在斯德哥尔摩,一个和煦宜人的夏日午后,拉斯穆斯和男朋友本杰明拜访了克莉丝汀娜阿姨的家,和阿姨还有她那处于分居关系的爱人拉司共进晚餐。
偌大的窗户敞开着,微温的熏风吹进烟味弥漫的房间,带来一丝清凉的空气。夕阳的余晖映照在家家户户的屋顶之上,远处还可见市政厅尖塔顶端那三顶金色皇冠在余晖中闪闪发亮着。
拉斯穆斯独自一人站在客厅敞开的窗前,往外凝视着。没人真正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这就是他的招牌动作:终其一生站在窗前,眺望窗外,彻底迷失在自我的世界里。
克莉丝汀娜阿姨刚从厨房走出来,一手捏着塑料杯,另一手夹着一根香烟。拉司见状,不禁大叫出声:“拜托!你用塑料杯装酒喝啊?”
“是啊,”克莉丝汀娜咯咯笑着,对男友的质疑充耳不闻,“不然要怎么办?连一个干净的酒杯都没有!喏,有人要吗?”
拉斯穆斯闭口不言,本杰明则带点嫌恶地摇了摇头,表示不用了。他坐在客厅沙发上读着晚报。晚报上头净是关于法院在前一天针对分尸案判决的报道,他读着读着,不由得怒火中烧。
那是四年前,和今天一模一样的夏日,一个男人在离他们国王岛公寓不远处的卡贝里沙滩悠闲地遛狗。当时他发现了两个塑料袋,袋子里赫然装着一个人的部分尸体——躯干与两条大腿。其他尸块则在数周后被发现,包括两条手臂、两条小腿以及被切下的女性乳房。
经过法医鉴定,被分尸的女性名叫卡翠娜·达珂丝塔。她有可能是某人的女儿、某人的姐妹或两个孩子的母亲;然而以上皆非。卡翠娜·达珂丝塔是个专嗑海洛因的吸毒者,为了满足毒瘾,不惜下海卖淫——人们因此将她贬得一文不名,说她没有活在这个世上的价值,现在活该被分尸,被以块状分装在塑料袋里,被丑化、被羞辱,死时只剩下“妓女”两个字。
整篇新闻充满了攻击、侵略性,很引人注意。
身体各部位被分装在塑料袋里,像垃圾一样到处丢弃。
更可怕的是,死者的头一直没有找到。
这一切的一切,就是要彻底贬损这女人最后的一点价值。
本杰明一想到这一点,就不自在地打了个冷战。那个夏天,每天早上他踩着自行车,循市内运河自行车道前往上班地点时,都会注意路边有没有弃置的塑料袋,它们很可能还在岸边,阴沉地浮动着。
犯下这起分尸案的凶手很显然是职业的。不久后,警方逮捕了一位年轻法医,却旋即将他释放。
自由记者拉许·拉格那·佛许贝里在一篇文章中严词指控警方任意向媒体泄露个人信息,还让可怜无辜的嫌犯在狱中饱受虚拟法庭的折磨。
但是,佛许贝里的同情心可不适用于那位被分尸的女性,那位被谋杀、遭到分尸的卡翠娜·达珂丝塔。
记者在文章中又指出,遭到谋杀本来就是当妓女应该考量的风险,既然进了这一行,就要对这一行的所有危险全盘承受。他就是这么写的:“自己踩进蛇窝的人,早晚会被咬……”
这位记者的措辞和结论,令本杰明毕生难忘。这样的结论,除了冷血,还是冷血,甚至不屑承认死者就是受害人。
她不只不是受害人,还是犯人呢!
反正一切都怪她自己!
就像他最爱的拉斯穆斯一样,就像保罗、拉许欧克和莱恩一样,就像所有染上艾滋病的朋友一样。怪你们自己啰,活该!
你们这些人,自甘堕落,死了只是活该。说明白点,是你们自己找死。
大约一年后,另一个被怀疑性侵自己幼女的医生被牵扯进这起分尸案。在针对乱伦案的调查中,小女孩指称,自己在1岁半时曾被迫目睹了某个恐怖的景象,好像是一个遭到分尸的女人遗骸。其他几个证人也相继出面,指控这位有乱伦嫌疑的医生与先前遭到逮捕的法医。这一回,检察官才终于对两人提出控诉。
1月,紊乱不堪的开庭程序早就该开始了。短短两个月后,几位陪审团团员竟然在与《晚报新闻》记者的访谈中提到罪证问题,使整件调查必须从头开始。
整个春天,法院开庭过程就像刊登在各大报头条的章回小说,连篇累牍。法医界权威约凡·莱伊所做的证词,竟在事后遭到卫生署司法委员会质疑,甚至被彻底否决。小女孩那包括各种恶心细节、令人为之发指的叙述也遭到质疑,被称为是“从故事书情节里汲取灵感,与圣诞老人有关的幻想”。检察官刻意不传唤能够作为证人的其他妓女,以避免被告遭到“不必要的抹黑”。
开庭过程的所有细节被摊在放大镜下检视,被大众一而再,再而三地讨论。
对这件事,大家都有意见。
一对老夫妻在索尔那开了一家相片冲洗店,指称有一名男子走进店里,表示自己是法医,递上一卷摄有尸块相片的底片。
有一位妇人当时正在遛狗,她表示看见两名男子推着一辆婴儿车,上面坐着一个小婴孩,走进法医院。
还有那些在第二轮开庭前就出面指称曾见过其中一名被告和被害人共同出现的女警。大家都有意见。
《晚报新闻》甚至让节目中一位评论家鉴定警方从被告法医家中扣押的充满暴力情节的录像带。
胡闹到最后,法官终于在昨天做出判决。
地方法院表示:这位法医和医生残暴地将卡翠娜·达珂丝塔的尸体肢解,这一点毋庸置疑。但是,没有任何证据显示人就是他们杀的。
这两人都有罪,但闹到最后却双双获释。
本杰明震惊不已。他们还真的活在一个不公不义的社会,无论对妓女,或是对男同性恋者,都没有丝毫的公平与正义。
这时,拉斯穆斯的阿姨打断了他的阅读。
“是啊,真不知道应该要相信谁了!这两个……要怎么称呼他们?这两个家伙,法医和医生,真的吓死人了!”
她紧张地吸了一口烟,很快呼出。
“如果这两个人最后真的无罪,那才是真的恐怖!我说,他们好歹还是被定罪了。事出必有因嘛,不然怎么会变成这样?拉斯穆斯,小心,不要掉下去了。”
拉斯穆斯转过身来,瞧着其他人。
克莉丝汀娜阿姨在客厅与厨房间飘来飘去,右手捏着一根新点上的香烟,走动时,染成红棕色的刘海像秋千一样荡来荡去。
她不时露出自己被尼古丁熏成黄色的牙齿,勉强挤出一声干笑。她还刻意把嘴唇涂成红色,不过口红已经快掉光了。
“这个社会病了,真的病了,”拉司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卷起一根烟,“如果地方法院现在说他们只是肢解了卡翠娜·达珂丝塔,那问题就来啦,这具尸体从哪来的?难道他们就从人行道上随便捡来一具女尸,然后开始上工,将她肢解掉?不可能嘛!”
“或者说,他们会这样做吗?”拉斯穆斯冷不防插嘴,开始朝房里走去,“你可知道,医疗人员是怎么处理死于艾滋病的同性恋者?”
克莉丝汀娜转过头来,打了个嗝。拉司小心翼翼地舔着烟纸。
拉斯穆斯继续说下去:“听好了,首先,他们会从头到脚穿戴全套防护装备。不骗你们,我亲眼看过照片!笨死了,穿成那样,简直和航天员一模一样!其实他们都知道,艾滋病根本不是这样传染的。他们在怕什么?怕死人还是怕男同志?还是怕不小心搞砸,让自己也连带被传染?哼,他们本身就是最大的失败,他们就是一个笑话!”
“拉斯穆斯,你不能这样说,我们……”
克莉丝汀娜不悦地眨着双眼,无言地看着他。
“他们就围在刚死掉的同性恋旁边,本来应该像处理其他死在医院里的人一样,帮他换上衣服,对吧?没有,他们直接把他扔到一个黑色塑料袋里。扔进黑色塑料袋之后,他们竟然用胶带一圈又一圈地把塑料袋封起来!老天爷,他们到底在怕什么?怕死掉的同性恋像僵尸一样爬出来梦游,还是怎样?我呸!”
任谁都看得出来,克莉丝汀娜简直想拔腿就跑,她实在听不下去了。她紧张不已地吸着烟,端起塑料杯,大口大口地喝着杯中的酒。
“最后他们还在垃圾袋上贴了个警示标语:‘危险病原物质,请勿靠近。’我呸!”
拉斯穆斯一边说着,一边气得不住地颤抖。他就站在本杰明正后方,本杰明很有默契地抓起他的手,两人紧握住彼此。
“他们其实都知道,死人是不会把艾滋病传染给活人的,”本杰明再次强调,“这种疾病爆发以后,已经过了好几年了。可是,他们还是这样做。”
拉斯穆斯打断本杰明的话,对阿姨撂下一句控诉,仿佛她不只同样有罪,而且十恶不赦。
“你说说看,他们为什么这样做?你说说看啊!说啊!”
“拜托,拉斯穆斯,你要我怎么……”
“不想说是吧?很好,让我来告诉你!他们认为死掉的男同性恋不是人!只是一堆垃圾!一堆废弃物!不管是死掉的男同志还是妓女,都一样!都一样!”
拉斯穆斯暴怒地吼着,吼到自己没气了才安静下来。
房间内陷入一片死寂。
最后,拉司开口了,他说,这真是太糟糕、太悲惨、太不幸了。克莉丝汀娜这才找到台阶下,告诉大家,饭已经煮好了。
大家就跟着她进饭厅,坐下,准备吃饭。
才刚走出厨房,阿姨就又开始鬼扯起来。
“哎呀,今天晚上我们就用免洗餐盘吧。你们就将就点用,这样比较方便嘛!有时候能够偷懒一下,也挺不错的!”她边说边大笑,试图想要挤出使人感到解脱的斯德哥尔摩式微笑。
但没人跟她一起笑。他们兀自站在厨房边,看着那张围坐过无数次的折叠餐桌。
两人在一起的第一天晚上,就是在这里,在克莉丝汀娜阿姨的家里度过。他们正是坐在这张餐桌前,共进成为情侣的第一顿早餐。
拉斯穆斯和本杰明盯着餐桌上的摆设:免洗餐盘,塑料刀叉,连酒杯都是塑料的,拼拼凑凑,拙劣不堪,几无美感可言。
两个字:荒谬。
阿姨开始在塑料杯里斟满红酒,装得若无其事,津津有味地喝着。
“嗯……”她咯咯笑着,自我陶醉起来。
她又试着挤出那种恶作剧式的微笑,但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紧张不已地拨弄着她老是用来擦手的湿纸巾。
最后,拉司终于忍不住打破沉默:“喂,你不是认真的吧!”
她竟然还装傻:“什么?你说什么?”
“柜子里面明明就有陶瓷餐具,我他妈的可不想用纸餐盘吃饭!”
“你在说什么?我完全不懂。”
“就在你后面!你后面!柜子里面!”
“哦。可是,我今晚不想洗碗!”
“你不想洗,我洗!”
“哦。可是……”
现在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她非常不悦地用纸巾猛擦着手,几乎要把它擦破。
她瞥见拉斯穆斯的眼神,她看到了,她知道他了解她的用意。她用乞怜似的眼神望着他,希望他不只能够了解,还能同情她。
原谅。
但是原谅是不可能的。她完全没有牺牲、付出过,又该怎么被原谅?
想要合乎礼仪只有一种做法。克莉丝汀娜阿姨也很想合乎礼仪。
礼仪、礼貌。她把自己当成个体面、懂礼仪的人。
可她竟然还这样做。
因为那无法控制的恐惧。
她感觉到,他们要求她也给自己定罪,要求她接受这种死亡的方式,要求她受同样的苦难与折磨。
凭什么要她这样做?
表示她爱他们?尊重他们?接纳他们?
她不已经这样做了吗!她就是不想死啊!
她得做个决定。
但她就是不能。没办法。
她冒着汗的双手将纸巾又扭又绞,她的牙齿紧咬,抿着双唇,原本亮红色的口红脱落殆尽。
“混账东西!”拉司大吼道,火冒三丈地拽开橱柜的把手,拿出陶瓷餐具,还有货真价实的酒杯与刀叉,砰的一声砸在餐桌上。
克莉丝汀娜坐在椅子上,极度不悦地看着这一切。
拉司坚决地将桌上的塑料餐具一扫而空,开始摆上真正的餐盘。每放一个餐盘,桌面就发出一声巨响,随后又哐啷哐啷地把刀叉都摆上。
他把塑料杯里的酒全倒进真正的玻璃酒杯,递给拉斯穆斯和本杰明,喊了一声“干杯”。
“是,是,干杯……”克莉丝汀娜不安地应道,还在努力想挤出微笑。她的酒还装在塑料杯里。
她喝了一口酒,白色塑料杯的杯缘顿时留下一点浅浅的口红印。
当外甥和他的“好朋友”终于告辞离去,克莉丝汀娜马上抓来一个黑色大塑料袋,把所有用过的陶瓷餐具通通扔进垃圾袋。
“你到底在想什么?这全是你搞的!你脑子有病是不是!”
她把装着餐具碎片的垃圾袋放到门外台阶上,然后走回房间里,大声吼道。
拉司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扮了个鬼脸。现在,连他也无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