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上的年轻男子睁开眼睛,看着天花板,眼睛不安地来回转动。
他冒着汗,顽固而急促地呼吸着,显然受到了惊吓。
对他来说,呼吸是沉重不堪的负荷。他掌心朝上,仿佛在祈祷。他低声哀号着,又累又怕。泪水止不住地流下,他哭了又哭。
坐在床边的年轻男子试着不去看床上的男子哭泣。他专注地朗诵着诗篇。
不要抬高音量。
不要被对方的恐惧影响。
保持镇定、威严。他决定用威严护卫病人。
爱情和控制,两者是分不开的。
事实上,他只想放声大叫,抓住自己的爱人,使劲摇他、拍他、逗他、安抚他:“不要哭了,我的爱人!不要再哭了!”
但是他没有大叫、没有摇晃、没有爱抚、没有逗弄,他只是坚决地读着卡琳·博耶的诗,努力在文字中找到自己。
“我们沉入那芬芳而不见底的深渊……”
然而他的声音不听使唤,听起来仍旧呜咽着。他必须深呼吸以压抑快要溃堤而出的哭声,强迫自己沉着、冷静地朗读。他从小就被教育要保持冷静,换作他的父亲,也会这样做的。
“我们沉入那芬芳而不见底的深渊,夜幕当前,却没有丝毫烦忧。”
病人焦躁不安地上下探着头,眼神逡巡着。
他被烦忧与恐惧窒息住了。他就要窒息。
躺在床上的年轻男子非常清楚自己死期将至。
他其实非常害怕死亡。
玛格丽特与本杰明裸着身体,在夕照下的海边玩耍。其实温度顶多十五六摄氏度,但他们等着的就是这个春天、这个夏天。他们等不及了。
父母在一旁看着。父亲把堆在沙滩上的石头丢入海中。傍晚的日光仍是如此强烈,沙滩仿佛随时会燃烧起来。海面闪烁着波光,码头边的桦木与山杨仿佛在冒烟。
“我现在要去泡水。”男孩突然做了决定,朝水边走了两步。
“不行,本杰明,水是冰的!”母亲与父亲并肩站在沙滩上,母亲试着阻止儿子。
男孩不听,就算水真是冰的,他还是涉水而行,执意要下水。
“不要让水高过肚脐!”父亲吼道。
本杰明停下来,双臂抱胸交叉,深吸一口气。
然后,缓慢而坚决地浸入仍旧冰冷的海水。
躺在病床上的年轻男子冒着汗,为自己即将死亡而哭泣。坐在椅子上的年轻男子借由朗诵卡琳·博耶的诗篇,努力压抑自己的感情。
我俩间的永恒哪儿去了?
我们怎忘了这神圣的秘密?
我们的时日太短。
年轻男子继续朗读着。
这本来像是祷告。
但当他失去祷告的权利时,这一切就像驱邪的咒语。
他心想,即使没人聆听,我们这些不再有信仰的人还是要祷告。
他继续念着,在每一句间稍微停顿。
我们抽搐着,挣扎着,
我们在战争中成形,
一件注定永恒的杰作,
本质是……
他抬头看看病人。病人暂时平静下来,闭上了眼睛。两位助理护士进来,用绷带包扎病人的伤口,稍微移动他的位置。完成工作后,她们就默默地离开了病房。
……时间。
这本卡琳·博耶的诗集是2月书店拍卖时买的。坐在椅子上的年轻男子小心翼翼地搁下书本,仔细观察病人的呼吸。
病人的呼吸仍然短而急促,仿佛受惊的雏鸟,头仍在枕头上左右晃动,但动作已经小得多。
椅子上的年轻男子站起身来,轻抚病人的脸庞。病人呜咽起来,仿佛在抗议自己的思绪被打扰了。年轻男子抚摸着病人的胸膛。
他把手放平,感受到肋骨。
感觉到那颗仍在跳动的心。
本杰明在水里泡了个够,然后飞快地跑上岸。
“看到我跳水没有!”他既骄傲又激动地吼着,然后又马上跑下水。
“很好。”父亲只注意着坐在潮湿沙滩上的玛格丽特,看都没看儿子一眼,“现在,在你们还没被冷死以前,通通给我上来。”
布丽塔偷偷将手抽离英格玛的手,好暂时逃离他的掌控。其实,她多么喜爱他的掌控,他承担的责任,他的威信;但有时实在应该放松一下,让一切顺其自然就好。
她环顾如镜面般白得发亮的海面,孩子们正在游泳。她欢愉地叹了一口气。
“曾经,我俩的夏日时光无尽绵长……”她呢喃着,同时谨慎、试探性地压压老伴的手。
然而他早就放开了手,取来浴巾,压根儿没听到卡琳·博耶的诗句,或注意到她轻压他的手。他不假思索、毫不迟疑地将她冷落在一旁。她不禁打了个冷战。
“孩子们!现在上来!”他高举着浴巾,喊着两个孩子上岸。本杰明还泡在水深及腰、仅有15℃的海水里,玛格丽特还坐在冷湿的沙滩上。“我说,通通上来,让我把你们擦干净!”
两个孩子乖乖听话,跑上岸,投入他的怀抱。
他用温暖的双臂紧抱着两个孩子,如同守护天使。
一如往常,本杰明睡在上铺,玛格丽特躺在下铺。
小男孩穿着一件尺寸过小的睡衣,上头踩着沙滩球的小象图案已经褪色。这件夏季睡衣整个冬天被遗忘在小屋里,现在已有些许异味。
他已在枕头上为自己最喜欢的动物玩具让出位子:一只破旧的泰迪熊和一只小玩具猫。他喜欢确保小动物有最舒服的位置,宁愿自己缩在枕头下的床垫边缘。
一如往常,玛格丽特床上摆着唐老鸭漫画书。母亲坐在下铺床边的木刻椅上,读着晚祷文。柔和的晚风轻拂遮光帘,清爽的空气如小溪般流入室内。一切是如此浑然天成,神已经全安排好了。
母亲高声朗诵着:“主耶和华……”
本杰明与玛格丽特闭上眼睛,使母亲的声音更清楚地传到心扉深处:主耶和华,主耶和华。
当初,主耶和华就是从燃烧的灌木丛中向摩西显灵,让他领导人们穿越沙漠,将红海一分为二,带领上帝的选民通过干燥河床,而后又施法使天降甘霖,滋润其子民。
她祈祷着:“主耶和华啊,我们为能够见证你,体验这美好的一天感谢你。我们祈求你今晚能够守护玛格丽特、本杰明、我和爸爸,使我们能够安睡,并在新的一天醒来,继续由我们所做的一切荣耀你的名……”
本杰明躺在床垫上,姿势有如蜷缩在子宫内的婴儿。有那么一会儿,他抬头看看,确保泰迪熊和小猫在枕头上躺得舒服。他听到母亲的声音。窗口的蜘蛛网迎来清爽的夏夜。他在主耶和华所带来的祥和中休憩着,再次闭上眼睛。假如妈妈回头看,便会发现他在偷偷笑着。
晚餐后,英格玛收拾餐桌,肩上搭着一条擦碗巾。他非常喜爱清理、洗碗,收拾干净,使一切有条不紊。假如是他太太负责收拾厨房,他还是会用抹布做最后擦拭,让清洁工作更完美。他无意否定太太的工作,他只是喜欢这么做,同时脑中还浮现不道德的僭越想法:主耶和华造物的第六天,审视万物时,一定也有这种感觉。
满足感,掌控,清洁。
只要主愿意,夜幕就可降临,然后是另一天的开始。
他们准备好了。
忽然,他看到儿子留在窗玻璃上的手印在夕照中发亮。
手印没被擦拭掉。他还记得本杰明相当乖顺地擦拭了窗玻璃,但之后一定又发生了别的事情。现在孩子都已经上床,照理他不能在这时强迫儿子去擦玻璃,但又不能放着那个手印不管。
他从肩上拿起擦碗巾,走到窗前查看。手印在夕照下显得分外清楚:那是本杰明吃完鲱鱼后,沾在手上的油渍。
有那么一会儿,父亲杵在那儿,端详着儿子的手印。
一只手掌有五根手指头,代表某种圆满。一瞬间,他为自己获得担任父亲的责任充满了感激。这代表着,主耶和华赋予他管理、养育两个生命的重责大任。
有那么一刹那,面对着如此浓烈的感情,他竟感到无助。
他只是静静地站着,端详着儿子的手印。他想为这一刻感恩、赞颂主耶和华。他祈求两个子女都能成为主耶和华的忠实仆人,用生命荣耀主的名。
他端详手印许久,静默地站着。
儿子的双手如此地小,还无法尽情伸展,就好像那些他在图片中见过的法国石器时代的洞穴壁画一般。
夕阳缓缓沉入港湾。
他犹疑着。
躺在病床上的年轻男子仍在呼吸,一次吸吐一小口气。房间内所有注意力都凝聚在这些短促而痛苦的呼吸上。坐在床边椅子上的年轻男子注视着他的嘴与起伏的胸骨,仿佛喷溅后渐渐平稳下来的涌泉。
他仍旧犹疑着,但已没有犹疑的余地。
犹疑比其他任何东西都还要有害。
带着一丝战栗,父亲果断地擦洗掉儿子留在窗玻璃上的手印。
这是必须要做的事。
玻璃恢复清洁,窗上的倒影只剩下西沉的夕阳与天空。
躺在病床上的年轻男子忽然用力绞紧双手,然后放开。
坐在床边的年轻男子抬起头来,注意力仿佛在一瞬间碎裂了。
“拉斯穆斯?”
他急忙站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