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会大厅虽称为王国厅,但其实相当质朴,就跟一般的演讲厅没什么两样。厅内有许多可移动的座椅,讲台上摆着一张演讲椅与讲桌。今晚是神学校的讲习时间,大厅内座无虚席。
举办讲习的目的,是让较年长的男孩们有机会面对群众,针对各种不同的讲题进行演讲——当然,必须事先在家好好准备才行。
讲习的另一个项目是戏剧排演,由大人负责教导孩子身为耶和华见证人可能遇到的状况,孩子们借此机会可以熟悉并了解出外执行任务时或是在学校里遇到某些相当棘手的情况下,自己应该怎么应对。女孩也可以参加这项活动。
年轻人的心灵非常稚嫩,非常脆弱,却又更经常受到试炼,更容易对事物产生疑惑。
一如往常,所有人盛装出席,男士们西装笔挺,女士们身着洋装,足蹬高跟鞋,连小孩也不例外。
今天的主持人是欧夫。在教会资深的长老当中,他比较胆怯,不善言辞。此次聚会,他担任校务监督的职务。
他对着麦克风,慢条斯理、随性地谈着,老花眼镜半挂在鼻梁上,要掉不掉的。
“好,现在是今晚的第三……哦,不,是第四篇演讲,”他边说边眨眨眼,好不容易才翻到正确的页数,“接下来,让我们的弟兄……本杰明……”
英格玛和欧夫都是教会资深会员,两人对彼此的家人知之甚详,算得上是老朋友了,但他还是匆匆看了一下讲稿,仿佛要确定自己没念错名字。
“……尼尔森为我们带来今晚的第四篇演讲,主题是‘财富、贫穷与虔诚信仰之间的关系’。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本杰明!”
英格玛拍了拍本杰明的肩膀,为他打气。本杰明从座位上起身,走上讲台。他小心翼翼地将打字机打好的讲稿按顺序叠好。在家里,他一连数星期,夜以继日地练习,今天就是上帝给他的一次试炼。
他清了清喉咙,环视台下的教会成员,然后开始高声但略显单调地朗读着。大家都听得出来,他努力模仿教会长辈们演讲时的语调及神态。
“对真主感到敬畏,谨守他的戒律,这是人类最重要的义务。”
他引了《旧约全书》这段话作为开场白,然后像爸爸一样,策略性地暂停一下。这样一来,才有足够时间让开场白在听众心里产生回响,而后,他才能继续演讲。
“所罗门王就是这样,在当时,他被誉为全世界最有智慧,也最富有的国王。在他的一生中,大部分时间,他同样忠贞不渝地侍奉着耶和华。”
本杰明经过一番心理挣扎,才决定使用“大部分时间”这个措辞。
他了解,这是他演讲论点的一处破绽。所罗门王晚年之际,居然醉心于魔术与占卜术,还崇拜其他神明,将他作为信仰的标准与大众的楷模,其实并不那么妥当。
他又停顿一下,观察听众的反应,是不是有人皱起眉头,表示质疑。
但他只看见自己的父母聚精会神地聆听着,显然以他为傲。
妈妈随时准备做笔记,爸爸则不自觉地点点头,对儿子的演讲表示赞许。本杰明感到胃部一阵暖意,雀跃自心底升起,虽然知道自己还在演讲,必须保持严肃与凝重,但嘴角还是不争气地浮出一抹微笑。
他又低头看看讲稿,重新聚精会神,继续演讲。
“耶和华另一位忠诚的仆从,就是使徒扫罗。但他的情况完全不同——他是贫穷的帆布工人,三餐仅求温饱。”
本杰明整篇演讲的重点在于,物质财富与精神信仰的虔诚能否并存。有时,耶稣基督强调两者不能并存,但在《旧约》里,许多富人,包括亚伯拉罕、以撒、雅各、约瑟与约伯,对上帝的信仰都极为虔诚。更不要说《新约全书》里还有尼哥底姆,以及来自亚里马提亚的约瑟等长老,足为明证。
本杰明习惯从《圣经》中引用篇章,他最常引用扫罗的信。
这才是正确的策略,从《圣经》中引用可靠、大量的证据,强化自己的论点。听众们心悦诚服地点头,忙着做笔记。
其中一位见证人坐在爸妈后面,本杰明并不认识他。但他竟屈身向前,低声对母亲布丽塔说,本杰明真是太厉害、太优秀了。
布丽塔友善地点点头,低声道谢,然后又恢复严肃的神情,听着本杰明的演讲,做着笔记。
“不管我们是家财万贯,或是一贫如洗,都应该以所罗门王为榜样,对真主感到敬畏,严守他所制定的戒律。这是人类最重要的义务!”本杰明用沉着稳健的声音为演讲做结,点点头,感谢大家的聆听。
他坐下时,布丽塔对他微微一笑,紧紧握住他的手。父亲低声赞许他的表现。坐在后面的另一位教友拍拍他的肩膀,表示肯定。受到这么多嘉许的本杰明微笑一下,害羞地脸红起来。
在返家的车上,英格玛不时地从后视镜望望坐在后座的孩子们。
“本杰明,”他夸奖道,“我真以你为傲!”
然后,他对女儿投以极其严厉的一瞥:“下次就换你上去,玛格丽特!”
玛格丽特发出一声牢骚。
“别再说啦!”她叹了一口气,双手抱在胸前。
下一次教会的聚会,玛格丽特要与另一位女孩进行一段对话式的讨论。
题目是:为一位世俗者讲述耶和华见证人为什么不庆祝自己的生日,更不庆祝绝大多数基督教节日。一想到得站在台上,面对所有人,她就已经怕得要死。
“你会做得很好的。”
父亲话是这么说,但这句话对她不只没有安慰鼓舞的作用,听起来反而像威胁。
最近几年来,爸妈对玛格丽特简直失望透顶。
他们不会直接明说,但事实就是这样。
小女孩对《圣经》研讨会一点兴致、一点热忱都没有。每次出外执行任务时,她总是既安静又害羞,简直就和发传单的工读生没有两样。布丽塔不客气地指责女儿,真是懒惰虫,没用的软脚虾。英格玛无奈不已,只能尽可能和颜悦色。
玛格丽特非常喜欢运动、健身、跳舞,和班上那些世俗的同学们鬼混。这些都是非常不健康的欲念。父母为她的未来担忧不已,几乎每天晚上辗转难眠,他们在枕边低声私语,讨论该怎么解决女儿的问题。
他们必须想尽办法,使她不至于堕落,落出他们的手掌心。
相对地,本杰明让他们放心多了,从没给他们带来麻烦。他们对他的表现视为理所当然。在教会聚会结束后,返家的车上,他突然对他们摊牌,表示不想继续住在家里,要自己搬出去住。
这不啻晴天霹雳。
“呃,这……要怎么说呢……”他一开口就犹疑不已,“我想……搬出去住。”
布丽塔震惊地转过头来。
“为什么?”她气恼不已,“你在家里不是过得好好的吗!”
本杰明微微一笑:“妈,我已经20岁了。”
这是不争的事实。他已经长大成人,自己工作、赚钱——但对父母而言,这还是一道晴天霹雳!
“那你哪来的钱?现在城里的公寓贵得不得了。”
“我打算和一个朋友一起住。”
来了。最大的破绽出现了。
这个破绽,就跟他引用所罗门王作为“物质生活与精神信仰可以共存”的事证一模一样。所罗门王受到上帝无限的祝福,最后还是任由邪门歪道引诱,终至堕落。
不同的是,这次本杰明想再蒙混过关,可没那么容易了。
“朋友?”母亲勃然大怒起来,“什么‘朋友’?我们认识他吗?他是我们的弟兄吗?”
英格玛握着方向盘,开着车,静静地听着。她不耐烦地推推他,要他介入。
“英格玛!”她的口吻近乎责难,“你怎么一句话都不讲?”
“你这位朋友,”爸爸问道,“他是我们教会的人吗?”
本杰明吞了吞口水,感觉自己越缩越小。的确,没有明文禁止他结交教会之外的朋友,更没有明文规定只能和属于教会并活在上帝真理中的子民结婚。但就现实来说还是非常困难。
要是一切顺利,他可以将朋友或爱人说服,一起进入神与真理的国度。但是,要是没能说服他们,友情多半会瓦解,感情则必将破裂。
“不,他只是一般人。”本杰明不得不承认。
“如果他是教会弟兄,还说得通,”妈妈不安地喊道,“现在是怎么回事?你觉得这样很聪明吗?”
她发现儿子仿佛想反驳,就得理不饶人起来:“你要知道,世俗世界里实在有太多诱惑了,很容易玷污你的灵魂,本杰明!你知道吗?”
“对,可是……”本杰明再次试着插嘴。
“你必须小心才行!”母亲又转回去,探头看看前方路况,仿佛想用肢体语言表明自己的想法。
英格玛还是一语不发,但他手上握有生杀大权,这个家里,凡事他说了算。他继续开着车,从后视镜看着本杰明,仔仔细细打量着他,像是要将他的心事看透一般。
“你这个所谓的朋友,是否懂得尊重你的原则?”他终于问道。
“你要想清楚,人,很容易迷失的!”母亲抢在本杰明开口前,插上一句话。
然后,不可能的事发生了。
父亲沉默片刻,然后对妻子说,本杰明已经长大了,有权利决定自己要住在哪里。
“这是信任问题。我们必须证明,我们信任你!”
透过后视镜,他紧紧盯住本杰明。对本杰明而言,没有比这句话更震撼、更不可思议的了。
拉斯穆斯是个不折不扣的“凡夫俗子”。可是,爸爸竟然同意他搬出去,和拉斯穆斯住在一起!
原因非常简单:他们选择信任他。
他们知道,他不会让他们失望。
拉斯穆斯将最后一个纸箱从阿姨的车内搬出来。克莉斯汀娜与本杰明一同将汽车置物架上的床垫卸下。
“就这样吗?”阿姨问道,“总共就五个纸箱,一张床垫?天哪,你们这些小鬼,真是的。”
向克莉斯汀娜阿姨说再见后,他们开始动手整理,将衣服与书籍从纸箱内拿出来。
单间公寓内号称已附有家具,其实只是些最简单的东西:一张床、两张折叠椅与一张可拆卸的桌子,而且全都是塑料质的,都是些露营时的简易装备。家具的费用全算在他们的房租里。
“天哪,又来了,”拉斯穆斯哈哈大笑,“这里只有一张床,我们只带了一张床垫,根本就用不到。”
本杰明将《圣经》收藏在皮革护套里,他从书里抽出一张附有文字说明的照片,用图钉固定在墙壁上。
这是典型耶和华见证会的照片,照片里是笑容灿烂、充满喜乐的一家人:父母和孩子都穿戴得整整齐齐,坐在湖边翠绿的草地上,背景看起来很像阿尔卑斯山。
拉斯穆斯很不以为然地瞧了照片一眼。
“这就是你的理想吗?”他的口气充满狐疑。
本杰明有些害臊,不自然地耸耸肩。
“我想是吧。”
拉斯穆斯走到照片前,仔细打量着照片里的人物许久,然后他下了一个结论:“你们真的全是神经病。来吧?我们跳支舞吧?”
他潇洒地一转身,露出微笑,一把抓住本杰明,将他拥进怀里。
他们开始缓缓地跳着、跳着。
拉斯穆斯哼着歌:“唤你一声甜心,只因我真心爱你……”
本杰明紧紧依偎着拉斯穆斯,闭上眼睛。
这下子出现了两个本杰明,就像罗伯特·史蒂文森笔下的化身博士一样,永远不能同时现身。不,不能这样下去。他非常清楚,不能继续这样对自己、对其他人说谎。只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停止说谎。
不知为何,跳着跳着,他竟开始啜泣。拉斯穆斯索性紧紧抱住他,让他尽情地哭。
最后,本杰明在拉斯穆斯耳边低语:“你不知道,这一切对我而言,意义有多么重大……”
拉斯穆斯也对他耳语:“拜托……你闭嘴行不行?”
他们继续缓慢地有一点笨拙地跳着舞,一直跳,一直跳。脚步散乱,毫无节拍可言。不过,他们还是一直跳,一直跳。
渐渐地,本杰明在拉斯穆斯的臂弯里放松下来。他开始意识到,为了这厚实温暖的臂膀,他愿意毅然决然放弃从小到大的一切信念,开始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