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蒂文静静地躺在原来的位置。阴凉之中,史蒂文的头下还垫着救生衣。远远看去,仿佛在睡觉一样——但一走近,你就会发现并非如此。
死了的人有一种明显的特征。
詹姆斯轻轻低吟了一声。他凝视着史蒂文的尸体,脸色开始发青——他仿佛要呕吐了。贝克之前见过死人,但是詹姆斯没有。贝克轻轻地抓住了詹姆斯的肩膀,把他带到了艾比身旁。
“詹姆斯的手指被咬了。”贝克直截了当地说道,“你需要清洗和包扎伤口。”
艾比瞬间变成了体贴的母亲。“来,让我看看……”
在艾比忙于照顾詹姆斯的时候,贝克看了看法瑞尔。他希望能够听到法瑞尔的解释。法瑞尔摇了摇头。“事情发生得很突然。当时,我负责观察T恤是否已经变湿,艾比负责照顾史蒂文……艾比把我喊了过来,告诉我史蒂文可能快不行了……当我跑过来的时候,史蒂文已经去世了。他的头部受伤了——他急需治疗,但这不是我们的错。”
“是把船弄沉的人的错。”贝克阴沉着脸,“他们谋杀了史蒂文。”贝克吃惊地感到了眼眶内的泪水。他和史蒂文虽然算不上是好朋友,但关系还算融洽,尽管认识的时间并不久。
然而,史蒂文是贝克在野外生存中第一个失去的人。的确有人曾因为突发事件而死亡,比如飞机坠毁和火山爆发,但那是在野外生存开始之前就已经发生的事情,当时贝克并没有责任照顾所有人。现在的情况就完全不同了,史蒂文是第一个被贝克照顾并死去的人。
“我们需要赶快把他下葬,贝克。”
贝克明白法瑞尔的意思。在这样炎热的天气中,尸体很快就会发臭。闻到这种气味的海鸥和螃蟹会很快朝这里赶过来……他们必须马上把史蒂文下葬,但挖坑会让他们浪费体力,变得疲惫,也会让他们更加口渴。
艾比走了过来。“我在想——我们都看了自己身边所带的东西,但没有人看史蒂文带了什么东西,对吧?”
贝克和法瑞尔一起盯着艾比。
艾比耸了耸肩。“对不起,但现在我们没有时间感伤,对吧?在我们埋葬他之前,我们应该看看他随身都带了些什么。”
艾比的话很有道理,但贝克还是希望她能够挑一个更为恰当的时机来讲这一番大道理。比如,在史蒂文去世之前。
“贝克,我可以——”法瑞尔说。但贝克摇了摇头。
“没关系。我来吧。”贝克可不想自己死后有一个陌生人乱碰自己。
史蒂文还穿着刚登上“海云”号时穿的衣服:运动鞋、长裤、皮夹克。贝克先摸了摸他的裤兜。“手帕……钥匙……”史蒂文夹克外面的兜里什么都没有。贝克拉开了夹克,摸了摸里面。“有个钱包。”
钱包里装着史蒂文的名片、驾照、被泡坏的美元以及一张小女孩的照片。
贝克凝视着照片。没有一个人是孤独的。每个人的死亡或多或少都会影响着其他的人。贝克记起史蒂文曾说自己有个女儿,她今年六岁。
很多人都认为,自己应该能够感受到亲人的去世。从痛苦的个人经历之中,贝克觉得这种说法靠不住。在世界的某个地方,这个小女孩——或史蒂文的另一个孩子,或他的父母——还在幸福的生活中,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最亲近的亲人。
贝克合上了钱包,又摸了摸夹克的另一侧。他的手指触到了一张对折的纸张。这张纸约有A4纸那么大,已经被海水浸泡透了,但现在开始有些发干。“还有这个。”
“这张纸有用吗?”艾比问。
贝克漫不经心地把纸张展开。这张纸几乎完全没有用途。“基本上没用。但在我们点火时,或许这张纸……”
贝克停住了动作。他更仔细地看了下手中的纸,仿佛有东西吸引了他的眼球。这种感觉就像是有人在一间喧闹的房子中呼喊了你的名字——你肯定会注意到这个信号的。纸上的字就是这样一个信号。
海水让纸张上打印的字迹有些模糊了,但贝克还是可以看清楚上面写着什么。不,贝克绝对不会认错,因为白纸黑字间写着一个词:
路莫斯。
贝克的心跳开始加速。他开始仔细地查看纸张上的内容。纸张上有一个发光的地球,以及“路莫斯公司”的字样。路莫斯的名字下面写着一个迈阿密地区的办公地址。
纸张上第一行写着:“公司机密:管理层级别之下不得阅读此信。”
“贝克?”法瑞尔问,“你看起来仿佛见鬼了一样。”
贝克举起了手中的纸。“上面写着路莫斯……”
法瑞尔耸了耸肩。“那家能源公司?”
如果没有和路莫斯公司打过交道,这家公司在贝克心目中也不过如此——一家能源公司而已。但是贝克和路莫斯公司已经打过不止一次交道了,而且每次经历都非常不愉快。路莫斯贪婪、邪恶,为了挣钱甚至不在乎去伤害他人。
在接受采访时,贝克隐瞒了很多他所了解的关于路莫斯公司的真相。阿尔伯伯曾严厉警告过他。路莫斯有着世界上最精干的律师团队,而贝克手上没有任何证据。
但现在贝克决定把真相说出来。
“你有证据吗,贝克?”艾比问,“如果你没有证据,在公开场合下说这些话是十分危险的……我只是想提醒你。”
贝克盯着艾比的眼睛:“告我吧。”
贝克告诉自己,这张纸的存在完全不符合逻辑。史蒂文是被路莫斯雇用了吗?这位和阿尔伯伯相交多年并完全相互信任的好友,如果史蒂文的表现有任何一丝诡异之处,阿尔伯伯都不会把贝克托付给他。
史蒂文和路莫斯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呢?
纸张确实是从史蒂文的夹克里找到的。看上去,这张纸非常重要:它是保密的,只有公司管理层能够读到它。
贝克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儿。
“纸上都写了些什么?”艾比问。贝克盯着她看了片刻。贝克不在乎纸上写的是什么。他本来的目的是看看史蒂文身上是否有什么东西能够帮到他们,但找到的却是这个。这张纸意味着整件事情比贝克想象的要复杂得多——路莫斯又一次介入了他的生活。路莫斯仿佛是寄生蜂一样。寄生蜂把卵下到其他昆虫的身体中。在卵孵出后,幼虫会直接吃掉寄主。贝克觉得路莫斯仿佛很早之前就把卵下到了自己的身体里,而现在又有一个卵孵之即出。
纸张下方写着一行字:“未来的能源——开发加勒比盆地能源的策略。”纸的另一面有一张地图。贝克又看了看纸的正面,第一段话里又有一个词吸引了贝克的眼球:甲烷水合物。
“嘿,詹姆斯,你之前是不是就在说这个?”贝克把甲烷水合物这个词指了出来。
詹姆斯看了一眼纸。“嗯,对。船因此而失踪,嗯……对。”
“为什么路莫斯对船只的失踪这么感兴趣?”法瑞尔问。
贝克耸了耸肩。他不知道路莫斯是否真的希望船只在海上消失。路莫斯应该希望海上的船越多越好,这样他们才会让自己低效、污染环境的引擎不断运转。路莫斯可以通过向它们提供燃料大赚一笔。
“甲烷水合物可以成为很好的能源。”詹姆斯说,“当天然气因为压力而被困在地下很深的地方时,天然气就会变成甲烷水合物——而且,如果处理得当,甲烷水合物比天然气要好得多。”
“如果处理不得当呢?”法瑞尔问。
“虽然比天然气能够提供更多的能源,但甲烷水合物比天然气更容易爆炸。一个很小的错误就可能引发爆炸!”詹姆斯用手模拟了爆炸的样子,“还记得着火的钻井平台吗?”
“‘深水地平线’?”贝克问。他记得阿尔伯伯曾对这个事件十分感兴趣。绿色力量的律师也一直在积极参与此事。深水地平线是墨西哥湾中的一个钻井平台。它在2010年爆炸了,数名员工因为事故失去了生命。在燃烧了两天之后,钻井平台便沉入了海底。在接下来的三个月中,石油不断地流入海洋。对于当地环境来说,那简直是一场灭顶之灾。
“那是个石油钻井。”法瑞尔说,“不是个甲烷水合物钻井。”
“对,但有人认为他们可能不小心让甲烷水合物爆炸了。甲烷水合物的开采还没有获得政府批准。”
“如果甲烷水合物是这么好的能源,那么为什么政府不批准对它的开采呢?”
“官僚主义吧。”艾比耸了耸肩,用鄙视的口气回答。
詹姆斯侧脸看了看她。“甲烷水合物排放的热量是天然气的二十倍,如果甲烷水合物开始被广泛使用的话,全球变暖的速度会变得更快。”
“听起来甲烷水合物应该很符合路莫斯的口味。”贝克用严厉的语气说,“路莫斯十分危险,他们不断伤害着环境,伤害着很多人。这一切都是为了让公司的高管变得极度富有。”贝克快速地看了一眼地图,“‘甲烷水合物沉积的可能分布’……一堆不知所谓的言语……哦,来,听听这段。‘为了确保利润的最大化,对作为潜在开采地点——阿尔法岛的地点——加以保密是至关重要的’……这是标准的路莫斯作风。不要透露任何信息,因为政府干涉可能会影响公司的利润。”
贝克把纸揉成一团,扔给了艾比。“你想看就看吧。”贝克走到海边,凝望着海洋。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贝克一直看着海上的波浪。有时贝克觉得自己都快要哭了。但海风吹在他的脸上,吹干了他的眼泪。只有一个想法、一个名字,不断在贝克的脑海中徘徊:路莫斯。
路莫斯怎么能这样?他们为什么要无处不在?为什么他们要毁掉任何他们所碰到的东西?
路莫斯和史蒂文又是什么关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知过了多久之后,詹姆斯走到了贝克身旁。
“啊,贝克,他们想跟你谈谈……”
两个男孩回到了两个成年人身边。贝克走得很慢。每走一步,他都要踢一下地面上的沙子。
艾比已经把纸张平铺在了沙子上。贝克看出,地图一侧的线条代表着佛罗里达海岸。地图中心五颜六色的部分是路莫斯认为海床下可能有甲烷水合物的地区。黑色斑点则代表着岛屿。
“贝克,我刚才一直在和船长交流。他觉得我们应该是在这里。这个黑点象征着我们的岛屿。”
艾比的手指挡住了地图上的黑点。贝克不得不把她的手指移开。手指下方的确有一个黑点。
“我只是在猜测。”法瑞尔说,“我计算了一下我们偏离航线后的方向,以及我们全速前进的时间……对,我觉得这个点就是我们现在所在的点。”
如果他们想和外界取得联系的话,这可是非常重要的信息。但现在,知道岛屿的位置对他们的帮助并不大。“好吧,我们现在知道自己在哪里了。但我们距离其他人还是很远。”
“你说的不完全对。”艾比移动了一下自己握着纸的手。更多的标记露了出来。在岛屿附近还有个更小的黑点,那上面写着“阿尔法岛”。
“这就是路莫斯那个隐秘的据点……”
“如果我们修好救生艇的话,我们可以前往那里。”
“不。”贝克坚定地摇了摇头,“不可能。野外生存的第一条法则就是待在原地,直到有人来营救你。除非……”贝克补充说,因为他想起他也有很多次没有留在原地,而是跨越了山脉、沙漠、雨林……“除非你有个很好的理由。比如,你不移动就可能会面临死亡。但如果真的有人在搜寻我们,而且也找到了这个小岛,他们怎么能知道我们去了哪里?我们会失去被找到的机会。如果我们留在这里,我们还可以找到食物和水……”
但贝克不得不提醒自己,自己的说法并不完全站得住脚。他们快没有水了,而要获得更多的水则需要大量的时间。
但贝克也不愿意出海冒险——特别是目的地那边有路莫斯员工正等待他的时候。
“我知道你的意思,贝克。”法瑞尔用温和的语气说,“我也同意你的说法。但让我们从另一个角度思考一下这个问题。如果阿尔法岛上有路莫斯的基地,那么那里肯定有路莫斯的员工。他们可以直接和美国大陆联系。他们肯定也有食物和水。贝克,不管你对路莫斯有什么看法,基地上的员工和你我一样,都是普通人。他们会帮助我们的。”
贝克点了点头。他很想相信法瑞尔说的话——路莫斯的员工都是普通的好人,而只有路莫斯的高管才是坏人。
但贝克见过很多好人在为路莫斯工作后,不知为何都变得和公司高管一样邪恶。贝克对任何为路莫斯工作的人都感到无法信任。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也许去阿尔法岛是对的,特别是当飓风就要到来之时。届时,任何地方都会比待在这个岛上好。
贝克凝视着法瑞尔的眼睛。“你是一名船员。你觉得救生艇能够把我们带去那么远的地方吗?如果我们要过去的话,需要花多长时间?”
前往阿尔法岛不只是救生艇能否浮在水面上的问题。贝克需要确保没有人会在去岛上的途中死去。
“我觉得救生艇可以坚持二十四小时。”法瑞尔言简意赅,“我觉得二十四小时足够让我们到达阿尔法岛。”
“我们能够躲开飓风吗?”
如果在他们到达目的地之前有任何遭遇飓风的可能性,那么他们必须留在这里。在岛上遭遇飓风已经非常凶险,在海上遭遇飓风基本上没有任何生还的可能性。
“我们是能够到达阿尔法岛的。我们可以像昨天一样,两个人负责划船,一个人负责控制船舵,一个人休息,然后我们每个小时轮换一次。”
贝克把手叉在腰间,走到了海边。他走到救生艇旁,仔细观察着这条有些破损的船。救生艇并没有太多问题——只是中间有一条大裂缝。登陆也让救生艇的油漆有些受损,更多的油漆已经开始脱落了。贝克可以隐约看到船身上的一些字样,那应该是上次油漆之前就有的字样。但油漆脱落不是大问题。只要救生艇能够浮起来就行,外表只不过是无伤大雅的问题。
贝克很不愿意出海。在开始行动之前,贝克总会计算出发或留下的理由。是待在原地好呢,还是行动好?一般来说,如果留在原地有25%的理由,出发有75%的理由,贝克才会决定出发。
现在,留在小岛上有49%的理由,前往阿尔法岛有51%的理由。这2%的差距对于贝克来说,至关重要。
贝克回到了其他人身边。他的脑海中已经有了很多打算。首先,他们需要收集大量的椰子,为出发做准备……
“我们要准备出发。”贝克说,“我们今晚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