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再醒过来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他不喜烛火,寝殿摆的垂棘珠,光线柔和明亮。
身上照旧是酸痛得要命,但头痛却比之前缓解不少。
先前每次发作,就算头风止住,余痛还会横亘许久,这次轻松很多。
呼吸之间还飘着冷香,太子慢慢支起身,就看到毛绒绒的小脑袋趴在自己床边,柔荑似的小手儿还被他抓在手中,已经睡着了。
不知怎么,他突然来了兴趣,手指拨开她脸颊上的碎发,露出新雪似的漂亮容色。
他虚虚勾勒着她五官的轮廓。
——“脸蛋儿毁了,连军妓都做不成。”
——“你做梦。等舜国的军队攻进来,定会将你们挫骨扬灰。”
太子的眸色深沉几分。他就这样静静垂眸看着独孤遥,墨发散落如瀑,偶尔有暖风拂过,发梢轻轻掠过小姑娘的眉眼。
独孤遥睡得迷迷糊糊,只觉得脸颊微微发痒。
太子的寝殿中点了暖炉,她睡得两颊绯色潋滟,本就就有点热。突然间,似乎有冰划过她的脸,凉丝丝的,于是独孤遥一把抓住那个“冰块”,毫不客气地拢在颊边。
她终于感觉舒服了些,满意地发出一声小小叹息:
“啊……”
太子整个人一僵。
他本能想要抽手,但是小女孩的脸颊热乎乎的,带着温柔的暖意,很好地熨帖了他因阵痛脱力而发凉的指尖。
……算了。
不知道为什么,太子似乎总是对独孤遥狠不下心。他曾经是多绝情的人,监国第一个月杖毙了不下十个言官,似乎只有甜锈的血腥气才能让他平静,那些天里,血水把永安殿前的汉白玉石阶染得黑红。
而独孤遥,她像一朵开在风里的小花,明明有那么脆弱的茎,只要稍稍一折,就会死掉,汩汩流出血来。
——明明有那么脆弱的茎,却依旧要倔强地开在风里。
而那朵倔强的小花,睡得都口渴了,终于醒过来。
一睁眼,就见到阴晴不定的太子正俯视自己,目光晦暗不明。
“殿下!”
独孤遥登时清醒过来,她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太子那双苍色的眸子,有点尴尬地笑了一下,悄悄抽出手,想要站起来。
哪知她在床边坐了整整一夜,脚已经软了。这一站没站起来,反而——
扑倒在太子腿上。
太子闷哼一声。
独孤遥心跳飞速加快,在太子莫测的目光下,她小心翼翼撑起身,然后摇摇晃晃地跪了下去,诚恳认错:“殿下恕罪。”
太子靠在软枕上,像一只隐而不发的狼。他用那种平静得吓人的语气道:“起来说话。”
独孤遥跪着没动。
太子蹙起眉:“跟孤耍小性子?”
独孤遥小声道:“腿……腿麻了……”
太子:“……”
他又开始头痛。不是头风发作那种刺痛,而是那种介乎于无奈和操心之间的青筋跳着额角痛。
他本来打算等她醒来,与她好好谈一谈,可她上来这一系列的反应,都在意料之外。
最后,他指指自己的床边:“扶着起来,坐下。”
独孤遥有点为难,“我身上脏……”
她记得太子洁癖很严重。自己在床边折腾一晚上,虽然说寝殿干净得一尘不染,但到底是地上。
太子露出变幻莫测的神色。
独孤遥立刻爬起来坐了过去。
冷香随着她的靠近浓烈起来,温柔化解掉他心中的烦躁。太子阖着眼喘息片刻,随着额角的刺痛逐渐缓和,方沙哑开口:
“那日付锦溪说的,你不必放在心上。”
“付……付锦溪?”
独孤遥回忆了一下,才想起来,就是那日喊着“陵哥哥”闯进她寝殿的内阁首辅之女,“她不是要做殿下的正妃吗?”
太子沉默了一阵。
“孤就是说,这句话你不要当真。”
独孤遥不解道:“内阁首辅的独女,还不够做太子妃吗?”
被小姑娘的思路绕得头痛,太子蹙眉,干脆道:“我不会娶她。”
独孤遥愕然:“她那么喜欢殿下……”
“正是因为她喜欢我,我才能用她来牵制付阁老,免得这个老头背后阴我。”
太子漫不经心地褪下佛珠,套在独孤遥的手腕上,慢慢把玩:
“焚水战事转好,不日皇叔就会班师回朝。皇叔不喜欢付阁老,这次他北伐,付阁老也没少使绊子……估计付家也活不了太久了。满门抄斩的血债,留给皇叔便是。”
他的语气轻快,却全然是心狠手辣的作风,将权术玩弄在股掌之中。独孤遥突然想起在凌府时听到的一些传闻,今晚他一直纵着她,让她几乎忘记了,太子封陵,本就是手腕雷霆的厉害角色。
独孤遥没说话,太子以为她吓到了,薄唇讽刺地勾起,正欲开口,独孤遥突然认真而钦佩道:“你真能忍啊,殿下。”
“……”
太子一时无语,他神色复杂,额角又开始刺痛:“孤和你说了这么多,你就关注这个?”
独孤遥忙解释,“主要是,皇叔封疆,听着也很厉害。”
他今日能将首辅一门翻手倾覆,明日是不是就能把太子拖出东宫,换个皇子进来玩玩?
似是看出了独孤遥的担忧,他懒洋洋勾唇,国家大事竟然能说得那么轻快:“皇叔若是有谋逆的打算,那孤自然就有平叛的准备,不必担心。”
独孤遥“哦”了一声,下意识有点讨厌这个襄王封疆。
太子没再多说什么,他抓起独孤遥的柔荑,放在自己的太阳穴上。
独孤遥立刻很乖地给他揉了起来。
她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学会的这些手法。
独孤遥的手法很巧,力道也合适,比东宫的婢女有过之而无不及。太子难得放松了几分,又听见独孤遥问道:“我听说,襄亲王受伤了?”
太子微微蹙眉,有些不悦:“问他做什么?”
“好奇。”独孤遥老老实实道,“总是听人提起他,没有想到襄王殿下这般杀神,也会受伤。”
“带兵在外,哪有不受伤的。皇叔这次被人伤在心脉,便显得凶险几分……不过死不了。”
太子毫不在意道,他似乎很不喜欢与独孤遥谈起自己的这位皇叔,不动声色岔开了话题,“过几日王军凯旋,会有宫宴,你与我同去。”
他没猜错,一提起宫宴,独孤遥的脸迅速垮下来,“非去不可吗?”
太子笑了起来,他抬手,不轻不重地摩挲着独孤遥的下巴:“你这么漂亮,自然是要带出去炫耀一番。”
他的手冰凉,又有弯弓盘马留下来的薄茧,刮得独孤遥微微发痒。她沉了沉气,念在太子还病着,轻轻把他的手拍开,轻嗔薄怒地瞪他一眼,清甜的嗓子微沙:
“我不是你的玩意儿!”
太子难得没动怒,他眯眼微笑,掩去眼中的偏执,低声哄她:“下次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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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太子命人送来许多的宮装,皆是比照独孤遥的身形订做的。尚衣局的三个奉御跪在外间,随时待命,哪里不合适,当场便改出来。
不得不说,太子的眼光确实独到,他挑的款式,都很衬独孤遥,俏而不妖,仪态万方。
美中不足的是,这么多款式,却悉数是用白色或月白布料织就的。
独孤遥有些不解,那些奉御笑着,恭敬道:“殿下说,小小姐着白衣最美。”
“是吗?”
独孤遥半信半疑,但她向来对这些事情不上心,便也就随他去了。
她更关心的是另一件事,襄王封疆在焚水大获全胜,连屠十五城,即将班师回朝。
随着封疆回大都的日子越来越近,太子也越来越忙碌。他常常彻夜宿在兵部,或是吏部,密见亲信,处理政务。
他前几天头风才发作过,独孤遥不放心,差人每天送药过去,不曾间断。说到底,她与太子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太子忌惮封疆一手遮天,若是太子倒了,她就会首当其冲被献给封疆。
一天晚上,太子难得回来陪她。几日未见,他清减不少,更显得五官媚骨天成,令人不敢接近。晚膳后,他披着月白罩衣,上身未着里衣,露出精壮结实的肌肉,颇为疲惫地靠在书案后的圈椅中。
独孤遥站在他面前,一套又一套地换上那些尚衣局改好的宮装,给他看。
他半眯着眼,单手支颐,很少说话,更多时候只是摆摆手,决定衣服的去留。独孤遥换了半个时辰,直到穿上一件白底织金狼毒绣折枝百褶纱裙,太子眼睛突然亮了一下。
“留下这套。”
独孤遥闻言低下头,看着身上这件雾气般层层叠叠的纱衣,不明所以。不过,横竖她也不出钱,太子喜欢,穿给他便是。
太子看着她,突然笑起来,招了招手:“过来。”
他微微直起身,认认真真将独孤遥从头到脚看了一遍。
“明月出云崖,皦皦流素光。”他笑了起来,“很衬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