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事如果根本没有开端,而是半路突然冒了出来,没有清晰的轮廓,又消失在另一团云雾的边缘,天知道它该怎样结局呢。但不管怎么说,只能从头说起。不少阿根廷人夏天喜欢到吕贝隆的山间谷地消磨一段日子,我们这些老住户时不时就能听见他们高声喧哗,仿佛空间都变得敞亮了。随大人一起来的还有孩子们,有西尔维娅,有踩得乱七八糟的园子和乱糟糟的午饭,牛排还叉在叉子上,耳光却已经扇在了脸上,一阵惊天动地的号啕大哭,然后是典型意大利式的和解,这就是他们所谓的家庭度假。对我而言,这些都算不上多大的骚扰,因为我在当地本来就因缺少家教而小有名气。栅栏门刚打开一条缝,劳尔和诺拉·梅耶便挤了进来,当然,跟着一起进来的还有他们的朋友哈维尔和玛格达,另外还有几个孩子,其中就有西尔维娅。两个礼拜前我们在劳尔家搞了一回烧烤,这件事是怎么开的头已经说不清,但重要的是西尔维娅,她一头美杜莎般的金发曾经摩挲着我的枕头,可这会儿,我空荡荡的房子里独独剩下了男人,是她促使我拿起笔来写下这些话,心头满是荒唐憧憬和甜言蜜语。无论如何,那天还得算上让·波莱尔,他在奥克西塔尼亚的一所大学里讲授本土文学,还有他太太莉莲和他们的小家伙雷诺德,两年的时间躁动地堆积起他的生命。那天,在劳尔和诺拉家的小花园里聚了多少人啊,宽阔的椴树像镇静剂,孩子们的吵闹声和大人们探讨文学的议论声在树下此起彼落。就在太阳躺进山丘的时候,我带了几瓶酒进了门,劳尔和诺拉早早向我发出了邀请,因为让·波莱尔一直想结识我,没人引见一下他又鼓不起勇气。那几天哈维尔和玛格达也在劳尔家住着,花园变成了苏人和高卢人的战场,两边的武士头上插着羽毛,尖声喊叫,互掷泥块,殊死搏斗。葛拉谢拉和洛丽塔结成了一伙,对付阿尔瓦罗,震耳欲聋的呐喊声中,可怜的雷诺德穿着妈妈精心缝制的灯笼裤,从头至尾摇摆不定,一会儿参加这一派,一会儿又加入另一派,当了个无忧无虑的叛徒,被双方骂得狗血喷头,照顾他的只有西尔维娅。我知道,虽然我一口气说了这么一大堆名字,我依然没办法一下子厘清关系,认清谁是谁的孩子,只记得我胳膊底下夹了几瓶酒,走下车,在几米开外的小树丛里看见“常胜野牛”的束发带露了出来,满脸都是对新冒出来一个“白脸”的种种不信任。那是一场争夺要塞和人质的战斗,战斗围绕一个小小的绿色帐篷进行,那里看起来像是“常胜野牛”的大本营。葛拉谢拉擅离职守,放弃了朝敌方发出致命一击,任由手里黏黏糊糊的军火散落一地,把手上的泥巴全抹在了我脖子上;紧接着她在我腿上稳稳当当地坐了下来,告诉我劳尔和诺拉都在楼上和其他大人待在一起,一会儿就过来。我就这样听她絮叨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身旁是花园里激烈的战斗。
葛拉谢拉总是这样,要把一切大事小情都向我解释一番,觉得这是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她的依据是我人比较傻。就说那天下午吧,波莱尔家的孩子,才两岁大,经常把屎拉到灯笼裤里,刚才他又干出了这事儿,哭得不要不要的,我正想告诉他妈妈,西尔维娅就把他领到水池边上,给他洗屁股,还换了条裤子,莉莲对这事一无所知,因为你们知道的,她总是会大发脾气,再把孩子揍一顿,雷诺德就又要大哭起来,一直烦我们,害得我们没法玩游戏。
“那两个孩子呢,两个大孩子?”
“那两个是哈维尔和玛格达的孩子,你真笨,什么都看不明白。阿尔瓦罗就是常胜野牛,七岁了,比我大两个月,他是我们中间最大的。洛丽塔六岁,已经可以和我们一起玩了,她是常胜野牛的俘虏。我是森林女王,洛丽塔是我的好朋友,我当然得把她救出来,不过我们还是明天再继续玩吧,大人叫我们去洗澡了。阿尔瓦罗脚上划了个口子,西尔维娅给他包上了绷带。放开我,我该走了。”
尽管谁也没有拉住她不放,葛拉谢拉还是一再强调自己的自由。我起身准备和波莱尔夫妇打个招呼,他们同劳尔和诺拉一起从房子里出来,正向这边走来。记不起是谁了——我记得是哈维尔——给大家倒了第一杯茴香酒,随着夜色降临、谈话开始,战斗改变了性质,参战者的年龄也变了,变成了一群刚刚相识的男人们高谈阔论。孩子们都在洗澡,花园里此刻既没有高卢人也没有苏人,波莱尔想知道我为什么没有回到自己的祖国,劳尔和哈维尔脸上浮现出来自同胞的微笑。三个女人正在准备晚餐,说来也奇怪,她们长得还挺像的,诺拉和玛格达走得比较近,因为她们说话都带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口音,而莉莲的西班牙语更像是来自比利牛斯山脉的另一边。我们叫她们过来喝一杯茴香酒,这时我发现莉莲的肤色比诺拉和玛格达要黑一点,但她们还是很像,那种节奏同步般的相像。这会儿我们这边的话题是具体诗,就是在《创造》杂志上发表作品的那一群人。波莱尔和我之间有了一个共同的话题:艾瑞克·杜菲,喝到第二杯的时候哈维尔和玛格达在微笑,其他两对夫妇则有点儿话不投机,分歧是明摆着的,只是因为关系亲近才没有挑明。天色暗了下来,孩子们纷纷露面,一个个都是干干净净、百无聊赖的模样,先出现的是哈维尔家的孩子,阿尔瓦罗执拗,洛丽塔傲慢,他们在争夺几个硬币;接着出现的是葛拉谢拉,她牵着雷诺德,小家伙脸上又成了一副脏兮兮的样子。孩子们聚集在绿色小帐篷近旁;我们则在讨论让—皮埃尔·法耶和菲利普·索莱尔斯,夜色里,烧烤炉的火光在林间若隐若现,金黄色的光影在树干上跳跃,花园显得更加幽深了。我记得就在那个时候我第一次见到了西尔维娅,当时我坐在波莱尔和劳尔之间,大圆桌支在椴树下,围坐在桌旁的还有哈维尔、玛格达和莉莲;诺拉一趟趟地给大家拿来餐具和盘子。很奇怪,没人把西尔维娅介绍给我认识,不过她正当妙龄,也许自己也不想加入进来。我完全能够理解劳尔和诺拉的沉默,显然,西尔维娅正处在不尴不尬的年龄段,比起参加大人的游戏,她更愿意在那群聚在绿帐篷旁边的孩子中间建立自己的威信。西尔维娅的身影有些朦胧,火光把帐篷的一边照得透亮,她就在那里,在雷诺德身旁,正俯下身子,用手绢或碎布替那孩子洗脸。我看见一双光洁的大腿,轻盈而清晰,正如波莱尔刚对我谈起的弗朗西斯·蓬热的风格;小腿、身躯和面庞隐没在阴影中,但一头长发时不时被蹿起的火苗照出闪烁的金色光亮。火光给她的全身覆上了重重的古铜色,大腿在短裙下暴露无遗,很可惜,在年轻一代的法国诗人中,没什么人知道弗朗西斯·蓬热,直到前不久,随着《原样》杂志小组的实践活动,他的大师地位才得到承认;根本没法打听一下西尔维娅是谁,她为什么不和我们在一起,另外,火光是会骗人的,也许她的身体比她的年龄更成熟,出于本能她还是更情愿和那些苏人待在一起。劳尔喜欢让·塔迪厄的诗,于是我们不得不向哈维尔解释此公是何许人也,他又写过哪些东西;诺拉给我端来第三杯茴香酒的时候,我也没法向她打听西尔维娅的事,那时讨论正异常活跃,我说的每一句话波莱尔都深信不疑,如获至宝。我看见有人把小桌子搬到帐篷附近,想必是让孩子们单开一桌;西尔维娅已经不在那里了,留下光影跳跃的帐篷,也许她坐到了远处,或是到树林里散步去了。当时我正不得不对雅克·鲁博的实践到底能达到什么样的程度提出看法,顾不上多想自己为什么对西尔维娅如此上心,西尔维娅突然消失又为什么会让我感到一丝隐隐的不安。一直到我把对鲁博的看法对劳尔和盘托出之后,一闪而过的火光中才又出现了西尔维娅的身影,她一手牵着洛丽塔一手拉着阿尔瓦罗走到了帐篷边,身后还跟着葛拉谢拉和雷诺德,连蹦带跳,还沉醉在苏人的角色中不能自拔。果然不出我们所料,雷诺德摔了个大马趴,哭声惊动了莉莲和波莱尔。这时从孩子群里传来了葛拉谢拉的声音:“没事儿,已经没事儿了!”于是当爹妈的回来继续开聊,那副没心没肺的模样无疑表明像这一类苏人式的磕磕碰碰真是家常便饭。此刻的话题是要为泽那基斯那种碰运气般的创作实践找出点什么含义来,哈维尔对此兴趣甚浓,波莱尔则觉得这太过分了。从玛格达和诺拉肩上望过去,我又远远看见了西尔维娅的身影,她再一次朝雷诺德俯下身去,给他看一件什么玩具,好安慰安慰那孩子。她的双腿和身影暴露在火光下,我看见她的鼻子小巧而略含焦虑,双唇一派古风,仿佛来自某一尊雕像(可波莱尔不是刚问了我基克拉泽斯群岛一尊小雕像的事,说这问题非我莫属,就连哈维尔大谈泽纳基斯也没能把话题变得更有价值吗)。我的心告诉我,如果此刻我想知道点儿什么的话,那一定就是西尔维娅,我想近距离地了解她,不要那变幻莫测的火光,可能的话,把她还原成一个普普通通的羞涩少女,或者至少能确信这个美丽活泼的身影并不单是一场幻象,还千真万确地存在着;我本想把这话对诺拉说,因为我一直很相信她,可诺拉正在布置餐桌,她一面安放餐巾纸,一面还没忘了让劳尔立刻去买一张泽纳基斯的唱片。这时,西尔维娅又不见了,从那边走来了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葛拉谢拉,她像只小羚羊似的,蹦蹦跳跳。我对她笑容依旧,伸出双手抱她坐在我的腿上,听她津津有味地讲述一只毛茸茸的甲虫,只是为了从刚才的谈话中摆脱出来,又不至于让波莱尔觉得我失礼。好不容易能插上嘴的时候,我赶紧低声问她,雷诺德没受什么伤吧。
“你真是个傻瓜,什么事儿也没有。他一天不知道要跌多少跤,他才两岁,你明白不。西尔维娅给他起的包涂过水了。”
“葛拉谢拉,西尔维娅是谁呀?”
她仿佛吃了一惊,看了看我。
“是我们的一个朋友。”
“是这几位先生家的孩子吗?”
“你真是疯了,”葛拉谢拉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说,“西尔维娅是我们的朋友。妈妈,西尔维娅是我们的朋友,对吧?”
诺拉舒了口气,把最后一张餐巾纸放在我的盘子边上。
“你干吗不回到那群小孩里去,让费尔南多安静一会儿呢?她要是打开话匣子,和你谈西尔维娅,那可就没完了。”
“为什么呢,诺拉?”
“因为自从他们发明出这么一个西尔维娅来,只要谈起她,我们就头昏脑涨的。”哈维尔说。
“她不是我们发明出来的,”葛拉谢拉说,一面用两只小手紧紧抓住我的脸庞,想把我从大人那边拉转回来,“你去问问洛丽塔或是阿尔瓦罗,就明白了。”
“可西尔维娅究竟是谁呀?”我又问了一遍。
诺拉已经走远了,听不见我的问话,波莱尔又在和哈维尔还有劳尔争论。葛拉谢拉直直盯着我的眼睛,小嘴噘成一只小喇叭,那神情半嘲笑半自以为是,觉得自己无所不知。
“我刚才就和你说过了,傻瓜,她是我们的朋友。她想和我们一起玩的时候,就会来找我们,可是她从来不到印第安人那儿去,她不喜欢去。她是个大孩子了,你明白不,所以她特别照顾雷诺德,这孩子才两岁嘛,还老把屎拉到灯笼裤里头。”
“她是跟波莱尔先生一起来的吗?”我压低嗓音问道,“还是跟哈维尔和玛格达一起来的?”
“她谁也没跟,”葛拉谢拉说道,“你去问问洛丽塔或者阿尔瓦罗吧,一问你就明白了。别去问雷诺德,他太小了,什么事儿也不懂。好了,我该走了。”
劳尔像是自带一副侦听雷达,他突然从咬文嚼字中抽出身来,对我做了个满怀同情的表情。
“诺拉提醒过你的,你要再这么问下去,这帮孩子会拿他们的西尔维娅让你彻底疯掉的。”
“这事要怪就怪阿尔瓦罗,”玛格达插了进来,“我这儿子谎话张嘴就来,他把大家都给带坏了。”
劳尔和玛格达就这么一直看着我,在某一个瞬间,为了让他们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真该把这句话说出来:“我不明白。”或者干脆就说:“可西尔维娅明明就在那里,我刚刚看见她。”我现在有的是时间好好想想这件事,我不认为当时是波莱尔一句漫不经心的问话让我打消了说这话的念头。波莱尔问了我一个关于小说《绿房子》的问题,于是我就说开了,说的是什么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反正这样一来我不用再和劳尔还有玛格达接着往下聊。我看见莉莲走到孩子们那边,把他们一个个安顿在桌旁的小凳子或旧木箱上坐好,火光照在他们身上,活脱脱就是埃克多·马洛或狄更斯小说里的插图场景,椴树的枝叶间不时露出一张面孔或一只高高举起的胳膊,传来一阵阵笑声和争论声。我同波莱尔谈论着菲夏,我的思绪仿佛一只记忆的木筏在随波逐流,任凭菲夏这个家伙折腾。诺拉给我送过来一盘肉的时候,我悄悄在她耳边说了句:“这帮孩子的事儿我还真搞不太懂。”
“行了行了,你也陷进去了,”诺拉边说边朝大家投去同情的目光,“幸亏再过一会儿他们就去睡觉了,费尔南多,你真是自己找罪受。”
“千万别去搭理那帮小家伙,”劳尔插话道,“一看就知道,你没遇到过这种事,这帮孩子的事儿你别太当真。他们的话你权当是下雨声,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否则你会疯掉的。”
大概就是在那一刻,我错过了进入西尔维娅的世界的机会。我永远也不会明白为什么我觉得那是一场玩笑,是朋友们在拿我寻开心(波莱尔倒不至于,他还在继续他的思路,这会儿已经到了马孔多了);我又看见了西尔维娅,她在暗影中露出身子,朝着葛拉谢拉和阿尔瓦罗弯下腰来,好像在帮他们切肉,又好像在吃东西。这时莉莲刚好坐回到我们这张桌子来,她的身影挡在了中间,有人给我递过来一杯酒,我再看过去,西尔维娅的身影被炭火映得通明,她的长发顺着一侧的肩头滑下,垂到腰间,融入暗影。她太美了,美到刚才的玩笑话叫我反感,真不像话,我把头埋进盘子里吃了起来,一面侧耳听波莱尔说话,他邀请我去参加大学里的几场讨论会;我对他说我去不了,这要怪西尔维娅,她不自觉地充当了我那帮朋友拿我取笑寻开心的同谋。那天晚上我再也没有看见西尔维娅;当诺拉拿着奶酪和水果走到孩子们桌旁的时候,雷诺德已经快睡着了,诺拉和洛丽塔一块儿给他喂了点儿吃的。我们则谈起了奥内蒂和费里斯贝尔托,为这二位干了一杯又一杯,后来,椴树下重又刮起了一股苏人和恰卢亚人撕拼的战争之风;孩子们被带过来跟我们道晚安的时候,雷诺德被莉莲抱在怀里。
“我的苹果里有虫,”葛拉谢拉兴高采烈地对我说,“晚安,费尔南多,你太坏了。”
“怎么啦,亲爱的?”
“因为你一回也没到我们那张桌子来。”
“可不是吗,请你原谅我。可你们有西尔维娅呀,不是吗?”
“那倒不假,可你还是太坏了。”
“这件事他是放不下了,”劳尔说着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满满都是可怜我的样子,“你要吃大亏的,你就等着瞧吧,等他们一觉醒来会拿这个著名的西尔维娅来烦死你的,兄弟,你会后悔的。”
葛拉谢拉用湿湿的嘴唇在我下巴上吻了一下,一股浓浓的酸奶和苹果味儿。又过了好长时间,睡意赶走了一切争论,我邀请他们上我家吃顿晚饭。上星期六晚上快七点的时候,他们来了,开了两辆车。阿尔瓦罗和洛丽塔带来了一只大风筝,说是要放风筝,没一会儿就把我种的菊花毁得一塌糊涂。准备饮料这些事我全交给女士去办了,我明白劳尔一定会去掌管烤肉的事,这事儿谁也挡不住;于是我带波莱尔夫妇和玛格达参观我的家,最后我带他们来到起居室里,面对那幅胡里奥·席尔瓦的油画,我和他们喝了会儿酒,心不在焉地假装听他们讲东讲西;透过大大的窗户,能看见风筝在迎风起舞,还传来了洛丽塔和阿尔瓦罗的叫喊声。最后我看见葛拉谢拉手捧一束三色堇,那十有八九是从我最心爱的花圃里弄来的,天色渐晚,我走到花园里,帮孩子们把风筝放得更高一些。山谷尽头,夜色渐渐笼罩在一处处小丘上,沿着一排排樱桃树和杨树弥漫开来,唯独看不见西尔维娅的身影,阿尔瓦罗放风筝用不着西尔维娅。
“神龙摆尾,多棒啊。”我对阿尔瓦罗说,试着把风筝放出各种花样,一会儿放远,一会儿收近。
“是挺棒的,可你也得小心一点儿,有时候它一头就栽下来了,这几棵杨树长得太高了。”阿尔瓦罗警告我说。
“我放风筝它就从来不掉下来,”洛丽塔说,也许我的在场让她有些吃醋了,“你把线拉得太紧了,你不懂。”
“他可比你知道得多,”阿尔瓦罗迅速和我组成了男人间的联盟,“你干吗不去跟葛拉谢拉玩呢,你没瞧见你在这儿挺碍事儿的吗?”
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我们把线放得长长的。我在等阿尔瓦罗接纳我,并且知道我和他一样能干,能把那个红绿相间的风筝放到高高的、昏暗的空中。
“你们怎么没把西尔维娅带来?”我把风筝线拉了拉,问道。
他斜了我一眼,半是惊奇半是嘲笑,从我手上夺过风筝线,我在他心中的地位微妙地降了几分。
“西尔维娅只有想来的时候才会来。”他一面收线一面说。
“好吧,那就是说她今天没来。”
“你知道什么呀?我跟你说了,她想来的时候自然会来。”
“哦。那为什么你妈妈说西尔维娅这个人是你编出来的呢?”
“瞧,它又在摆尾了,”阿尔瓦罗说,“哥们儿,这是只特别棒的风筝,最棒的风筝。”
“你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呢,阿尔瓦罗?”
“我妈妈总是说西尔维娅是我编出来的,”阿尔瓦罗说道,“欸,那你呢,你为什么不相信她的话?”
我猛地发现葛拉谢拉和洛丽塔来到我的身旁。她们听见了最后那几句话,正死死盯住我。葛拉谢拉在手指间缓缓摇晃着一株紫色的三色堇。
“因为我跟他们不一样,”我说,“我看见过她,你们知道的。”
洛丽塔和阿尔瓦罗久久对视着,葛拉谢拉走到我身旁,把三色堇花放在我的手中。风筝线猛地一紧。阿尔瓦罗松开了线轴,我们眼睁睁看着那风筝消失在夜色中。
“他们都不会信的,因为他们都是傻子,”葛拉谢拉说道,“告诉我你家厕所在哪儿,陪我去尿尿。”
我把她领到外面楼梯口,给她指了厕所的位置,又问她待会儿下楼的时候不会走丢吧。葛拉谢拉走到厕所门口,做了个肯定的表情,冲我微微一笑:“没事儿,你走吧,有西尔维娅陪我呢。”
“哦,那好吧。”我应了声,自己也不知道在跟谁较劲,是荒唐、噩梦,还是脑子里进水了,“那就是说,她最后还是来了。”
“当然了,笨蛋,”葛拉谢拉说,“你没看见她就在那儿吗?”
我的卧室房门大开着,床上赤红的床罩上显现出西尔维娅赤裸的双腿。葛拉谢拉进了厕所,我听见她划上了插销。我走近卧室,看见西尔维娅就躺在我的床上,好似金色美杜莎,一头金发散落在枕头上。我进去后虚掩上身后的房门,不知不觉走上前去,地面坑坑洼洼,又仿佛有鞭子在抽打,汗水从脸上流下来,迷住了我的双眼,啃噬着我的皮肤,我心底腾起一股喧嚣声,时间停滞了,唯有令人无法承受的美。我不知道西尔维娅是不是一丝不挂,此刻的她就像是梦中一株古铜色的杨树,我以为看见了她赤裸着身体,但随后我知道并非如此,我当时准是在想象她衣裳下面的胴体,红色床罩衬托下,从小腿延伸到大腿,侧面勾画出美丽的线条,延伸到臀部那微微凸起的线条,还有暗影中紧致的腰身和坚挺的粉嫩乳房。“西尔维娅,”我只剩下想的力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西尔维娅,西尔维娅,可是这究竟……”葛拉谢拉的声音穿透两重门传了进来,仿佛就在我的耳边喊:“西尔维娅,快过来找我!”西尔维娅睁开眼睛,在床边坐起身来,她还是穿着前一天晚上那条短裙,上身穿了件低胸衬衣,脚上套了双黑凉鞋。她从我身边经过,看也没看我一眼,打开了房门。我走出去的时候,葛拉谢拉正飞快地跑下楼梯,莉莲抱着雷诺德和她擦肩而过,莉莲正要去厕所取红药水,钟刚敲响七点半。我安慰了几句,又帮助她给孩子抹了点红药水,波莱尔听见孩子的哭叫声,心中有些不安,也跑上楼来,看我不在底下陪他们,他笑着责备了我一句。我们一起下到起居室,又喝了一杯,大家都在谈论格雷厄姆·萨瑟兰的绘画,种种奇谈怪论、理论和热情,最终都和飘散在空中的雪茄烟雾浑然一体了。玛格达和诺拉把孩子们集合到一起,想方设法让这帮小家伙单开一桌;波莱尔给我留了地址,让我把答应给普瓦捷一家杂志写的文章寄给他看看,他告诉我第二天一早他们就要出发,带哈维尔和玛格达参观参观这个地区。“西尔维娅会跟他们一起去的。”我暗自思忖,于是我找出一只盒子,往里装了些擦得亮堂堂的水果,找了个借口来到孩子们的桌旁,在那儿待了一小会儿。想从他们那里打听点儿事情真不容易,他们狼吞虎咽,从我手里一把夺过那些甜食,真无愧苏人和特维尔切人的光荣传统。给洛丽塔擦嘴的时候,不知怎么我又问了她一遍。
“我什么都不知道,”洛丽塔答道,“你还是去问问阿尔瓦罗吧。”
“我又能知道什么,”阿尔瓦罗说,他在犹豫是先吃梨子呢还是先吃无花果,“她想干吗就干吗,说不定这会儿就在那边溜达呢。”
“可是她究竟是跟你们哪位来的呢?”
“她谁也没跟,”葛拉谢拉说着在桌子底下狠狠踢了我一脚,“她刚才还在这儿,这会儿谁知道跑哪儿去了,阿尔瓦罗和洛丽塔要回阿根廷大酒店去,雷诺德自然也要走,你想想,这小不点儿今天下午还生生把一只死马蜂吞进肚子里去了,真恶心。”
“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和我们一样。”说这话的是洛丽塔。
我回到我的餐桌旁,在白兰地的酒气和缭绕的烟雾中晚上的聚会已经接近尾声。哈维尔和玛格达要回布宜诺斯艾利斯去(阿尔瓦罗和洛丽塔要回布宜诺斯艾利斯去),波莱尔夫妇明年可能去意大利(雷诺德明年可能去意大利)。
“这里就剩下我们几个老家伙了。”劳尔说(葛拉谢拉会留下来,可西尔维娅是属于那四个人一伙的,只有那四个人在她才会在,而我知道,那几位是永远不会再来了)。
劳尔和诺拉还没有离开,他们还会在我们这个吕贝隆山谷待些日子,昨天晚上我去拜访他们,我们又在椴树下聊了会儿天。葛拉谢拉送给我一块她刚刚完成的十字绣小台布,我也知道了哈维尔、玛格达还有波莱尔夫妇临走时对我的问候。我们在花园里吃了顿晚饭,葛拉谢拉不肯早早上床睡觉,和我玩了会儿猜谜语的游戏。有那么一小会儿,我们俩单独待在一起,有个谜语的谜底是月亮,葛拉谢拉一时没有猜到,自尊心有点受伤。
“西尔维娅呢?”我问她,一面抚摸着她的头发。
“瞧瞧你,真笨。”葛拉谢拉说,“你以为今天晚上她会专为我而来吗?”
“幸好不会,”诺拉正好从树影底下走了出来,“幸好她没有专门为你而来。我们大家都被这段故事搞得烦透了。”
“是月亮,”葛拉谢拉说,“没见过这么傻的谜语,哥们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