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斗菜味噌

正月刚到,家里的门铃就早早地响了。

我慌忙跑到玄关处,打开门锁。

“新年快乐!”

虽然还没搞清对方是谁,但肯定是来客,于是我细致礼貌地招呼着,拉开移门。年末大扫除的时候,蜜朗给滑槽上过喷雾了,过去咔咔作响的移门变得顺滑无比,一拉就开。

看到眼前的景象,我哑然失笑。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几秒后,我才好不容易挤出这句话。

站在我面前的女人,真是死不悔改,脖子上丁零当啷挂着一大堆饰品,像个行脚僧似的,头发染成了荧光色,还穿着醒目的迷你裙和高跟鞋,套在腿上的是一双网袜。

雷迪巴巴开口了:“我回自己老家有什么问题?”

靠近一点,还能闻到一股陈腐的香水味。

“自己老家?你是抛下我擅自出走的吧?开什么玩笑?赶快给我滚开。这里早就不是你的老家了。”

“听说你结婚了?”

雷迪巴巴努了努下巴,指向崭新的“守景”门牌,同时摆弄着自己的包包。等到她费了好大劲取出香烟,正要用打火机点火的时候,我才开口:“这里禁烟,别点了。”

“真是啰唆死了。”

雷迪巴巴嘟哝着,只吸了一口就把烟扔到地上,用高跟鞋尖来回蹍,踩灭了火。

“你来干什么?赶紧给我走吧。”我说。

“压岁钱。”雷迪巴巴伸出右手,“快给我。”

“啥?一把年纪了还要压岁钱?怎么可能给你呢?再说了,哪有母亲来向女儿讨压岁钱的?你给我适可而止一点。总而言之,赶紧走人,再也别靠近我家了。敢碰我家人一根毫毛,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语气完全变成不良少女了。雷迪巴巴与前任“黑皮辣妹”的巅峰对决?真是让人笑不出来。

就在此时,屋子里面传出了“鸠子”的喊叫声,才让我大梦初醒。

“没事吧?”

蜜朗一脸担心地盯着我的脸。

“好像做了个噩梦。”我说。

心脏还在怦怦跳个不停。雷迪巴巴这件事,就连蜜朗我也没告诉,所以我也没法说是做了什么梦。

“能去你那边睡吗?”我问。

蜜朗便默默地掀起被子的一角。

我敏捷地钻进了蜜朗的被窝里。两人的身体像一颗蚕豆似的紧紧贴在一起。屋子的横梁上,并排挂着一家三口刚写的新年字帖。

“和睦”“家内安全”“笑”。

这是融入了我们三人各自心血的文字。今年我想在整张半纸上写个大字,就选择了“笑”这个字。“家内安全”是蜜朗的杰作。

大概是被蜜朗的体温包围着,整个人都很安心,闭上眼睛也不再有雷迪巴巴出现了。不过想到这是我的新年第一梦,心情就很萎靡。她有好一阵子没现身了,或许是我有些掉以轻心。

还好只是一个梦。但反过来说,她以那样的形式牢牢地扎根在我心里,真让人不寒而栗。既然她出现在我的梦中,就代表已经在我的潜意识世界中占有一席之地。一想到她有一天可能会那样突然出现在家门口,我就一阵子反胃。

我只是被雷迪巴巴那个梦吓到而钻进了蜜朗的被窝,但蜜朗似乎误以为我是在表达“想要”的意思。

蜜朗的爱抚痒痒的,我忍不住想笑出声。和蜜朗亲热的时候,我总觉得是在玩医生检查身体的过家家。

但是,蜜朗很是一本正经,对我的身体“上下其手”。渐渐地,我被蜜朗的认真劲彻底吞没了。每当这时候,我总担心会被睡在隔壁房间的QP妹妹或者近邻的芭芭拉夫人发现。

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都被蜜朗玩弄,想起来就羞耻极了。但被允许这么做的人,全世界就只有蜜朗一个。

新年到来还没过几天,就发生了许多事情。

一月六日下午,同往年一样外出采摘新鲜蔬菜的男爵送来了礼物。

水芹、荠菜、鼠曲草、繁缕、宝盖草、蔓菁、白萝卜。

还有根须上沾着泥土的草类植物。

男爵彻底成了个和蔼的老头。去年,胖蒂平安地产下了一个男孩。怎么看都像是生了个孙子,但男爵毫不在乎这些事,偶尔会推着婴儿车出来散步。胖蒂回归职场之后,男爵会承担起育儿的重责吗?

他总是风风火火的,我以为他今天也会早早地回家去,可过了好一会儿都没走。

“要喝点茶吗?”我诚惶诚恐地问。

他露出这才注意到我在的惊讶表情,“哦”地敷衍了一声。今年我没准备甜酒,而是打算泡一杯年末收到的梅子昆布茶。

我在准备茶水的时候,男爵在店里左看右看,不时把玩文具。

“这个吃下去真的没事吗?”

我提起暖炉上的水壶,正倒出热水的时候,男爵摆弄着一支蜡笔向我发问。

“主要成分是蜂蜡,吃进嘴里也没事的。我其实也试着吃过,不会有问题。”

嘴里说起“蜂蜡”这个词,脑海中就不禁浮现出丈夫的脸来。蜜朗和QP妹妹直到昨天都还在店里帮忙呢。

“这是梅子昆布茶。请用吧。”

因为是正月,我用了漆艺茶托给男爵上茶,茶托表面还上了金粉。

茶碗很小只,梅子昆布茶两三口就没了。即便如此,男爵还是不愿离去。他的视线少见地四处游走,东张西望。

我心想,这真不像男爵一贯的风格。一定是男爵在孩子出生之后变得圆润起来了吧,我擅自思索。但实际并非如此。

“还要再来一杯梅子昆布茶吗?”我问道。

“其实,我有件事情想求你。想让你……再给我写封信。”他的语气突然变得格外客气。

“不介意的话,请先坐下吧。”

我请男爵在圆椅上坐下,男爵便坐了下来。我正要再沏一杯梅子昆布茶时,被他叫住了,说只要白开水。我在自己的马克杯里也倒上了白开水。茶不是我自己买的,也不能挑三拣四,不过喝了梅子昆布茶确实容易渴。明年起,就算多少麻烦一些,也还是准备些甜酒好了。

当我思前想后的时候,男爵忽然开口了:“查出有癌症了啊。”

“咦?谁得癌症?”我不禁提出一个愚蠢的问题。

“当然是我啦。”

“胖蒂,不,你太太知道了吗?”

男爵得了癌症自然是一件可怜的事,但一想到刚生孩子不久的胖蒂,就愈加撕心裂肺。

“怎么说得出口?”男爵在桌上撑着下巴,流露出从海角眺望远洋的眼神。

“除了医生之外,就只有我和你知道。”

我的双手中忽然多了一个沉重的大球。

“你打算就这样一直保密下去吗?”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向男爵提问。

男爵的脸色很好,体形与过去相比也没多大变化,所以根本看不出是得病了。或许是被他耍了,我的确有过这种猜测,可男爵看上去实在不是在耍弄我的样子。

“我也不知道这谎话到最后能坚持到哪一步,但打算坚持到不行为止。医生也是过去的老熟人了,很懂得变通。只要你不说出来,就万事顺利了。”

“这算什么‘万事顺利’……”

我也不是不理解男爵的心情,他一定是在为胖蒂和儿子着想吧。

“我在人生的最后,能有这样惊喜的再婚,还能生个胖儿子,简直该喊万万岁了。但他们的人生还有很多路要走呢。”

说到这里,男爵的眼睛第一次湿润了。

“我死了之后,你就把信交给他们吧。”男爵说着,向我低下头。

“这么重要的信,请你自己写!”我不由自主地大声喊了起来。

“我想写也写不出啊。”

男爵在我面前伸出右手掌,那手掌正在微微颤抖。

“这是怎么了?”

“手已经麻痹了,完全没感觉了。我也尽力尝试过,可实在已经到极限了。我这是遭报应了。”男爵茫然若失地说,“因为我年轻时,给很多人添了麻烦,也让人遭受了不幸啊。”

男爵想握起书桌上的铅笔,但怎么都握不好。看这情况,病情是比过去恶化一些了吗?两年前左右,我们一起在鹤屋吃鳗鱼饭时,他还能正常握筷子的呀。还是说我当初没有注意到迹象呢?不过这一回,即便成功,也没法收到报酬了。因为把信交给胖蒂时,男爵就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就算你不乐意,也别给我写出小家子气的信哦!”男爵的口气又变得像平常一样强硬了,“还有,要不要接着那一次再来一回?”

“哪一次?”

“就是七福神巡礼啦。就是因为那件事,我才和她结缘了,所以就想好好地走完全程啦。走到一半就结束,多让人不舒坦啊。”

能从男爵嘴里听到“结缘”这种词,我反倒害羞得快脸红了。不过,或许就是这样的男人,才有意想不到的浪漫一面吧。

“说得也对。再来一次七福神巡礼吧。”

那一天,我们从北镰仓车站出发,参拜过净智寺的布袋大人、宝戒寺的毗沙门天大人后,又去了鹤冈八幡宫参拜弁天大人。之后就戛然而止,解散了。因为天气预报根本不准,半道上就下起雨来。

男爵与胖蒂在那之后结伴去了稻村崎温泉,在这过程中成为情侣。这些都是我过去听胖蒂讲的。

“我也该寿终正寝了,这把年纪已经算得上长寿了。”

他说的可能确实没错。

“但是,对他们俩来说,人生的正戏才刚刚开始呢。”

男爵身上没有什么悲壮感,我也能坦然地接受这个现实。但是,如果同样的事情发生在两年前,我或许会更加惶恐不安,又哭又闹吧。当然了,把焦点放在男爵会去世这件事上确实令人伤心,光是想想就忍不住要流泪,男爵可是帮我换过尿布的人。不过,用更加宽阔的视角去纵观整个世界的话,也许就没必要那样手足无措了。因为人总有一天会迎来必然的结局。

我想起了去年六月时,一脸凶神恶煞地来到山茶文具店的叶子小姐。当时的叶子小姐,胸中满是对骤然离世的丈夫的怒火,想要伤心却无法伤心,想要哭泣却无法哭泣,让她痛苦万分。她后来不知过得怎样呢?如一块寒冰堵塞在胸口的悲伤,成功消融了吗?

目送男爵离开后,我发了好一会儿呆。与昨天的喧嚣热闹不同,今天是宁静的一天。

打烊之后,我把男爵送来的“春日七草”浸水清洗。

接着开始准备晚饭。

今晚吃锅烧乌冬。伊达卷、鱼糕、鸡肉、鸭儿芹、香菇,还有昆布卷,我把吃剩下的年节菜都当作配菜,和乌冬面一起放进土锅里来个一锅炖。这是守景家传承已久的料理,听说对蜜朗来讲,这就是老妈的味道。

打电话拜年的时候,我向婆婆询问了制作方法,没过多久,一封写着详细菜谱的传真就发来了。我一边看着那封长长的传真,一边做锅烧乌冬的准备。

男爵家不知都吃些什么呢?听胖蒂说,男爵做得一手好菜。也许男爵现在正大显身手呢。手都麻痹了还能不能做菜,这让人很担心,又或许做做菜能让他转换心情,暂时把痛苦忘却呢。

打开锅盖,鸡蛋的火候刚刚好。

“做好啦!趁热来吃吧。”我大声呼唤他们俩。

蜜朗正戴着眼镜仔细读报纸,QP妹妹则正兴致勃勃地与圣诞节收到的布偶们一起玩过家家。继七夕之后,QP妹妹再次向圣诞老人许下了想要弟弟或妹妹的愿望。可惜我没能把这份礼物藏在她的枕头下面。

我在土锅的两边架上握把,小心翼翼地搬到被炉上面。锅里的菜肴仍旧随着余温而翻滚沸腾。

和蜜朗结婚之后,我喜欢上了乌冬面。这样的日子就更少不了乌冬。乌冬就仿佛是一个满是慈爱之情的母亲,温柔地呵护着我的身心。

守景家的传统——年节菜剩菜锅烧乌冬,最大的特色就是滋味醇厚的香浓汤汁了。说像民族大熔炉也许有点夸张,不过在土锅里,个性丰富的各种食材齐心协力,取长补短,营造出了一个小世界。每喝一口,心也会随之逐渐融化。

“明天早晨给你剪指甲吧。”我说。

QP妹妹把讨厌的青葱留在碗里,从刚才开始就用筷子玩弄着它们。

“为什么?”

“听说用浸过七草的水沾湿指甲再剪,一整年都会健健康康的哦。”

“真的吗?”

“真的呀。”

其实去年我心想着无所谓,就把“七草爪”略过了,结果没多久就得了感冒。我当然明白这两件事没有直接的因果关系。说是迷信也罢,不过,这么做没准能让人精气神好起来,给自己一个不会得感冒的暗示,让身体防御住感冒病毒呢。

当真得上感冒的时候,我就有这种强烈的感想。所以我决定今年在喝过七草粥之后的早晨必须把指甲剪了。

“我吃饱啦!”

QP妹妹留下了软塌塌的葱叶,站了起来,很快又带着装了橘子的箩筐回来了。

上代经常给我剥橘子。不光把外皮剥了,还会把包裹着每一瓤的薄皮剥下,再给我吃。在和QP妹妹一起生活之前,我把这件事彻底抛到脑后了,直到我们同吃同寝,才又回想起来。

和QP妹妹的日常生活重叠在一起,把对我而言的空白时间都挤走了。我终于站在了上代的立场上,看到了前所未见的景色。

“给女儿剥得那么干净,却不肯给我剥呢。”我把橘子直接递给吃完饭的蜜朗,他就有点吃醋了。

“那是当然的啦。你就该自己剥嘛。”

“不过等你变成老头子之后,如果吞不下橘子瓤的皮了,我就给你把薄皮也剥了。”

这是我的真心话。

蜜朗一定会变成一个可爱的老头子的。

从邮箱里找到那封航空信的时候,是一个下午,镰仓的空中正飘舞着小雪。恰逢农历二月三日“书信供养”,今年也有许多邮件从全国各地寄到山茶文具店。假如不每天把信取出来,小小的邮箱很快就会塞满。

我心想“莫非是她?”,一看果然是意大利的静子女士寄来的。

她将与上代往来的信件都交还到我这里,我已经在很早之前通过她的儿子纽罗表达过谢意。去年的年底,我在给她寄去贺年卡的时候,还添了一句:“不介意的话,要不要继续与我通信?”

收件人写了“山茶文具店守景鸠子小姐”。

静子女士是上代的笔友,所以我总觉得已经见过她很多次了。但其实既没见过她的脸,也没听过她的声音,甚至连静子女士亲笔的文字都是第一次见。

从纽罗的年龄来判断,静子女士恐怕已经有五十几岁,或者满六十岁了,没想到字迹却非常年轻。这就是长期住在外国的人写的字,即便是日语的笔迹,也有着一种耀眼的天真烂漫。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与QP妹妹当过笔友,现如今我们已经住在同一屋檐下,这个习惯也已经搁置许久。所以,交到新的笔友,让我甚至想轻轻蹦跳起来。

回到店里,我赶紧用裁纸刀打开了信封。

打开信封的瞬间,一股意大利的气息扑面而来。




Buongiorno(你好)!

鸠子小姐,初次来信,我是静子。

我和你的外祖母当过很长时间的笔友,所以我从你还小的时候就认识你了。我在心里一直擅自把你当成远亲家的小女孩来看待。

听说你结婚了呢。恭喜恭喜!

在天堂的外祖母一定也很高兴吧,她在信中总是会提到鸠子你的事。听说那些信件帮助你修复了与点心子之间的关系,我真的非常开心。

鸠子你还为该不该把信件再还给我而烦恼过吧,其实根本不必在意。那些信件的确是我珍贵的人生记录,所以我在交给儿子之前,已经复印下来了。多谢你的关心。原本(?)就交给鸠子你来保管吧。点心子一定也希望这样。与点心子通信的那阵子,我还住在米兰。后来我丈夫退休了,现在住到了意大利北面山区的一座小村庄里。女儿和儿子都独立了,现在就我和丈夫两人生活。

我的大女儿快生了,到时候我就当上外祖母了!

在过去,我真的向点心子倾诉了许多烦恼。有些事情没法与丈夫相谈,甚至对亲生母亲都说不出口,但很不可思议的是,都能对点心子说出来。对点心子,我感谢多少遍都不够。

收到最后一封信之后,我每天都会满心祈盼地去检查邮箱。日复一日,我都在等待点心子的下一封信。但是,终究还是没收到。点心子写上“最后”的那封信,真的成了最后的信。

回想当时的寂寞心情,如今都会流下眼泪。

点心子是我的心之挚友。

不过,能以意想不到的形式与点心子悉心培养的外孙女再次以书信来往,这是何等fortuna(幸运)啊!

到了我这个年纪,遇到的大多数事情都会让我悲叹世风日下。可没想到在这样的时代,还会发生如此美好的事情。

我翻箱倒柜地找了找,发现还有航空信专用的信封。

与点心子通信的时候,我也经常用这种信封。

鸠子,你就把我当成一个亲戚家的阿姨吧,放轻松,随便写些什么就好。

为我们的通信,在意大利和日本两地,共同举杯庆祝吧。

In bocca al lupo!

静子


〔In bocca al lupo!这是我最喜欢的一句话。bocca是“口”的意思,lupo是“狼”的意思。直译的话,就是“(幸运)在狼的口中!”。我衷心地祈祷鸠子小姐生活得幸福美满!〕


我感觉就像是从上代那里收到了一份大礼。如果相信圣诞老人的孩子在枕头旁发现了礼物,一定就是我这种感觉。虽然我从来没从上代手里收到过圣诞礼物,但毫无疑问,这就是一份跨越了许多年的圣诞礼物。能用这种形式把我和静子女士联系在一起,上代干得可真漂亮。

虽然我想立马给她回信,但还是暂且忍耐一会儿,静静等待内心冷静下来吧。

抬起头,蓦然发现地面上已经积起浅浅一层雪。火红的山茶花也都裹上一层白衣,这模样看上去就像圣诞老人。

假如对方是静子女士,我觉得连雷迪巴巴的事情都能与她商量。会不会有一天,我能把静子女士称作心之挚友呢?会不会有一天,我也被她称作心之挚友呢?

对了,今天还要给QP妹妹做点心。就烤个蜜红薯吧,红薯是昨天芭芭拉夫人送给我的。

在烤炉里烤得热腾腾的,再涂上融化的黄油吃吧。

很快,饿着肚子的QP妹妹就要从学校回来了。

“我想搞个试吃会,下个星期天的白天,能到我店里来一趟吗?我想尽可能多听一些人的意见,最好也能通知一下芭芭拉夫人和其他人。”几天后,晚饭后正在洗刷餐具的时候,蜜朗露出少见的严肃表情对我说。他这阵子正为新店铺忙里忙外的。

开张前的工作全都是他一个人做的,从早到晚,几乎一整天都窝在店铺里。里面的装修尽可能自己动手,必须交给专业人士的地方就请相关的工人来做,整体进展得还算顺利。但是,店里要上什么菜单怎么都定不下来,让蜜朗非常头疼。

“你的咖喱,准备好了吗?”

想用咖喱来一决胜负,这是蜜朗很早以前就定下的目标。

“暂时还不好说。总而言之,星期天来尝尝看吧。”

看来蜜朗很紧张。他的眉间难得地挤出了皱纹。

“我不用帮你做点什么吗?”

听到我的问题,他只说没关系,让大家去试吃会集合就行。这场试吃会对蜜朗来说,也许是一生一回的大决战呢。就连我都紧张得用力耸起肩膀了。

蜜朗凭一己之力勤勤恳恳打造的店铺,气氛相当不错。尽管没什么特别考究的装饰,但显得整洁又舒心,有一种淡淡的温情。而且,厨房区还有窗户,从那儿看出去的景色漂亮极了。不论从哪儿都看不出门外汉手工制作的稚拙之处。厕所里也换上了最新式的卫洗丽,很舒服。柜台是五人座,餐桌有两张,大小恰到好处,蜜朗在店里自由穿行也不会妨碍到客人。

“真是家不错的店呢。”

“多亏有小鸠你在背后推了我一把。”

我和QP妹妹提早一会儿到达,其他人还没来。蜜朗脑袋上缠着毛巾,腰间系着麻布围裙,像模像样的。

芭芭拉夫人特地精心打扮了一番才来到试吃会。她戴着一顶有蝴蝶结的贝雷帽。男爵带来了一个据说是初中同学的朋友。虽说我原本很犹豫该不该叫男爵来,但我的熟人之中最懂美食的就是男爵了。既然是试吃会,能够无所顾忌地说出意见,对蜜朗才是最有益的,于是我下定决心请他来了。男爵带来的那位朋友,也流露出一种遍尝过美食的气质。

就这样,齐聚在试吃会的五人在柜台前排成一列。蜜朗立刻开始烹饪了。究竟会有怎样的咖喱登场呢?我们一概不知。

就在热着咖喱汤汁的大锅旁边,蜜朗又开始做起油炸料理。他正细心烹制的是油炸牡蛎。油锅发出热闹的响声。蜜朗为换气而打开窗户,一对身穿艳丽和服的男女坐在人力车上,刚巧从前面的小路驶过。

等待料理的时候,每个人都拿到了一杯水。油炸牡蛎逐渐变成漂亮的金黄色,我们的紧张不知何时变成了期待。还听到不知哪位的肚子里发出了“咕——”的悲痛鸣叫。新鲜出锅的米饭香得让人睁不开眼,禁不住把唾沫一口口往下咽。

QP妹妹用真挚的眼神凝视着蜜朗的举手投足。她单手握着勺子,仿佛立马就要飞扑上去。

大家都屏息翘首期盼,蜜朗却不慌不忙,淡淡地保持着自己的步调继续工作。他这模样真是可靠。

“久等了。”

餐盘终于来到所有人面前。

“油炸牡蛎咖喱。请诸位趁热试吃吧。”

QP妹妹的面前也放了一盘与大人相同分量的油炸牡蛎咖喱。

“啊——等不下去了,赶快来尝尝。”

芭芭拉夫人一声令下,旁边的人们分别开始品尝咖喱。

我却怎么都没法把勺子插下去。这盘冒着暖暖白气的咖喱,就像一片绝景撼动着我的心胸,让我觉得破坏掉这个世界实在太暴殄天物了。刚才明明那么想吃,现在面对着咖喱却不敢开动。

因为,蜜朗的喜怒哀乐,统统融入其中。

蜜朗与美雪邂逅,在镰仓约会,两人谈论起想在镰仓开咖啡店的梦想,在别处生下QP妹妹,而美雪又遭遇不测,他被迫坠入悲伤的深渊。他好不容易才整理好心情,与QP妹妹两人一起来到了镰仓,但一切都不尽如人意。他咬紧牙关,屡败屡战到最后的成果,就是眼前这盘咖喱。在这条路的中途,我也加入了蜜朗的人生。

一想到这条绝非坦途的道路,就知道这盘咖喱中包含着太多的故事,反倒下不了口了。

我好想就这样一直盯着它看下去啊。

然后——

“小鸠,你怎么了?再不快吃就要凉了哦。”蜜朗来到我面前,小声说道,“这可是试吃会,你不吃我怎么办呀。”

听到蜜朗的话,我才恍然大悟。接着,我把沉浸在感伤中的自己封存了起来,立刻回到现实开始试吃。对啊,今天是被叫来参加试吃会的嘛。

这真是非常有蜜朗风格的咖喱味,爽口、清淡,又鲜美。味道虽淡,回味时却有着浓厚的香辛料味道在迸发。尽管蕴含着种种感情,却绝不会被它们牵着鼻子走。这股滋味脚踏实地,仿佛就是蜜朗本人。

“能被做成这种美食,这牡蛎也能安心升天了。”最初发表感想的是男爵的发小。

“以前我去滑雪的时候经常吃猪排咖喱,回想起来真是怀念哪。但现在吃猪排的话,胃就会难受到第二天,还是牡蛎适合我啊。”男爵的盘子里已经几乎不剩什么了。

“咖喱和油炸牡蛎,真是绝配呀。”正在自言自语的是芭芭拉夫人。

味道不怎么辣,QP妹妹也一言不发地吃个不停。

“请大家再多说一些哪里需要改善的意见吧。”听到一片赞扬声,蜜朗主动开口转换话题。于是——

“这种咖喱,比起用藠头来,还是用福神渍的酱菜来搭配更好吧?”男爵说。

“米饭是不是再硬一点比较好?”

我也赞成芭芭拉夫人的意见。

你一言我一语,全都被蜜朗记录下来。

“能不能给这种咖喱起个名字呢?某某咖喱之类,谁都能立刻记住的。”说出这句话的是男爵的发小。

“不过,镰仓意面啦,镰仓衬衫啦,镰仓蛋黄派啦,到处都是镰仓镰仓的。如果叫镰仓咖喱,就太陈词滥调了。”男爵嘀咕道。

“镰仓咖喱,好像已经有了。”蜜朗也慢吞吞地说。

“湘南咖喱怎么样?”

“这个啊……干脆把地区再缩小一点,叫二阶堂咖喱好了。”

这些对话,蜜朗都一一记在笔记本上。

我倒是觉得二阶堂咖喱这名称意外地不错,但在当场什么都没说。

所有人吃完咖喱之后,蜜朗给我们沏了印度奶茶。

“啊——真好喝。”我喝了一口就忍不住赞叹。

蜜朗说这茶的甜度比较低,如果不够甜,可以加蜂蜜来补足,但印度奶茶的回味中蕴藏着的微微甘甜,已经让我心满意足了。

“正常来说,印度红茶都是要现煮红茶的,但我们是夜间营业,顾客在我们店里吃了就要回家睡觉,所以我想尽量控制一下咖啡因含量。这杯奶茶用的是南非茶,南非茶是不含咖啡因的。”

“不过,你们有没有感到欠缺了什么?”

蜜朗担心地窥探着众人的神情。

“没有没有,这种爽口的感觉,作为一杯晚上喝的奶茶简直棒极了。”芭芭拉夫人率先下定结论。

“总觉得这也有缓解宿醉的功效啊。”男爵说。

“咖喱本身就是药膳,印度奶茶里也加了可以让人安眠的香料。”

“怪不得呢,我都有点想睡了。”

男爵的发小大概嗜甜如命,在奶茶里加了满满的蜂蜜才喝。

大家都彻底忘记了这是场试吃会,变成了这家店的顾客,享受起了美食。

把闲话家常到最后才走的芭芭拉夫人送走之后,店里又只剩下我、蜜朗和QP妹妹了。我正要帮着一起收拾,蜜朗却说这是自己的工作,坚决不让我做。

“对了,刚才的咖喱,你真心觉得怎么样?不用说场面话,把真实意见说给我听听嘛。”蜜朗注视着我的眼睛。

“那我就说实话啰。”我说。

蜜朗的脸上流露出紧张。

“很好吃哦。”

“不是场面话,是真的真的很美味。”

“吃下去就有一种被清风吹拂的感觉。有那样的味道,顾客肯定能吃得很开心。大家回来时都是筋疲力尽的,但是一想到可以来这儿吃上一盘咖喱,说不定就能打起精神来了。”

“人都是越劳累就越想吃油炸的东西嘛,但是又不想吃了以后反胃。我觉得刚才的咖喱,刚好能满足这两方面的需求。每天吃当然不可能,一星期一次肯定不在话下。要是明天还有,我一定也会乐意来吃的。”

“而且牡蛎这种食材,真是特别棒。因为这一带的牡蛎就是日本第一啊!牡蛎炸得也很出色哦。”

蜜朗咬着嘴唇听我讲。

“不过,把油炸牡蛎跟咖喱结合起来,这个点子你是怎么想到的?”我问了个一直都很在意的问题。

“纯粹是个偶然吧。在和你一起住之前,有一次从熟食店买了些油炸牡蛎回来。我心想着好像有些不太够吃啊,一看锅子里还留着一点没有配菜的咖喱,就给咖喱加水热了一下,配上油炸牡蛎一起吃,发现很好吃。但当初用的咖喱是市面上卖的,我就开始开发搭配牡蛎的新咖喱汁。”

“蜜朗,我都不知道你还在研究秘密武器啊。”

“因为我总不能一直靠小鸠你来养活呀。为了不变成一个小白脸,我拼命着呢。”

来到屋外,不知从哪里飘来一股似曾相识的香味。

于是我和QP妹妹两人步行到荏柄天神那里欣赏梅花。我们爬上陡峭的阶梯,寻找神社内的梅花树。寒红梅上已经开出一朵一朵的深粉红色花朵。我们投了香火钱,向学问之神双手合十祈祷。

每年一月二十五日,在这个神社里会举行“笔供养”的仪式——把用旧了的毛笔与铅笔焚化,以作供养。或许上代就是从“笔供养”生出了“书信供养”的点子。

“这次的笔供养,把小QP用短了的铅笔也一起带来吧。”

不知在遥远的过去,我和上代是否曾有过类似的对话呢?

站在阶梯最高处眺望,景色比平日显得更加安宁。春天的脚步正从南方一步一步走近。

“打扰了。”

雨夹雪中,一个身穿和服的女人出现在了山茶文具店。她举止优雅地收起和伞,轻巧地走进店内。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张脸。

店刚开门没多久,架在暖炉上的水都没烧开。她大概是来委托代笔的。

“请这边来。”

那女人轻轻脱下和服外套,我请她在圆椅上坐下。茶壶里还装着刚泡好的京番茶,我把茶倒进耐热玻璃杯,递给她。

“啊——真怀念。”

女人露出在阳光下打盹的猫咪似的表情,双手轻轻环抱住茶杯,吸了一口京番茶的热气。她白皙的肌肤和利落的单眼皮让人印象深刻,还有一个漂亮的富士额。优雅的和服穿戴也好,窈窕诱人的步伐也好,怎么看都不是等闲女子。接着,富士额女士忽然开口了——

“我到现在,都不太懂男人是怎么一回事。”

突如其来的这句话让我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东张西望。正当我脑海中遐想“富士额女士是什么意思”的时候,她又自顾自地继续说起来。

“因为我的恋人是康成先生。我终究还是没遇到过比康成先生更让我有好感的男人。”

富士额女士说起话来就好像嘴里含着糖一样,有些口齿不清。

“康成先生?”

我想该不会是那个康成吧,以防万一还是确认一下。富士额女士的音调突然提高了八度,略带亢奋地说:“是川端康成老师啦。就算你很年轻,至少也应该读过康成先生写的一两部作品吧?”

“啊,是,是呢。”我暧昧不清地回答。

“一想到康成先生,我的胸口就像被揪紧了一样,好难受。但在那之后,身体深处又会涌出甘泉一样的东西。因为我坚信,能让康成先生获得幸福的人,除了我别无他人。”

我还记得川端康成最后是在逗子的玛丽娜公寓的房间里含着煤气管自杀的啊。这是我出生之前好久的事情,我也只知道这些而已。他在镰仓的执笔时间很长,听说有一段时间也曾住在这附近。晚年,他定居在长谷甘绳神明神社旁边,据说还经常去鹤屋。上代不知何时说过有个人在鱼店挑鱼时的眼神很可怕,恐怕指的就是川端康成吧。

“您一直都住在镰仓吗?”我问。

“不不,我是在关西长大的哟。”

富士额女士把句尾收得十分圆润,语调雍容。我还以为她是镰仓人,因为她与这小镇的气氛融入得恰到好处。

富士额女士幼年时,父母相继离世,寄养在养父母家长大。在那段时间里,陪伴着富士额女士孤独心灵的,只有能够理解自身境遇的康成先生。

“这也许就像修女一样。修女们会为耶稣奉献全部身心,不恋爱也不结婚。而对我来说,川端老师就是神。我已经决定把自己的人生奉献给老师。可他选择了那样的死亡……”

“我一直在滋贺做公务员,因为我必须赚到钱来确保自立。年轻的时候,也有过几次相亲,但在我看来,还从没有比康成先生更有魅力的男人在我面前出现过。”

说到这里,富士额女士先停顿了一会儿,闭上眼睛,有滋有味地喝完了京番茶。

“也许你会嘲笑我是个分不清梦想和现实,脑袋有毛病的老女人。但我是真心地爱着康成先生,是发自内心深处的。这份爱现在一样在延续下去。”

仔细一看,富士额女士的脸上已经印有几条小小的皱纹。它们就好似富士额女士的人生勋章。下定决心过这样的人生,不可能怪罪到他人头上,这是需要很大勇气的。我回想起自己的“黑皮辣妹”时代,心有戚戚。被人嘲笑,被人指指点点,依旧贯彻自己的信念,是需要坚如磐石的觉悟的。

富士额女士继续静静地说:

“从机关退休之后,我就一咬牙搬家到镰仓来了。当公务员的时候从来没挥霍过,一直以来都是节俭生活到现在的,金钱上勉强不成问题。现在我能置身于康成先生生活过的小镇,和他欣赏同样的景色,感受同样的季节,真的很幸福。”

“上个月,虽然为时尚早,我还是搬进了老人之家。身体倒是没大碍,能跑能动的,但毕竟还是无依无靠的。我不想出了什么事再去麻烦到其他人。”

“孤单一人还是很寂寞的,尤其是到了这把年纪就更难熬了。我在这里姑且算是交了几个喝茶的朋友。所以啊,如果能收到康成先生寄给我的情书——哪怕一个月一次——就更好了,我就是来请求你这件事的。”

说到这里,富士额女士看着我露出了微笑。

说句实话,我一开始的确怀疑她是个神经有点不正常的人。但听她述说的过程中,我渐渐跟富士额女士产生了一点共鸣。

富士额女士打开提包的扣子,从里面取出一张便笺纸。上面写着富士额女士投靠在茅崎的老人之家的地址,以及她的姓名。

“一张明信片就足够了。在人生的最后,能让我做个甜蜜的美梦,我也就接受自己的人生了。告诉我‘这样就好,你没做错’,我就能伸出双手拥抱一切了。”

既然富士额女士说出了这种话,就说明她心中还在迷茫吧。她或许在想,说不定自己还能经历另一种人生。待到蓦然回首之时,才会发现自己走过的道路黑暗得令人毛骨悚然,我也深有体会。

富士额女士离开山茶文具店的时候,雨雪都已经停止,只留下一片褪了色似的浅黄色天空。富士额女士那瘦削的背影正在诉说,不论是谁都无法选择一个事事如愿的人生。

我远远目送着富士额女士的背影离去,她脚踩着竹皮屐,和服的下摆娇艳地翻飞着,就好像在彰显富士额女士的真性情。

去镰仓文学馆看完川端康成亲笔原稿,回来的路上又绕道去了甘绳神明神社。

天冷得简直连内脏都快被冻住了。我尽全力爬上陡峭的石级,来到大殿参拜。据说这间神社是镰仓最古老的神社。

我在石级旁边发现了一棵樱花树,据说名叫“玉绳樱”。如此寒冷的日子,树梢上依然有红红的花蕾鼓起,实在惹人怜爱。樱花树与富士额女士的生活态度,在我心中漂亮地重叠在了一起。

一转身,就能越过民居的屋顶看到对面的大海。

川端康成一定也从这里眺望过大海。川端康成的最终住所是一座日式房屋,就坐落在这间神社脚下。

我哈出一口气,化作烟雾般的白气。天气实在太寒冷了,泪水不停地渗出来。

川端康成的字,有一点让我的期待落空。所有的字都挤到了格子的右侧,让我联想到长时间倾斜着运送的便当盒。字也很小,挤在一起。

我本以为是因为要修改原稿才故意写成这样的,但另一个房间展示的私人明信片上,笔迹也是晃晃悠悠的,就像自由奔放地舒展着藤蔓的豌豆一样。富士额女士知道这件事吗?与川端康成相比,小林秀雄才真称得上字如其人,漂亮极了。

因为太过寒冷,我跑进了文学馆附近的一家点心店。之前路过时,我就已经对这家店很感兴趣了。

来到二楼的咖啡室,一个人都没见到,被我独占了。我在餐桌旁坐定,点了杯伯爵茶,顺便还点了块草莓奶油蛋糕。

抬头一看,房梁外露的天花板很高,让人心情舒畅。我像松鼠一样搓着双手,让体温一点点升高。

我从包中取出来时购买的鸠居堂明信片和钢笔,在桌上摆开。不必特地跑到银座去,在镰仓的纪伊国屋书店就能买到鸠居堂的明信片。

我一口气就把信写完了。信的内容是刚才在由比之滨大道上边走边想出来的。


菊子小姐:

前几日,您见到那尊戴着白帽的大佛了吗?衷心希望您并未因天寒而罹患感冒。即便一生之中都孑然一身,能遇到您这样的读者,我依旧是个幸福之人。下封信再叙。

康成


追记:要度过漫漫寒冬,吃牛肉是不二之选。

菊子,这不知是富士额女士的本名,还是她给自己取的名字。菊子是川端康成以镰仓为故事背景所写的小说《山音》中登场的女角色名。

川端康成在《一人的幸福》这部短篇中,曾写过这样的话——

“一生中即使只能使一个人幸福,那也是自己的幸福。”

富士额女士与川端康成虽不能直接会面,但她由衷地爱着川端康成的作品。假如这些书是支撑她活下去的动力,那对川端康成来说也是一桩幸事。可以说,尽管只是间接的,富士额女士仍然给川端康成带去了幸福。我想把这种心意尽我所能地传递给富士额女士。

我从上代的收藏品中取出一枚旧邮票。

川端康成去世的日子是一九七二年四月十六日。我挑选的是同年二月札幌举行冬奥会时发行的纪念邮票。上面有个穿着黑衣的男人和穿着红色紧身衣的女人,正在花样滑冰。画面很有跃动感,仿佛这两人立刻就会从邮票里飞出来。

我用指尖蘸上冷水打湿邮票,牢牢贴在明信片上。接着用过去的秋田犬邮票补足了还缺的二日元。因为川端康成很喜欢狗,所以我猜他一定会选狗的邮票。

话又说回来,川端康成为什么会选择亲自断送性命呢?实际并没有找到他的遗书。

如果,如果他真的邂逅了富士额女士,如果富士额女士能够接纳他全部的孤独感,他的人生结局或许也会因此而改变。

我吃着剩下的奶油蛋糕,发着呆思索这件事。

从店里走到外面,寒冷越发极端了。我兴致大减,决定从由比之滨坐江之电回家。

我在“波平”买了四个鲷鱼烧。其中三个与剩下一个分袋装,那一个是带给芭芭拉夫人的礼物。

装在口袋里走在路上,就好像怀抱着暖宝宝一样,热乎乎的。半路上遇到了邮筒,就把寄给富士额女士的明信片投寄了。

坐在江之电上的时候,我想把自己那份鲷鱼烧当场吃了,但还是忍住了。我已经再也不想一个人独享美食了。哪怕量再少,还是跟QP妹妹和蜜朗三个人一起吃更开心。像这样分享着同样的美食,我们的距离会不会一点点缩短,我们会不会越来越相似呢?我满心期待着。

续·镰仓七福神巡礼,这回连QP妹妹也参加了,而代替男爵与胖蒂照顾儿子的重任就交给了蜜朗。要丢下还在喝奶的孩子去参加七福神巡礼,胖蒂本来是有点半推半就的,男爵却强硬地拉着胖蒂的手把她也带来了。

由于参加者的日程安排各有不同,没能像上次那样一天不差地在农历春节当天出发,但还是挑了离春节最近的一个星期日。

大家在江之电由比之滨站不远处的丰龙中餐集合。这是男爵常来的中餐厅,距离由比之滨站没几步路,甚至说开在车站里面都不过分。每当有江之电的列车驶过,地板就会微微震动。

我们的计划是先在这儿填饱肚子,然后开始七福神巡礼。

点餐当然交给了男爵。

众人夹着煎饺吃,等待酸辣汤面上桌。自芭芭拉夫人在家中召开赏花会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全员齐聚。

当初在大家面前自我介绍说“今年五岁”的QP妹妹,也已经七岁了。现在她不用涂蛋黄酱也能吃下煮鸡蛋了。男爵和胖蒂已经生了孩子,我和蜜朗结婚了。芭芭拉夫人最近似乎也交到了新男友。

大概是因为能重开七福神巡礼而格外开心,男爵显得神采奕奕。他根本不听胖蒂的劝阻,又续了一杯啤酒。

胖蒂完全成了个泼辣老妈。当初,得知父亲病危的胖蒂惊慌失措地收回了寄出的信,真是太好了。一想到我自己也帮着撮合过这对忘年情侣,就不由得开心起来。

“大家久等了。”

期待已久的酸辣汤面登场了。这么大分量,QP妹妹一个人到底还是吃不下去的,我要了些米饭,把酸辣汤浇上去给她做成了菜粥。

大家都不说话,只是吸溜着面条。被甜辣的汤汁包裹的面条只有铅笔芯那么细,汤里还有各种配菜。我还担心这对QP妹妹来说会太辣,实际似乎还好。刚才还浑身冷得发抖,吃着吃着,身体就暖和了起来。胖蒂用手帕给男爵擦掉了额头上冒出的汗珠。尽管男爵露出了“真烦人”的表情,依旧得由着她来照顾。

想到男爵对我坦白的事实,我就会情不自禁地涌出一汪泪水,所以今天我决定把那件事彻底忘光。我什么都没听过,那些只是我的误会吧,我不断地说服自己。

QP妹妹吃完一碗饭似乎意犹未尽,我给她添了一份面,也被她吃得干干净净。以防走到一半肚子饿,我在背包里装上了每人一份的笑脸面包。

“那我们就出发吧。”

男爵领头,我们在寒风下开始了时隔两年的七福神巡礼。先在长谷寺请到了大黑大人的御朱印,顺便去御灵神社参拜了福禄寿大人。

QP妹妹问福禄寿是什么,正当我回答不上来的时候——

“福禄寿啊,就是福、禄、寿三全,是个长生不老的神哦。”男爵替我解围了。

“那他和寿老人的角色是不是重复了?”

“这两个神都是长寿的象征呢。”

胖蒂和芭芭拉夫人你一言我一语。

“长……寿?”

“长寿啊,就是活得很久、寿命很长的意思哦。”我告诉QP妹妹。

“波波,你要长寿哦。”她眼睛直直地盯着我,开口说道。

“大家都要长寿哦。”一股感情不知从哪里萌生出来,我尽力抑制住,如此说道。

男爵也好,胖蒂也好,芭芭拉夫人也好,蜜朗也好,还有QP妹妹,我希望他们全都能长命百岁。

去完御灵神社之后,大家进入甜品店稍事休息。

“总觉得老是在吃嘛。”男爵说。

“甜品可是心灵的营养哦。”胖蒂立刻顶嘴。

胖蒂今天也忘记了为人母的辛劳,纯粹地享受着七福神巡礼。

后来,我们参拜到本觉寺的惠比寿大人时,已经将近傍晚五点,差一点寺院就要关门了。这么一来,御朱印手册上的七福神中已经有六位集齐了,只剩下小町的妙隆寺。

机会难得,伴随着五点的钟声,我们占据了福屋的整张柜台。相比参拜神社佛阁的时间,我们一天里吃吃喝喝的时间长太多了。但这可是成年人的七福神巡礼,这么做也不要紧。更何况,男爵想给妻子留下快乐回忆的愿望就此实现,可喜可贺。

半路上,蜜朗也带着宝宝过来,与我们在庆功宴上会合了。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抱着婴儿的蜜朗。仅仅共处了一天,蜜朗就和孩子构建了坚固的信赖关系。

“明明我一抱就又哭又闹的。”

男爵咬牙切齿的样子,让蜜朗的好爸爸形象愈加完美了。胖蒂大大方方地在柜台边给孩子喂奶的模样也美极了。

从福屋出来,蜜朗和宝宝也加入了我们的队伍,大家一起前往最后的目标——妙隆寺。在那里,七福神巡礼宣告完满结束。虽说没得到御朱印,但男爵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因为芭芭拉夫人回程与我们同路,就打了出租车回家。QP妹妹累坏了,依偎在我身上呼呼熟睡。

此刻的男爵正与爱妻和爱子走在夜路上,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呢?我由衷地祈祷,希望男爵能与家人在一起更久一些,哪怕多一天也好。

当我出神地望着夜空中的星辰的时候——

“波波,今天真的好开心,谢谢你呀。”芭芭拉夫人正在回味似的低声说。

我有一种预感,在遥远的未来回顾今天的时候,一定会感叹这真是特别的一天。如今我们尚且“身在其中”,还没法透彻地理解。

今年的书信供养不出意外地结束了。

雨宫家的先辈并非代代相承的代笔人,书信供养也是上代想出来的规矩,我不干了也没什么关系。但是,把书信供养停了总让人心里不舒服,觉得不做可惜,或者说我也想为世间做点贡献。总而言之,只要还有希望供养的书信送来,我就会继续下去,把继续下去当作自己的使命。

因为,就好比人有灵魂,言语中也有言灵。所以,把言灵平安送往天堂的仪式也许是有必要的,即使会被人取笑在玩过家家。

蜜朗的新店铺也顺利迎来了开张日。那天的油炸牡蛎咖喱最终被命名为二阶堂咖喱,正式亮相。为了庆祝开张,我给店里书写了菜单和招牌上的大字。夫妻俩偶尔也会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起来,每当这时候,QP妹妹就会做一个公平的裁判。

男爵精神矍铄,成了个和蔼的大爷。看来我给男爵代笔这件事还早得很。我姑且慢慢地构思起了内容,可谁知那一刻真正到来时,我的心情又会有怎样的变化呢?

不过,装信纸的信封,我已经决定用试打男爵那台好利获得打字机时用的洋葱纸了,因为那上面印着男爵打出的“I love you”。

这么做的话,男爵说不定会大发雷霆,说我坑了他呢。一定是知晓一切的命运之神让他打出这几个单词的,因为凡事都有它不言自明的道理。

白昼一点点变长了。芭芭拉夫人家的后山上,今年也开始长蜂斗菜了。星期天早晨,我和QP妹妹两人去采蜂斗菜。

“要注意脚下哦。”

芭芭拉夫人笑盈盈地目送我们登上山路。我和QP妹妹脚上都穿了长筒皮靴。

只是稍微亲近一点自然,泥土的气息就扑面而来,能感觉到活物的呼吸就在我们的身旁。

“蜂斗菜,找到啦!”

发现第一棵的是QP妹妹。黑漆漆的地面上,星星形状的蜂斗菜开着花。

“被你找到啦。不过我们要采的不是已经开花的那种,要尽量采还是花蕾的,这样才更好吃。”

我顺口就把上代教我的事情一字不落地传授给QP妹妹。

“那些是蜂斗菜的宝宝吗?”

“是呀,是蜂斗菜的宝宝。”

“那就是和茶叶一样呢。”

“没错没错,茶叶也是要摘它们的宝宝。”

即使是不经意间的对话,QP妹妹也会牢牢记住。

蜂斗菜这边也有那边也有,到处都有它们的脑袋冒出来。

“就像鼹鼠一样呢。”

每当发现一棵蜂斗菜,QP妹妹就会怜惜地摸摸它的脑袋。

就连我也觉得蜂斗菜越看越像鼹鼠了。

在后山走了将近一小时之后,我们采到了不少蜂斗菜。

“差不多该回家了吧。”

QP妹妹还想继续采蜂斗菜,但采回去也吃不完。我推推QP妹妹的后背提醒她该回家了,接着沿坡道而下。

“小心脚底下滑哦。”

话音刚落我就滑了一跤。身体轻飘飘地浮在半空,刚意识到的时候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这么夸张的摔跤,可能从小时候起就没发生过。

又好笑,屁股又疼,心里又止不住地惊讶,几种感受混杂在一起,回过神来已经在咯咯大笑。笑得太厉害,连眼泪都笑出来了。实际只是一瞬间发生的事,却觉得被连续拍了好几张照片出来,记忆无比鲜明。

站起来回头一瞧,牛仔裤的屁股上已经是一团黑泥。

“波波,回去之后洗一洗吧。”我被QP妹妹叮嘱了。

虽然屁股上还有点疼,但似乎没有受伤,我也松了口气。我牵着QP妹妹的手,一步一确认,小心翼翼地走下了山。

回到家换好衣服,和QP妹妹一起吃过午饭之后,我把蜂斗菜放进水里洗干净。留够我们一家三口晚饭做天妇罗的量,我把剩余的做成了蜂斗菜味噌。

我将蜂斗菜用水焯过,趁热剁碎,QP妹妹则用擂钵帮我研碎核桃。QP妹妹用着上代爱用的擂钵,这一幕让我觉得很奇妙。明明没有血缘关系,上代和QP妹妹却切切实实地联系在一起。这稀松平常的研杵,就好像一根接力棒。

假如上代还活着,她会怎样对待QP妹妹呢?

会一成不变地当个威严十足的老奶奶?还是出乎意料,变成一个疼爱曾外孙女的老奶奶呢?既然是QP妹妹这样的孩子,她就一定能把上代领入自己的世界,让她展露笑颜的。

但有一点是很明确的,上代绝不会否定我做的这个选择。她大概会表情纹丝不动地对我说:“随你的便去吧,但是千万别给我半途而废啊。”

自己定下的目标一定要坚持到最后,这就是上代的生活哲学。恐怕上代在见到刚出生的我时,就已经下决心要对这孩子严加管教了,而她将这种态度一直贯彻到了生命的终结。这大概就是希望我一个人也能好好活下去的爱吧。

因为,上代去世之后,就再也没有能帮助我的人了。当时,她是为了让我能不依赖任何人,独立生活下去,才狠下心来严格地教育我的。

现在我终于有点理解上代的心情了。如果我能早一点从这个角度去看待事物,或许就不必经历那样血肉模糊的格斗了。

细细剁碎蜂斗菜之后,再用力拧出其中的水分。

点火加热平底锅,倒上芝麻油。拜托QP妹妹研磨的核桃,也粗细均匀,恰到好处。过去我负责的就是QP妹妹现在的工作,我在上代身边,为了不挨骂而拼命地转动着研杵。

在热好的平底锅里一倒上切碎的蜂斗菜,厨房一瞬间就变得春意盎然。

“真香。”我说。

“真香呢——”QP妹妹也模仿大人的口气说。

我是多么幸福啊!星期天的下午,能和这么可爱的女儿一起,在家里做蜂斗菜味噌。

“待会儿也要分点给芭芭拉夫人哦。”我一边用木铲翻着锅中的菜一边说。

窗外面,传来了宣告春天到来的莺叫声。

当天晚上,QP妹妹病倒了。

星期天,一家三口共享晚餐的时间是非常珍贵的,我比平日里兴致更高,把早上摘来的蜂斗菜配上家中存着的蔬菜,做了天妇罗。餐后,我正准备将芭芭拉夫人送的草莓做成甜品时——

“好难受。”

QP妹妹嘀咕完没过几秒,就吐得一塌糊涂。蜜朗慌忙取来脸盆,可已经来不及了。一瞬间,我还担心蜂斗菜上该不会有什么病菌吧,但这不太可能。

“发烧了。把体温计拿来。”蜜朗用手掌抚着QP妹妹的额头说。

刚才明明正常地吃完了晚餐,现在蜜朗臂弯中的QP妹妹却满脸通红,浑身瘫软。

我慌忙拿来体温计,夹在她的腋下。趁这时候,我把QP妹妹身边的脏东西都擦干净了。体温超过了三十九度。

“这可怎么办?”我慌张起来。

“冷静点!”蜜朗的嗓音少有地高亢起来。QP妹妹的衣服脏了,必须先给她换身衣服。然而我完全陷入了恐慌,里里外外做了好几次无用功。我还是第一次见到QP妹妹病得这么严重。

我用手摸了摸QP妹妹的额头,明显很热,QP妹妹却叫唤着好冷好冷。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先让她上床休息吧。今天是星期天,已经太迟了。明天早晨看看情况如何,再带她去医院吧。”

正常来讲,这顺序是反了吧?我心里这么想,却还是听了蜜朗的话。本来,稳稳镇场的应该是母亲才对,可守景家的母亲却手足无措的。蜜朗抱起QP妹妹走上楼梯,我只能失魂落魄地跟在他们后面。

“总之,只能先看看情况了。发烧和呕吐,都是小孩子常见的症状啦。”让QP妹妹好好睡在床上之后,蜜朗冷静沉着地说。

“知道了。今天我就在这个房间睡了。”

我能做的事情,只有陪在她的身旁。

“明白。不过小鸠你也别太勉强自己,要是连你都倒下了,守景家就完蛋了哦。”

“嗯,我明白啦,没事的。”

小时候,我在学校里经常“发烧”。每一次,上代都会来学校接我。即便是那样的时刻,上代也一点都不会善待我。别说善待了,根本就是脾气更差了。她常说得感冒或者弄坏身子是因为自我管理没做好,是自己的错。我拖着病体还得听她的说教。上代或许早就看穿了我是在撒娇吧。

我在QP妹妹的床旁边铺了被褥。QP妹妹脸涨得通红,正不住地呻吟。有些事情虽然我不愿它发生,但还是有备无患的好。以防在半夜喊救护车时太过混乱,我把保险证、钱包、基本的替换衣物都装进了包中,还在QP妹妹的额头上贴上了冷敷的退烧贴。

我看QP妹妹的状态稳定了一些,便走下楼去,只见蜜朗正在厨房清洗餐具。

“谢谢。”我说。

“我想起阳阳第一次发烧,两个人急得手忙脚乱那一回了。”蜜朗若有所思地说。

两个人,指的是蜜朗和美雪。蜜朗主动提起美雪,真是很难得。

“当时是怎么样的?”

我现在最想见的就是美雪。我好想见到美雪,问一问这时候应该如何应对才好。

“冰箱里没冰了。她因为这个责备我,我们大吵了一架。我记得美雪还跑去便利店买冰块了。我刚才就是想起这回事了。明明只是几年前的事,却好像已经很久很久了。”

外面像在下雪似的,安静得鸦雀无声。我给QP妹妹准备要喝的水和水杯时,蜜朗说道:“要是继发脱水症状就太可怕了,我这就去买OS-1回来。”

“说得对,快去买吧。要是能买到香蕉的话,也拜托了。”

上代常说,香蕉对提高免疫力是最好的。

把水搬到二楼时,只见QP妹妹神情痛苦地睡着了。刚刚换上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打湿了。

我用干毛巾给她擦去汗水。要是能插一根吸管到QP妹妹的身体里,把她的痛苦和煎熬通通吸到我身上来,不知该有多好。

我穿着衣服直接躺倒在被褥上。就算做好了随时醒着的准备,实际依然会中途睡着。我不知多少次爬起来给QP妹妹测量体温。虽说温度降了一些,但毕竟还是有三十八度。

我给她换了新的退烧贴,又换掉了湿漉漉的睡衣。用手摸摸她的脸颊,还是相当烫人。

加油,加油,QP妹妹加油啊。

我在心中给她鼓劲,又盯着她的睡脸看了许久。她正用这小小的身体,与来路不明的敌人战斗着。

回想起来,我也曾住过一次院,说不定就是和QP妹妹差不多年纪的时候。我得了盲肠炎,做了手术。那一次,就连上代也没发火。

也就是说,上代大概早就彻底看透我之前是在装病了吧。现在想想,也只能这么解释了。

不知何时,我已经把脑袋靠在QP妹妹的床边上,睡着了。睁开眼睛,只见QP妹妹在轻声嘀咕着什么梦话。

“怎么了?没事吧?”

她可能是做噩梦了。接着,她又用耳语般的小声说起话来。我把耳朵凑过去,想听清她说了什么。

“妈妈。”

她说得清清楚楚。

一瞬间,我还以为她是在呼唤美雪,又连忙给自己的心来了一记掌掴。这种事情根本就无所谓。不管是美雪也好,我也好,都无所谓。最重要的是,QP妹妹正渴求着母亲的关怀。

“阳阳。”我对做着梦的QP妹妹说。

我一直认为这个称呼是美雪的特许专利,所以向来是回避的。QP妹妹不是我生下的,或许我根本不应该这样称呼她,我总是顾虑重重。她并不是我忍着肚子疼生下来的,我还称得上真正的妈妈吗?这让我望而却步。但实际并非如此,我终于明白是我自己错了。QP妹妹渴求着我,她渴求着我和美雪,或许我就是美雪,美雪就是我。这些小事对QP妹妹来说,根本无关紧要。我对总是纠结于这些小事的自己感到羞耻难当。

“阳阳。”我再一次呼唤。

即便只是在梦中,被喊妈妈的我还是很开心。哪怕呼唤的不是自己,也很开心。其实我真的很想被这么呼唤。发觉自己内心中萌生的喜悦之时,我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真实心意。认为这件事无所谓,只是幼稚的我在负隅顽抗般地逞强而已。

说不定,上代也在等待我叫她外祖母的那一天呢。

大概是因为出了许多汗,QP妹妹的体温降到了三十七度几。

清晨,来到楼下,只见难得早起的蜜朗正在做粥。

“早上好。”

我从身后向他问早,他惊慌地回过头来。

“情况怎样?”

“刚才量了一下,已经降了不少。”

“那就好。小鸠你有睡过一会儿吗?”

“大概吧。断断续续地睡了一会儿,没事的,反正今天店铺也不开张。”

我说着,在水壶中添水,准备喝杯京番茶。

土锅中飘来了热粥的柔和香气。

“我记得家里还有金橘吧?”蜜朗正查探着冰箱里的蔬菜室。

“应该有吧。是前阵子去联售站买的。”

“找到了,找到了。”蜜朗从冰箱里抽出装着金橘的口袋。

“你找这个干什么?”我问。

“放粥里一起煮,我已经把红薯丢进去了。”蜜朗平淡地说。

“咦?金橘和红薯?你这还算是粥吗?”我大吃一惊,不由得瞪着蜜朗。

“我刚开始也很吃惊啊。不过据说在美雪老家,这是孩子生病时必做的粥呢。正式的菜谱里还要加葡萄干,我想这个还是省略了吧,今天就只放金橘和红薯算了。”

“美雪说,一想到能吃这个,整天盼着得感冒呢。阳阳得感冒的时候,我们也做给她吃了好几次。”

“她爱吃吗?”

“本人大概已经不记得了,吃得可香了。”

“那得赶快给她做呀。美雪的母亲恐怕也是想着要给她补补营养,才把孩子爱吃的金橘和红薯放进粥里的。”

我在小茶壶里添入茶叶,将水壶中的沸水注入。深秋枯叶般的香气氤氲而出,我又想起一家三口去狮子舞看红叶的那个早晨了。

“给。”

在壶中焖了一会儿之后,我给蜜朗的马克杯沏上头茶,递到他面前。平日里都是我一个人望着朝霞喝京番茶,今天有了蜜朗与我对饮。

“我有个问题。”喝了一口热茶后,我说,“陆、海、空里面,美雪最喜欢哪个?”

其实我一直都很在意。

“什么呀,问得没头没脑的。还以为你在讲自卫队呢。”

“才不是呢,我可是问得很认真的,快老实告诉我,又不会少块肉。”

与蜜朗两人共饮的京番茶,总觉得比以往更加甘甜。

“这个嘛,如果要说出门玩的话,还是去海边的情形比较多。”

“是吗,所以她才喜欢上镰仓的?”

“要我来选的话,还是更爱上山。有时也想去露营之类的。小鸠你呢?”

“我完全是森林派的。大海有点太广阔了,反而挺可怕的。山上的天气会突然变脸,要担心的事太多。在森林里最舒坦,因为很温柔啊,就算是门外汉也能享受到。”

“不过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是想写封信啦。我想把自己的心情好好地传达给美雪。之前我都不知道该把信寄到哪儿去。既然美雪喜欢大海,就把信寄到海上去吧。”

“是吗——”蜜朗双手抱胸,盯着我看。

“机会这么难得,蜜朗你要不要也写一封?”

我说到这里的时候,厨房的移门咔啦咔啦地打开了,QP妹妹忽然出现。

“我也要写!”她的声音听上去精神百倍,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身体怎么样?肚子还疼吗?”我问。

“再不赶快去学校,就要迟到啦。”

QP妹妹急得都快哭了,因为她在学校一向得全勤奖。

她的脸色好多了,用手摸摸额头,似乎也不烫了。但以防万一,我还是拿来体温计给她夹在腋下。光看昨晚的样子,根本想不到她今天还能去上学。

确认过之后,发现体温的确降了。

“好,那今天也去上学吧。”蜜朗开口说。

“太好啦——能吃到白菜卷啦!”

QP妹妹说着,就欢蹦乱跳起来。对啊,今天食堂会做QP妹妹最喜欢的白菜卷。

“好啊。如果又觉得不舒服,我们会马上接你回家的。”

刚才还冷冰冰的气氛,忽然就热闹了起来。

手忙脚乱地给QP妹妹换上衣服,洗把脸,又把教科书和笔记本塞进书包。接着,我们三人一起喝了粥。

加了金橘的红薯粥,有一种难以形容的酸甜,非常美味。美雪一定也会为我们高兴的。守景家崭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美雪小姐:

这是我第一次给你写信。我是谁,想必你早就已经一清二楚,但还请容我做个自我介绍。

我名叫守景鸠子,是蜜朗的第二任妻子。

我与蜜朗是在镰仓相识的,因为住所相邻而发展为正式交往,去年春天,在QP妹妹升入小学的那天入籍结婚了。下个月,我们结婚就满一周年了。

为我们牵上红线的,是QP妹妹。

QP妹妹这个名称,对美雪你来说也许有些摸不着头脑。其实,QP妹妹就是你与蜜朗的女儿,我是这样称呼她的。

美雪,你为我们生下QP妹妹,我真的、真的万分感激。为了向美雪你表达谢意,我才写了这封信。

QP妹妹改变了我的人生,是她引导我走进了一个明朗的世界。

我已经不敢想象没有遇到QP妹妹,人生会是何种景象了。

但是,我越是怀抱感激之情,就越是对你感到无比内疚。

美雪你真的很痛苦吧?一定很疼吧?

你虽然流了许多鲜血,但在最后关头还是关心着QP妹妹,拼了命地保护着QP妹妹。

作为一个母亲,我发自内心地尊敬你。

第一次见到你写的文字时,我总觉得好像很早以前就已经认识你了。啊,我喜欢这个人。凭着直觉就对你产生了好感。好想见见这个人啊,好想见见美雪啊。

甚至想抛开蜜朗,和你成为好朋友。

真想和你一起品茶,一起旅行。

我们一定能孕育出最棒的友情。毕竟我们对男人的兴趣都是一样的嘛!同样觉得蜜朗非常出色的我们俩,你不觉得眼光都很不错吗?

美雪,我能像你一样,把QP妹妹叫成阳阳吗?我能认真地去当阳阳的母亲吗?

这么做就好像要把美雪从守景家排斥出去一样,让我内心很是煎熬。但是,我真的好想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妈妈”啊。前几天,照顾病倒的孩子时,我确认了自己的心意。

请原谅我的任性。

为了将守景家变成世界第一的闪闪发光共和国,我会竭尽全力奋斗的。我会赌上性命来守护这个闪闪发光共和国。

当然,在守景家中,也已经准备好了能让你随时回来的归处。我可以向你保证。

也许说起来像是天方夜谭——假如美雪愿意成为我们的孩子,回到这个世界上来的话,那绝对会受到热烈欢迎!

所以,假如我哪天怀孕了,可以把宝宝生下来吗?

我总想把美雪的感受放在第一位来看待。

再说一遍吧。美雪,你为我们生下阳阳,真的是感激不尽。

我真的好喜欢美雪。从今往后,也会永远、永远喜欢下去。

鸠子


我已经尽量把字写得很小,但还是用了五张信纸。在信纸上写上页码,再叠起来卷成小筒,塞进漂流瓶中。

QP妹妹和蜜朗也分别写了给美雪的信。蜜朗到最后都推脱说文笔不好,字很难看,结果昨天还是躲进被炉,认真地写完了。QP妹妹好像写了带图画的留言。我们各自都不知道对方在信中写了什么内容。

四月的第一个周末,我们起了个大早,来到材木座。

“一——二——”

我把漂流瓶送进大海,QP妹妹则把系了气球的信放飞天空。一转眼,气球融入和煦的春日晴空。

“气球大——叔!”QP妹妹朝着天空大喊。

我也目送着装了信的漂流瓶到最后一刻。

刚开始没怎么乘上波浪,差点再次回到沙滩上,但漂流瓶似乎又下定了决心,不一会儿就游得出色起来,消失在浪涛中。

蜜朗把写给美雪的信寄给了漂流邮局。漂流邮局是个可以接受无地址信件的邮局,就坐落在濑户内海的一座小岛——粟岛的正中央。

从海边回家的路上,蜜朗自言自语:“我一直都很恨他,恨那个凶手。我一直在想,你也该尝尝那种惨状,像那样痛苦地死去就好了。”

“那是当然的啦。”我说。

我也恨夺取美雪生命的那个凶手。我恨不得他受尽苦痛,堕入地狱。

“但是……”蜜朗接着说,“不管多么祈求对方过得不幸,也并不能让自己过得更幸福。我写信的时候,才意识到了这件事。”

蜜朗的话让我内心猛地一沉。

“我们只能继续活下去。如果说真有报复凶手的方法,那一定是让自己过得更幸福。假如我们哭哭啼啼的,反而正中他的下怀。”

海的另一边吹来了温柔的风。我们被纱巾一般的微风包裹着。风向我们低语道,已经没事了。

“阳阳。”等待红灯时,我说,“谢谢你出生在这个世上。对努力生下你的妈妈,我也要发自内心地说声谢谢。”

她本人还没理解我话中的意思,呆呆地望着天空,但她也许会用自己的方式将我的话铭记于心。看她的表情,好像在说:这种事为什么要特地再说一遍?

信号灯变绿了,我们再次开始行走。这一刻,漂流瓶应该已经在某片海域旅行了吧?能看到富士山了吗?

“说得对呀。留下来的人,就只能继续……活下去了。”我反复咀嚼着蜜朗刚才说的话。

“雷迪巴巴生孩子的时候,肯定也很拼命哦。”

蜜朗突如其来的这句话,让我惊得当场定住不动了。

“你怎么知道……”

我本打算嘴巴被撕烂也不能把雷迪巴巴的事告诉蜜朗。

“那种事,看一眼就知道了啊。前阵子她还来我店里了呢,有一瞬间我还以为是小鸠你来了呢。不过衣服不一样嘛,才发现是另一个人。”

“才不像呢!”我说。

被说雷迪巴巴跟自己长得像,真是出乎意料。

“真的很像嘛,你下次也仔细瞧瞧好了。虽然说她化了个大浓妆,很难辨认,但你们的眼睛和嘴角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怎么会……”

蜜朗完全是因为不明白雷迪巴巴是什么人才会这么说。

“你可别被她那种人骗了哦。”我赌气地说。

“雷迪巴巴就是小鸠的妈妈吧?要跟妈妈和睦相处哦。”QP妹妹说。

“说得对哦。不管对方是什么人,妈妈就是妈妈。小鸠你现在不觉得很幸福吗?你要是没这副身体,该怎么感受这份幸福呢?创造出你身体的人,就是妈妈。如果小鸠你觉得很幸福,就得好好感谢妈妈,否则会遭报应的哦。当然也没必要强迫自己去喜欢她啦。”

听到蜜朗的话,我才松了一口气。

“原来没必要强迫自己去喜欢她啊。但感谢她还是不成问题的。”

我能感觉到,一直堵在我胸口的某个东西,唰的一下被冲走了。

抬头仰望天空,群星闪闪发光。白昼中肉眼不可见的星星都在闪烁着。其中有上代,也有美雪。

闪闪发光,闪闪发光。

我们不论何时都被这美妙的光芒笼罩着。所以,一定不会有事的。

因为我有闪闪发光的宝物了。